Kiến Thanh – A Tư Tạp Ban Ngục Hữ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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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青 – 阿兹卡班狱友

  我娘是将军,她练剑时不慎将鞋踢掉,被安贵妃的弟弟撞见。
  他捡起我娘的鞋,扔进河中,还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脚,淫笑着点评。
  「沈将军么,虽然是个母老虎、男人婆,但这玉足却细嫩白皙,在床帐中把玩起来,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日后,京中关于我娘的黄谣传得沸沸扬扬。
  我哥哥愤怒至极,打算去报官。
  可谁知,安贵妃怕我哥哥报官后,她弟弟的前程被毁,于是就恶人先告状,在皇上面前编造谗言,说我哥哥意图谋反。
  皇上将我家满门抄斩,血腥气弥漫了整整一条街。
  而安贵妃则立下大功,万民爱戴,美名远扬,被封为皇后。
  但他们都没想到,我活了下来,而且还进了宫。
  01
  当今皇上酷爱围棋,在宫中养了许多棋士。
  我女扮男装入宫,成了皇上最爱重的棋士。
  我名白见青,年仅十七,但已经是一众棋士中最有名的一位,大家都尊称我「见青先生」。
  长安城里人人都说,见青先生一袭白衣,月下弈棋,冷秀如新月,对手常常看呆了他的容貌,忘记落子。
  没人知道,我想当的,不是皇上最爱重的棋士,而是……皇上最爱重的妃子。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该死的人去死。
  这天晚上,皇上裴成行照例来清心殿找我下棋,却愣在原地。
  不只皇上愣住了,他身后的一众侍卫也愣住了。
  因为,平日里清冷自持的见青先生,竟然满身酒气,坐在院里的树下,抱着膝盖,呆呆望着夜空。
  裴成行这样的年轻帝王,本就不拘于古板礼节,加上我又是他最爱重的棋士,见我这样,他不觉得失礼,反而觉得新鲜。
  裴成行「哟」了一声,哈哈大笑。
  「见青啊,你平时总是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原来,喝醉了竟是这样呆!」
  我醉后眼尾飞红,平添几分清艳,我迷蒙开口。
  「陛下……臣的舞跳得甚好,陛下看不看?」
  裴成行闻言,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见青啊,你真是醉了。」
  我仰起脸,固执地追问:「看不看?」
  裴成行就当是寻个乐子,好笑地说:「看。来人,去把乐师找来,为见青伴奏。」
  我摇头:「臣跳舞,从不用伴奏,因为……臣能边奏乐边舞蹈。」
  裴成行顿时有了兴趣。
  「哦?此话当真?」
  我站起身,抬手在几个琉璃盏中倒上酒,酒的水位高低不同。
  裴成行带着笑摇摇头,只当我在瞎闹。
  但下一秒,我舒展衣袖,开始起舞。
  我的衣袖上坠了玉石,舞动的时候,以衣袖击琉璃盏,玉石和琉璃相碰,点点清越之音连成一片,居然顿时成歌。
  裴成行愣住了。
  夜幕沉沉,唯有我雪白衣袍漫卷,随歌起落,宛如黑暗里绽放的一枝纯白梨花,美得灼痛视线,漫天星斗也为之黯然失色。
  突然,「当啷——」一声响起,裴成行身后的侍卫中,竟有人看呆了,连手中灯笼都掉落在地。
  那侍卫顿时跪下请罪。
  裴成行却没罚他。
  裴成行站在原地,怔怔看着这击盏之舞,手中酒杯早已经倾斜,酒水洒满手背,他也浑然不觉。
  02
  可下一秒,我似是醉意上头,脚下一滞,眼看要摔倒在地。
  裴成行登基前,就是众皇子中骑射最优的一个,他反应极快,动作利落,稳稳接住我。
  我毫不害怕,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就睡了过去。
  裴成行还停留在那一舞惊心动魄的美中,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好气又好笑地把我架起来。
  身后李公公急急道:「皇上,别累着龙体,让奴才来吧——」
  裴成行懒得理他,毫不费力地把我抱起来,就往殿内走。
  我在他怀中就像一片剪纸般,毫无重量似的。
  我束发的发带掉了,墨发倾泻而下,垂落在他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间。
  鞋子也掉了,在月下露出脚踝和赤足。
  我身上樱桃酒的甜香混着梨花清香,在床帐间幽幽逸散开。
  裴成行闻到了,将我丢在床上,直起身嘲笑我。
  「啧,樱桃酒也会醉?樱桃酒也算酒?朕……」
  他话没说完,却戛然而止。
  因为我半梦半醒间,扯了一下衣襟。
  襟口顿时松松地散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嫣红的樱桃酒珠顺着锁骨缓缓流下,流进衣袍深处,墨发微湿,贴在纤白的颈上,让人忍不住产生上手拨弄的冲动。
  加上我脸孔雪白,眼下泪痣又绯红,这样踏雪寻梅般的对比,醉后更显清艳,这样看来,竟然如女子般。
  裴成行僵在原地,原本要说的话,竟是全都忘了。
  一时间,大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寂静只持续了几秒,下一瞬,裴成行粗暴地扯过被子,整个盖住了我。
  我面泛桃花,双唇湿润,声音微哑,暧昧呢喃。
  「热……」
  裴成行面红耳赤,竟然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我睁开水汽迷茫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他闭上眼,不去看我,只深吸一口气。
  「白见青,朕命你少发出这些……这些不男人的声音!知道吗?你给朕男人一点!」
  我顺从地点点头:「臣领旨。」
  他一时语塞,似是很生气,甩开衣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只是脚步声中,竟能听出一丝心慌意乱。
  他离开后我,我睁开眼。
  我眼中一片清明,毫无醉意。
  裴成行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是所有皇子里最有名的一位。
  他一出生就被亲封太子,而且,他的生母是当时的皇后,美貌过人,压过一众后妃,所以,裴成行的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轮廓凌厉,鼻梁削挺,眉眼锋锐,肩宽腰窄,举手投足都能引起少女心中的桃花泛滥。
  他还是太子时,打马而过长安街,穿着象征东宫之主身份的紫衣,身后跟着一众亲卫。天之骄子衣袍猎猎,敛眸策马,长安城灯火繁华,此刻竟也沦为他的背景板。
  他的生母是最尊贵的皇后,他又是当时皇上最爱重的太子。
  相貌、出身、荣宠集于一身,裴成行,是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的人。
  他向来是傲慢恣意、睥睨天下的,今晚这样的慌乱失态,很是罕见。
  我知道,这一步棋成功了。
  阿娘,哥哥,你们能看到吗?
  03
  阿娘不是我的亲娘,哥哥也不是我的亲哥。
  我本是孤儿,五岁开始以乞讨为生。
  我十岁那年,路边棋摊的老板拉我赌棋。
  他看我年幼,以为我赢不了他们,想赚我的钱。
  但是,那天我连胜十七盘,赢了整整一口袋银子,对手连裤子都输给我了。
  围观众人惊得手里茶杯都掉落在地。
  棋摊老板脸都绿了。
  他不但没有给钱,还带着人把我围起来,推推搡搡。
  「你个女孩子家家,在这里抛头露面,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喜欢找男人下棋?」
  「我看,她长大了也是个荡妇!」
  有壮汉嬉笑着解开裤带。
  「既然小妹妹这么馋男人,叔叔一定好好满足你!」
  我后退一步,握紧拳头,故作镇定。
  「今日赢的钱我不要了,失陪,先走一步。」
  我转身要走,却被人狠狠推回来,摁在地上。
  壮汉狞笑着。
  他臭烘烘的身体就要覆上来,我却突然看见银光一闪。
  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横在壮汉与我之间。
  那天的场景,我永生难忘。
  一个冷面少年身着明光铠,骑在高头大马上。
  他单手执缰,手握长剑,身姿笔挺,面容冷峻,带着明显的军人气质。
  他的身后跟着一队士兵,个个训练有素,等他下令。
  他语气冷静,毫无感情。
  「当街挑事,非礼女子,拉去衙门,定罪处理。」
  顿时有几个士兵领命,不顾棋摊老板和壮汉的磕头求饶,将他们全拖了下去。
  事情解决,少年将军垂眸,看见了遍体鳞伤、穿着乞丐衣服的我。
  他眼中有恻隐之情闪过。
  他对我伸出手。
  「你可愿随我到长安?」
  我呆住了。
  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明亮无比,灼灼燃痛双眼。
  要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他的剑还在鞘中,所以,明亮的不是剑锋,而是他的面容。
  这明亮的光,如匕首般,刺进我浑浑噩噩的人生。
  我握住那只手。
  他的手稳定而有力,我没费什么力气,便跃上了马背。
  他是沉默的人,一路上只说了一句话,和他耳后的皂角清香一起,散在风中。
  「我名沈运良,是当朝少将军,你可唤我『哥哥』。」
  04
  将军府人口很简单,除了仆人外,就只有哥哥和阿娘。
  阿娘是当朝将军,哥哥是当朝少将军。
  哥哥把我捡回去后,阿娘视我为己出。
  她认真地给我扎辫子,大嗓门带着笑意。
  「哈哈!本将军早就想要一个女儿了!现在不但有了女儿,女儿还又聪明又可爱的,小乖乖,看阿娘把你喂饱饱啊!」
  哥哥正坐在梨花树下读兵书。
  闻言,他依旧坐得笔直,目不斜视,但唇角却带上隐约笑意。
  一晃六年过去,日子幸福温馨。
  哥哥比我大四岁,他幼承庭训,恪守古礼,但因为冷峭帅气,又军功显赫,年少成名,所以长安无数贵女约他踏青品酒。
  但他说男女大防,全都拒绝了,揉碎了不知多少少女芳心。
  即使对我,他也并不亲昵。
  但是,我喜欢梨花,每日清晨,他练剑归来,都会在我窗棂上放一枝梨花。
  我喜欢下棋,他搜罗了许多绝版的珍贵古谱,还找来价值连城的沉香木棋盘,让阿娘转交给我。
  我找他道谢,他绷着脸,没有看我,低头把案上兵书摆来摆去。威震边疆的冷面杀神,竟然红了耳尖。
  「不必多言。梨花只是随手摘的,棋谱和棋盘只是邻居送的。」
  可是梨花树那样高,邻居也不曾来访。
  哥哥笨蛋,撒谎都撒不圆融。
  后来,哥哥出发巡视边疆,要暂时离家。
  临行前,他从怀中摸出从不离身的回雪短刀,递给我。
  不苟言笑的他,第一次说了这么长的句子。
  「见青,这把刀为你割了六个春天的梨花,上面总有花香气。日后我上战场,也不想让它沾上血迹。还请你收下,作为临别赠礼。」
  我惊讶地看着他。
  哥哥有流风长剑、回雪短刀,这是一对上古神兵,价值连城,几百年来从未被拆散。
  我十分犹豫,不知应不应收下。
  哥哥弯下腰,将回雪短刀放在地上,而后弯起长眸,对我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他治军极严、威名在外,人人又敬又怕,但笑起来却如春水化冰,分外好看。
  05
  哥哥走后,这日,阿娘照例去后山练剑。
  阿娘的鞋不慎踢掉了,她刚要捡,却被另一只肥胖的手抢了先。
  安王色眯眯地看着她的脚,扬手就把鞋丢进河中。
  「沈将军么,虽然是个母老虎、男人婆,但这玉足却细嫩白皙,在床帐中把玩起来,一定别有一番风味。」
  他淫笑着上前。
  「美人儿,他们都说,沈将军你守寡多年。你想必饿得很吧?今天就让小爷好好滋润你。」
  阿娘跳起来,把他踹翻在地,上去就是一顿暴打。
  安王被打得屁滚尿流,吱哇乱叫,连连告饶。
  「女英雄,我错了!我下贱,我下贱!」
  阿娘横眉立目。
  「以后再敢轻薄女子,老娘把你打到后悔生出来!」
  我刚好上山给阿娘送饭,见状,我觉得不妙。
  「阿娘,我见过他当街强抢民女,这种纨绔子弟,你今天若放他走了,他日后必会毁你清誉。」
  阿娘为我摘掉落在头上的叶子,问我:「那咋办?」
  「杀。」
  阿娘呆住了,愣愣看着我。
  我声音冷静,仿佛只是在分析一个棋局。
  「此人作恶多端,早就该死,奈何后台太硬,连官府都拿他没办法。这里四下无人,他又是独自一人,到时我来毁尸灭迹,必不会留下证据。」
  安王吓傻了,他连连磕头,泪流满面。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知道错了,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她已经七十岁了,她最爱我,如果知道我死了,祖母也会死的,求求你……」
  阿娘犹豫了。
  「这毕竟是活人,不是棋子,不能说杀就杀。」
  阿娘多年来,待我如亲生孩子,我一直不曾忤逆她。
  于是我犹豫了。
  就在这时,安王肥胖的身躯如皮球般蹿起来,撒腿飞奔,顿时跑远。
  安王的父亲是丞相,姐姐又是宫中的安贵妃,他家世显赫,从来没受过毒打,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那日后,长安城街头巷尾、酒肆茶坊,都传出阿娘的黄谣。
  「我就说,女人哪能当将军?!我看哪,她那个将军,估计就是从军中营帐一个个睡过去,把男人们服侍好了,才当上的!」
  「哈哈哈,哪天小爷我拿包合欢药,钻进她床帐中,也尝尝她用玉足迷倒男人的手段!」
  「你小子倒是会享受,咱们到时候一起上,哈哈哈。」
  「她一个女子,居然光天化日下露出脚来,不检点!我呸!」
  传言不堪入耳,阿娘急火攻心,很快病倒了,昏睡不醒。
  哥哥闻言,立刻告了假,日夜兼程从边疆赶回来,准备去官府,为阿娘报官。我配合哥哥,忙着搜集证据。
  安贵妃得知,十分害怕。
  因为若少将军亲自报官,她绝对保不下自己的弟弟安王。
  所以,她联合母家丞相府,捏造哥哥谋反的证据,恶人先告状,上报帝王。
  帝王裴成行震怒,下令将沈府满门抄斩。
  天子一怒,血溅十步,巨变就发生在一瞬间。
  哥哥还没赶回京城,没来得及报官,就被人扣押在驿站,砍了头。
  行刑官已经到沈府门口,府中哭号一片。
  阿娘拖着病体,怔怔看着窗外。
  「见青,你是最厉害的棋手,也是最聪明的人,你的话从未有错。是阿娘错了。那日,确实该杀。」
  她流下泪来。
  「确实该杀。」
  我用常年执棋的手为她擦去眼泪,压下心中绞痛。
  「阿娘,善良的心是珍宝,您没有错。错的是安王,错的是安贵妃,错的是皇上!」
  我还要说什么,阿娘却突然扬起手,一掌劈在我的后颈。
  我顿时软软倒下,被阿娘抱在怀中。
  她的声音变得冷静利落,仿佛又成了战场上的沈将军,在下果决的军令。
  「徐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今天死期已到,但是见青不一样。你带着她,从密道逃出去。我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死一个女儿。」
  阿娘是个粗人,不太会说祝福的话,她最后只摸了摸我的头发。
  「见青,不要恨,要幸福过一生。」
  两日后,我在逃往边疆的马车上醒来。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将军府满门抄斩,阿娘和哥哥的头颅被挂在城门外。
  安贵妃阻止谋反,立下大功,被封为皇后,万民爱戴,美名远扬。
  我一掌打晕马夫,亲自驾车,掉头回了长安。
  阿娘,哥哥,我是最厉害的棋手。
  我要为你们,以身入局,下一盘棋。
  06
  醉酒后的第二天,我照例去和裴成行对弈。
  他没看我,只抬手示意我坐下。
  对弈时,我和他不经意指尖相碰。
  他的指尖都在发烫。
  裴成行猝然起身,衣袍带起棋盘,黑子、白子顿时全都掉落在地,一片「叮当」落地之声。
  我立刻跪下。
  「臣不慎冒犯陛下,请陛下降罪。」
  裴成行没有降罪,但也没有说话,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
  接下来的几天,据说裴成行一直待在藏书阁里。
  确认他离开后,我也进了藏书阁。
  我一排排书架找过去,最后停在了一个书架前。
  书架上,几本治疗断袖的古籍,明显刚被翻动过。
  我勾起唇角,指尖轻轻滑过古籍封面。
  裴成行并不是断袖。
  他对我动了心,又以为我是男子,所以才误以为自己是断袖。
  现在时候到了。
  我的女儿身,也该暴露了。
  这是一招险棋。
  但我五岁开始下棋,以在街边和人赌棋为生,这么多年来,我最擅走的,就是险棋。
  07
  一周后,宫中出了一件大事。
  甚至不只宫中,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闻名长安的围棋国手白见青,居然是女子!
  据说是见青先生体弱,皇上之前赐了见青先生去宫中药泉沐浴,结果一次偶然,皇上前往药泉,不小心撞破了见青先生的女儿身。
  裴成行坐在龙椅上,我跪在大殿中,一旁的丞相义愤填膺上奏。
  「陛下,白见青犯下欺君之罪,应游街七日,斩首示众!」
  裴成行作为被欺骗的君王,却毫无愤怒之色。
  他挥挥手让丞相闭嘴,却望向我,眸光复杂,似有期待。
  「见青,你……可有话要说?」
  我的声音清晰平静,仿佛回到那些对弈的日子,我只是在为他指出一盘不佳的棋局。
  「丞相明智。罪人白见青犯下欺君之罪,应游街七日,斩首示众。」
  丞相冷哼了一声。
  裴成行顿时咬紧了牙。
  朝中的赵尚书最会揣摩圣意,见状,眸光一转,立刻出列,跪在地上。
  「陛下,臣反对!白见青是我朝围棋国手,棋技精湛无双,臣恳请陛下,饶白见青一命,彰显陛下爱才之心!」
  周副将也马上出列。
  「陛下,臣以为,白见青棋艺了得,是陛下的知音。高山流水,知音难觅。臣不忍让陛下失去自己的知音!既然她不能以御棋馆臣子的身份留在宫中,不如就以后妃的身份留在宫中,最是合情合理。」
  这话确实说到裴成行心坎上了。
  裴成行是爱棋的人,对于爱棋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名贵棋子、精雕棋盘,而是「对手」。
  我是他知音一般的对手。
  丞相的女儿是当今皇后,他瞥我一眼,似是被那一点绯红的泪痣刺了眼,顿时移开目光,跪地反对。
  「不行!这祸水不能入后宫!她……她欺骗陛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后患无穷,必须问斩!」
  回答他的,是裴成行的一声讽笑。
  轻轻一声笑,却让百官立刻安静,噤若寒蝉。
  丞相浑身一僵。
  裴成行单手托腮,似笑非笑,语气中带着寒意。
  「丞相,『祸水』是什么意思?这是在说,朕一直在和祸水对弈、论策吗?奇怪……那按照丞相的意思,朕似乎是昏君啊?」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全吓破了胆,顿时乌泱泱跪了一地。
  「陛下决断有度,至圣至明,习文兼武,乃一代明君!」
  丞相连连磕头,「咚咚」闷响,传遍大殿。
  「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臣不是那个意思!臣……」
  裴成行站起身,理了理袖口,轻飘飘打断他。
  「哦,不是那个意思就好。既然丞相不是那个意思,那就按照赵尚书和周副将的意思办吧。」
  裴成行转身离开,心情很好的样子,话音随风而过,传进文武百官耳中。
  「围棋国手白见青,内外兼修,德色兼备,棋艺精湛,谋略过人,一言一行清和文雅,一颦一笑倾国倾心,取一个『清』字,封为清妃。」
  百官叩首,声音响彻大殿。
  「皇上圣明!臣等见过清妃娘娘,清妃娘娘金安!」
  消息传到皇后耳中,她掰断了一柄玉梳。
  08
  后宫中,裴成行对所有妃嫔都不太上心,总是冷冷淡淡的,只有皇后是例外。
  裴成行对皇后,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敬」。
  皇后的生父是当今丞相,她身份贵重,而且还十分善良。
  有一次小宫女端茶撞到了皇后,皇后不顾自己的烫伤,却着急地问小宫女有没有被烫到,把小宫女感动得泪眼汪汪,皇后美名远扬。
  在后宫中,人人都说,皇后温柔大度,心地善良,更何况,当初是她发现了少将军沈运良谋反的端倪,提前阻止了逆贼,不知拯救了多少性命,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裴成行对她,十分信任、尊敬。
  得知我被封为清妃,她找到裴成行,长跪不起。
  「陛下,臣妾本不应多言,以免落下善妒的名声。但,臣妾宁愿名声受损,也要说一句,陛下不可封见青妹妹为妃,而应该封为常在。」
  「因为,皇上将见青妹妹封妃,怕是会招来嫉恨。见青妹妹出身寒微,没有母家倚靠,肯定会被欺负的。臣妾不忍心看到她刚刚入宫就被大家孤立。」
  裴成行皱起眉。
  「这有什么好孤立的?」
  皇后依旧跪着,言辞恳切。
  「陛下,您不懂女人的劣性。臣妾没有劣性,不代表其他女人没有。」
  裴成行挥挥手,示意她不必跪着。
  「皇后有心了。但……常在也太低了点,还是封贵人吧。」
  皇后温柔地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快意。
  「陛下圣明。」
  如此,我改封清贵人,入主清心殿。
  09
  我入宫后,恰好赶上百花宴。
  我没戴什么首饰,只用水红琉璃钗挽起长发,和眼角一点红色泪痣相呼应,即使身穿月白宽袍,也不至于太素。
  我刚踏上花园小径,却突然被人重重一撞,摔倒在地。发间琉璃钗顿时掉落,摔得四分五裂。
  撞了我的丽嫔眼底闪过快意的笑,却装得十分着急。
  「诶呀,这可如何是好?青妹妹,我给你行礼赎罪吧。」
  她刚要行礼,却被皇后拦住了。
  「好了。都是姐妹,一点小事,不必这样严肃。」
  丽嫔顿时直起身,眼中笑意更加明显。
  皇后嘴角也带着微不可察的笑,但语气却温柔体谅,主持大局。
  「丽嫔,你怎地把青贵人的钗子撞坏了,下次可不许这样莽撞。」
  她不痛不痒地说了丽嫔,转过脸说我。
  「青贵人,你的钗子掉了,衣冠不整,本宫恩准你不必赴宴,回宫休息,以免待会冲撞了皇上。」
  闻言,丽嫔得意之色更盛,带着笑教育我。
  「青妹妹的钗子也太易碎了,下次还需注意……」
  她话音未落,却戛然而止。
  裴成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只是没让人通报。
  他穿着闲散的窄袖常服,腰间佩着一块天水白玉,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懒拨开挡在眼前的一根花枝。
  裴成行免了众人行礼,他神色难辨,语气很淡。
  「继续说。」
  丽嫔衣袖下的双手紧握,勉强说完了话。
  「臣妾只是想劝青妹妹,下次还需注意,不要戴这样易碎的钗子,以免多生事端。」
  她故意挑衅,却反过来说是因为我的钗子易碎。
  刚刚的场景,裴成行不知看到了多少。
  众人都以为我会趁机阐明事实,又是一场唇枪舌剑;或者是向皇上垂泪讨怜,让皇上心疼。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
  我的神色没有一丝涟漪,语气平淡安静,顺着丽嫔的话接了下去。
  「丽嫔娘娘说得对。世间好物不坚牢,琉璃易碎彩云散。琉璃钗灵动却易碎,金银钗不易碎,却又少了几分灵动。可叹世间事大都如是,不能两全。」
  我站在半透明的阳光中,没有了束发的钗子,长发如墨河倾泻,淌过肩头,白衣墨发,整个人像是水墨卷轴中的一景,和一众绫罗袍、金步摇格格不入。
  裴成行怔了一瞬,眼中有欣赏之情闪过,他嘉许。
  「果然,再精致的绫罗与金银,都比不过清风和月华。」
  皇后的笑容一向如面具一般焊在脸上,此刻居然出现了一瞬的扭曲。
  但她很快便走到裴成行身边,一同欣赏地看着我,微笑道:「青妹妹确实气质出众,不恼不愠,更添谪仙神韵,把咱们其他姐妹都衬得俗气了。」
  此言一出,我顿时感觉有妃嫔恨恨地看着我。
  我规矩行礼。
  「陛下,臣妾衣冠不整,不宜赴宴,先行告退。」
  我走后,裴成行淡淡扫了一眼丽嫔。
  「既然不会走路,就贬为常在,回宫禁足吧。」
  丽嫔顿时跌坐在地。
  原来,他竟是全都看到了。
  裴成行转身离开,开口下旨。
  「清贵人即日起封为清妃。」
  皇后呆住了。
  「陛下……」
  裴成行的语气不容置疑。
  「见青本就是不会生气、不会告状的性子,朕要是不给她高位分,一个小小的嫔都能把她欺负了。」
  皇后几乎咬碎了牙,却哑口无言,只能强笑附和。
  「陛下所言极是,臣妾领旨。」
  10
  一直以来,皇上对后妃都很冷淡,唯独皇后是例外。
  但现在,一纸封妃令下来,我成了皇上最宠爱的后妃,打破了这样的局面。
  裴成行连着几天和我下棋,日日宿在我的宫中,一时间,我的名字传遍后宫,风光无两。
  小荷笑吟吟告诉我。
  「娘娘,现在那些宫女闲暇时,不讲话本,也不斗蛐蛐了,她们都在学您走路、喝茶的姿态呢。大家伙都说,能学出娘娘半分仙气,那也是极美的。」
  只有我知道,皇上对我,很可能只是一时新鲜。
  他最爱、最敬的,依然是皇后。
  这天,我们正在下棋,皇后却来了。
  她穿着淡色衣袍,长发只用一根钗子松松挽起,披散肩头,颇有几分仙气,不像皇后,倒像妃子。
  她从我宫门后探出一个头,很不好意思似的。
  皇上顿时笑了。
  「皇后,怎么都当了皇后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皇后不好意思地走出来,盈盈行礼。
  「陛下,臣妾……臣妾想要一样东西,实在等不及啦。」
  裴成行停下落子的手。
  「什么东西?」
  皇后眼睛亮晶晶的。
  「陛下,西域新进贡了一只波斯猫,据说两只眼睛的颜色都不一样,很是可爱,臣妾……」
  她揉了揉发梢,红了脸。
  「臣妾想要那只小猫。」
  平日里温柔大度、端庄持重的皇后,居然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裴成行失笑。
  「你想要,朕还能不给?只管拿就是了。」
  皇后顿时笑了,眉眼流转,很是灿烂。
  「臣妾谢陛下!那臣妾这就去接小猫,然后,臣妾还要给它洗澡!」
  裴成行笑了,站起身,扶起皇后。
  「朕和你一起去接小猫。」
  裴成行和她一同离开,甚至忘了看我一眼。
  皇后回眸扫了我一眼,满眼挑衅之色。
  我坐在树下,静静收拾棋局。
  她这么在意这个男人的爱,那失去的时候,一定会生不如死吧?
  真期待啊。
  11
  三日后,出了一件大事。
  东瀛使者来朝见,还带来一位棋士。
  「陛下,这是我们东瀛第二厉害的棋士,名叫山田信。今日特意带来,想与大周棋士切磋一番。」
  这话说得很狡猾。
  先点明了山田信只是东瀛第二厉害的棋士,就算他们输了,也有退路——这毕竟不是东瀛第一厉害的棋士嘛。
  但是,如果裴成行说要让大周最厉害的棋士迎战,就会显得过于看重输赢,欺负他们。
  这一盘棋,关乎国家颜面,朝堂上的大臣们都面面相觑,低声讨论。
  裴成行坐在顶端的龙椅上,却毫不在意似的,挥了挥手。
  「既然如此,朕就让大周最年轻的棋士和你们下吧。」
  裴成行唇角微勾。
  「来人,宣清妃觐见。」
  12
  对弈的地点,定在长安城最豪华的酒楼。
  因为皇上喜爱围棋,所以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争相学习围棋。
  举国上下,围棋之风盛行。
  加上今天这场对弈,又关系到我朝颜面。
  所以,酒楼里,挤满了朝廷重臣、皇亲国戚。
  酒楼下,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百姓,熙熙攘攘,呼声震天。
  酒楼被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树上都爬满了人,伸着脖子往酒楼里看。
  我和山田信坐在酒楼的最高层,四面毫无遮挡,能感受到无数灼热的目光。
  我执黑先手,下了第一步棋。
  这盘棋,从清晨下到正午。
  黑白棋子密密麻麻,如诡谲的波浪交错。
  我依旧是清冷平静的样子。
  但山田信的后背却全部汗湿了。
  旁观者无论是从局势还是两人的神态,都能轻易看出,我和他实力悬殊。
  他输定了。
  东瀛使者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
  楼下已经有百姓开始提前欢呼庆祝。
  夏日风好,吹起我的宽袍大袖。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拈起一枚黑子,落下了最后一步。
  棋子和棋盘相碰,如春夜花开,轻轻一响。
  楼上楼下的庆祝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间,静默得落针可闻。
  那是难以想象的一步棋,我将自己的大片黑子全部抛弃,于是,我和山田信一子不差,形成和棋。
  山田信震惊地抬起头,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我。
  走出这样精确的和棋,比赢棋还要难上十倍,对算力的要求,非常人能及。
  一片寂静中,我依然神色宁和,对东瀛使者和山田信开口,声线清晰如水。
  「我朝与东瀛,亦如此棋。黑子、白子,并非输赢的对立,而可以相和。」
  裴成行站起身,大笑着鼓掌。
  「好!」
  我此举,既彰显了大周不计较输赢的气度,又彰显了大周棋士精湛精确的水平。
  东瀛使者顿时笑了,他跪地抱拳,心服口服。
  「是在下错了,东瀛和大周,并非输赢的对立,而可以相和共赢!」
  楼上楼下,顿时被欢呼声充满,许多艳丽的花朵被抛向我,百姓们钦佩无比。
  「清妃娘娘真了不起,真为咱们大周争光!」
  「清妃娘娘真美,她下棋的时候我都看呆了!」
  「你们说,清妃娘娘是不是长安第一美人?」
  「那当然!本来我可热了,但是看一眼清妃娘娘,心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心里什么都不烦了,平静得很!」
  「清妃娘娘真像话本里的月宫仙,阿娘阿娘,她是不是仙子呀?」
  「舅舅,孩儿以后娶妻子,能不能娶清妃娘娘这样的?」
  赞扬感叹排山倒海,酒楼上听得一清二楚,我却毫无得意之色。
  常年浸淫在黑棋白子中的人,难免多了几分冷清、静气,我坐在那里,仿佛暑热都被驱散。
  连一向严苛的帝师,都捋着胡子,欣赏地看着我。
  「陛下,民间有言『近见青如近春水白玉』,说的可是这位妃子?」
  裴成行欣赏地看着我,笑得很是开怀。
  「正是!见青,今日你是大周的功臣,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我跪下行礼,谦和从容。
  「陛下谬赞,臣妾不过棋行方寸间,比不得陛下和诸位重臣棋行天下,自是不敢要赏赐。」
  裴成行亲自把我扶起来,帝师眼中赞许之情更盛。
  皇后的表情却有些扭曲。
  本来她才是长安第一美人,还抓到了谋反的沈少将军,名扬天下。
  但现在她也坐在酒楼里,却无人在意。
  帝师、百姓、皇亲、文武百官、帝王……都只看着我,都只兴奋地讨论我的那一招棋。
  她脸上带着笑,却几乎咬碎了牙,看向我的目光如淬了毒般。
  13
  自那日后,长安城里人人皆知,清妃娘娘姿仪极美,棋艺无双,风度绝佳,路过她身边的阿猫阿狗都能增加些仙气。
  难怪对女子一向冷心冷情的皇上,会独宠清妃娘娘。
  据说清妃娘娘和山田信和棋之后,荣宠更上一层楼,是皇上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长安城中,顿时流行起白衣宽袍,女孩们都把声音放得平静如水,还纷纷在眼下用胭脂点上泪痣。
  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顺利进行。
  但是,最近有一件事,很是蹊跷。
  裴成行最近夜夜待在勤政殿,殿中彻夜灯火不灭,直至天明。
  而且他平时每天都要找我下棋,现在却许久没来。
  太反常了。
  我坐在棋盘前,苦苦思索。
  难道他发现了我和周副将联系的信鸽?
  还是说,他发现了我的身世?
  我的贴身侍女小荷,是周副将的人。
  小荷走到我身边,照例为我更换棋盘边的梨花。
  梨花清香中,我冷冷落下一子。
  「小荷,随便找个点心、香囊之类,说是我亲手做的,送到勤政殿,借此机会,把该打探的东西打探一下。」
  小荷对我行礼。
  「奴婢明白。」
  下午,小荷从勤政殿回来,失魂落魄。
  「娘娘,不对劲。我送香囊进去的时候,皇上已经提前收起了手里的东西,神色很是奇怪。我四处打探,什么都没打探出来,似乎是刻意瞒着的。皇上可能已经发现了娘娘您的目的……」
  小荷要落泪,却又忍住了。
  我心中一凛,无意识拈起一枚棋子。
  我指尖凉得惊心,摸到冰冷的玉石棋子,都觉得带点暖意。
  「小荷,人生如棋,如果我输了,那就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愿赌服输。我会让周副将接应你出宫,再让殓妆师在乱葬岗找一具女尸化装成你,保你万全。」
  小荷顿时哭了,牵住我的衣袖。
  「娘娘……」
  门外突然传来李公公的通传。
  「皇上驾到——」
  我和小荷跪下迎接。
  裴成行大步流星走进来。
  以往,他都会第一时间让我平身。
  但是,今天却没有。
  他身后的侍卫端来一个银盘。
  是毒酒,还是白绫?
  裴成行终于开了口,他语气平静,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份平静下有惊涛骇浪。
  「平身。」
  我站起身。
  夏日皇宫里处处绿意泼洒,和银盘上的那支翡翠钗相映成趣。
  对,翡翠钗。
  不是毒酒和白绫。
  小荷松了一口气,差点站立不稳,幸亏裴成行只盯着我,没察觉她的反常。
  裴成行的声音淡淡的,却能听出他藏起的兴奋和得意。
  「那日爱妃在百花宴上说,『琉璃钗灵动却易碎,金银钗不易碎却呆板,可叹世间事大多如是,不能两全』,现在,朕找到了两全法。翡翠是最硬的玉,翡翠钗不易碎,且内有冰种,碧色灵动,不会呆板。」
  我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跪下谢恩。
  小荷急得恨不得跺脚,频频给我使眼色。
  裴成行却没有在意,他从银盘上拿起翡翠钗,为我簪上,后退两步,举起银盘给我当镜子,眼底有一抹紧张的期待。
  「喜欢吗?」
  我抬眼望向银盘。
  整个翡翠钗,近似透明,但翡翠内有一支冰种贯穿钗身,在钗头汇聚,凝成碧色,被雕刻成一朵精巧的灼灼梨花。
  这是进贡的玻璃种翡翠,碧色流动,品相稀有,十分珍贵。
  裴成行的手指上有许多细小划痕,看形状,应是雕刻所伤。
  勤政殿的彻夜灯火,原来是为了翡翠钗上的一朵梨花。
  我点点头。
  「喜欢。」
  裴成行唇角漾出笑意。
  时光像是突然间回头。
  从前有一个人,也给我送过梨花。
  但他死在裴成行手里。
  夏日阳光温暖,我却觉得冷。
  我跪下行礼,补充道:「谢陛下。」
  14
  皇上为清妃娘娘通宵刻钗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成为长安城里一段浪漫佳话。
  皇后闻言,表面上依旧是温良的样子,私下里却把猫踢得半死,砸烂了好些瓷器解恨。
  第二日,宫中传出许多流言。
  「清妃之前女扮男装,天天泡在男人堆里,真是不检点,脏死了!」
  「是呀,别看她平时装得清高,其实就是个荡妇,还好意思说是长安第一美人。」
  「对,她出身寒微,哪里配得上这个妃位?也就是在男人堆里学了床上功夫,狐媚了皇上。」
  「应该彻底查查她的出身,说不定啊,来路不正,是什么娼妓、罪人之女呢!」
  小荷气得撕破了手绢。
  「娘娘,这流言定是皇后传的!」
  我拆开从宫外送来的新棋子,不动声色,一一摸过棋子底部的刻字。
  小荷很是着急。
  「娘娘,若是传到皇上耳中,可就不好办了。就算皇上不信,也会在心底埋下怀疑,那我们的计划……」
  我摸完一盒棋子,明白了宫外的最新动向,便将一整盒玉棋子递给小荷。
  「把这盒棋子倒进后院的井里。」
  那口井是活水,棋上刻痕极浅,在水里冲刷一日,便没了痕迹。而且棋子沉底,也不会被人打捞,算是安全。
  小荷倒了棋子,立刻回来,更着急了。
  「娘娘,那流言怎么办?」
  我将南疆剧毒倒进茶水中,像是泡花茶般,平静闲适。小荷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喝了一口。
  「弃子争先。」
  小荷手里的手帕顿时落地。
  15
  再醒来时,我的床边围满了人,太医、妃嫔、宫女……还有裴成行,他连上朝的外袍都没来得及换下。
  那样雷厉风行的年轻帝王,天之骄子,声音却有些抖。
  「见青,你醒了。」
  一旁的太医立刻跪在地上,向我陈述。
  「娘娘中了南疆剧毒,好在剂量不多,臣拼尽全力,救回了娘娘的命,但是娘娘的眼睛,以后就……就看不见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确实看不见了。
  我能感觉到整个大殿的人,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看我是哭着要求皇上彻查下毒之人,还是彻底崩溃。
  出人意料的,我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
  在察觉到裴成行的颤抖后,甚至还开口安慰他。
  「陛下,镜花水月,庄周梦蝶,人生不过一场幻觉,不必看得太清楚。有时候雾里看花,反而不至于失望。」
  我说得平静,甚至引经据典,就好像瞎的不是我的眼睛。
  有一个小贵人呆呆地看着我,嘴都张成了o形。
  裴成行听了这平静的话,却握紧了拳,骨节都泛出白。
  他站起身,一拳砸在桌案上,愤怒至极,竟是失了态。
  「荒唐!你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还在这里说什么雾里看花的话!来人,给朕查!查出来是谁给见青下毒,朕要将此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天子一怒,整个大殿里的太医、妃嫔、太监、宫女、侍卫顿时全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裴成行在大殿里焦躁地踱着步,抬脚踹翻了几个碍路的太监。
  「见青,你向来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性子,但朕不是!你不在意你的眼睛,朕在意!」
  我抬起眼,试着找裴成行的位置。
  我的眼睛没有聚焦,如宝玉蒙尘,静如深潭。况且我知道,一向平静沉稳、从容宁和的人,却流露出这样无助的茫然,更有种玉碎宫倾的破碎感。
  果然,裴成行眉心折出一痕痛楚,紧紧握住我的手,又叫来身边最精锐的亲兵。
  「阿七,你给朕亲自查!一天查不出来就查十天,一年查不出来就查十年!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许放过!」
  他蹲下身,温暖的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睫。我感觉到有一滴泪,砸在我的手背上。
  他听起来很难过。
  「见青,对不起。」
  16
  自那以后,裴成行日日都来陪我。
  一个夜晚,裴成行照旧来看我,却愣在门边。
  我双眸紧闭,头颅微仰,金丝枕上的脸孔苍白如梨花。
  长睫湿润,眼角带着泪痕,显得凄惶无助,完全不见平时的冷静从容。
  裴成行立刻上前,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见没有发热,才松了一口气。
  我哽咽着睁开眼。
  「是谁?」
  裴成行心疼得无以复加,用龙袍袖口替我擦泪。
  「见青,是朕。」
  他拥我入怀,我压抑着没有哭出声,泪水沾湿了他胸口的布料。
  裴成行心痛得眉间如刀刻入骨,他像哄小孩一般,轻轻拍着我的背。
  他突然明白,我不是不在意我的眼睛,只是不想让他难过,才做出平静的样子。
  一瞬间,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
  他不顾宫人的劝阻,抱了我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浮现鱼肚白,确认了我的脸颊恢复血色,呼吸清浅,只是疲倦地昏睡,他才松开手。
  17
  自这一晚后,宫内宫外人人都说,皇上爱清妃,真是世间男人爱女人的极致了。
  自从这晚后,皇上再也没有宠幸过别人,连皇后,都彻底冷落了。
  而且,青妃失去了眼睛,皇上便想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拿来补偿她。
  确实如此。
  我的大殿变成了全后宫最奢华的地方,处处摆着火红的珊瑚、雪白的珍珠、金色的玳瑁……
  即使我看不见,他也寻来最奢华的金丝花灯、硕大的夜明珠,把我殿中的夜色装点得亮如白昼。
  所有珍稀的贡品,无论是灿若锦霞的吉贝布、血红的赤玉指环、几百颗绿松石的项圈、无瑕的白玉珰,还是西山的夔龙玉、泗水的宝玉酒爵……全都是先送到我宫中,然后才轮到皇后挑选。
  皇后已经砸烂好几批瓷器了,她温柔大度的名声,宫人们也不再相信。
  她确实搞不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帝王的爱,已经不在她身上。
  宫中有人议论。
  「一个眼盲的女子,为何能身处妃位?」
  裴成行听了,似笑非笑。
  「一个眼盲的女子,确实不该身处妃位,传令下去,册清妃为清贵妃,以及,把这个背后嚼舌根的人斩首示众。」
  自此,宫人皆知,皇上爱清贵妃,爱得那叫一个如珠如宝、无法无天,绝对听不得半句说她的坏话。
  那些说我「荡妇」「混在男人堆中」「来历不明」的谣言,再也无人敢传,很快消散了。
  有和丞相交好的官员,在朝堂上让皇上雨露均沾,不可独宠清贵妃。
  裴成行毫不留情地反驳。
  「凭什么朕要去宠爱那些庸脂俗粉?见青伤了身体、毁了眼睛,她性子安静,不争不抢,日日下棋,这样的女孩,怎么就碍了你的眼?!」
  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围棋讲究造势,每一步的棋子看似毫无关联,但只有最后一枚棋子落下,连成大龙时,局势才会真正明了。
  这盘棋下了太久,也该收官了。
  18
  秋猎大典。
  我坐在裴成行身旁,和他一起接受文臣武将、皇亲国戚的拜见。
  我提前喝下了南疆剧毒的解药,眼睛已经复明。
  但我没告诉任何人,依旧在眼上蒙着白色轻纱。
  这种南疆剧毒很罕见,太医没有解药,沈府的库房里却有。
  哥哥之前在南疆打了胜仗,南疆王以为哥哥会屠城,但哥哥没有。
  哥哥甚至立下军规,不得伤害南疆妇孺老幼,不得抢夺南疆百姓钱财……
  南疆王感激叹服,送给哥哥许多不外传的南疆剧毒、南疆神药。
  那些东西都堆在沈家库房,阿娘光明磊落,哥哥更是为人坦荡,他们都不屑用。
  但我不同。我下棋时,棋风狠辣无情,多有奇诡狠招,为人也绝不坦荡。
  他们不用,我来用。
  透过眼前薄纱,我看见了熟人。
  是皇后的弟弟,当今安王。
  那个把阿娘的鞋丢进河中的人。
  安王,也看见了我。
  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他见过我和阿娘,他知道我是沈府的人。
  只是,因为我的眼睛蒙着白纱,遮住了眉眼,他还不太确定。
  所以,他不敢贸然和皇上禀告。
  宴会后,裴成行要和几个臣子独自商议政事,其他人纷纷散场。
  我能察觉到,一道怀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是安王。
  他想看我摘下白纱的样子,这样,就能确定我到底是不是当年沈府的那个人。
  如果我是,但我这个早该被斩首的人现在居然还活着,还潜伏在皇上身边,若他去禀告皇上,那我必死无疑。
  就算皇上不愿杀我,文武百官也会请命杀我,皇上护不住的。
  他还会立下大功,我一死,他的姐姐皇后也会重新得到皇上的心。
  但是,现在我的身份不确定,他一个亲王,尾随妃子,总归是失礼。
  于是,他说要去撒尿,屏退左右,悄悄跟在我身后。
  我和小荷走到偏远竹林里,坐在凉亭中。
  他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定定看着我。
  我摘下了白纱。
  他呼吸一滞,瞬间确认,我就是沈府的人!
  我居然还没死!
  他转身就跑,要去营帐,禀告皇上。
  我从凉亭的石桌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弓箭。
  我闭上一只眼睛,拉弓,搭箭——
  一支利箭破空,带着呼啸的风声,射中了安王的大腿。
  他肥胖的身躯顿时倒在地上,鲜红的血争先恐后涌出,他尖叫哀号。
  「啊——谁!来人!来人!有刺客!」
  刚刚他一心跟踪我,却没注意,这里极其偏僻,根本没人能听到他的叫喊。
  我不太满意,「啧」了一声。
  「歪了。」
  小荷也遗憾道。
  「可不是嘛。」
  我射出第二箭——
  这次射中了安王的小腹。
  安王痛得尖声大叫,挣扎翻滚,连连求饶。
  「谁!是谁!放过我!我祖母七十岁了——」
  七十岁失去孙子,确实可怜。如果是阿娘、哥哥,或许会放过你。
  但你遇到的是白见青。
  我耸耸肩。
  「技艺不精,不是故意折磨他。」
  小荷点头附和。
  「娘娘宅心仁厚,那是自然。」
  我射出第三箭——
  这次直直贯穿了安王的咽喉,安王双目圆睁,霎时没了气息。
  我弯唇笑了,扬起手将弓箭丢进河流中。
  恰好和很久以前,他把我娘的鞋丢进河流中的动作重合。
  小荷重新为我蒙上白纱。
  「娘娘,沈少将军教您的射箭,您居然还没忘。」
  「不只射箭。」我说,「哥哥教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没忘。」
  19
  安王被刺杀,许多人被怀疑,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一个眼盲妃子,不可能射箭。况且我日日安静下棋,如孤月映水高悬,从不沾染是非。
  刺客一直找不出来,人心惶惶。
  秋猎大典提前结束。
  丞相悲痛欲绝,很快病倒了。
  丞相的儿子死了,丞相的女儿皇后又已经失宠,现在连丞相本人都病倒了。
  丞相府势力大减。
  之前被安王欺负过的人们,纷纷趁机报官,表明自己的冤情。还有妻子被安王逼死的小官上奏到了朝堂上。
  裴成行震怒。
  而此时,丞相府祸不单行。
  清贵妃被下毒一案被查出,凶手竟然是皇后!
  负责查案的亲卫跪在地上,对裴成行禀报。
  「陛下,贵妃娘娘中的毒,来自南疆,而且极其稀有,不在市面上流通。贵妃娘娘中毒前,全长安只有皇后娘娘的母家丞相府有南疆幕僚。」
  「查到这里,臣还是不敢确定,直到,臣派出训练过的狼狗,狼狗在皇后娘娘的身上闻到了毒药的气味,不过没搜到毒药,臣以为,可能是毒药用完了或者被销毁。」
  裴成行静静听着,手中的玉杯被捏成碎片,暗红的血蜿蜒流下。
  霎时,大殿里的人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听见李公公颤抖的声音。
  「陛下,您的手……传太医——」
  他喊到一半,看到裴成行的脸色,顿时恐惧地闭上了嘴。
  裴成行没管血流不止的手,眼底一片冰冷的愤怒。
  「朕一直以为,丞相府家风优良,皇后善良温柔。可原来,丞相府包庇安王欺男霸女,皇后更是恶毒阴狠!见青本就体弱,现在还差点让这个毒妇害死!」
  「朕和见青说话都不舍得大声,她竟敢给见青下毒!」
  「一朝皇后,竟如此善妒,如此恶毒,如此虚伪!传令下去,废了她的皇后之位,择日处死!丞相府全数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皇后得知,又惊又怒,当场晕死。
  几代风光的丞相府,一朝倾颓。
  20
  我去了关押废后的死牢。
  我穿着一袭白衣,死牢的暖色火光照到我的侧脸上,竟然显得冷。
  废后看到我,顿时破口大骂。
  「你的眼睛没瞎?!你这个万人骑的贱人!你竟然诬赖本宫……」
  我抽出回雪短刀。
  刀身锋利无比,出鞘时锐气夺人心魄,刀刃清寒,映着火光,仿佛藏了一轮初升的太阳,美丽异常。
  她瞬间闭上了嘴。
  我一步步走向她。
  大概是我的神情实在可怕,她拼命往后缩,但是她手脚都被禁锢,再怎么躲,也只是徒劳。
  她看着我手里的短刀,连连求饶。
  「你要干什么?!我何时得罪过你?你别折磨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故作惊喜。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她如获至宝,立刻连连点头,挤出讨好的笑。
  「可以,可以!丞相府在朝堂上还有交好的大臣,地下室里还藏了许多珍宝,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放过我,我、我一定让你称心如意!」
  我点点头,笑得很灿烂。
  「唔……我想要什么……」
  我步步逼近她。
  「我想要的,是蝴蝶退回蛹中,银河逆流九天,日升西山,沙漏反转,落花重开,时光倒转,他们未死!」
  我笑得很开怀,笑出一行泪来。
  「你可能让我称心如意?!你如何让我称心如意?!」
  见我状若疯魔,她知道没了希望,彻底崩溃,尖声大叫。
  「白见青,你这个贱人!我祝你不得好死!我祝你下十八层地狱!」
  我像是听不见她的辱骂一般,眼中泛起追忆之色,唇角带着怀念的笑。
  「你知道吗?哥哥擅剑法,他常常在月下白衣舞剑,银光翩翩,如游龙在水。」
  「可我和哥哥不同。我的刀法、剑法都像杀猪一般难看。」我笑了,「但也像杀猪一般,快、准、狠!」
  银芒一闪,最后一个「狠」字话音未落,我已经割下了她的舌头。
  我贴在她耳边轻笑。
  「你看,是很快吧?」
  可惜,她已经无法回答,只能发出「呜呜」之声,听起来,像是在问我「为何」。
  我用刀刃拍了拍她的脸。
  「为何?因为我的哥哥,是被你诬告谋反的少将军,沈运良。」
  她睁大的双目中炸起惊涛,而后晕死过去。
  明天,她会被处以死刑。
  我转身离开死牢。
  皇后确实没有给我下毒,她是无辜的,就像哥哥没有谋反一样无辜。
  狼狗会围着她,是因为她衣服的绣线,在稀释了的南疆剧毒里泡过,所以她身上会有南疆剧毒的味道。
  买通皇后身边的宫女,我做不到。
  但是买通绣衣坊的一个小小绣女,还是很简单。
  棋,只差最后一步。
  21
  第二日一早,裴成行一下早朝就来了我宫中。
  他穿着玉绿色间金线的窄袖常服,没穿龙袍,眉间贵气逼人,仿佛还是那个打马长安,引来倾慕声一片的太子殿下。
  他牵起我冰冷的手,为我暖着。
  「见青,西域新进贡了雪狐毛,朕让人做成雪狐毛手套,明日给你送过来。棋士的手,可是很重要的。」
  我点点头。
  裴成行伸出手,替我把脸侧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还有,朕之前让人在秦岭栽满了白梅,冬日里白梅开成雪海,也可作为梨花的替代,见青可喜爱?」
  「喜爱。」我笑了,「陛下,来下棋吧。」
  「好。」
  我眼盲,不能落子,所以我们下棋,都要报方位,让他替我落子。裴成行却一点不嫌麻烦。
  我执黑先行。
  「东六南十二。」
  裴成行拿起我的黑子,替我放在东六南十二的位置。
  然后他也落下一子,告诉我位置。
  「东四南十。」
  我刚要继续,却突然皱起了眉。
  裴成行了然,回头看着宫人们。
  「全都出去。」
  我自从眼盲后,耳朵分外灵敏,下棋时,只要大殿里有一点儿声音,我就难以忍受。
  裴成行对我的眼盲心疼至极,他每次都让所有宫人出去,免得在大殿里发出声音。
  一盘棋下至中局。
  我突然开口,面带追忆之色。
  「陛下,您还记得臣妾初入宫那日吗?」
  「记得。」裴成行笑着开口,「那日是残冬,宫道上积雪未消,你女扮男装,一袭青衫如春日先至。朕小时候读《释名》,书中说,『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见青』的意思,是见到春天。」
  我轻轻笑了,摇摇头。
  「不对,陛下,『见青』还有别的意思。」
  裴成行笑得很温柔。
  「那就是,取自『一见倾心』?」
  我又摇摇头,轻笑着开口。
  「陛下,臣妾从五岁开始,就在路边棋摊下棋。臣妾行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且多有阴柔狠招。大家都说,从没见过心这么黑的人。青,有黑色的意思。所以,他们都叫臣妾『见青』。」
  我话音刚落,变故陡然发生!
  冷汗从裴成行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猛地撑住棋盘,几颗黑白子猝然滚落下去。
  下一秒,他从喉中喷出一股血来!
  这棋子上,抹了毒药。
  我眼盲,他代我落子,所以我没碰棋子,没沾上毒。但他却毒渗入体。
  我摘下白色轻纱,抬眼看着他。
  「裴成行。」
  他捂着心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血液涌入喉间,几乎说不出话。
  「见青,你的眼睛没事……你要杀朕?」
  「是。」
  他愕然抬起头,他的眼底,有坚硬的东西在无声坍塌。
  「不可能!朕不信!为什么……?」
  「因为沈少将军没有谋反,你错杀了整个沈家的人,我进宫,就是为了让你偿命。」
  我冷冷站起身。
  「你并非明君,国之将亡,才会自毁柱梁。你负了阿娘,负了哥哥,负了沈家,负了天下!」
  他怔怔看着我,气息渐渐微弱。
  我以为他会骂我,骂我「贱人」,骂我「阴毒」,骂我「不得好死」,就像皇后那样。
  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声音很轻,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气度也依旧像最高贵的帝王。
  「但朕……不曾负你。」
  我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他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已经是气若游丝。
  小荷从屏风后冲出来,语气急切。
  「娘娘,周副将的人在外面等着接应咱们。」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却被拉住衣摆。
  我回头,裴成行拉住我的一片衣摆,染血的脸庞依旧俊美如神祇,他勉强看着我,艰难开口。
  「见青……你对我……可曾有真情?」
  我有一瞬的讶异。
  一代帝王死前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裴成行,我自小读的是兵书棋谱,书上说,所谓美人计,攻心伐情而已。在我这里,你的心是用来攻的,你的情是用来伐的,自始至终,并无真情。」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仇恨、愤怒、悲哀一时间涌上心头,如海水倒灌。
  「更何况,你还亲自下旨,杀了我沈府上至将军,下至侍女,整整几十口人!」
  裴成行喘息着看我。
  「如果,如果我……」
  我打断他。
  「如果?!如果?!」
  我甩开衣袍,心口传来一阵阵绞痛,几乎站立不稳,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满脸是泪。
  「裴成行,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棋下不过我吗?因为你根本不懂棋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裴成行深深看着我,眼中有化不开的歉疚和哀痛,血溢满他的喉间,他的声音很是含糊。
  「别……哭了。」
  下一秒,他没了气息。
  裴成行死了。
  他揣在怀中心口处的一方圣旨掉落在地,滚到我脚边,缓缓展开。
  明黄色的锦帛上,黑色墨字分外清晰,笔触锋锐,力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裴成行的亲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白氏见青,才情过人,容色无双,姿仪高雅,言止端方,朕爱之敬之,赞其德行才貌均为天下女子之典范,故册封白氏见青为正位中宫皇后,赐居凤仪殿,仰承天命,执掌凤印,统领六宫。特告天下,令使周知。钦此。」
  连小荷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是……皇后?!他要封您为皇后?!」
  恍惚间,我想起裴成行曾经确实问过我。
  「见青,你想不想当朕的皇后?」
  当时我以为他只是一时上头,说说而已,所以我也只敷衍过去。
  「陛下,自古皇后执掌凤印,居凤仪殿,臣妾出身微寒,又哪里是什么凤凰?」
  原来他竟是认真的。
  我以为我是出身微寒的乞丐,但他觉得我是天下典范的凤凰。
  就像,见青的意思是「从没见过这么黑心的人」,但是他一直觉得见青的意思是「见到春天、一见倾心」。
  我突然觉得很累,闭上了眼,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小荷,走吧。」
  22
  裴成行,那支翡翠钗,其实只是一个例外。
  世间诸事,大都是无两全法的。
  23
  三年后。
  我在边远乡下的一个棋馆里,易容改姓,成了教棋先生。
  正是春日,我握着书卷,背着手,在课桌间踱步。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
  孩子们跟读,声音清脆。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
  我继续读。
  「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孩子们声音很齐。
  「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窗外树影婆娑,阳光明亮,春风浩荡。
  将军府和皇宫,似乎都离我很远很远,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恍惚间,我看到有人逆光而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对我伸出手。
  「你可愿随我到长安?」
  还有人带泪开口,坚决无比。
  「我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死一个女儿。」
  又似乎有人敛眸提笔,眼底含笑,一字一句认真写道。
  「白氏见青……朕爱之敬之……册封为正位中宫皇后……钦此。」
  但很快,这些画面和声音,全都消失不见。
  死生爱欲,恨海情天,随风而逝。
  风风雨雨梨花。
  杯中美酒夜话。
  回眸,已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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