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筝 – 写稿的小爪子
嫡姐出生那日,久旱逢霖、百鸟朝凤。
有高僧道:「公主的命格与国运相连,贵不可言。」
因为这句话,嫡姐受尽世间所有荣宠,人人都敬她、爱她,唯有我娘盼着她死。
只是最后死的那个人是我娘。
死前,阿娘浑身是血地爬到我旁边,她揪着我的衣襟,被剜去的双眼流着黑红色的血泪。
她宛如恶鬼般在我耳边嘶哑低语:「那对母女是小偷,她们偷了你的命!」
1
房门忽地被打开,我呆滞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那个身披暖阳,仿佛被金光包裹的少女。
那是我的嫡姐,昭华公主。
她似乎被我和我怀里的阿娘吓到了,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十分恐惧,远不似往日那般端庄。
但让人讶异的是,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并且提起裙子朝我飞奔过来。
她毫不介意这屋子里的灰尘污垢,蹲下身握住我沾满鲜血的手,关切地问:「阿筝,你怎么会在这里?被吓到了吧?快起来,阿姐带你换衣服去!」
昭华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牢牢锁在我脸上,脸上还带着温和甜美的笑。
就好像我怀里那具可怕的尸体,以及地上、墙上那些血红手印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望着她无懈可击的面容,只觉得诡谲无比。
昭华站起身,想把我也拉起来,我借着满手的湿黏默默地抽出了手。
她愣了一下,声音微不可见地低了半分,语气带着甜腻的蛊惑:「怎么了,阿筝?是不是瑾妃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你讲给阿姐听……」
瑾妃,就是我怀里的阿娘。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阿娘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体,脑海里回荡的全是她咽气前悲愤的哭腔。
「都该是你的!她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该是我们母女俩的!
「她都承认了……那个女人全都承认了!是她们偷了你的命!
「我的孩子,你才是天生凤命,你才是大启最尊贵的公主啊!」
「阿筝,阿筝,你在听吗?」
阿娘痛苦又不甘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昭华细软娇柔的呼唤。
我恍惚地发觉,原来我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正木木地盯着昭华。
我忍不住盯着她健康红润的面容,盯着她璀璨的、轻轻晃动着的步摇,盯着她可亲可爱的、充满生命力的笑容,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下去,几乎要挂不住了,我才僵硬地、呆傻地吐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阿姐,我……腿麻了……站不起来……」
昭华眼波一转,似是松了口气,笑容又重新挂回了脸上。
她抿了下唇,娇嗔道:「你这孩子,自己娘死了,怎么还这么傻乎乎的。」
我茫然地看着她,一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她这才满意地瞟了我一眼,勾起唇扬声朝外头喊:「来人!」
门外顷刻间出现十多个内侍和宫女,他们面无表情,似乎对屋内发生了什么毫不关心。
昭华先是吩咐内侍把我阿娘的尸身扔开,又指着宫女把我架起来。
我看起来一定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
昭华一边伸着手,让白梨姑姑替她细细擦着上面的血污,一边扬着下巴对宫人们说:
「把九公主带去我的寝宫,好好给她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带她来见我。
「瞧瞧我可怜的阿妹,都被这疯婆子吓成什么样了。
「这一次你们可得把九公主给看好了!要是再让她满宫乱跑,伤了自己,我和娘娘可饶不了你们狗命!」
2
我被宫女们半押着去了凤阳阁主殿,这里是昭华出嫁前一直住着的地方,如今也仍保持着她出嫁前的模样。
其实我也住在这儿,不过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就是了。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昭华。
昭华的宫女们把我交给两个平日里负责扫洒的年轻宫女后,马上就跑了。
她们怕在我身边待得久了,就会被昭华命令来伺候我,那她们的前程算是完了。
毕竟之前负责照顾我的人,在昭华出嫁后也趁机跟着她走了。现在我身边一个大宫女都没有,我的吃穿用度也是无人看管的状态。
关于这一点,凤阳阁的宫人们一清二楚。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假装看不见。
因为皇后就看不见。
我被两个年轻宫女扒去一身衣裳,扔进浴桶里。
水很烫,我的身体瞬间红成一片。
但我却像根木头似的,任她们如何粗鲁地擦洗都一声不吭。
名叫丹朱的宫女毫无顾忌地抓着我的头发,一遍一遍往我身上浇着烫水,嘴里嘀嘀咕咕抱怨个不停。
「真是的!枉我费尽心思才调到凤阳阁,结果却要伺候一个傻子公主!」
另一个宫女小声劝道:「慎言!这可是九公主!要是让昭华公主听到你编排九公主,小心被罚!」
丹朱就地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说:「九公主怎么了?有几个人真把她当公主了?她傻,大伙儿又不傻!那位要是真这么护着她,能让她长成这样?」
她用手点了点我几乎是皮包骨的身体。
另一个宫女听了,立刻伸手去捂丹朱的嘴:「别乱说!」
她紧张地私下望了望,低声道:「就你聪明!你记好了,九公主瘦,是因为她经常闹着不肯吃饭!没有别的原因,知道吗?」
丹朱眼珠子乱转,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点了两下头。
她把这个宫女的手扒拉下来,顺势套了个水色不错的镯子上去。
她佝偻起背、缩起脖子,压低声音讨好地说:
「这位姐姐,瞧着您也没比我大上多少,怎么懂得这么多呀!
「那您知不知道,皇后娘娘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把九公主抱到身边抚养啊?我听说瑾妃都求到皇上那了,皇后娘娘都没松口把九公主交给她抚养呢!
「她都……留在身边做什么呀?
「您人美心善,就当提点提点妹妹,免得我日后当差,被自己这张嘴害了去!」
宫女被丹朱两句话奉承得笑弯了眼,她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犹豫片刻后,有些得意地讲起了过去。
这一切都要从八公主的降生说起。
在这个尊凤凰为神鸟的国家,八公主一出生就被护国寺的隐世高僧批了「凤命」,可以说是天定的尊贵。
听闻她出生当日,旱了三年的西北下了第一场雨,乱了五年的边塞总算迎来了邻国的降书,就连生了怪病,卧床半月有余的皇帝都突然苏醒,奇迹般地康复了起来。
这些不可思议的巧合,加上「凤命」一说,使得举国上下都认定,八公主是给大启带来富饶和安乐的神女。
她被皇帝亲赐了封号「昭华」,成了大启第一个,同时也是唯一一个一出生就有封号和封地的公主。
我则不同。
我排行第九,只比昭华晚一天出生。
但我的出生不仅没伴随什么祥瑞吉兆,反而是人人口中的笑话。
——因为我那个只有颜色过人的生母,为了争宠,为了让我能离「凤命」近一点,竟然强行催产!
最后孩子是生下来了,她却因此丢了半条命,在床上躺了好几年才把身体养好。
「皇后娘娘那会刚做母亲,心疼九公主和昭华公主前后脚出生,瑾妃又不是个为孩子考虑的,这才特意把九公主接到了身边抚养。
「而且九公主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傻子的,她直到七岁以后才变傻。我听宫里的老人说,九公主小时候可聪明了,过目不忘,长得也好看!
「可惜啊,后来病了一场就傻了,人也因为……不吃饭,瘦成了这副模样。
「九公主傻了以后,瑾妃跟皇后娘娘闹了好几次,想把九公主要回去。但娘娘说,瑾妃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她就是因为生不出孩子了,才想着把九公主要回去的。
「娘娘还说,九公主从小跟昭华公主一起长大,两人谁也离不开谁,要瑾妃别想了。
「你也知道,这宫里的事儿,一旦牵扯到了昭华公主,那就没得商量了,皇上第一个就会不同意。所以啊,瑾妃才没能把九公主要回去。」
听到这里,丹朱偷偷瞟了我一眼,顺手用澡巾擦过我被热气染湿的眼尾,说:「谁也离不开谁……这话……姐姐信?」
宫女嘴巴一撇:「你别管我信不信,圣上信就完了。」
丹朱又瞟了我一眼。
我呆坐在浴桶里,对她们的话语全无反应。
丹朱就侧过头继续问:「姐姐,那九公主以前真的那么聪明?比昭华公主还聪明?」
宫女拿眼睛横她:「我的话你是半点没记到脑子里啊?听听你这话问的,还比昭华公主,大启谁有资格跟昭华公主比?」
丹朱拖着长长的声音回了个「哦」。
然后又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难怪傻了呢……」
3
宫女们刚帮我换好衣服,昭华身边的姑姑就过来了。
她让她们赶紧伺候我去宇宸殿,说是昭华公主、谢驸马,还有皇上和皇后都那等着我呢。
两个宫女的眼睛一亮,我只是看着她们互相挤眉弄眼的模样,就能猜到她们在想什么。
她们正在为可以见到大启第一美男子谢明之而兴奋。
那确实是张风华绝代的脸。
但那张脸下到底藏着什么心思,恐怕没几个人知道。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攥紧了手,谢明之,没想到他竟然进宫了!
半个月前,这个男人找到了我,并且留下这样一句话:
「您若继续藏拙,您所珍视的人将会一个一个死去,到最后,您也会步他们的后尘。」
那时的我第一反应是惊恐,惊恐于昭华的丈夫为什么会断言我在装傻?
但我观察了好几天,却发现皇后那边的人并没有任何动静。
我便又开始怀疑,谢明之此举是不是只是在替昭华试探我?
毕竟过去九年,昭华没少让她的玩伴和追求者们做这样的事。
可现在阿娘却死了。
还留下了我才是「凤命」的遗言。
如果这个遗言是真的,那谢明之所说的「我所珍视的人会一个个死去」这句话,就极有可能也会成真!
这是不是意味着,谢明之预料到了阿娘的死?
或者往深里说,他是不是对「换命」一事知道些什么内幕?
又或者——
这一切根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4
宇宸殿中一片和乐融融,高坐在主位上的皇上并没有因为刚失去一位妃子而显得有多难过。
因为在我阿娘被下冷宫的时候,皇上刚从皇后那新得了个美人。
据说比阿娘年轻时还要貌美。
我这怜香惜玉的阿耶几乎是立刻就被迷了去,这会儿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恐怕早就分不出任何心思在别的事上了。
我还未走近,就听到皇上和皇后被昭华有趣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我情不自禁顿住脚步,脑海中闪过阿娘临死前残破的身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人类悲喜不相通。
昭华第一个发现了我,她开心地朝我招手:「小九,过来阿姐这边。」
昭华身侧的谢明之顺势站起,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礼。
那样的身姿,肃肃一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
昭华三人皆是一愣,就是我也呆了一下。
等我回过神,胡乱回了个乱七八糟的万福后,皇后说话了。
她的语气带着不喜:「明之,小九是你妻妹,你犯不着这么恭敬。要行礼也该是她先。」
先执家礼再执国礼,这是敬重他的意思。
再说了,我一个傻子公主哪值得昭华的驸马毕恭毕敬。
谢明之温文尔雅地看着昭华,笑着说:「九公主既是昭华的妹妹,也是公主。」
言下之意,他是因为敬重昭华,才连带着也尊重我的。
昭华被谢明之看得整个脸颊都红了,她忍不住低下头,露出一个幸福又甜蜜的笑。
我呆滞地站在一旁,心里隐隐觉得,谢明之这话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见昭华夫妻俩恩恩爱爱的,也就不再抓着行礼的事不放,而是顺势岔开了话题。
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皇上,笑盈盈地问我:「小九,过来母亲这边,告诉母亲,你怎么会到冷宫去的?可是想你瑾母妃了?
「是谁告诉你,她在冷宫的?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短短几个问题,不仅控诉了我是个「只知生恩,不知养恩」的白眼狼,还提醒了皇上,瑾妃是因为给昭华下毒,才被关到冷宫去的。
果然,皇上听了,几乎是立刻就皱起了眉,看我的眼神也透着不喜。
我乖巧地走过去,口齿不清地喊着「母亲」和「阿耶」,然后冲他们傻乎乎一笑,伸直手臂,翻转拳头,展开手心。
那里有颗黏糊糊的糖。
这种糖,是皇上哄我玩的时候常用的。
我继续憨憨地笑:「母亲……阿耶……甜……甜……给……」
我知道,我虽然瘦得不好看,但笑起来的时候很有几分阿娘年轻时的影子。
而我阿耶,对于漂亮的东西最是容易心软。
果不其然,他的神情慢慢柔和了下来。
他不赞同地对皇后说:「小九从小跟在你身边长大,她什么样,你还能不知道吗?她就是个孩子,哪知道那么复杂的事。你倒不如招她身边跟着的人问。」
这不就巧了吗?
我身边哪有正经跟着的人?
皇后自然是不能把这话挑明的,她僵硬地笑了笑,立刻应了句:「您说的是,是我疏忽了。小九这么讨人喜欢,我常常会忘记她跟平常的孩子不同。」
皇上从大太监手里接过帕子,把已经融了一部分的糖从我手里捻了出来,又命人给我擦手。
他温和地对我笑了笑,跟皇后说:「瑾妃畏罪自杀的时候被小九撞见的吧?孩子肯定吓坏了,这事你就别盯着她问了。
「瑾妃毕竟已经死了,昭华也没受什么伤害,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死者为大嘛!」
畏罪自杀,原来这就是皇后给阿娘安的死法。
她可真敢说。
我冷冷地朝皇后看过去,正巧对上她的眼睛。
她正因为不服皇上的话语看了过来,眼里蓄满了对我的厌恶和恨意。
而我,这一次丝毫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
我在只有她看得见的角度,收起脸上的笑,下巴微微收起,眼睛向上翻,面无表情地瞪着她,就像一头潜伏在黑暗处伺机行动的幼兽。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皇后吃惊地睁大眼。
她好像在讶异我怎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接着,我迎着她的目光,缓慢地抬起下巴,嘴巴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我用我的表情告诉她,你费尽心机,也不过如此而已。
也不过是落得一个「过去就过去了」的下场而已。
而你引以为傲的女儿在皇上眼里,就只是个他用来凸显自己宽容慈悲的工具罢了。
皇后的双瞳猛地放大,她也许并没看出我的用意,但必定切实地感受到了我的挑衅!
她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失态地用尖锐的声音高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李如筝!」
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宫人们更是依次跪了下来。
「皇后,出什么事了?」
「阿娘,怎么了!」
昭华担忧地站起来走到皇后身边,扶住她的手臂,面色疑惑。
但皇后并没有因此冷静下来,她脸上充满恐惧和愤怒,她用针刺一般的声音嚷道:「李如筝,你在笑什么!」
众人顺着她的话语看向我。
真可惜。
我在皇后第一次叫我名字的时候就跪下来,现在更是已经换上了瑟瑟发抖的怯弱表情。
皇上紧锁双眉,脸颊上松垮的赘肉垂下来,他嘴角向下,原本慈爱的面庞顿时显露出了帝王的威严。
「皇后,你在发什么疯!小九想讨你欢心才对你笑的,什么时候孩子笑一下也不行了?」
说完,他朝我伸出手:「小九起来,不用跪!」
我惶恐地摇头,泪水簌簌。
我结结巴巴地说:「母亲……对不起……母亲……喜欢小九……」
皇后被我的惺惺作态刺激得不行,她伸出手,用精致又华贵的玳瑁甲套指着我,还要再质问,可惜被理智尚存的昭华拦住了。
我失望地垂下眼,哦,不对,是失落地垂下眼抽抽搭搭。
皇上看着她和昭华浑身富丽堂皇,又看着我一副清汤寡水的可怜样,顿时更生气了。
他直接弯下腰把我拉起来,又是吩咐宫人打水为我净脸,又是慈父一般地低声与我说话,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再给皇后。
我借着低头的动作,用余光看到了皇后气得发抖的肩膀。
以及不远处,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神色,微笑着看着我的谢明之。
5
最终是昭华打破了僵局。
她真的很聪明。
先是捏了捏皇后的手,安抚她,接着撒着娇走向前,抓住皇上的袖子又是摇又是摆。
她没有贸然去帮皇后争论,而是用甜甜的嗓音哄起了皇上:「阿耶,您别生气嘛!什么事呀,都没您身体重要!
「女儿好不容易才回宫一次看您,您呢!哼,您都去陪茵美人了,女儿都没能多在您跟前蹭两顿饭!」
昭华佯装生气地岔开话题:「茵美人从前还是阿娘身边的人呢,她见着我啊,还要尊一声昭华公主。现在可倒好,都跟我抢起阿耶了,我见着她呢,还得尊她一声庶母呢!」
茵美人?
是那个在阿娘被罚到冷宫的时候,皇后送给皇上的美娇娘?
这个「台阶」倒是给得好,一提到这个,皇上必然会想起皇后的「宽容大度」。
不过……昭华又为什么会给茵美人上眼药呢?这个美人不是皇后的阵营吗?
我还在思考,那边厢,皇上耷拉着的嘴角就翘了起来。
他果然不再对皇后甩脸色,而是语带笑意地顺着昭华的话笑道:
「胡闹!分明是你这丫头女大不中留,一颗心全在驸马身上,不仅舍不得回宫看我和你阿娘,还一听说驸马要来接你,就什么都顾不上,急吼吼就想走。这会儿倒说是阿耶不陪你吃饭了?」
昭华扬眉叉腰,欢快地瞟了一眼垂眸的谢明之:「好美人这方面,女儿也是跟阿耶学的!」
话音一落,我就看到谢明之的双手紧了紧。
他显然并不喜欢被这样调侃。
可这样不守礼、不尊重人的调侃,皇上听了却大笑起来。
「好、好、好!不愧是我女儿!就是与寻常千金不一样!
「你说你连阿耶的玩笑都敢开,还有人不敢尊着你?
「我的昭华,你记住,你永远是我大启最尊贵的公主!别说一个美人了,就是你太子哥哥都必须敬着你!」
这话让昭华的眼里闪起了兴奋的光!
一旁的皇后听了,也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脸色渐渐沉静下来。
她昂首挺胸,重新换上居高临下的表情,肆意地傲睨着我,像只斗胜的孔雀。
我无所谓地擦干眼泪,朝她绽出一个干净的、甜甜的笑。
和每次我想讨她欢心时的笑一模一样。
皇后不禁露出疑惑而警惕的表情。
看到这一幕的昭华若有所思,她突然向我走来,抓住我的手臂,笑里藏刀地说:「阿筝,听阿娘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整日哭着找我。
「今日我就要回公主府了,阿筝也和我一起回去如何?」
昭华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甲像匕首一样压在我的小臂上,硌得我生疼。
我敏锐地用余光扫到,皇上对此并不意外,这说明在我来之前,昭华就提过这件事,而皇上也同意了。
我便知晓了该如何回答。
我一边乐呵呵地说好,一边疑惑,阿娘刚去世,昭华就要把我带到公主府去,这是为什么?
难道说我留在宫中,昭华和皇后反而不好查——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冷宫吗?
还是说,昭华是想让我在宫外被灭口?
不过,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对我来说,去公主府都是一件好事。
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和谢驸马接触,弄清一切真相!
6
昭华的公主府不在京城,而在隔壁的万和县。
倒不是皇上不愿让她住在京城,而是京城现有的宅府她都看不上。
就是不知道她的公主府有多奢华?
我乘坐着昭华的马车出了宫门,刚到宫门外,昭华就让谢明之也坐进来。
谢明之骑在马背上,探着身子,温声说:「九公主也在车上,我就骑马吧。」
昭华不乐意。
「那可不行!我不喜欢别的女子盯着你看!男子也不行!」
这么说,平日里盯着谢明之看的人不少了?
我悄悄勾了勾嘴角。
也是,他长成这样,很难不引起骚动。
我的嘴角刚弯上去,一道敏锐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我的嘴角立时就僵住了,上扬也不是,下落也不是。
我只好别扭地,一顿一顿地侧过头,假装对马车帘充满兴趣。
当然,我的耳朵还是很认真地在留意着身后的八卦。
那道目光只是停了一下就走了,接着,我听见谢明之说:「那我便戴上帷帽吧?这样就没人看得清了。」
仍然是温和商量的语气。
昭华还是不满意,她气恼又急切,用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态度颐指气使道:「那也不行!难道你还想看到我把觊觎你的人的眼睛挖出来放到你面前吗?」
我拨弄帘子的手蓦地停下来。
我从来都知道,昭华不是个善良的人。
但她很聪明。
她知道身负「凤命」的公主,不能是个恶毒的女子,所以在人前,她会压抑自己的恶意,做个「虽然娇纵,但并不坏」的神女公主,所以一直以来,知晓她真实性情的人很少。
可她如今怎么连隐藏都不愿意隐藏了?
是因为……谢明之吗?
我想起她出嫁前,那满脸的兴奋和喜悦。
那厢的谢明之沉默了。
我背对着他,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很快我听见昭华又说话了。
这一次她语气放缓,温言软语地哄着:「明之……你,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是我话说得太重了,我是……我是心悦你才不喜欢你被别人盯着看的。
「你就当是多陪陪我,好不好?」
我沉默地掀开帘子,看着天边的晚霞。
我听见谢明之慢慢叹了口气,好像把那片晚霞也叹得黯淡了。
最后他还是坐进了马车。
7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进着,根本不担心城门会不会落锁,毕竟昭华公主一向是拥有特权的。
谢明之坐进来后,我立刻调整好表情,一路都保持着好奇的姿态欣赏着皇城的风景,半分目光都不愿分给他。
我才不想被挖眼睛。
也许是因为没人会盯着谢明之看了,坐在我对面的昭华开始盯起了我。
用那种怀疑和审视的目光。
原来如此。
我就说,昭华怎么会一定要和我坐一起,而且是她的宝贝丈夫也在的情况下。
看来是我挑衅皇后的那一遭,引起了昭华的怀疑。
无所谓,盯就盯吧。
我刚傻那会儿,日日都被她和皇后的人盯着,现在就是她一个人盯,小意思啦。
随着马车驶出皇城,走上官道,我的注意力真的逐渐被路上的情景吸引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皇城。
事实上,在我这贫瘠的十六年里,连出皇宫的次数都很少。
我对大启的城镇和百姓的印象,都源自仅有的两次出宫赏灯的经历。
所以我一直以为,大启是富饶的,百姓是快乐的。
我一直以为,皇城中那「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景象,在其他州县,也是能看到的。
即便没有那样繁华,至少也该是充满生机的。
但我这一路上只看到了腐朽和衰败。
断崖式的腐朽和衰败。
仅仅只是隔了一道城门,皇城内色彩纷杂、物阜民安。
但皇城外,竟然挤了许多流民!
他们三三两两围在熄灭的火堆旁,面色枯槁,双目无神。
哪怕只是从他们凹陷的脸颊和宽大、不合身的衣裳上判断,也能猜出他们已经食不果腹很久了。
可吃不饱、穿不暖,似乎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那些跪在卷成一团的草席旁边的人,他们的脸上交杂着呆滞和悲伤,眼眶里连泪水都流不出了。
他们好像不明白自己此刻是不是该悲伤,因为悲伤也无济于事。
悲伤,明日也不一定能活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流民朝马车投来了惊喜的目光,看着他们涌向车队,看着他们被护卫隔在十步外的地方,七零八落地跪下。
他们对马车大喊:「神女公主!请保佑我们吃饱肚子吧!」
「神女公主!请保佑我孩子的病能治好吧!」
「公主!请让赋税轻一些吧,求您了,求您了!」
「公主、公主,我有四个孩子啊,他们都被朝廷征去服徭役了,可现在没一个回来……公主、公主!」
这些人,他们缩在那儿的时候,我以为他们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对未来也没有丝毫期待。
可当他们围在车队旁边,双手合十向昭华祈求的时候,他们的眼底竟然聚集了光,希望的光。
他们是打心底认为,那个背负着国运,背负着「凤命」的公主,能够帮他们解决一切问题。
他们是真的把昭华当成了仙子。
我捏着帘子的手缓缓垂了下来,那片绣着金丝银线,坠着东珠的马车帘隔开了百姓们殷切的目光。
我转过头,看到的是拧着柳眉,习以为常但又满脸不耐烦的昭华。
她敲了敲马车壁,吩咐凑上前的宫女:「走快些!原本天色就暗了,再耽搁,回府都要到什么时辰了!」
我眼眸一闪,顾不得多想:「阿姐,阿姐……外面人……都喜欢……都喜欢……阿姐……」
昭华听了,下意识用手捂住口鼻,一瞬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她还未开口,一旁的谢明之先接过了话。
他说:「九公主说得没错,大启的百姓们都很敬重昭华公主。您可是凤命加身的公主,子民们敬重您是应当的。」
谢明之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如林间溪水潺潺,让人忍不住舒展开眉头,想听他多说一些。
再加上他眉目如书中古画,宁静而慈悲,就很有几分……蛊惑的意味在里面。
我看着谢明之若有所思。
他是故意在昭华面前点出「凤命」二字的,也是故意露出这种表情的。
这可并不像一对寻常夫妻应有的相处模式。
倒是,更像后宫中凭借色相吹枕头风的宠妃?
不过他这一番举动无疑是效果显著的,昭华的眼睛一下就弯了。
她放下手,矜持地看了谢明之一眼,重新吩咐下去:「留下两车粮食,让京兆府安排人施粥。」
说完,她期待地看向谢明之,好像在等待夸奖。
谢明之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耀眼的笑。
我默默移开眼。
这个笑还怪假的。
车队重新走了起来,我掀开一点帘子,看见随车的宫人把昭华打算施粥的事广而告之,又看见那些流民们感恩地大呼:「公主千岁,公主千岁!」
8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是一个母亲,或许也可能是一个父亲。
我的儿子们一年、一年地被朝廷征召,他们被要求去修路、挖渠、修建昭华公主的府邸,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的女儿们和我一起耕田、织布,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可到了年末,我们家仍交不出足够的粮食。
我带着全家人跪在县衙前,请求大人们能缓缓,他们拉走了我最小的女儿,说,没钱就用她抵。
我不愿意,他们打断了我的腿,抢走了我的小女儿。
我仅剩的一个女儿割断头发,束住胸脯,把我放在了一块草席上。她一边拖着我乞讨,一边一步步走向京城。
她说,到了最繁华的皇城,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可以在那里找份工,吃上白面馒头,然后求求那位神仙一般的公主,求她帮我们找回其他家人。
我总是在她充满希望的碎碎念中睡着,那时我甚至觉得身上都没那么疼了。
可到了皇城,我们被拦在了城门外。
因为我们没有身份文牒,也没有钱交进城税。
我的女儿在我眼前一瞬间崩溃了,她捶着胸口,嘶哑着喉咙对着天、对着地喊叫。
然后她死了。
我的心也跟着死去了。
我躺在那里,看着天空,平静而悲伤地等待着身体也一同死去。
我的身边,是十个、百个、千个和我一模一样,躺在草席上等死的人。
接着我看见了一张脸。
苍白、削瘦,配着一双异常明亮的、火红色的丹凤眼。
那是!
那是!
我!
那是李如筝的脸!
我惊恐地睁大双眼,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眼前的「李如筝」蹲了下来,凑到我耳边轻轻吐出一句:
「梦?谁告诉你这是梦?」
我的心口开始疯狂跳动,我忍不住浑身颤抖,我的脑海在大声呼喊:「醒过来!醒过来!」
但无济于事。
「李如筝」重新抬起上半身,她伸出纤细的手,扼住了我的脖子。
那一瞬,我感受到了极为真实的窒息感!
我开始无力地挣扎。
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这不是梦!
「李如筝」迸发出癫狂的大笑。
她质问:「怎么,受不了了?你不是甘愿和百姓共苦吗?不是能和他们共情吗?怎么到了真的要死的时候,就怕了?」
她把脸逼近我的脸,我看到了她火红色眼瞳中的我
——惊慌失措,丑态尽出。
她又开始笑:「你凭什么同情他们?凭什么看不起昭华?你比她胜在哪里?
「你不过就是个躲在高墙里,认为自己过得很可怜的懦夫罢了!
「除了装傻保全自己小命,你还敢做什么?
「你是公主!你背负着你该有的责任!你是不是命定之人又如何?这个国家,难道不是你的国家吗?这些子民,难道不是你的子民吗?
「李如筝,你的骨气呢?
「你的心呢?」
9
「哈……哈……哈……」
我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惊醒,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嗡嗡的。
我的耳朵好像被蒙上了一层布,除了一种单调的「叮」声,我还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
好一会儿以后,那道声音才清晰起来。
「主子!主子?您没事吧?」
我立刻认出了这道声音。
是丹朱,我乳娘的干女儿,我在京城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我仓皇地抓住她的手臂,就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丹朱泪眼涟涟地反抱住我,用手轻轻地拍我的背,安抚我道:「没事了,没事了……主子,丹朱在这里,丹朱在……您刚刚是在做梦,您现在已经没事了……」
是的,丹朱在这里,丹朱在我出皇宫前,被安排在了我随侍的宫人中充门面,顺利地和我一起离了宫。
没错,没错,是这样。
这里是昭华的公主府,我是李如筝,这里是现实。
这不是梦。
因为丹朱,我的脑海总算清醒了过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竟然满脸都是泪水,而我的脖子上,更是传来一阵明显的痛感。
我情不自禁用手碰了碰脖子:「嘶……好疼……」
丹朱哽噎地拉开我的手:「您刚刚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像入了魔障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吓死了!」
自己掐自己的脖子……
我猛然回忆起梦里那个红色眼眸的「我」。
啊!
这,不是梦……
我喃喃出声。
「这不是梦啊……」
10
夜色如人心处的暗流,即便是月朗星稀,也仍旧像泼了墨一样,处处透着一种厚重感。
我披着半旧的斗篷,在丹朱的陪伴下出了屋。
公主府的下人们和他们的主子很像,虽然出自皇宫,但宫里那些严格的规矩却一项都没好好保留下来,倒是那股子傲慢和奢靡,留了个十成十。
所以我出门的时候,那些值守的下人只是掀开眼帘,看了看我身边是不是有人跟着,就又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我顺着一条小路摸到了围墙边,发现一棵巨大的树,不知怎的,我突然想爬上那棵树,看看公主府外的情景。
我还想看看老百姓。
还想看看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仗着身子轻,一步一步爬上了树,可惜我的位置不够高,看不到墙外。
我缓缓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您想看外面吗?」
我猛地回头,看见了踩在一根极细的树枝上的谢明之。
他身穿夜行衣,面容比明月更温润。他伸手指了指更高的树杈,像是和旧友寒暄般熟稔地说:「至少要到那里,才看得见。」
他放下手,轻巧地跃到我身前,垂眸拱手:「您若是愿意,在下可以带您上去。」
我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对谢明之仍抱有警惕。
我沉默了片刻,问:「都是这样的吗?大启如今,真的处处都如同我昨日所见吗?」
谢明之突然抬起头笑了一下,说道:「师父说得没错,您果然是在藏拙。」
笑完,他又低下头,恭敬地回答:「并非都是如此,您所见到的,已经算好的了。越远离皇城,情况越糟。」
他叹了口气,叹出了一股悲悯的味道,他说:
「八公主,大启已经摇摇欲坠了,因为你快死了。」
11
我从有记忆起时,就十分疑惑,为什么母亲和阿姐并不爱我,却一定要把我绑在身边。
为什么母亲赐给我的糕点,会让我吐血。
为什么我只是回答出了一道阿姐答不出的题,就会被她推下池塘。
为什么当郑老太医告诉母亲,我因为耽搁治疗太久,发热太厉害,极有可能医好了也会痴傻的时候,母亲露出了极为可怕,极为兴奋的笑?
我想了许多办法去弄清真相,甚至还让丹朱悄悄从底层宫人们身上寻找线索,但全都一无所获。
直到今日,我才从谢明之口中知晓一切的缘由。
十七年前,瑾妃和淑妃同时诊出了喜脉,因着当时健康长大的皇子和公主加起来只有三位,所以皇上非常期待即将诞生的孩子们。
他将两位妃子都安置在了中宫,并着人悉心照料,于是有传言说,皇上将会在这两位妃子中择一人为后。
但不知为何,在两位妃子即将生产的时候,皇上突然一病不起。
彼时大启后位悬空,最年长的皇子也只有五岁,整个朝堂开始暗流涌动、人心惶惶。
就在这种情况下,瑾妃早产了,生的是位公主。
本就育有皇长子的淑妃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后位稳了。
就算皇帝真的醒不过来了,她也是最有可能做太后的那个人。
这时,淑妃的兄长递进来一张条子——
护国寺深了大师给八公主批了命,上书:【八公主乃凤命,其命与国运相连,贵不可言。
【凤命!】
这在大启是无上荣光!
是可以影响到朝局的一张牌!
要知道,开国皇帝的幼妹,那位战功赫赫的公主,也是凤命!
淑妃和她的娘家感到了刺入骨髓的威胁,他们决定赌一把。
先封锁深了大师批命的消息,接着催产!
淑妃的运气很好,服下催产药后,在同一天也诞下一位公主。
她心下狂喜,当机立断便让心腹太医——郑老太医给瑾妃换了药,并且抱走了八公主。
接下来,不过就是除掉那些知道八公主真正诞辰的下人们,然后让太医对外宣称,她的女儿才是八公主,最后再放出深了大师的批命罢了。
「皇后……为什么不杀掉我和阿娘?」听到这儿,我忍不住问谢明之。
杀掉我们母女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不是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回答:「她杀了,但您和您的母妃命不该绝。」
当年的淑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给瑾妃换的,原本就是会让她大出血而亡的药。
但瑾妃命大,她虽然昏迷了几日,最后竟然拼着一口气撑了下来!
不仅撑了下来,还成功地让同样大病初愈的皇帝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迅速复宠,硬是没给淑妃再次下手的机会。
「瑾妃不是个有城府的人,但只要是遇到了和您相关的事,她总是慎之又慎。」谢明之感慨道。
其实对于我的诞辰,瑾妃是有印象的,但当时给她接生的医女和宫人全都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根本没人能佐证她的记忆。
再加上她生产后接连昏迷了几日,昭华又确实和我前后脚出生,这日子一长,三人成虎,人人都说她是因为嫉妒混乱了记忆,她便也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了。
再后来,大局已定,淑妃被封了皇后,她的儿子也被封了太子,瑾妃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只能选择压下心中疑问,闭口不言此事。
她不知道为什么皇后留了我的命,但她担心她要是闹起来,皇后会对我下杀手,所以她想,倒不如就担下那些骂名。
倒不如就去做世人眼里,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利用自己唯一女儿的娇纵宠妃。
「阿娘她……是位很好的阿娘……」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脑海里闪过一个个和阿娘相关的片段,眼角在不自觉中红了。
阿娘生产后身体一直很差,只能细细养着,冷不得、热不得,娇气得不行。
但就是这样的阿娘,在发现我和昭华双双落水,只有人救她,无人管我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跳下池子,把我捞了起来。
也是这样的阿娘,明明自己都撑不住了,明明讨厌极了皇后,却会毫不犹豫地抱着我跪在皇后面前示弱,说只要皇后肯让郑老太医为我治病,她就不告诉皇上是昭华推的我。
后来我被诊断出痴傻,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对未来充满迷惘的时候,也是她,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宫女衣服,一身狼狈地偷偷跑来看我。
我记得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捏着我的脸说:「我费那么大劲生下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个小傻子?」
说完她又笑了:「傻就傻了吧,反正阿娘养得起。你等着,阿娘这就把你要回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很天真,她笑起来的时候也真的很美很美。
我看着她的脸,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
这世间啊,是有人拼尽全力地爱着我的。
12
月色渐渐亮起来,谢明之带着我上了更高的树梢,我终于能看到府外一隅了。
铺了一层银纱的万和县丝毫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宁静而安逸的美感,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萧条和破败。
肮脏的大街,一排排年久失修的房屋,窸窸窣窣的黑影,打更人死气沉沉的锣声,很难想象,这里竟是大启的上县。
我思绪纷杂,脑海中的冲击一阵接着一阵,而我的耳边,是谢明之继续讲述过去的声音。
「您的命,实际上是郑老太医保下来的。」
郑家是皇后娘家的姻亲,所以郑氏一族一直都是站在皇后这边的,郑老太医也不例外。
当年协助皇后催产,对外宣布昭华先出生的,都是郑老太医。
但当他听说了八公主是凤命以后,立刻意识到皇后所为并非后宫争斗那么简单。
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背离家族利益,选择保住真正的八公主,也就是我!
他想到一个法子。
他告诉皇后,他偶然间从西域得知了一种方法,可以让两个人「换命」。
也就是说,他能让昭华成为真正的「凤命」!
「真的不一定会在乎自己是真的,但假的,一定会十分介意自己是假的。郑老太医赌的就是这点。」谢明之双眼明亮地补充道。
果不其然,皇后心动了。
如果能让昭华成为真正的「凤命」,即便今日所作所为,在后日被人知晓了又能如何?
那时候,她的女儿已经是真正的国之根本了!
还有谁能撼动她和她子女的权利?
郑老太医看出了皇后的想法,他抓住机会告诉她,想要完成换命,有几项极为苛刻的条件,其中两条是:
换命的两个人必须相隔很近,最好能同吃同住;
这项仪式必须持续十八年。
「这两个条件!」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
正是这两个条件让我不至于被剥夺公主的身份,或者被幽禁在某处苟活;也正是这两个条件让我十六年来性命无忧。
换句话说,昭华和皇后的耐心,还剩不到两年。
我沉思片刻,问:「那阿娘的身子……」
谢明之点头:「后来也是郑老太医在暗中替她调养。」
难怪,难怪当年阿娘明知道郑老太医是皇后的人,还让他替我看病,原来是因为她相信郑老太医不会害我!
难怪郑老太医会在我清醒的时候,对皇后说我可能会痴傻,他原本就是在提点我!
难怪我那么轻易就装傻骗过了他。难怪他为我开的药,从没伤过我半分!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故意而为,而我却从不曾知晓……
我甚至没能在他离世前,向他道声谢……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我忽而感到一阵怅然。
郑老太医,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必然是抱着极大风险的,而且他实际上在做背离家族的事。
那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做这一切的呢?
当他看到我躲在高墙后,不谙世事地懦弱而活的时候,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可曾有过后悔?
后悔去帮助一个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不知道会不会承担起大启的孩子呢……
13
「阿娘心无城府、性子简单,她若是一早就知道『换命』的事,必然不会拖到前不久才找皇后和昭华算账,所以郑老太医离世前,一定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那她是从何处得知这件事的?
「还有你,谢明之,你在这所有的事情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你的警告、恭敬,你所做的一切,都有什么目的?
「我……能相信你吗?」
「公主,夜色已深,过去之事讲到这里,已经能解决您大部分疑惑了。
「有关我的事,请允许我暂不透露。我能向您做出的保证是,我忠于大启,忠于您。」
14
我被困在公主府的日子,意外过得还不错。
大约是因为到了自己地盘的缘故,昭华对我连惺惺作态的表面工作都省了。
她整日里不是和驸马腻歪在一起,就是参加各种宴请,快活得不行,所以我几乎是一日到了头,都难得见她一面。
而且得益于谢明之管着庶务的缘故,我在这儿的吃穿用度竟然丝毫没有被克扣,甚至时不时,谢明之还能给我送几本民间话本进来。
丹朱都说,我这日子,过得倒比在宫里过得还安逸。
不过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假象罢了。
就在我和谢明之夜谈的隔天,我的院子就多了几双眼睛,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我。
这说明,昭华根本没有放弃调查是谁把我引到冷宫去的。她怀疑引我过去的人知道「换命」的事,她想通过监视我,把那人给揪出来。
在这样虚假的平静中,我整夜整夜地做着梦。
梦里的「李如筝」有时出现在难民中,有时出现在战火里。
每一次,她都会一边望着那些痛苦的人们落泪,一边教我应该如何帮助他们。
她的泪是金红色的,滴落在大地上就变成一团火。
那团火会跟着她,将她包裹在里面不断焚烧,不论我如何努力地想要扑灭它,都无济于事。
最后一次,她带着我来到一座山上。
她眺望大地,眺望河山,她指着那里的一个宛如桃花源般的村庄,指着庄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上笑意盎然的人们,对我说:
「阿筝,让你的国家充满那样的人吧。」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忽而感受到了一阵风。
那风里夹杂着欢声笑语,夹杂着泥土和粮食的芬芳,夹杂着人们对未来的向往。
我的心从未如此坚定。
我说好。
她就笑了。
她散成了一片红色的光,在我耳边愉悦地留下一句话。
「好孩子,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15
我想,我的梦恐怕是种预兆,因为当我不再做梦以后,就很明显地感受到周围的气氛变了。
按理说,昭华的公主府应该是除了皇宫以外,最奢靡安逸的地方,但入冬后,这里的下人们显得一天比一天浮躁。
我让丹朱到角门外找卖杂物的货郎探探消息,丹朱回来说,那个货郎几天前就不见了,她还说,万和县的人们脸上都透着一种惶恐和紧张。
这些老百姓们也许并不能明确地知道外面局势的变化,但他们一定听到了什么流言,感受到了什么不同寻常。
我想到了我的梦。
我必须离开这里。
我必须到外面去。
可我孤立无援,要如何摆脱现状?
也许,谢明之能帮助我?
就在我为此困扰的时候,昭华收到了一张帖子,她的手帕交——安武侯之女邀请她去明州别庄做客。
这位贵女历来是看不上我的,但她很看得上谢明之,所以昭华没什么犹豫便留下我和谢明之,一个人去赴宴了。
她这一去,竟是三日未归。
不仅她没有回来,就连随她一同去的下人们,也都没有回来。
这不合常理。
明州离万和县不过半日路程,就算昭华在安武侯府住了一晚,她身边的人这会儿也该回公主府报信才是。
第四日一早,公主府迎来了安武侯派来道平安的管事。
这位管事说,昭华公主太久没和他们家小姐见面了,这次一见甚是欢喜,所以她临时起意,要在安武侯府小住一阵子,让驸马无须担心。
管事一走,谢明之便把昭华吩咐盯着我的暗卫们叫了过去。
他告诉他们,这样的小事,公主不可能不派自己人回来报信,就算她是真的玩得太开心,忘了,她身边的暗卫们也不会忘。
可他们中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这意味着公主可能遇到什么事了!
谢明之要求留守公主府的这几名暗卫立刻出发,潜去安武侯府探查公主的安危,如果公主真的遇到危险,立刻回禀。
暗卫们互相对视一眼,认为驸马说得有理,当即便出发了。
他们一离开,谢明之就让丹朱给我递了话——一个时辰后大树下见,准备离府!
丹朱很快拿来一套自己的衣服替我换上,接着塞给我一个包袱。
她语速很快,神色却很稳重:「主子,您跟驸马走,我留下给您递消息!」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眉头紧锁:「不行!太危险了!丹朱,大启要乱了!」
丹朱圆圆的脸一笑:「我知道,您这些天让我打听消息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主子,就是因为大启要乱了,我才更应该留下来。这里是公主府,是昭华公主和皇后娘娘的地盘,宫里有什么动静,朝堂有什么动静,这里都会第一时间先知道。
「我留下来,等您日后回来了,才不至于什么都不知情。
「再说了,除了驸马,没人知道我是您的人,那对于我来说,还有哪里能比得上昭华公主的府邸更安全呢?」
「丹朱……」我心知她说得对,但我哪里舍得?
我如此想要突破困,想要改变现状,难道不就是为了保护她和其他人吗?
丹朱认认真真地拥抱了我一下,她说:「主子,我在干娘床前发过誓,一定会代替她好好守护您。
「丹朱不知道您想要做什么,但不论您要做什么,丹朱都会倾尽所有支持您。所以,放手去做吧,您一定可以的!」
16
我跟着谢明之离开了。
他找来一辆马车,带着我一路向西,一口气跑到了凉州。
我们还在路上的时候就听说安武侯反了。
确切地说,是安武侯以昭华的名义反了。
他昭告天下,控诉当今喜好奢靡,致使赋税繁重,民不聊生。
他又说昭华公主「凤命」加身,一边因父亲的所作所为而愤怒,一边又为百姓的处境而悲伤。
这样一心为民的公主求到了他面前,他百般纠结之下甘愿背上骂名,为民而战,推翻当今暴政,辅佐昭华公主为女皇。
他恳请天下能人志士前往明州与他共进退!
我和谢明之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正在凉州辖下的一个村子里吃胡饼,请我们吃饼的,是谢明之的一位旧友。
这位旧友姓万,他满脸莫名地看着脸戴半截面具的谢明之,又满脸八卦地看着小口小口咬着胡饼的我,纠结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问谢明之:
「昭华公主真的反了?你不在公主身边,反而带着位贵女跑到凉州来,又是什么情况?」
谢明之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向了我。
我慢慢咽下胡饼,告诉万公子,到目前为止,昭华应该都是被安武侯威胁的。
但以后如何就不好说了。
她不是那种受制于人的性子,她最有可能做的,是一边向皇上皇后卖惨求援,一边借舅家的手慢慢掌握主动权。
到那时,她要人有人、要声望有声望,说不定啊,安武侯还真成了辅佐她的那位。
只是不知道她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皇后的处境。
而皇后又会做出什么选择?
万公子听后,原本玩世不恭的表情很快消失不见,他认真地看着我,问我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会有这样的见识。
我知道谢明之既然敢带我来见他,必然是对他有一定信任的,又或者说,谢明之就是希望我能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好让这位万公子能自愿提供帮助。
我坦然地告诉他:「我是雍州李家的姑娘,我叫李如筝。」
万公子迷茫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这个名字。
他满脸震惊:「雍州李家,那不就是皇家?李如筝?你是九公主?那个傻子公主?
「你,你,你怎么会……」他不可思议地打量我。
我微笑地站起身,郑重向他行了一礼:「万公子,你想不想抓住乱世的机会,替家里建一份事业?」
17
万家当然不会因为我一句话,就在日渐混乱的局势中选择站在我这边,但他们默许了我和谢明之生活在这里。
这就足够了。
这代表他们愿意权衡。
这一年的隆冬对百姓来说很难熬,我和谢明之能做的非常有限。
我们竭力帮助那些流窜至此的人们在村子里安置下来,带着他们去山里找吃的、采药,又借着万家的身份游说富商们捐粮捐布,好让更多的人能在这个冬天活下来。
我们还领着青壮年和那些进村洗劫的山匪们斗智斗勇,威逼利诱他们留下来成为民兵,一同守卫家园。
我把从书上看的,梦里学的,全都用上了,可即便如此,冻死、饿死、病死的百姓还是很多。
其他地方的状况恐怕比凉州更差。
果然,还未入春,万家就传来消息说,不少地方的人都揭竿起义了。
这意味着,战火真正地在大启各地烧了起来。
凉州城也在不久后卷入了这场混乱。
在最初的战役中,谢明之领着我们共同训练出来的两千民兵,奔赴凉州城,协助城内驻军抗敌。
他一身布衣白袍,在战场上几进几出,十分抢眼。
我当然也不会再躲起来了。
我在后方告诉百姓如何自保,如何帮助军医救治伤员,如何协助士兵们守城。
没过太久,我们便从百姓身边,来到了围墙之上,站在了太守身侧。
再后来,谢明之成了凉州城中无人不知的白袍将领,我坐在了太守府的主位上,成了凉州城真正意义上的城主。
凉州,成了我最初的领地。
入夏后,局势又发生了改变。
虽说安武侯和皇帝还是打得有来有回,但皇后被关进了冷宫,太子也被废了,皇后的娘家正式成了昭华的舅家。
——没错,昭华的外祖和舅舅们放弃了宫中的皇后和太子,他们现在公然站在了安武侯这边。
真讽刺啊。
面对权力的诱惑,这一家子野心勃勃的人就这么轻易地分崩离析了。
就是不知道,皇后在冷宫生活的时候,可会后悔她所做的一切?
又可会,想起我阿娘?
18
昭华的舅家正式站队以后,安武侯占领的都城便慢慢开始张贴寻人画像了。
就是这寻的人吧,是谢驸马和我。
我捏着万公子搜罗来的画像端看半天,感慨道:「看来昭华掌握主导权了。」
不然安武侯的军队哪有这个工夫来找我和谢明之?
昭华想找我,我倒能理解,她无非就是怕我被那个「知晓我才是凤命,并且把我从公主府掳走」的人揭穿她,然后借着我的「凤命」自立为王,跟她抢皇位吗?
但她这样去寻谢明之……恐怕是真爱了吧?
想到这里,我暗戳戳地扫了一眼谢明之,默默地在心里补了一句「蓝颜祸水」。
万公子凑到我跟前,嬉皮笑脸地拍马屁:「姑娘当初说的话全都应验了,真是料事如神呐!」他指了指寻人启事:「那您说,这玩意儿我们怎么处理?」
「不用处理。」我摇摇头,指了指坐在一旁斟茶的谢明之说:「你瞧瞧他这个样子,哪还看得出原来的模样?」
谢明之闻言,温顺地抬起头一笑。
我和万公子同时一抖。
怎么说呢,虽然他的脸还是那张惊世骇俗的漂亮脸蛋,笑也还是那个春风如沐的笑,但他就是整个人都和以前不同了。
如果说原先那位是位温文儒雅的俊朗公子,那如今这位已经成了一身煞气的军中将领。
我想,就是昭华现在站在他面前,也不一定能立马认出他来。
「您也一样。」谢明之有些无奈地看了我和万公子一眼,又低下头喝茶。
「是吗?」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万公子在一旁频频点头,认可道:「明之说得对。我初见您的时候,您既柔弱又苍白,吃块饼都要吃老半天,看起来就像马上要晕倒一样。
「但现在……」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满意地点点头:「阿娘和阿妹把您养得不错,虽说没胖起来,但精气神足了!您现在这个样子才像一位公主嘛!」
我笑眯眯地打断他:「多谢你的夸奖,去找太守领罚吧。我是李八娘子,可不是公主。」
万公子的脸顿时皱了起来:「别啊!公……姑娘,这不是周围没别人吗!」
我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但就是不说话。
万公子向谢明之投射出可怜兮兮的求助视线,但对方根本不理他。
他自知理亏,只能耷拉着脑袋转身去领罚去了。
有关我公主的身份,凉州城只有不到五个人知道,其余人都只知道我是谢明之的主子。
至于我到底是哪个李家的姑娘,为什么会突然在凉州冒出来,说实话,百姓们根本不在乎。
他们只在乎,我从战乱未起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后来不论遇到多困难的处境,都一直在守护他们的安全。
所以即便我身份不明,他们也愿意反过来保护我。
因此,虽然我并没有做出吩咐,但那些从最初就跟着我和谢明之的人,全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无视那些寻人画像。
他们真的是很可爱的人们啊。
19
一晃眼就进了秋天。
我和谢明之把凉州城交给太守和万家后,便动身去了江南。
秋天一过,江南一带必然会产出大量粮草,我和谢明之就是冲着这些粮草去的。
路上我们听到了一些传言。
也许是因为离「换命」的期限只有不到一年时间的缘故,昭华整个人都急躁起来,连带着她的军队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稳重,而是频频传出些烧杀抢掠的坏名声来。
这些事迹像水波一样扩散开,民间开始有了流言蜚语。
他们说,昭华公主比当今皇上坏多了,当今皇上就是好奢靡、好美人而已,但从没做出抢夺百姓财产,抢夺他人之妇的情况。
但昭华公主呢?她不仅把皇上的喜好继承了个十成十,还四处强抢民男,不知道毁了多少家庭。
不仅如此,她还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怒、鞭打下人,听说每日从她帐中抬出去的死人数不胜数!
我严重怀疑这些话是万公子为了替谢明之出气,故意传出去的,但谢明之觉得不是。
他淡然而肯定地说,昭华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她现在不过就是装不下去了而已。
我很少听到谢明之会如此刻薄地评价一个人。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恨昭华,既然这么恨她,当初又为何要花费那么多心思娶她。
要知道,谢明之只是谢家不知道哪个旮旯冒出来的旁支,既没有功名又没有好身世,配昭华是无论如何都配不上的。
要不是他当初在京城的各种文会中,把那些年轻学生们「杀」了个片甲不留,后来又打赢了好几位小将军,皇上根本不会松口把昭华嫁给他。
「你可别说是为了我。」我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共事这么久,我对你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谢明之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的时候,他忽然说:「姑娘,您知道三年前,我们其实见过一面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的脸,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长成这样,我要是见过,没道理会不记得啊!
但谢明之却笑了。
他诚恳地说:「所以,您和昭华公主的不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
「两年前,我和昭华公主,还有您,都见过一面。那时我还不叫谢明之,我法号明止。
「深了大师的亲传弟子,明止。」
20
我记起来了。
三年前,我和昭华一起去了一趟护国寺,不过她是去寺里祈福的,我是在后山闲逛的。
那时我在后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不仅身着僧衣,头上还戴着一个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
跟着我的宫女们悄悄说,他应该就是传闻中那位不在人前露脸的明止和尚,也不知道他长着一张多可怕的脸。
我听见她们跃跃欲试地想要让这个和尚把兜帽取下来,便闹着要追蝴蝶,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宫女们没办法,只好跺着脚追我,放过了古怪和尚。
我还记得当时我跑着跑着,回了个头,就看见和尚执着佛礼,朝我浅浅鞠了一躬。
「那是你?」我惊讶极了。
谢明之笑着点头:「还要多谢您当年给予的尊重。」
他说,就在与我分开后不久,他就像被命运操纵一般,遇见了昭华。
但和遇见我不同,昭华揭开了他的兜帽,对他一见钟情。
昭华要明止还俗娶她,明止不肯,昭华就哭着闹到了皇后那边。
皇后哪容得下自己的女儿受这种委屈?就是要拒绝,也该是她们开口拒绝才是!
皇后直接带着昭华去找了仍在闭关的深了大师。
这一找,深了大师就发现了不对。
昭华公主的面相怎么和「凤命」毫不相符?
深了大师很快联想到当年两位妃子接连生产的事,他便想要见我。
可惜他刚有动作,就被皇后的人发现了。
皇后立刻派人把深了大师软禁起来,想寻个机会杀了他,明止没有办法,只能求到了昭华跟前。
后面发生的,就是谢家突然出了个能文能武的翩翩公子,尚了大启最尊贵的昭华公主。
说到这里,谢明之拎着酒壶,自顾自地灌了一大口。
我满腹遗憾地说:「可……大师他……」
谢明之的眼睛暗了下来,他抿紧嘴唇,轻轻吐出一口气:「嗯,师父在我成亲那日坐化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却在这份平静背后听到了无穷的迷惘和悲痛。
「师父坐化前见了我一面,他说,这是他种下的因果,也是他的命。
「如果他当年没有多此一举,将您是凤命的事说出去,便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如果他说出去后,没有自顾自地闭关这么多年,而是去亲眼看看尘世间的事,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他说,这是他欠下的业债,他该去还了,而我,断不用为了他毁了自己的一生。」
谢明之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师父太高看我了,连他都会为过去所做的事后悔,我又怎么断得了七情六欲呢?
「我也悔,我也恨!
「如果那时我没有捡起她的珠钗,师父就不会死!
「我恨昭华、恨皇后,更恨我自己!」
他蓦地抬起头,双眼如火一样盯着我,他说:
「是我告诉您母妃换命的事,是我诱使她去找皇后确认这件事,就连她下毒用的药,都是我给的!
「八娘子,您恨我吗?」
21
虽说大小战火不断,但老天爷并没有在天气上为难大启,再加上如今的赋税成了一个十分暧昧的问题,所以这一年江南一带整体来说还算富足。
富足之地当然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这其中也包括昭华的「凤阳军」。
「凤阳军」的主将是昭华的表哥,他一身黑甲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气派无比,不仅城墙之上的守军们能一眼看见他,侧边山坡上的我也看得极清楚。
「嗯,还是和过去一样,长着一张讨人厌的脸。」我对身边的小舅舅说。
小舅舅只比我大 7 岁,长得和阿娘很像,是外祖父唯一的儿子,也是镇守辽东的少将军。
拿下凉州城后,我便派人联系了外祖,将我和阿娘的事全都告诉了他。
本以为这会是一道险棋,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和外祖家有过任何联系,他们是如何看我的,又是如何看阿娘的,我一概不知。
我甚至做好了准备,只会收到他们一封客套的信,或者连封信都没有,但我万万没想到,我「收到」的竟是小舅舅这位大将和三分之一的辽东军!
小舅舅一见到我就说:「阿筝别怕,舅舅来给你撑腰了!
「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失败了,大不了我们回辽东,那里有你外祖和姑姑,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护你周全!」
小舅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从见面起,他就守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我要上战场,他便站在我左右,不容别人近我半分;我若在后方,他便大方地把军队交给谢明之。
就是这会儿,我只是随口抱怨了一番,小舅舅也听到了心里。
他眼睛一转,问:「怎么,这小子欺负过你?」
我瘪瘪嘴,用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告状语气说:「以前他总是看我傻,对我动手动脚。」
小舅舅眼睛一下瞪得跟铜铃一样,他操起手边的重弩,咬牙切齿地对一排重弩手说:「都给小爷听好了!谁能把那边那个黑狗熊的脑袋射下来,小爷就给谁记大功!」
有人小声问:「爷,我不要大功,要个媳妇行不?」
小舅舅给气笑了:「行!等仗打完了,小爷让八娘子亲自帮你相看!」
这一仗结束得很快,因为小舅舅的弓弩手们当真把「凤阳军」主将的头颅捧到了我跟前。
没了将领,「凤阳军」很快就溃逃了,江南的守城将军也因此把小舅舅奉为上宾。
小舅舅说:「别谢我,要谢就谢八娘子。你看见了吗?我,还有这些辽东军,都是八娘子的人!」
守城将军既惊愕又警惕:「哪个八娘子,凉州军的主帅?那位蒙面将军的主子?你们辽东也要反?」
小舅舅给了他一个白眼:「说什么屁话呢?谁说我们要反?谁反我们都不可能反!」
「那这……这……」守城将军结结巴巴。
我笑着走上前,正式向守城将军,向天下介绍我自己。
「我们不会反,因为我是天家的八娘子。
「我叫李如筝,八公主李如筝。」
22
我称自己为八公主的事,随着一场一场的战争慢慢传遍了大启。
我的功绩、为人,还有我才是天定凤命这些事,也随之一同传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相信这些事的人到底有多少,但前来投奔的人和军队越来越多,就连以漕运起家的谢明之的「族人」谢家,也站在了我这边。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每过一天,我都会觉得,其实我能做的真的很少,站在我身侧的将领和文士们,他们任何一个人能做的都比我多。
我必须要十分努力地向他们学习,才能一点一点地让我的城池更好地运转,让我的子民稍稍过上一点更安稳的日子。
我有时会问谢明之,凤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它降临到任何人头上,那个人都能给大启带来和平和富饶?
如果我不是凤命的话,跟随我的人们是不是立刻就会弃我而去?
谢明之反问我,如果大家全都弃我而去了,我会放弃吗?
我说不会,我仍然会往前走 走到走不动、走不了为止。
他就笑,他说他也不知道凤命是什么。
但他知道,不管我是不是凤命,跟随我的人都会跟随我。
「不管他们是不是因为凤命而来,他们如今所敬重爱护的,都是你这个人。
「你也许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和谁比都比不过,但正是这样努力走好每一步,坚定地看着前方而行的你,给了所有人强烈的信念和希望。」
23
随着我的势力越来越大,昭华的处境越来越糟。
虽然她不断宣称,她才是真的凤命,九公主李如筝早就死了,李八娘就是个骗子,根本不可能是李如筝,但我的名声依旧一天比一天更盛。
她毫无办法,只能冒险和那些乌合之众联手攻打京城,而我,在她这番操作下,终于等到了皇上的诏书和密信。
他的诏书,无非就是要亲封我为护国公主以及一系列长长的头衔,并令我择日进京。
而他在密信上则是说,不论我从前是谁,现在都是他的女儿阿筝,只要我能带着军队回京救他,他便许我正统身份,让我掌管半个大启。
我十分愉快地等到昭华马上就要拿下皇宫的时候,才姗姗来迟地接管战局,我亲眼见到她的神情从狂喜变成愕然。
真开心,回头要好好感谢丹朱,多亏她,我才能这么准确地掌握昭华的动向。
一旁被我救下的皇上在看到我的脸的时候,整个人都傻掉了。
「你……你真的是小九!」
我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回答道:「不过四年未见,阿耶老了许多。」
他见我神情沉稳,吐词字字清晰,根本不像他印象中憨傻的小九,一时之间竟哑住了。
那边,已成阶下囚的昭华突然挣扎着尖叫起来:「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李如筝!李如筝是傻子!你是假的!
「你是假公主!假凤命!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她不顾形象地拼命扭动身体,想从禁锢住她的人手中挣脱出来,这时,她的头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不用抵抗了,你们朝夕相处十六年,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她就是李如筝。
「也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李如筝才是八公主。」
昭华听到这个声音,真的不抵抗了。
因为她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抓着她,把她视作囚犯的人,是谢明之。
昭华看着蒙着半张脸的谢明之,突然流下了眼泪,她不敢置信地问:「明之?是你吗……明之?」
谢明之淡漠地回望她,说:「在下明止,八公主座下大将军,明止。」
昭华张了张嘴,好一会儿之后才爆发出一阵带着哭腔的大笑。
「明止!明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都是假的!你对我的好、你对我的爱,都是假的!
「你恨我,你恨我!所以你才选择了她,是不是?
「但我才是八公主!我才是八公主!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是?」
「我能!」
一道嘶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众人回过头去,看见了废后。
扶着她出来的丹朱一眼就发现了我,她朝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废后愤怒地盯着昭华,一字一句地说:「我能证明李如筝才是凤命!」
昭华愣住了,喃喃喊了声:「阿娘。」
废后流出两行血泪:「我不是你阿娘!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你阿娘?」
她在殿中大声讲述了她所做的一切,接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满目仇恨地望了昭华一眼,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昭华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阿娘!阿娘!」
回答她的只有寂静。
昭华颓然地瘫倒在地,随后突然抬头看向我,声嘶力竭地崩溃呐喊:
「为什么,凭什么!李如筝!为什么你什么都要跟我抢, 凭什么你是天定凤命!
「明明我也可以, 我也可以!我哪点不如你?就因为命吗?就因为命吗?
「为什么明之也选了你,阿娘也选了你?为什么全天下都选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
尾声
昭华死了。
死于自缢。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失败,不允许她死于他人之手, 所以她选择了自我了断。
本以为她和废后的死亡会让我八公主的身份失去证据,但让我没想到的是, 皇上身边的那位茵美人竟然拿出了郑老太医的遗书。
原来这位茵美人出自郑家, 她是郑老太医最后一步棋。
得益于这封遗书,我恢复了八公主的身份,并理所当然地被皇上封为皇太女。
哦, 其实他并不是很想封,他挺想再努力努力, 生个小皇子出来, 但无奈他的臣民已经不听他的了, 为了晚年幸福,他只能认命。
又过两年, 大启的战火渐渐平息下来, 谢明之卸下将军之职, 重新披上袈裟,步入红尘之中。
他说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不知道佛祖还会不会收他, 他想用后半生赎罪。
他走的时候,我回答了他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
我说, 我从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一面之词,就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所以我在有能力之后,就去调查了他对我说的那些话。
确实是他告诉我阿娘「换命」的事,也确实是他给阿娘的药。
但去找皇后确认事情真伪的,是阿娘自己, 他给阿娘的药也根本就不是毒药,所谓毒药,不过是皇后为了置阿娘于死地,事后换的罢了。
所以我阿娘的死, 他有责任, 但并非都是他的责任。
更何况,他在我毫无能力的时候, 替我悄悄安葬了阿娘, 我怎么会恨他呢?
我告诉明止, 只要他不憎恨自己,佛祖大约也不会怪他吧。
虽然不知道这番话对他是否有意义,但他离开的时候,脸上总算是有了平静的笑。
明止走后不久,我在万众呼声中登基, 成了大启新任女皇。
我登机那天, 皇城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凤鸣, 人人都说那是祥瑞的象征,只有我知道,那是「她」在对我说话。
「真是的, 好不容易夸我一次,就不能多夸一点吗?」
至此,天命归位。
Như Tranh – Tả Cảo Đích Tiểu Trảo T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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