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榕 – 春知遥
殿下兵败后,我把他拐上了床。
他和我住在乡下茅草屋里,自己种菜打猎,织布缝衣。
后来他养好了伤,东山再起。
却要和新寡的青梅成亲。
我决心离开,在殿中等了他一天,他却没回来。
半夜,东宫走水,主殿横梁烧断了七根。
据说,殿下在大火中三进三出,也没找到我的尸体。
这是自然,因为这把火是我放的。
1
及笄那日,我没有见到谢池洲。
是我的贴身侍女春杏拿体己银子,为我买了根银簪。
她笑眯眯地为我挽上时新发髻,又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听说殿下近来忙,姑娘切莫多想。」
我嗯了一声。
独自吃完了这碗长寿面。
我知道她在哄我,谢池洲应是不忙的。晌午遛弯儿,我还见到江晚音被召入宫中。
是谢池洲亲自扶她下的马车。
江晚音扑进他怀里,他也没有推开,而是在她发髻上簪了根碧绿簪子。
我也想要谢池洲为我簪发,就如同从前住茅草屋那样。
可一连几日都见不到他人。
躺在榻上。
一直睡不着,窗外是一轮明月,我突然想起谢池洲曾教我的一句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我默默念着这句诗,半睡半醒间,谢池洲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他抬手抚过我的发。
湿漉漉的吻顺着眉眼落下,最后在唇角时又克制着分开。
「殿下。」
我扯住他的袖子:「今天我及笄了,你可以继续。」
谢池洲失笑。
「榕榕,春杏又乱说什么了?」他起身点燃了屋中灯盏。
我歪了歪脑袋,觉得有东西垫着。
探手摸索。
是一根玉簪,晶莹剔透,毫无杂质。
和江晚音那根一样。
谢池洲坐在榻边,他弯了弯唇:「喜欢吗?」
「看到时,孤就觉得适合你。」
我点头。
值钱的好东西,谁不喜欢?
可心中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给我的从不是独一无二的爱。
而是漫不经心的复制品。
谢池洲捏了捏我右颊:「还没同孤说,春杏又教了你什么?」
一抬眸,我看到谢池洲雪白的衣襟上,沾了女子朱红口脂,我声音有些艰涩。
「她说我及笄了,可以当殿下的女人。」
谢池洲仍旧笑着,他摇头:「榕榕,不是这样的。」
「只有成亲后,才能行周公之礼。」
谢池洲一直没有碰过我。
我们之间,哪怕躺在同一张榻上,最亲密的举动无非是唇齿相依,一触即离。
有好几次,我觉得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可谢池洲还是忍住了。
我问他:「殿下,你会同我成亲吗?」
他说会。
2
谢池洲又骗了我。
江晚音又被皇后娘娘召见进宫,这一次她特意来东宫送点心。
当时,我躺在院中歪脖子树下晒太阳。
她带着侍女们,吵吵闹闹地闯了进来。
「殿下太过良善,连东宫侍女都如此惫懒,等姑娘嫁进东宫,可得好好管教规矩。
「你!就是你!还愣着干什么?见到我们姑娘还不行礼?」
我心中突然一痛。
谢池洲要成亲了。
和别的女人。
我侧过脸去看她们,正好同她们对视,矛头指向了我。
我坐了起来:「我不会行礼。」
刚进东宫时,也有嬷嬷要教我礼数。
可第一天,我就被她用藤条抽出青紫伤痕。
夜里,谢池洲为我上药。
他告诉我往后再也不用学规矩了。
「孤在一日,便护你一日。
「榕榕不必这般辛苦,你只要做自己。」
但现在,有别的女人要代他,来管教我,我补充道:「殿下说过我不用学。」
江晚音气得脸色铁青:「来人,掌嘴!」
她还没嫁进来,就想给我立规矩。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冲我走来,她们撸起袖子,一人一个巴掌朝我扇来。
我没有躲。
捏住她们手腕,狠狠一折。
在她们杀猪般的叫声中,听到了谢池洲怒气冲冲的声音。
「秦榕!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滚回殿中!」
3
谢池洲温和儒雅。
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春杏连忙从殿中赶出来,扶着我回去,跨入殿内前,我看到江晚音扑进他怀里。
「殿下,阿音好怕~」
谢池洲轻轻拍她的肩,我看到江晚音满是恶意地朝我笑了笑。
她做出口型:「蠢货。」
春杏为我倒了一杯冷茶:「姑娘莫要放在心里,殿下只是着急。
「江姑娘的祖父是殿下老师,他们一同长大,情谊自然不一般,更何况……」
更何况,江晚音要同谢池洲成婚了。
「我知道江姑娘的。」我拍了拍春杏的手,让她莫要担心我。
「殿下从前同我说过她。」
两年前,圣上病重。
四殿下举兵谋反,谢池洲兵败伤重,被护卫送出京都。
我是在马背上捡到谢池州的。
他伤得很重,而我是医女。
便带着他去了金陵乡下的药庐,为他熬药、疗伤,每天和他说话。
那时他一天,有十个时辰昏睡。
昏睡中,口中总是念叨一个名字,听了很久我才辨认出。
他在喊:晚音。
后来他醒来,谢我救命之恩,将贴身玉佩赠给我做报酬。
我问他身份。
谢池洲说,他是来自京都的茶商,因兄弟阋墙受伤逃离。
我又问他,晚音是谁?
谢池洲沉默了很久。
他说是老师家的妹妹,后来嫁给了他四弟,若论关系。
该唤她一声弟妹。
他苦笑,说这些都已和他没关系了。
但世间因果,并不是逃就能逃开。
谢池州伤重,哪儿都去不得,每天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刺杀他。
我不敢带他离开,也不敢一个人走远。在药庐后辟了块空地,种上野菜艰难度日。
那些时日,过得真苦。
或许,谢池州这一生都不曾这般狼狈。
他打趣我说梦话都在要吃肉。
所以伤稍微好点,他便上山打猎,拖回了一只野猪。
下山后,他衣服划破,伤口挣开,如同一个血人一般回来。
比初见时还惨上几分。
我以为他又遇上坏人。
谢池州却露出爽朗笑意,他朝我招手:「榕榕,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后来,他用了半年时日,联络旧部、东山再起,杀了四殿下。
又成了风光无二的太子殿下。
终于可以和他的心上人,双宿双飞。
可惜心上人,不是我。
4
谢池洲很快进了殿。
我下意识地起身迎他,但他走进殿内的第一件事,就是质问我。
「榕榕,之前我交给你的玉佩呢?」
初来东宫时,金银珠宝、锦绣布匹如流水一样赐下。
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
但谢池洲把库房钥匙交到我手里,他说他的榕榕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可现在呢?
我敛下眉眼:「什么玉佩?都在春杏那儿。」
谢池州声音沉沉的:「不是那些。」
「在金陵时,我给过你一枚。」
我不解,看向他:「殿下,那时你病重,玉佩是给我的诊金。」
「孤赏赐无数,竟抵不过你的诊金?」谢池洲难得皱起了眉,似觉得话说重了。
他又软下声音哄我:「那是母妃给我的,要交给我妻。」
男人都是这样吗?
曾经许诺过、给出去的东西,也能理所应当地收走。
我觉得可笑,但还是问了他:「殿下不是答应要娶我?玉佩给我也不为过。」
「榕榕,别开玩笑了。」
谢池洲朝我走近两步,他握住我的手:「孤会娶你。」
「做孤的侧妃。」
曾经蜜语甜言,到最后不过一句玩笑。
我将玉佩扔了出去。
咕咚咕咚。
砸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5
我被禁足在东宫。
没有谢池州允许,不能踏出寝殿半步,他说这话时,很平静。
「榕榕,是孤太过纵容,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从今日起,若无孤手谕,不得离开半步。」
他甩袖离开。
我喊住他:「殿下。
「既然殿下这么说,在你眼里,我又是什么身份?」
谢池洲没有回头。
他丢下一句:「闲时玩宠罢了。」
那些亲昵与宠爱,深情的眼神与情话,不过是得闲逗趣。
在他眼里,我连人都不算。
只是一个宠物。
低贱至极,任人拿捏。
可是谢池洲忘了,初见时,他如同丧家犬一样伏在马背上。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姑娘,救我。」
如若不来东宫,我也该是顶天立地的女子。
行走江湖、济世救人。
6
我想我该离开了。
我和谢池洲本就不相称,他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我是身无长物的乡野医女。
不通礼节,不懂如何讨人喜欢、天长地久地拴住一个男人的心。
只会皮毛医术。
但母亲曾教导我。
女子,大可去游四方天下,不必被规训、被束缚在一宅之中。
只是我没走成。
白日里吹了风,在当天夜里生了病。
春杏值夜时,发觉我不对劲儿,探手一触,才知我额头烫得惊人。
她趁夜闯了谢池洲寝殿。
却没有请来太子殿下,她在我额头贴上湿布,哭着哄我。
「殿下太忙啦,要等明日才能来看姑娘,姑娘别难过,要快快好起来。」
春杏在宫中长大,她一定听过很多红颜枯骨,一梦成空的事。
所以她告诉我殿下爱重我。
给我活下去的希望。
可是女子并不是靠爱,才能活下去的。
我握住春杏的手,让她别哭,交代她去小药园为我采几株药。
春杏不知在哪:「小药园?」
说是药园,其实只有两块地。
就在寝殿后院。
种了这些年我攒下的珍稀药种,还有些头疼脑热常用的草药。
地虽小,我却照顾得很用心。
每日浇水施肥,用古书记载的,一点点地精心照料。
起初,我以为会和谢池州长长久久地待在这儿,像安家一样安置它们。
后来那颗心却不同了。
它们在,便让我记着我始终与宫中万千女子不同,我有来处。
我是自由身。
春杏为我煎了两日药,第三日时却迟迟未归,我待在殿内,隐约看到后院升起火光。
似有女子哭号。
我推开门。
手持兵刃的禁卫军守在门前:「殿下有令,非殿下手谕,姑娘不得离开。」
我不想他们为难,只是问道:「劳你看看,后院为何火光冲天?又是何人哭号不止?」
两位禁军对视一眼。
用很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江姑娘惩治宫女罢了。」
后院,江姑娘,春杏……
我奋力推开他们,闯了出去,飞奔向小药园。
有宫女拦住我。
「姑娘迟早要做贵人,何必争一时之气,惹得殿下不快?
「回去吧。」
回哪儿呢?
待在殿中,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就能当没有发生过吗?
我绕开她,摇摇头:「回不去了。」
无论是我,还是谢池洲。
都回不去了。
7
一把火,烧光了小药园。
数月心血,毁于一旦。
原先喜人药草,只剩黑乎乎一片。
江晚音在院中,她笑得很肆意,很开怀,像一株盛放的牡丹。
而春杏跪在她脚下。
两个侍女左右开弓扇她巴掌,好好的姑娘,脸已经肿得见不得人。
我踹倒了两个侍女,把春杏拉到身后护着,在江晚音目瞪口呆时,揪住她的领子。
两巴掌扇在她脸上。
又觉不解气,踹在她膝盖上,逼她跪在我面前,继续扇她耳光。
「贱人!」
江晚音后知后觉挣扎起来,我捏断她腕骨,她痛到失语。
眼中恨意凛冽。
「你敢伤我!殿下不会放过你的!」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又朝侍女们吼,「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侍女们战战兢兢围了上来。
我松开江晚音,往后一丢。
「江晚音,你毁我药园,伤我妹妹,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看向瑟瑟发抖的一众宫女。
「我要见谢池州。」
8
圣上重病,太子监国。
谢池洲常和我说抽不开身陪我,但事关江晚音,他来得很快。
他扶起江晚音交给侍女,甩出腰牌让人请太医,速速来诊。
院中,忽然冷清下来。
谢池洲如往常一般,抬手来轻捏我右颊。
我避了过去。
谢池洲收回手:「榕榕,你总是不听话。」
「听话?」我反问他。
「殿下,你让我如何听话?任由我的小药园被烧,任由春杏被人欺负?任由我卑躬屈膝地跪在江晚音面前,为奴为婢?」
谢池洲眼中墨色翻涌。
待他开口,又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太子殿下:「榕榕,去给晚音道歉。」
「孤会护你性命。」
我觉得好笑至极:「谢池州,你真是个混蛋!」
谢池州张口,似想说些什么。
但太医到了。
他转身匆匆离开,我喊住他。
「谢池洲,我有话和你说。」
他没有停下。
也没有回头。
9
我准备体面地同谢池州道别。
但他根本没有出现。
听说江晚音伤重,已经搬进东宫养伤,而谢池洲亲自照顾她。
我收拾出一个小包袱。
没有带走任何赏赐给我的东西,一身素衣,一根银簪,还有一卷银针。
只是看着春杏为难。
江晚音气量狭小,春杏被她视作我的人,若我走了,她定要磋磨。
我找来春杏。
她在我面前哭成泪人。
她说她只是东宫不起眼的奴婢,姑娘不必为了她和江姑娘闹僵。
我打断了她。
「你不是奴婢,你是我妹妹。」
她哭得更伤心了:「姑娘,都是奴婢不好,今日为您采药时,正好被江姑娘撞见。
「她得知这是姑娘的药园,非说奴婢违背宫规,烧了草药,还要惩戒奴婢。
「姑娘别犟,春杏去给江姑娘磕头,您莫要和殿下生分了。」
我摸摸她的头:「这不是你的错,春杏,你愿意和我离开这吗?」
春杏眼中闪过迷茫:「离开?」
「对,离开这。天地之大,何处不为家?春杏,女子除了女儿、妻子、母亲,也可以成为其他人。
「可以当厨娘、医女、仵作……
「永远不用囿于一片天地,依赖一个男人施舍的爱,活着。」
春杏定定地看着我。
她冰凉的手,慢慢放在了我掌心中。
「姑娘去哪,春杏就去哪。」
这一夜,谢池洲陪在江晚音身边,温言软语、温香软玉。
而我放了一场大火。
烧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偏殿无足轻重的榕姑娘,一个是东宫无人在意的春丫头。
往事如烟,烧尽在大火中。
10
我们跟着商队一路西行。
留在了漠北。
初来漠北时,便发现城中多老弱,他们多身有残疾。
只是大家对此习以为常。
「这儿本就是边境,常年同鞑子打,能捡条命回来已是祖宗保佑,断手断脚算什么?」
于是,我留了下来。
盘了间医馆,每次看病收一文钱,可以用药草换。
城中老弱,纷至沓来。
我的医馆也算在这儿,立了下来。
春杏聪明,很快就上手了整理草药的活,又学了捣药、包扎。
每天累得,一躺在榻上就睡着了。
可她眼睛越来越亮,嗓门越来越大,笑容越来越开怀。
她有时会抱着我哭:「姑娘,我好怕是梦啊。」
我拍了拍她的肩。
「傻姑娘,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春杏眼中含泪,她点点头,泪水落下。
「会的!」
11
来漠北后,时间过得飞快。
我身边除了春杏,还多了一位很黏人的追求者——
年少成名的小将军程冀。
初见程冀时,他中了毒箭,断了一只胳膊,口中骂骂咧咧:
「老子只是被算计了,下次一定要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这张聒噪的嘴,在我为他剜肉拔箭时,有一瞬消停。
可紧接着,他目光转向我身上。
「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好土啊。
比话本儿上,书生搭讪小姐还要土,春杏在一旁听着,没忍住笑出了声。
程冀自问自答:「或许姑娘不信,我一见到你就觉得眼熟,仿佛从前在哪见过,姑娘叫什么名字?在哪长大?喜欢吃啥?可有忌口?」
他说了一大堆。
霹雳吧啦地把人都砸晕了,才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可有婚配?」
为了避免麻烦,我故意吓唬他。
「虽未成婚,但有个狼心狗肺、移情别恋的未婚夫君。」
程冀愣了:「啊?」
「我把他毒死了。」
程冀放下心来:「我若喜欢谁,必定一心一意,此生如一。」
他笑眯眯地看向我。
「姑娘,你看我咋样?」
12
程冀像点卯一样,日日来医馆帮忙。
春杏被他「挤兑」的,都没有活干了,她托着脸打趣我们:「姑娘,程小将军也算温柔体贴,要不您就应了他?
「他再干下去,咱们药杵都得嚯嚯完了。」
程冀力大无比。
第一次捣药,直接干碎了药杵,只是他看着大大咧咧,却粗中有细。
分辨药物从未错过。
此刻他耳垂红成热虾,回过头看我,眼中映着黄昏彩霞:「阿榕,连春杏都说我好。」
他一走神。
手中用力,握碎了我的木屉。
痛啊!
太痛了!
漠北铁匠多,木匠少,又坏一个木屉,气得我拿药杵在他手背敲了一下。
「好什么好!认真干活!」
春杏咯咯地笑出声,程冀也笑了。
「打是亲骂是爱,阿榕心里有我啊!」
13
子时,程冀敲开了我的窗。
他穿着板正的铠甲,哪怕依旧笑嘻嘻的,气势却比寻常大为不同。
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你在我手背上敲了一下,不就是让我子时来找你吗?」程冀说得理所当然。
我作势要去关窗。
程冀伸手去挡,嗷嗷地叫疼,待我心软松手后,将一个大包袱递给我。
打开一看,里面叠着数个木屉,像是连夜刨出来的。
「阿榕,鞑子有异动,我得回去了。」
「什么时候走?」
「半刻钟后。」程冀声音有些紧,「下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我活着还是死了,有些话我想告诉你。」
「我心悦你,不是见色起意,也不是一时兴起。
「我很早就听说过你了,都说城里来了个天仙样的姑娘,治病救人,和活菩萨似的,我和他们打了一架,就这苦寒之地,哪有什么活菩萨。
「结果一见,真和天仙一样,爱到我心底,连话都忘了该说什么。
「当时一定唐突了你,抱歉啊,阿榕,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你那颗心。」
我摇头:「我不介意。」
程冀双手撑在窗棱,借力翻了进来,他站在我面前,遮住了大半烛光。
「你……」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那你有没有、是不是、可不可以……」他抓了抓后脑勺。
话没说完,脸却通红。
程冀连道别都在嬉皮笑脸。
但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此战凶险,有些话他怕不说,就再也说不出来。
「有,是,可以,吻你。」
我勾住他的脖子。
踮起脚凑上前,吻上了他的唇。唇齿交缠,我被程冀攫取全部呼吸。
他单手抱着我坐在小臂上。
恨不得将我揉进身体中。
时辰到了,程冀终于松开我。
「阿榕,等我回来娶你。」
14
程冀此战大获全胜。
而我到漠北已有三年,他身着铠甲回城,第一件事却是敲响医馆大门。
「阿榕,我回来了。」
他下马,紧紧抱住我。
两年不见整个人黑了许多,仍旧是聒噪吵闹的性子。
「你是没看到,我多厉害,把鞑子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喊爷爷,还想把闺女嫁给我,我才不要!
「我已经有阿榕了!」
他嘚瑟极了。
抱着我上了马背,介绍给所有兄弟:「看见没,这是我媳妇!」
我掐了他一把:「我何时答应你了?」
「出征前一晚。」程冀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那夜我本想问你,有没有对我心动,是不是觉得我挺好的,可不可以嫁给我。
「你直接吻了上来。」
程冀下巴抵在我颈窝,声音沉沉悦耳:
「阿榕,我们成亲吧。」
我回头。
吻在他唇角:「好。」
这场婚事有些仓促,却不简陋。
程冀把他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献给了我。
远在京都的程家人,也为了这场婚事,奔波漠北而来。
但我没想到,会在大婚前见到新帝。
谢池洲。
15
先帝两年前驾崩。
谢池洲登基,他监国多年,政务早就得心应手。
此来漠北,一是为了鼓舞军心论功行赏;二是贺程冀新婚大喜。
见到谢池洲时,程冀牵着我的手,向他叩首行礼。
「臣程冀、臣妇阿榕见过圣上。」
众目睽睽,谢池州却失了帝王仪态。
他走上前,几乎落下泪来。
「榕榕。」
程冀拉起我,将我挡在身后:「圣上怕是认错了人,此榕非彼榕。
「她是我的新婚妻子,阿榕。」
谢池洲眼眸黑沉,眸光翻滚如沸水,唇线绷得很紧。
身为帝王,却没能藏住情绪。
他摇头。
「朕不会认错人。」谢池洲眼尾泛起薄红,死死盯着我的手。
同程冀十指相扣,腕上是他传家玉镯。
「你就是朕的榕榕。」
程冀冷下脸:「圣上连日赶路,怕是头昏眼花连人都认不清,还请圣上爱护龙体,好生歇息。」
他带着我转身就走。
被谢池洲喊住。
「程将军,你要带朕的皇后去哪?」
谢池洲怕是疯了。
他话落,整室寂静,所有人恨不得捂住耳朵,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江晚音便是这个时候闯入的。
她戴着面纱,却难以遮掩脸上红肿溃烂:「圣上!榕姑娘早就死了!
「她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天底下再也没有什么榕榕了!」
谢池州嫌恶的目光扫向江晚音。
他挥开她:「闭嘴!」
帝王宠爱,凉薄至此。
程冀笑出了声。
「圣上,您莫要欺臣身在漠北,消息不灵通,天底下谁人不知您为江贵妃空置后宫。
「您从未立后,臣带走的又是哪门子皇后?」
现场突然活络过来。
但谢池州目光落在我身上,他沉声向我道歉:「榕榕,是朕错了。
「皇后之位,朕一直为你留着。你讨厌江氏,朕便将她贬为庶人赶出宫去!
「回到朕身边好吗?」
在江晚音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中,我朝谢池洲盈盈福身。
「臣妇从未见过圣上,也并非您口中榕榕。
「而是程氏阿榕。」
16
瓷盏碎了一地。
谢池洲发了好大的脾气,要让人抓住我。
但程冀不管不顾,带我离开,灿然日光落在我们身上。
影子斜斜映在地上。
「程冀,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哈哈大笑,突然揽着我跳上墙。
我们坐在墙头,程冀曲起腿歪着脑袋看我:「阿榕,你有要和我说的吗?」
「如果不想说,那就别说了,反正你永远是我程冀唯一的妻。」
其实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三句话就能囊括我和谢池州那些时日。
我救了他,同他相爱。
但他爱上了旁人。
所以我跑了。
我问程冀:「我是个坏姑娘,绝无可能为你打理中馈、生子纳妾、洗手做羹汤。
「将后半生寄托在你身上。
「我醋性极大,你若爱上旁人,我会给你们下毒,自己逍遥快活去。」
程冀挑眉:「所以呢?」
「所以,你还要娶我吗?」
「当然。」
程冀不假思索,他低下头吻在我眉心:「阿榕,我不是需要一个妻子,所以娶你。
「只是刚好你出现了。
「我想让你成为我唯一的妻。」
17
京都来人,塞满了漠北将军府。
所有人都在期待大婚。
但大婚那日,谢池州令人掳走了我。
他给我灌下软骨散。
这药让人浑身无力,不得动弹,好在我神志清醒,尚能思考。
我被蒙上眼睛。
不知道谢池州将我带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带着我一路奔波。
唯一不变的,是每日都有一碗软骨散。
他将我放出来时,已经过去五日了。
解开布条,入目青瓦屋檐。
我们已经离开漠北了。
「谢池洲。」我很不解:「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君夺臣妻,真是荒唐!」
「榕榕,朕就知道你没有死。
「你总算愿意认朕。」
谢池州捏住我右颊:「火起时,朕进过偏殿,横梁烧断七根,却寻不到你尸身。
「你聪慧过人,定然还活着。」
我反问他:「圣上,那又怎样?」
谢池州低头:「你和程冀尚未大婚,此事朕既往不咎,只要你往后安心待在朕身边。
「朕的皇后仍旧是你。」
我笑出了声。
「谢池州,不是所有人都想当皇后,我不需要你的施舍和宽容。
「我从未做错过什么,我们之间,背叛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
谢池州手握成拳,额角青筋直跳。
「不是这样。
「江家门生遍布朝堂,那时朕势单力孤,还需江家助力,对她好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朕已站稳脚跟,可以和你长相厮守了。」
我别过脸去。
「谢池州,你真让人恶心。
「你的身不由己和苦衷,并不是让一个女子为你委曲求全的借口。说到底,不过是在你心底,我没有权势重要!
「从一开始,我便被你舍弃了。」
谢池州喉头滚动:「只要能得到你……」
「你得不到我!」
我厉声打断谢池州的话:「活着不易,但寻死很简单,断肠草下肚,三刻钟必亡。」
「谢池州,你可以试试。」
谢池州定定地看着我,眼里闪过痛苦,轻轻阖上了眼。
他俯下身。
我满嘴都是血腥味,手指在他脸上抓出血痕:「滚!」
「谢池州,我嫌你恶心!」
谢池州冷笑:「你在等程冀?」
「别等了,此刻他自顾不暇,无人会来救你。」
18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从前,只在戏台上听过这一出戏,我想君臣都是傻子不成?
哪有人知道会死,还不逃啊?
但这桩事,真切发生时,我才明白。
臣不是不想逃。
而是不能逃。
谢池州带我离开了漠北,但是把江晚音和程家人留了下来。
他答应和江晚音重修旧好,只需她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烧了漠北粮仓。
鞑子反扑,而漠北没有粮草。
便是程家人领兵又如何?
此战必输。
但哪怕程冀知道这是阴谋,是诡计,是在要他的命,他也不会逃。
因为他是程冀。
谢池州对他这下作手笔,丝毫不觉脸红:「榕榕,江氏铸成大错,沦为千古罪人,程将军满门忠烈,战死沙场。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旁人。」
我恨不能将谢池州千刀万剐。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当年还在茅草屋时,他同我说此生最想看到的事,便是百姓安居乐业。
如今,他却让天下万民,民不聊生。
「谢池州,千古罪人是你。
「我们之间,是漠北万民的鲜血,永远也跨不过去。」
19
我还是逃了。
谢池州不知道,哪怕中了软骨散,只要有银针放血,总能恢复气力。
我浑身没有多少银两。
唯一的信物是程家传家的手镯。
漠北缺粮草,也缺药材。
我要回到漠北去,回到程冀身边。哪怕是死在他身旁,我也心甘情愿。
用全部银两,又当了玉镯,我买了匹快马,两天三夜赶回了漠北。
见到程冀时,他眼底青黑,显然许久未睡。
他下意识地咧开嘴笑。
却又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阿榕,你不该回来的。」
我才知道,粮仓并未被烧。
江晚音愚蠢至极,她那把火还没烧起来,便被程冀带人扑灭。
「但她在井水中下了毒,短短十日,城中半数染病。」
程冀胡子拉碴,往后退了半步。
「阿榕,或许我就是下一个。」
我握住他的手。
「程冀,我想当你的妻子,并不是你身上的点缀,或是摆在家中的花瓶。
「我会与你生死与共。」
20
我去见了江晚音。
她和病人们关在一起,已经有些疯癫,在屋中张牙舞爪,逢人便说:
「我是皇后!我是当朝皇后!谁敢小瞧了我去!」
我持剑削去她一只胳膊。
江晚音痛得大叫:「秦榕!你这个小贱人!为什么没有被烧死!为什么要让殿下惦记你一辈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比不过你!」
「江晚音,我知你没疯,在病人中数日,却毫无症状,交出解药。」
「解药?做梦吧!」
江晚音双眼通红:「死了!都死了才好!你们都死了,殿下就是我一个人的!」
她什么也不肯说。
但有她的血肉,亦可研制解药。
漠北大夫十数人,一部分安置病人,一部分去找药方。
在春天到来时,我们找到改良的解药方子。
一切都结束了。
21
江晚音死在了夜里。
她死时,满墙都写满了恨。
毕竟是今上贵妃,程冀寻人为她敛尸,送回了京都。
贵妃棺椁入京那一日。
江家联合镇南王反了。
听闻世家武将步步紧逼,谢池州无可用之人,被迫下了罪己诏。
吊死在了东宫一棵歪脖子树上。
如今,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程冀在深夜爬了医馆的墙,敲开了我的窗:
「八月初九是黄道吉日。
「阿榕,我们成亲吧!」
22
大婚很热闹。
黄昏时分,军营许多人都来了,好在有京都程家人支应,才不显得慌乱。
春杏为我梳头盘发,她眉眼间已褪去曾经的怯懦瑟缩。
「姑娘,若是程将军对你不好,咱就不要他了。
「只要跟着你,我去哪都行!」
满室人都在笑。
「阿榕这般好的姑娘,小程若欺负了她去,咱漠北人,头一个不应!」
「就是!」
在一片应和声中,程冀来接我去拜堂。
这其实不合规矩。
但我没有兄长,小医馆也支棱不开,程冀便通通安排在了程府。
一根红绸。
一头牵着他,另一头牵着我。
程冀牵着我拜堂,去了新房。
红盖头遮住了面容,我垂下眼,眼前是一片红雾。
心突然跳得很快。
直到喜称挑开盖头,眼前霎时明亮起来,程冀一张笑脸映入眼帘。
「阿榕。」
他端来一杯合卺酒,与我一饮而尽。
笑意几乎从眼底溢出。
「我妻。」
番外
程冀视角
成婚第五年,阿榕生下了一个女孩。
这个孩子来得艰难。
出生时,太阳缓缓升起,下了一夜的雨都停了。
程冀为她取名:
程初。
小名叫朝朝。
程冀喜欢将她扛在肩头,带她去医馆找娘亲,然后抢过春杏手上杂活。
笑眯眯地看阿榕教小朝朝辨认草药。
这是程冀从未想象过的日子。
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战死了,他是由伯母带大的。
稍微大点,伯父与叔父都相继埋骨漠北。
对程冀来说,他从懂事起就在等着上战场、战死沙场。
这是每个程家人的宿命。
他从未对任何女子动过心,不想看到她们像记忆中母亲、伯母那样。
永远在孤灯下,缝着一件永远不会有人穿上的寒衣。
直到遇见阿榕。
居然有人不畏漠北苦寒,来这开医馆?天底下哪有这样傻的人呢?
他暗地里观察了很多天。
阿榕好像真的是个傻的,她不图钱财、不图名利。
她图百姓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她身上仿佛有光。
只要看着,都会觉得被照亮。
程冀心里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出了不该有的渴望,连梦里都是她。
他黑着脸起来,洗了亵裤。
练兵时,都有些魂不守舍,受了点伤,立刻去了阿榕的医馆。
从暗处走到明处,程冀可真紧张啊。
他一紧张,就话多。
甚至连心中最想问的那句都问了出来。
话说出口,程冀自己也愣住了。
原来,他也是渴望成婚的吗?
这个问题,许久之后他才想明白,他不是渴望成婚有个家。
他只是渴望能和阿榕成婚。
能和阿榕有个家。
可是程家人的宿命,是守卫疆土。
出征前一晚,程冀想若是这次平安回来,便求娶阿榕。
他万万没想到,竟招惹来了谢池州。
更没想到,谢池州竟和阿榕有一段往事。
几乎是立刻,程冀就猜到这是阿榕口中,本该被毒死的未婚夫。
也是谢池州,在大婚当日掳走了阿榕。
夺妻之恨。
程冀恨不能将谢池州片成一块一块的,但漠北也是多事之秋。
牵绊住了他。
伯母隐晦地同他说,缘分是强求不来的。被皇帝看上的女人,便不要再想了。
去他妈的狗屁缘分!
程冀真想冲到谢池州面前。
狠狠踹他一脚:「敢动老子的女人,你这皇帝真是当腻了!」
可漠北越来越多人染病。
最后追查到江晚音身上,他是漠北的军心,不能离开,也不能动摇。
程冀连梦里,都梦到阿榕。
她和谢池州对峙,以死相逼,尖锐簪子划过脖颈,泂泂血流出。
他醒来,在空荡的街上一圈一圈地转。
原来这就是软肋。
从此他心有牵绊,只愿能同她长长久久地活在这世上。
后来,城中染病者众,再也控制不住。
程冀有时会想,也许明日他就倒下了。阿榕不在也好,只盼她平安。
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阿榕回到了他身边,她握住他的手。
说要同他生死与共。
好在,一切已经过去。
他将谢池州所作所为写在信中,随江晚音棺椁一道递给了江太傅。
谢池州吊死在东宫。
但在他驾崩十日后,他收到一封谢池州的信。
信上龙飞凤舞只有潦草几字:
「妻惜我时我不知,我惜妻时妻别离。」
呸。
程冀烧了信。
将这一段事藏下。
他曾听过谢池州名讳,太子儒雅随和,会是很好的明君。
但这样的君子,只是装出来的。
他日复一日地压抑心底渴望,抛弃了一切想得到的东西。
却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等他荣登帝位,被他藏在心底的野兽便被放出,那些苦苦压抑的欲望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不配。
不配成为皇帝。
更不配得到阿榕一丁点眼神。
「爹爹,我们回家吧。」
朝朝学累了。
从阿榕怀里跳下来,又坐在了程冀肩头。
此时城中热闹非凡。
程冀扛着女儿,牵着妻子走在街上,街上行人俱是笑容满面。
朝朝看到枝头绿芽,欢喜地哇出了声。
循声望去:
又是一年好光景。
(全文完)
Dung dung – Xuân Tri Diêu
(Nguồ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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