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芜 – 甜酒酿雪梨
我拼命救回来的小将军,与我对薄公堂,只为和我退婚。
他骂我心思歹毒,转头娶我庶妹,夸赞她温厚纯良。
而我颜面尽失,无人愿娶,只得嫁给声名狼藉的奸佞霍彰。
出嫁那天,他突然单枪匹马跑来抢亲,说愿意纳我为妾。
霍彰吃味地问:「就这种货色,也值得你惦念许多年?」
后来,小将军跪伏在我的裙踞边,哀哀乞求我收了他,哪怕做小的。
01
卫策来退婚时,我正在缝嫁衣。
右手刚被针尖戳破,溢出鲜红的血,卫策却看也没看。
他冷着一张脸,开口就是质问:「听允楚说,你将她的贴身婢女遣出府了?」
允楚是我的庶妹。
母亲过世后,父亲没再续弦,主持中馈的活就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颔首,「那婢女屡次三番偷府里东西,甚至下……」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卫策狠狠打断。
「她父亲病了,偷东西只是想给父亲凑治病的银钱。」
「你将她遣出去,相当于断了她一家的生计。」
他蹙眉望我,眼中充满了不解:「盛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
我想讲明缘由,庶妹的惊叫声突然在这时响起。
卫策想也没想,转身疾步往门外走。
庶妹跌坐在门口,手臂上有一道伤痕,正在往外淌着血。
卫策立刻弯腰查看伤势,语气分外温柔,「这是怎么了?」
「喏,这家伙挠的。」
庶妹痛得倒吸了口气,朝一边的狸猫抬了抬下巴。
卫策低头小心为她擦拭伤口,「那回头我把这只猫抓来给你出气。」
他们挨得很近,庶妹就势往卫策怀里靠,弯着明眸笑了起来,轻声咕哝。
「才不呢,小猫多可爱,我要好好养着。」
卫策失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你啊,和你姐姐以前真像。」
我远远瞧着,忽觉他们好像才是定了亲的爱侣。
庶妹像是想到了什么,偷偷拿眼瞟我,拉住卫策的袖子。
「你能不能再帮我的婢女求求情?她跟了我很多年,我不想她走。」
「嫡姐最听你的话,你要是求情她一定会同意的。」
她说着,眼圈渐渐红了,蓄满了泪水。
卫策看向了我,缓缓开口:「阿芜,听见了吗?如果你答应的话,这个婚约就继续。」
我有些茫然,攥紧了衣袖轻声问他,「若是我不答应呢?」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揽着庶妹的手紧了又紧,这下是直接将她按在怀里了。
「那我就退婚。我不可能娶一个心思歹毒的女子为妻。」
我微微晃了晃身子,险些站立不稳。
他好像忘记了,他这条命还是歹毒的我救回来的。
02
十二岁那年,浑身是伤的卫策倒在盛家门口。
他就剩一口气,抱着我的腿求我救他。
庶妹和我说这是个晦气玩意,让我一脚踢开算了。
我师承药王,自幼学习医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进府里。
回府后一把脉,这才发现他伤势过重,应该活不到天亮。
我原是想好好葬了他,可他死死攥着我的手,求生意志强烈,让我有些不忍。
师父仙去前给我留了两颗救命药丸,说是能让重伤濒死的人复生。
犹豫再三,我给他喂了一颗。
怕一不留神他就闭了气,我轻声哼着童谣,守了他一夜。
天亮时,我的嗓子都哑了,而他终于醒转。
卫策醒来后推说自己失忆,日日跟在我身后,要给我当小厮。
母亲默许了,放任我和他整日一块放风筝扑蝴蝶。
那时卫策说,我是他见过最明媚的姑娘。
一年后,卫家的人找了来,要领卫策回去。
原来他是家中庶子,深受嫡母迫害,卫家不管不顾。
如今他的兄长得了疟疾丢了性命,卫家只剩下他一个男丁,便巴巴来认。
卫策回去没多久,卫家就上门提亲。
母亲觉得卫策品性好,允诺了这门亲事。
我一直以为,长大后嫁给卫策,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没想到,变数横生。
03
卫策要退婚的消息传到了父亲耳里。
父亲大怒,指着卫策问:「临到婚期突然退婚,你让盛家的脸往哪搁?」
卫策十分坚决,「盛芜变了,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的阿芜了。」
卫家无故退婚,这事传到坊间,一时间议论纷纷。
「哪有临出阁还和人退婚的?卫家做事太不地道了。」
「就是就是,听说卫策落难时还受到盛家的庇佑呢。」
流言甚嚣尘上,都是同情我指责卫家的。
可没两天,我就被人请到了衙门,说是有我的诉状。
我去衙门时,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看见我来,人群静默了一瞬,接着刻薄言语接二连三吐出。
「她心地如此歹毒,难怪卫家要退婚。」
原来卫策不堪名声受辱,让庶妹的婢女写下证词,讲明我苛待下人的种种事由。
他还指着我说:「盛芜母亲没能教会她温顺恭良就早早逝去。她一个丧妇长女,在五不娶的范围之内。」
「我原先想她良善,便认了这门亲。谁知她跋扈专断,欺辱庶妹,虐待婢女。」
他理所当然地道:「许是她没有生母教导,这才品性乖张。这样的姑娘,我家是断断娶不了的。」
我极力保持冷静,讲明了庶妹的婢女偷盗及对我下药一事,又拿出了证据。
卫策一怔,看向庶妹:「你怎么没和我说下药的事?」
庶妹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呢。」
可饶是我赢了官司,大家依旧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没有母亲教导,学不会女子的温柔顺从,这才惹得卫策生厌。
卫策还高声宣布,说他要迎娶庶妹。
庶妹感动得梨花带雨,一副柔弱小白花的模样。
当即就有妇人教导自己的女儿,「你要温顺一些,要不然回头和这个姐姐一样被人退婚,这辈子就完了。」
我的名声败了,再没有人肯娶我。
原先夸我端庄持重的人,现在都说我强势蛮狠,实在不是良配。
父亲知晓此事后,叹了口气:「若真嫁不出去,日后便去庙里为盛家祈福吧。」
谁知没过两日,霍家就请了媒人来给霍彰提亲。
霍彰是个恶名昭彰的大奸佞。
父亲原是不肯,一来不敢得罪霍家,二来怕我真没人要,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04
我从盛府出阁这天,百姓指着我说:
「霍彰那种佞臣,居然还有人愿意嫁。」
「盛家真是急了,怕女儿老死在家里咯。」
人群哄笑成一团,我安静地坐在轿内。
行到中途,花轿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惊声道:「这不是卫小将军吗?」
风把轿帘掀起,我看见卫策身穿枣红夹袄越过人群,策马而来。
他堪堪停在我的花轿前,喘息连连,「阿芜,跟我走。」
我端坐在轿内不动,「去哪?」
「霍彰其人,惯会玩弄权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嫁给他。」
我坐在轿内,颤声问他:「那你可知,如今除了他,再没人愿意娶我了?」
「还有我。」他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不会让你嫁不出去的。」
「送你上公堂时,我就为你做了好打算,想着日后纳你为妾。」
我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重复了一遍,「做妾?」
他理所当然地道:「是啊。你我相识多年,我对你怎么可能毫无感情?」
「只是你太过强势,若是娶了你再纳允楚,只怕允楚会在你手里吃亏。」
「如今允楚为妻,你为妾。她天性纯良,绝不会像其他正室那样下暗手害你,你们定能相安无事。」
我一时语塞,只觉得荒唐。
合着他想坐享齐人之福,又怕我不安分,这才闹了这么一大出,只为让我做妾,让庶妹为妻。
我正想开口,有人先我一步,冷声道:
「卫小将军真是好大的脸啊,来抢亲就算了,还想让本都督的妻子做妾?」
霍彰此言一出,卫策没再说话,但他依旧不肯让道。
霍彰冷笑问他:「非要本都督取了马鞭抽在你身上,你才知道滚吗?」
谁知,卫策分外笃定地开口:「盛芜与我定亲多年,一心思慕于我。」
「比起当你的妻子,她更愿意当我的妾。」
「你这样横刀夺爱,是不义之举。」
花轿里的我死死攥住喜袍,拼命遏制住自己冲下去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他如此在我夫婿面前搬弄是非,这让我过门后如何自处?
「我不愿。」我高声道,「即便是你卫策的妻,我也是不屑当的。」
「你俩庶子配庶女,简直是绝配。我这嫡出的就不瞎掺和了。」
霍彰没再多说,只一扬马鞭,对着卫策冲了过去。
「既你不肯走,那被撞死了就别怪在本都督头上。」
卫策是个惜命的人,见状急急避开,瞬间跃入人海。
走之前,我听见他与我说:「盛芜,你会后悔的。」
我摇头冷笑,后悔的人是他不是我。
离了我,他会没命的。
05
霍彰为我挑开盖头前,我心中有些忐忑。
按照坊间传闻,他应是个不太好相与的人。
今夜盖头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俊逸的脸。
他长身玉立,不似武将,倒像是个羽扇纶巾的儒生。
合卺时,我瞧见他的双颊似乎飞起了一抹红晕,酒液都在摇晃。
瞧着倒像是个脾气不错的。
于是我没忍住,小声问他:「都督与我素昧平生,怎会突然求娶于我?」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小厮匆匆跑来。
「都督,老夫人突发急症昏死过去了!」
霍彰蓦地起身。
待我们赶到时,老夫人已经断了气。
嬷嬷哭着说:「今日都督娶亲,老夫人原本开心得很,晚饭还多吃了一碗。」
「谁知她夜里一直喃喃着心口疼,没多久就昏了过去。等郎中来时,人已经没了。」
嬷嬷又拿了个檀木盒子递给霍彰。
「这是老夫人当年陪嫁的翡翠坠子,专程让我取了来,说是明日给少夫人见面礼。」
「老夫人昏死前还留话,说您娶了媳妇后定要过得和和美美。」
霍彰跪着老夫人床边。
他将盒子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我出嫁这日,婆母心疾发作,撒手人寰。
府里卸下红幔,换上白布,喜堂成了灵堂。
翌日,霍家亲族又一次聚齐。
我和霍彰跪在前厅。霍父沉着一张脸,指着我说:
「她命中带煞,在家克死生母,出嫁克死婆母。」
「难怪卫家不肯娶她。」
「三哥儿,今日亲族都在此,你赶紧给她写封休书,让她回娘家去。」
我没有说话,只默默转头看向霍彰,心中仍有一线希冀。
霍彰却问:「刚娶就休,该用什么理由?」
闻言,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霍父想也不想,「就说她不顺父母吧,今日赶紧打发回去。」
他们和卫家一样,说话做事丝毫不考虑我的生路。
事已至此,我想起身回去收拾行囊。
霍彰却拉住了我手,「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用这种莫须有的借口编排她,父亲想过她该如何自处吗?」
霍父轻嗤一声,满不在意,「这与为父何干?」
「与我相关。」霍彰牵着我的手,坚定道:「这是我的妻子,我不能让她受这种委屈。」
「休书是不可能写的,还请父亲打消了这心思吧。」
霍父被当众下了面子,当即脸色涨红,气得重重一拍桌案。
「那你是指望着她把我也克死吗?」
霍家亲族也纷纷开口劝说霍彰赶紧休妻再娶。
霍彰不耐地打断他们:「等母亲葬礼办完,我带着盛芜搬出府住。」
霍父一惊,「你这是要分家?」
「是,分家。」
「不住在一个屋檐下,就不用担心她克不克你了。」
06
霍彰这头刚自立门户,那头宫里就传来懿旨,要他前往京郊办事。
他这一走,太监又跑来传太后口谕,说要召我入宫。
进宫路上,我想起了一则流言。
当今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如今不到三十。
有消息说,霍彰曾多次出入太后宫闱,二人似乎关系匪浅。
我直直打了个激灵,不敢继续往下深想。
进宫后,我遇见了卫策和庶妹。
卫策眼下一片乌青,看样子近来睡得不太好。
我仔细瞧了瞧,他的脸上和手上果然开始长红疹了。
看见了我,他抬着下巴几步走来,傲然开口:「盛芜,你……」
可话还没说完,他就开始拿手搔痒。
庶妹赶紧止住他的动作:「郎中说了夫君莫要抓痒。」
「太后娘娘安排了太医给你诊治,咱们赶紧去吧。别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说完,她重重看了我一眼。
我莞尔,伸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将军这红疹一旦破皮,流出的脓水是不是黑色的?」
卫策霍然抬头看我。
「且郎中开了许多方子是否依然无济于事?」
「你怎么知道?」
我不答却道:「如今只是红疹就睡不好,那接下来可怎么办呢?」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盛芜,你会医术!」
「你定然知晓我这病怎么治,对不对?」
我眨了眨眼,压低声音:「这就得看看你的诚意了。」
他猛地拉住了我的衣袖,「阿芜,我好难受,你帮帮我。」
拉扯之时,庶妹就在跟前。
她见状恼道:「姐姐,你是不是在霍家过得不如意,又想着来抢我的夫婿?」
「不啊,抢东西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我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音量说:「妹妹,新婚夜卫策不举了吧?这就是你眼巴巴抢来的男人呢。」
「盛芜!」
庶妹脸色一变,一改原本那副孱弱小白兔的模样,伸手就要扇我巴掌。
她的巴掌没能落下,中途手腕被我狠狠钳制住。
她还想挣扎,眼角余光却瞥见卫策正愣愣看着她。
「允楚,你怎么也学着那些妇人动不动扇人巴掌了?」
「你不是一向最厌恶这种事情吗?」
庶妹这时反应了过来,急忙想要收回手。
我微笑道:「看来妹妹在卫府过得并不顺心,脾气好暴躁啊。」
庶妹惯会伪装,本来不会被我这三言两语激怒。
她的陪嫁里,有一条前朝传下的琥珀吊坠项链。
庶妹少有贵重之物,自然爱不释手。
可这条项链是我让人添进去的,项链背扣的凹槽处填了药粉。
药粉无色,长久熏染,会令人狂躁。
单纯的死太便宜她了。
她装小白兔这么多年,总该撕去伪装,让人看看她的真实面目。
至于卫策……
他还在央求我:「阿芜,你帮我治治吧。」
「行啊。」我施施然道,「在我家门口当众跪下,我可以考虑一下。」
卫策也恼了,「盛芜,我本以为你念着我们多年的情分,不会忍心我难受。」
「没想到你竟生的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我继续往太后宫里走,不再理会他,「你尽管说狠话,到时候别求我。」
卫策在我身后说,「太医院有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大夫,我就不信他们治不好我。」
「求你,别做梦了。」
我脚步不停,并没有告诉他真相。
这病,除了我师父,天下只有我能治。
很可惜,师父已经不在了。
07
太后在宫里等着我。
她果然和传言中一样,面容姣好,难怪得先帝专宠。
我朝她跪拜行礼,她却没有让我起身,反倒问我:
「盛氏,你知晓霍彰为何娶你吗?」
新婚夜我曾问过霍彰,可惜他没来得及与我说。
「哀家料你定然不知。」
她仿佛很好心地给我解惑:「霍彰只是需要一个妻子帮他免去风言风语罢了。」
「而这个妻子,不是你也可以是旁人。」
她款步走到我面前,涂了丹寇的手托起我的下巴,我被迫与她对视。
「哀家美吗?」
我颔首,「太后娘娘凤仪万千。」
她的手蓦地收紧,令我吃痛。
「既这样,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千万别打那些莫须有的主意。」
太后不再看我,只懒懒起身,「哀家乏了,要去休息了。」
「至于盛氏,礼仪不周,就跪到明日再出宫吧。」
我跪在院中,忽然深觉传言果然不虚。
下午原是放晴,可到了傍晚,天色忽暗,闷雷滚滚。
我的腿有些发麻,忍不住伸手轻轻锤了锤。
宫女立刻指着我说,「太后交代了,要你务必好好跪着。」
「跪上一日夜,彻底打消不该有的心思才好。」
我垂下头,感叹自己刚脱狼窝又进虎穴。
一道春雷炸开,宫女惊得躲进寝宫。
大雨瓢泼落下,淋在我的身上。
但意想之中的透心凉并未出现,有人解开大氅,将我裹住。
朦胧的视线里,我抬头看见了霍彰的脸。
他撑着一把紫竹伞,朝我伸出手,将我轻轻拉起。
「抱歉,来晚了。」
「走,我们回家。」
我摇了摇头,「太后要我跪上一日夜。」
「别理她,跟我回家。」
我站着没动。
回头太后舍不得责罚霍彰,可又要寻由头来折腾我了。
听说霍彰来了,太后当即披衣而出,欣喜道:「霍郎你来啦?」
霍彰却不看她,单手将我抱起,「臣来带夫人回家。」
「哀家罚她在这跪着,可没允许她起身!」
霍彰置若罔闻,扛着我抬步就走。
太后恼了,在身后追问他:「霍彰,你敢违抗哀家旨意?」
霍彰停住脚步,冷冷回眸,「有何不敢?臣又不是第一次抗旨。」
「太后下次再动臣的妻子试试。」
说完不等太后反应,他快步离开皇宫。
不愧是大奸臣大都督,真是叛逆。
08
霍彰一手抱我,一手撑伞。
伞全打在我这边,我又有大氅裹着,倒是没怎么被淋。
他半边身子都在雨里,湿漉漉的长发贴着脸颊。
偏偏他还有闲工夫问我:「太后和你说什么了?」
我将太后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声问我:「那你能不能别相信她说的话?」
「什么?」
「我不是缺一个妻子才娶你,我是因为你才萌生了娶妻的冲动。」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也没再多言。
雨声淅淅沥沥,溅湿他的鞋袜,他抱着我走过长长的宫道。
他将我放在马车上,又给我递了块帕子。
「擦擦,别染了风寒。」
我接过帕子,仰头为他拭去脸上的水渍。
霍彰微微一愕,哑着嗓子问我:「阿芜?」
我掀开帘子拧干了水,又给他擦拭额上的湿发。
他轻轻捉住我的手腕,有些局促:「阿芜,你……怎么想的?」
「如果我说我和太后清清白白,你相信吗?」
我停下手上动作,懒懒倚靠在车壁上,「那你仔细和我说说你们之间的事。」
「人既然长了嘴,总得把事说清楚,省得回头我误会了去。」
霍彰思索了片刻,告诉我:「太后喜欢我。」
「太后算我远房表姐,先帝去后,她向我表露心意。我拒绝了,但她一直耿耿于怀。」
「皇上并非太后亲子,只比太后小了七岁。如今二人正在争权。」
「偏偏霍家和太后绑在一条船上,我与太后总归会相见,仅此而已。」
我沉默了片刻,眯着眼睛打量他。
「太后揽权后,增赋税、发徭役、大兴土木,并非明主。」
「再者,你家既和太后捆绑,你二人后续会发展成什么关系实在说不清。」
我笑了笑,将帕子还给他,「既如此,我就不凑合了。」
霍彰捻着帕子,急急道:「可我是皇上那边的人啊。」
我睁大眼睛,只见他抿着唇,「阿芜,我分得清是非善恶。」
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
霍彰带我下了车。
这是一条很窄的巷子,两侧路人衣衫褴褛,像是贫民所居之处。
有个孩童瞧见了霍彰,当即跑到他跟前,摇着他的衣袖:「霍哥哥来啦!」
说话间又围了三四个孩子。
看样子,他们不仅认识霍彰,还很喜欢他。
一个妇人指着孩子喊:「你那小黑手可别把霍大人的衣衫弄脏了!」
说着她小跑了过来,感激地道:「多谢大人上次出手相救,这孩子的病已经好了。」
霍彰笑了笑,和她闲聊两句,带着我从街头走到尾。
这条街的百姓似乎都和他相熟。
走到巷尾时,天彻底暗了,最后一丝光亮湮灭。
霍彰回望巷子,「阿芜,我带你来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并非传闻中那么不堪。」
「其实我也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如今受皇上所托,蛰伏在太后身边,名声差了一些。」
「但我所图的,一直是海宴河澄……还有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霍彰说这话时不停地捻着袖口,看模样似乎紧张且不安。
我在思索,没有答话。
霍彰见我久久不言,慢慢垂下了头,有些沮丧地道:「也罢,回家吧。」
我没有动,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如今既已成婚,又把话说开了,我也不想再扭捏。
再者,我始终记得霍父要求休我时,他出面维护的模样。
我想,或许试试也无妨。
「那夫君想要什么样的机会?」
说着,我踮起脚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比如这样?」
霍彰愕然地睁大了眸子。
我原以为霍彰该是风月场上的常客,但他对男女之事生涩得很。
他双眸晶亮地望着我,像是盛满了无数星子。
「你这时是不是该弯腰闭眼张嘴?」
霍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可他也只会茫然地打开齿关,全程由我主导。
这下,我是彻底相信他和太后之间的清白了。
半晌之后,霍彰面红耳赤地将我拉回马车,一直抓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阿芜,我之前曾见过你,那时你已开始操持盛家庶务了。」
「我觉得一个小女郎年纪轻轻就能将府邸打理得井井有条,很有本事,便留了心。」
「后来我发现,你坚韧果敢、杀伐决断,让我心向往之。可那时你已定了亲,我只能远远旁观。」
霍彰边说边红着脸瞧我,「后来知晓你和卫策取消婚约,我便巴巴赶来娶亲。」
我觉得有趣,「旁人都觉得我过于强势,你倒不喜欢温顺的?」
「温顺不过是世人想困住女子的借口,有棱有角没什么不好。」
霍彰说着,蓦地低头问我:「阿芜,你能不能再亲亲我……就像刚才那样……」
谁能想到,在外头飞扬跋扈的大都督,于情爱一事上还要人教。
道路崎岖,马车晃荡得厉害。
09
卫策近来过得艰难。
上朝时屡屡被以霍彰为首的朝臣排挤。
下朝后还要用药,可惜那药吃下后毫无效果。
他身上红疹开始溃烂,食不下咽,整个人都消瘦了几圈。
没多久,他五脏疼痛,直囔囔头晕。
辗转难眠两旬之后,卫策终于忍不住找我。
一开始,他是请了管家来霍府传话,让我去卫家帮忙治病。
我理也没理。
又过了两日,他跑到霍府来找我。
彼时我并不在家。
霍彰那日带我去的巷子叫焦尾巷,附近多是贫寒人家。
因着家中拮据没钱治病,往往小病就能要了这里孩童的性命。
于是我每隔五日就会去焦尾巷义诊。
义诊时总有几个女孩围着我,似乎对学医很感兴趣。
我寻思着不如收她们为徒,教她们一些安身立命的本事,没准她们日后能走出焦尾巷。
回府时,卫策已在门口等了许久。
许是卫策怕我不肯医治,搬了卫家老夫人做说客,还把庶妹也带来了。
「阿芜,那些太医果然没用,你救救我好不好?」
卫老夫人上前,「霍夫人,小策都瘦成这样了,想必你也不忍心吧?」
我微微一愣,「这与我何干?我有什么不忍心的?」
老夫人这下变了脸色,指着我说:「你与小策定亲数载,竟然如此无情?」
「所以呢?他不是娶我庶妹了吗?」
老夫人想了想,恍然大悟般道:「你是不是心里埋怨小策娶了你妹妹,这才不肯出手相救?」
她老手一挥,「这倒无妨,左右不过是个庶女,回头休了就是。」
我有些愕然。早就听闻卫老夫人和孙媳妇相处并不愉快,原来是真的。
庶妹就在一旁,听见之后指着她大恼道:「休我?凭什么休我?」
老夫人「哎哟」一声,拉了卫策的衣袖。
「好孙儿,看看你这媳妇,竟敢对祖母如此无礼!」
庶妹也去拉卫策,「夫君,祖母先说要休我的!」
经过她们这一闹,霍府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卫策被两个女人拉得头疼,只得把气撒在庶妹身上。
「允楚,祖母不过嘴上说说,你却对长辈言语粗俗,被说两句就动怒。」
「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差了。我原先看你温顺纯良才娶你过门,谁知你变成这副样子,倒是叫我后悔。」
卫老夫人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
「就是,我家小策自从娶你之后就恶疾缠身,定然是你这个灾星害的!」
庶妹脖颈那条琥珀项链在阳光下闪着金色光泽。
听了这话,她竟不管不顾地道:「我还没说你家孙子银样蜡枪头呢!看着人模人样,从成婚那夜起就不行!」
卫策本来应该行的。只怪他早年身受重伤,被我救下,用了师父留下的药丸。
是药三分毒,这药至阴,虽能救他性命,但副作用极强,需患者每月服用药汤徐徐解毒。
一旦停药,肌肤出现大片红疹,待到溃烂之时,毒已深入脏腑。
卫策听庶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他的隐疾,也是气得不行,朝庶妹就是一掌。
他如今病了,没什么力气,这一掌虽然不重,但是彻底激怒了庶妹。
「卫策,你居然敢打我!」
她扑到卫策面前,长长的指甲深深扣进卫策的肉里,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老夫人见卫家的独苗苗被人欺负,也上前和庶妹厮打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霍彰正好回家,在我耳边悄声道:「就这么个货色,也值得你惦念那么多年?」
「年少不更事,他也掩藏得很好。」
他们扭打在一团,等反应过来时,瞧见我和霍彰正坐在椅子上,端了盘瓜子边看边嗑。
卫策恼羞成怒,「盛芜,你就这样干站着看我笑话?」
我嚼了口瓜子,「不啊,我明明坐着。」
卫家人骂骂咧咧地回去了,百姓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隐约都在讨论不举一事。
霍彰与我携手进门,低头将我的碎发别在耳后。
「阿芜,我的名声太差,原先总觉得配不上你。反观卫策,曾是京中负有盛名的世家子弟。」
「现在想想,幸好你没嫁过去。」
我轻轻笑了笑,「我以前也挺在意名声。被卫策辱没声誉之后,反倒不在意了。」
「霍彰,风言风语杀不死人,至少杀不死我。」
霍彰将我抱在怀里,「杀不死的,只有强者,所以我们阿芜是强者。」
他拉着我往房中去,食髓知味后愈发不肯浅尝辄止。
「阿芜,我也很强的。」
恍恍惚惚中,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意有所指。
末了他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
「太后近来越发猖獗,皇上也要行动了。阿芜,我最近会很忙。」
接下来几日,霍彰天天早出晚归。
我时常去焦尾巷。
一日出门时,突然看见有人跪在霍府门前。
日头太大,我一时间没看清来人。
直到他开口,我才发现,竟是卫策。
10
卫策跪在我身前,哀哀开口。
「盛芜,我今日央你救我,你能否施以援手?」
不等我说话,他又招了招手,有两个小厮将庶妹押到我面前。
「都是她虚情假意挑拨离间。如今她由你处置,你救救我吧。」
庶妹张牙舞爪,想要破口大骂,但卫策这次有备而来,提前在她嘴里塞了抹布。
我只觉得更好笑了,也更看不起他。
「盛允楚固然有错,难道你就摘得干净?当初设计让我为妾是你的手笔吧?」
「将过错都推到女子身上,你真是愈发恬不知耻。」
看他面色惨白、脚步虚浮的样子,我摇了摇头。
「卫策,毒入骨髓,我爱莫能助。」
卫策闻言,身子一软,在我路过时抱住我的腿,「阿芜,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只要你肯救我,我们忘记前尘往事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会娶你为妻,我们相濡以沫,就像你曾经希冀的那样。」
我摇了摇头,「我已经有夫君了。」
「如果你想要……那我做小的也可以。」
我嫌恶地一脚蹬开了他。
围观的百姓有人说卫策毫无廉耻,也有人说我无情狠辣。但我丝毫不在意,往焦尾巷的方向而去。
11
太后与皇上之间的斗争愈发严重,霍彰嘱咐我近几日少出门。
我去了趟焦尾巷,救了位因难产而失血的妇人后就闭门不出。
偏偏卫策又派人上门了。
这次他让人递了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
「李莹莹。」
李莹莹是住在焦尾巷的姑娘,如今不过十五岁。
她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她的字也是我教的。
上头有些歪扭的字迹,一看便是她的。
传话的小厮说:「小将军说了,李姑娘人在他手里,霍夫人若想要救她性命,先救了小将军再说。」
「对了,小将军还说,若是他死了,他不介意拉整个焦尾巷的人陪葬。几个贱民而已,没人在意。毕竟,太后可是姓卫。」
卫策这人好生无耻,枉担了这小将军的名号。
我只得咬牙去一趟卫府。
卫策虚虚躺在床上,已经无法站立行走。
看见我来,他露出一个很恶意的笑容,「盛芜,看来我还是了解你的。」
我向他要人,他不肯给。
「人我藏起来了,你救下我,我就交人。」
我抱胸冷眼瞧着他,「先把人给我,不让我不救。」
我执意不肯让步,一番僵持过来,卫策垂了眉眼,「可以让你见他,但人必须放在卫家。」
「好。」
李莹莹被带到我面前时,素来活泼可爱的姑娘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了。
「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嗫嚅着,「我本来好好在巷子里,突然就被人绑了去。」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是姐姐牵连了你。」
小姑娘瘪了瘪嘴,哭了:「我就怕给姐姐添事。」
卫策在一旁幽幽看着,忽然感慨了一声:「阿芜,你很久没有这般温柔地与我说话了。」
我收回视线:「你也配?」
卫策要把人留在府里当筹码,我应下来了,但也提出了我的要求。
「让她住在你家最好的客房,吃穿用度绝不能苛待。另外,记得让她和你妹妹一同上学堂。」
卫策皱眉,不悦道:「阿芜你搞清楚,她现在是人质,有过得这么好的人质吗?」
「卫策你搞清楚,你的命拿捏在我手里。你是觉得还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吗?」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缓缓颔首,「好。」
我白日去卫府给他施针治病。连着几日,他的身子好了许多。
「怎么不见我庶妹?」
卫策有了一点精神,能喝些米粥汤补。
「被祖母关到柴房了。」他满不在乎地道,「娶了她才知道,她和我意想中完全不同,我寻思着给她写封休书。」
我没有多言,继续给卫策施针。
他自以为身子大好,卫老夫人跟着面有喜色。
但他们不知道,这金针只能短暂遏制卫策体内的毒。他内里完全掏空,不到一个月会形销骨立,愈发痛苦。
李莹莹在卫府住了一阵,养得倒是珠圆玉润。
她小声问我,「姐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啊?」
她以为她是在卫家做客。
「再等一等,很快。」
我在等,在等太后倒台的那一天。
12
我像往常一样去卫家给卫策治病。
卫策半靠在枕上,忽然唤我。
「阿芜。」
我没有应他,他也不在意,问我:「你知道当初我为何嫌你太过强势吗?」
我木然看他,「没兴趣。」
他却自顾自地说:「因为我的嫡母也很强势。」
「我是庶子,太清楚庶出子女有多不易。所以我总觉得,允楚和我才是一类人。而你,高高在上。」
「我总忍不住想,你若为妾,那就彻底和我是一种人了。这样,我们之间就是对等的。」
「我正是爱你,才想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只觉一阵胆寒。
这是什么话?
因为爱我,所以与我退婚、毁我声誉、让我为妾。
他见不得我向上攀登,只想将我拉入泥沼,对他俯首称臣。
这不是爱,这只是他满足自己掌控欲的一个借口。
我没来得及说话,他蓦地抓住了我的双手。
「阿芜,这么多年的情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没了的。你对我还有意,是不是?」
真是让人作呕。
我实在没忍住,甩了他一巴掌。
他被我打得偏过了头,五指印赫然于右颊浮现。
「盛芜!」
卫策刚想说话,忽然一直长箭直直射来,射中了他的左肩胛。
卫策吃痛,闷哼一声捂住伤口,便见霍彰大步走来。
「什么玩意,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污了我夫人的耳朵?」
他一身风尘仆仆,铠甲上还有鲜红的血渍。
话罢转头,他朝着我笑,「阿芜,我们赢了。」
皇上与太后夺权多日,终于在这一天有了结果。
太后被重兵围困,自知大势已去,还权于皇上。
皇上仁善,没有重责霍家、卫家这些跟随太后的世家,只是将其圈于府内。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霍彰。
他已分家自立,又从龙有功,皇上赏还来不及呢。
13
我不再给卫策施针,他的身子垮得厉害。
算算日子,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而且活得相当痛苦。
但事实上,他苟延残喘的时间连一个月都不到。
卫家认为这些不幸是在娶了庶妹之后发生,便将不满统统发泄在庶妹身上。
我爹一向不看重女儿,自然不管。
庶妹苦不堪言,一日在卫家人的晚饭中下了毒。
除了卫策,所有人都吃了那顿饭。
庶妹又在卫策昏睡之际,放了把火,将他活活烧死。
只是火势太大,她自己也葬身火海。
我在给焦尾巷的姑娘们授课时,将此事告诉了她们。
李莹莹有些可惜,吧砸着嘴:「卫家的饭菜特别好吃呢。」
另一个小姑娘瞪了她一眼, 「吃吃吃,你怎么就知道吃?」
她抱住了我的手,仰头问我。
「姐姐,那饭菜里下的是什么毒啊?这么厉害。」
想了想,小姑娘又说:
「不对啊,姐姐。卫家只进不出,她是怎么拿到那么厉害的毒药呢?」
我笑而不语。
暮色四合,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霍彰撑着一把紫竹伞自巷尾而来。
「阿芜,该下学回家了。」
我牵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踩水回家。
路上遇到了归家的行人,他们看见霍彰时再没有像从前一样避如蛇蝎。
也没有对着霍彰指指点点骂他奸佞。
他为山河永固所作的努力,会一点点被人看见。
而我扎根于街巷,传授医道,亦在盼望时和岁丰。
【完】
Thịnh Vu – Điềm Tửu Nhưỡng Tuyết L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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