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h Chi – Tước Dược Thì

(Nguồn)

惊枝 – 雀跃时

  我寄住江府三年,只等及笄后,履行与江家的婚约。
  可江澈不愿。
  他嫌我空有皮囊,随手将亲事让给府中马奴。
  「我认他做义兄,江家自然也算履行了婚约。」
  江澈语气冷淡,「你与他,再般配不过。」
  马奴生得高大勇猛,宽肩窄腰,我欣然接受。
  后来,江府到处张灯结彩,贺我新婚。
  没人知道,在喜灯照不见的角落里。
  一向孤傲的江澈将我禁锢在怀中,低声哀求。
  「他怎能配得上你?求你,不要嫁。」
  1
  春时午雨,我穿过长长的廊坊。
  浸透的衣裳贴着肌肤,凉意沁入骨髓。
  江淼拦住要为我撑伞的丫鬟,骂道:「全府上下就你是个吃里扒外的,让你照顾表小姐几天,你还真把她当主子。」
  她朝我喊话,「宋惊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这样胸无点墨的,怎么配得上我大哥?现在被退婚,看你以后还怎么在京中混下去。」
  京中无人不知。
  一月前,江府大公子江澈在殿试中被点为状元。
  他不过双十年华,便连中六元。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说亲的人踏破江府的门槛,却全部被一口回绝。
  江大公子已有心上人吗?
  没有。
  那为何不议亲?
  因为他早在年少时,就与我定下亲事。
  阿爹临死前,才告知我这门亲事的存在。
  两家早已交换庚帖与信物,只等我及笄后,履行婚约。
  于是,三年前的雨夜。
  我怀揣着江澈的庚帖,敲响了江府的大门。
  兴许那时我心底是雀跃的。
  江澈果然与画像中长得一样。
  面容如玉,清冷自持。
  按照礼法,我待字闺中,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见他。
  是他主动和姑母要求的。
  「表妹。」
  江澈望着我,明明目光含笑,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能杀人。
  他说,「你除却这一副皮囊,还有什么配得上我?
  「我不会娶你。」
  2
  一句不娶,让我做了江府上下半个月的谈资。
  姑母派人送来许多金银珠宝,替江澈和我赔罪。
  她看着我,眼里隐隐泛着泪光:「你的眉眼,与表兄生得极像。
  「枝枝,不要担心。江家也是你的家,你就在府中住下。至于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我在,你不要怕。」
  可除了姑母,江家上下似乎没人对这门亲事满意。
  江澈的胞妹,江淼更是带头嘲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敢来攀我们江家的高枝。」
  可阿爹去得急,遗愿只有让我履行婚约这一桩。
  若非必要,我也不想违背。
  从此,我在江家住下。
  这三年里,我亲眼看着江澈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往常,我们在府中碰面时,我侧身回避,而他视我为无物。
  但这次,却不一样。
  3
  我疑惑地抬头。
  江澈识礼,一向注重男女之防。
  此时却紧紧扣住我的手腕:「表妹。」
  修长的指尖因用力而隐隐发白,江澈自知失礼地松开手。
  可我的腕间已显出红痕,被肤色衬得更甚。
  他垂眼看着,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我们谈谈。」
  江澈说,这门荒唐的亲事,他不承认。
  他喜欢的是长公主那样的女子。
  才貌双全,兰心蕙性。
  而不是我这样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空有皮囊的。
  空有皮囊?
  我怔在原地半晌。
  才想起那些挂在水云楼里,名满京华的诗作,统统用了化名。
  除了幕后东家,没人知道。
  那些诗,全部出自我——
  江家表小姐,宋惊枝之手。
  4
  江澈久等我的回答,渐渐失去耐心。
  他忍不住开口:「昨日我喝醉酒,将你我之间的定亲信物,误送他人。」
  昨日,陛下亲设琼林宴。
  作为新科状元的江澈,自然出尽风头。
  等到醉意散尽。
  他才发现,回府时。
  不小心将定亲信物,随意地塞给了来搀扶的府中下人。
  「阿舟很好。虽是下人,却相貌堂堂。」
  江澈说,「如果你愿意,我认他做义兄,江家自然也算履行了婚约。」
  眉眼之间,全然没有后悔与愧疚。
  好一招偷梁换柱。
  我哑然失笑,心中却并无多少恼意:「那总要让我见见他。」
  阿爹只说与江家结亲。
  没有指定人选。
  如果那人不好,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吧。
  我独自回到江南,也能过快意的一生。
  江澈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快松口。
  眼中闪过惊讶,神色也跟着沉下去。
  但他还是唤来了人,介绍得言简意赅:「江府马奴,阿舟。」
  5
  我凝眉去看。
  阿舟面容英俊,皮肤被晒成均匀的小麦色。
  耳根后,红晕隐隐约约。
  再往下看。
  身材高大勇猛,宽肩窄腰。
  可以想象到衣料下,是多么冷硬的线条,和有力的腰腹。
  「不用看了,有失礼数。」
  江澈语气冷淡,「你与他,再般配不过。」
  阿舟耳后更红,面上却故作镇定:「表小姐天人之姿,请多为自己考虑。」
  阿爹说,我得为他考虑,不履行婚约,便是不孝。
  要为姑母考虑,纵然遭到拒绝,若不住在江家,伤了她的心,便是不仁。
  也要为江澈考虑,若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号,在外抛头露面,便是不义。
  还是头一回,有人让我多为自己考虑。
  这样的感觉。
  好像还不赖。
  6
  江澈示意阿舟出去。
  房中只剩下我们二人与他的婢女。
  片刻安静后。
  我释怀地笑笑:「那便按表兄安排的来,有劳表兄。
  「只是。」
  我提出要求,「成亲之后,我要带他回江南。」
  江澈垂在身侧的手似乎蜷了蜷。
  没太看清。
  也许是终于摆脱我,忍不住想鼓掌吧。
  可他的眉眼间,看起来并不似欣喜。
  「表妹同意就好。」
  江澈神色冷淡,「剩下的这些细节,我晚点再与母亲商议商议。」
  他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屋外,春雨瓢泼。
  他却没提派人送我回去的事。
  我只好自认倒霉,福身告退。
  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
  江澈接二连三地走神。
  实在是失礼。
  7
  用晚膳时,难得座无虚席。
  江淼已经得知此事并不是退婚这么简单。
  而是我的未婚夫从江澈,换成了阿舟。
  她动动嘴唇,想要出言讥讽,但碍于姑母在场,硬生生忍住了。
  最后只翘着唇畔,说了句:「恭喜表姐,得偿所愿。」
  姑母果然瞪她一眼。
  又将目光转向我,眼底似有哀伤:「枝枝是个好孩子,是阿澈与你没有缘分。」
  按照江澈的提议。
  姑母已经认下阿舟作为义子。
  从此,他改名江舟。
  而婚事,就定在一个月之后。
  我终于了却阿爹的心事,心中大石落下,整个人放松下来。
  反倒安慰起姑母:「世间万物,皆有缘法。姑母以及诸位表兄妹这三年来的照料,枝枝感激不尽。」
  我笑意盈盈,「日后,大家可要来江南找我们玩。」
  我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话音刚落。
  江澈撂下茶盏,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在这一片祥和中。
  很是突兀。
  声音听着也有些冷硬:「明日起,我就要去翰林院当值。既然今晚大家都在,就一起做个见证。」
  我顿然了悟,将放在我家多年的庚帖与信物一齐还他。
  他却只收下庚帖:「玉佩我已转送阿舟,不必归还。」
  「不用了,表兄。」
  我眉眼含笑,「陈年旧物,不适合再作定亲之用。」
  我既然另择良婿。
  信物自然也要换个更好的。
  江澈似乎听懂这层含义,眉眼顿时沉下来。
  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点点将庚帖靠近烛台。
  火苗舔舐,将我们之间的过往吞噬得一干二净。
  8
  除去庚帖。
  订婚书上也有我与江澈二人的名字。
  江澈干脆一起烧毁,换了份新的。
  他已写上江舟的名字。
  空白处,唯独余下我的位置。
  他盯着我,沉声说:「我娘是你姑母,可为你代写。」
  在他眼中,我也许连字都不认识。
  更别提要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订婚书上,笔迹若不好看,引人耻笑。
  江府众人果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除了姑母,个个脸上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多谢表兄好意,不必了。」
  我站起身。
  接过他手中的狼毫。
  笔酣墨饱,烛光之下,字迹如游云惊龙。
  不是簪花小楷。
  比起江澈写的,更入木三分。
  更重要的是。
  对他来说,这字迹再熟悉不过。
  9
  水云楼中挂着的诗作脍炙人口。
  但更独特的。
  是笔墨。
  众人争相临摹传阅,连江澈也沉醉其中。
  那些诗作署名瘦翁,京中人都以为,瘦翁是名老叟。
  江澈垂眼看着我与瘦翁如出一辙的字迹。
  怔在原地。
  「大哥,是不是被表姐的字美呆了?」
  江淼将「美」字咬得尤其重。
  一个空有皮囊的表小姐。
  能写出什么好字?
  她迫不及待地看我笑话,起身走来,笑嘻嘻道:「让我鉴赏鉴赏表姐的笔墨。」
  下一秒却呆在案前。
  「你、你写的?」
  她的惊讶质问与江澈的声音同时响起。
  江澈极力维持着面容平静。
  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艳与怔然:「瘦翁?」
  
  10
  三年前。
  瘦翁在京中声名大噪。
  算算日子。
  正巧在我来江家几日后。
  「一定是巧合。」
  江淼迫不及待地下了结论。
  她抬眼看我,语气嘲讽,「你一定是百般临摹瘦翁的画作,才将字迹学得如此相像。
  「但再像,又如何?不过是,东施效颦。」
  我轻笑,并不接话。
  江澈能够连中六元,到底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他自然知道。
  就算临摹得再像。
  也不可能做到起势、转折、落点与力道如出一辙。
  眼下只有一种可能——
  他日夜沉醉其中,百般临摹的画作诗作。
  全部出自我的手。
  我,就是瘦翁。
  11
  江澈抿唇,脸上是罕见的茫然无措。
  他轻声问我:「既然我说错了,为何不早说?」
  我不是空有皮囊的。
  为何不为自己正名?
  昏灯如豆。
  将他眼中的愧色衬得一览无余。
  我笑着反问:「表兄身为状元,不应该知道答案吗?」
  清者自清。
  智者,闻谤而不辩。
  江淼见状不对。
  连忙插话:「大哥,你不会在后悔吧?」
  后悔将信物送给他人。
  后悔烧掉庚帖。
  后悔从未。
  真正了解过我。
  江淼大声嚷嚷道:「不过是字迹临摹得有几分相像而已。大哥,这种冒牌货,你可别被她骗了。」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江澈。
  他眼中分明有悔意。
  却仍旧抿唇说:「江某,从不后悔。」
  12
  和江澈解除婚约后。
  江淼终于不再事事找碴儿。
  日子难得平静两天。
  月中。
  我戴上帷帽,来到水云楼,如约交出这个月的画作。
  没承想,冤家路窄。
  江淼正巧与各位世家小姐在此设宴。
  擦肩而过时。
  清风吹起帷帽一角。
  江淼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转头拦在我的前路:「喂,给本小姐把帷帽摘下来。」
  引路的楼中管事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
  「不好意思,这位是我们水云楼的贵宾。」
  言下之意。
  不过是个状元。
  在水云楼,江家还没有骄纵的资格。
  这些时日。
  江淼可是各位世家小姐眼中的香饽饽。
  众人有意和她结亲,皆捧着她。
  哪里能受得了如此对待?
  果不其然。
  江淼眉一扬,出言讥讽道:「什么贵宾,我看是貌似无盐,不敢摘掉帷帽见人吧。」
  见我衣着朴素。
  她笑意盈盈道:「这位小姐,可敢与我一赌?」
  13
  水云楼的楼身呈回形。
  四周皆有包厢。
  楼中空地宽阔,设有投壶游戏。
  江淼说:「一刻钟后,投壶开始。」
  每投中一矢,称为得一筹。
  一局结束后,得筹多者胜。
  我们就赌场中人的得筹数。
  越接近实际得筹的人,胜。
  「一百两。」
  江淼的眼神似要穿透帷帽,看清我的面容。
  「若我输了,一百两白银。若你输了,摘下帷帽。」
  听起来似乎不亏。
  一百两。
  可是寻常人家五六年的收入。
  但对从商数年的江家来说,不过是一笔小数目。
  江淼扬扬下巴:「怎么,怕了?直接认输,摘掉帷帽,这一百两也归你。」
  看来她今天是非要与我过不去了。
  我故意隐藏音色,笑着答应:「好。
  「但要赌,就赌大的。」
  14
  由我亲自下场投壶。
  而赌约,从一百两白银涨到千两。
  「你上场?」
  经过身旁世家小姐的提醒。
  江淼瞬间恍然大悟:「只要你赌自己中零筹,这样你必然能获胜。」
  她抢先说道:「我赌零筹。」
  说完露出一副我看你怎么办的表情。
  「好啊。」
  我点头答应,语带笑意,「那我赌——
  「一百零八筹。」
  投壶制式。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筹。
  15
  江淼身后的世家小姐跟着她一起哄笑起来。
  「一百零八筹?有没有搞错?就是等会儿要上场的投壶好手,都不敢打包票自己全中。」
  「你一个柔弱女子,只怕投两个就没力气了,要我说,你还是趁早认输吧。」
  真的吗?
  我跟随管事,缓步来到楼中央。
  许多包厢里的人听闻这价值白银千两赌约。
  纷纷来到连廊上。
  议论声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耳朵。
  「女子竟敢挑战投壶一百零八式?」
  「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夹杂在其中的一道反驳声尤其明显。
  是江澈。
  清风吹过。
  楼上晴天碧四垂。
  我们对上视线。
  他说:「我看未必。」
  16
  第一矢。
  中。
  第二矢。
  中。
  第三矢。
  还是中。
  ……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直到我拿着第一百零八矢。
  转身。
  有人忍不住出声提醒:「怎么走了?还有最后一次——」
  话音未落。
  箭矢稳当入壶。
  而我始终背对着壶罐,没有转身。
  至此,一百零八矢。
  全中。
  楼中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惊天动地。
  江淼脸色颓败,低头认输。
  她喃喃道:「女子竟然也可以做到这样的吗?」
  我不再故意掩饰音色。
  而是扬声笑道:「对,女子也可以。
  「表妹,这一千两,记得准时送到我房中。」
  17
  楼上。
  江澈久久没有回过神。
  直到同窗好友撞撞他的肩膀,问他:「江兄可知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如此特别。」
  江澈垂眼答道:「是我的……表妹。」
  「就是先前来投奔你的未婚妻?」
  好友神情讶异,「没想到,我们江兄艳福不浅哪。」
  江澈抿唇:「我们的婚约已经退了。」
  是他亲手烧的庚帖。
  甚至亲自将她推给旁人。
  「不过是个孤女。」
  同窗半倚在窗边,轻摇手中折扇。
  好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江兄若后悔,便设计把她强要了去。再养在外头,日后怕是她求着你给名分都来不及。」
  逼良为娼。
  江澈垂眼看向空地中孑然站着的人。
  帷帽之下,身段窈窕。
  他无端想起江舟称赞她的那一句。
  天人之姿。
  真的要这么做吗?
  18
  我和江淼前后脚回到府中。
  她愤怒地瞪了我一眼:「你等着,本小姐不会欠你钱的。」
  一溜烟跑了。
  不过半炷香。
  姑母便派人请我去她房中。
  方才水云楼里发生的事。
  她已经从跟着江淼的下人们口中知晓。
  姑母说:「想不到我们的枝枝,有两把刷子。」
  她脸上仍然挂着慈祥的微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淼淼小孩子脾性,你不要与她计较。」
  这便是要赌约作废的意思。
  一千两,对于江府不算小数目。
  我随手将帷帽放在案上:「姑母说笑了,本就是我与她闹着玩。」
  钱不是我的本意。
  更何况这次去水云楼交了几幅字画。
  我在钱庄的财产又新增了几千两黄金。
  这区区白银。
  我还真没有放在心上。
  19
  姑母舒了口气,目光带着探究:「枝枝,你可是改变主意,对澈儿有意?
  「若你对澈儿有意,姑母一定成全你。」
  她紧盯着我。
  不错过我脸上的任何表情。
  我低下头。
  瞧见她将手帕攥得生紧。
  唯恐我在下一刻点头答应。
  原来,自始至终。
  姑母也没打算履行这门亲事。
  只不过如今听说我在水云楼风头出尽。
  生怕事态发生变化,特地来探我的口风。
  「不,姑母多虑。」
  我叹了口气,「江舟,很好。」
  20
  退出房间。
  江澈正站在连廊处,身姿如松如柏。
  垂着眼睫,像是不小心撞到哪里。
  眼下及脸颊处一片乌青。
  不知道他将我与姑母的谈话听去多少。
  我抿唇。
  正要越过他。
  擦肩而过时。
  江澈却猛然扣住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
  我一时无法挣脱。
  只好顺着力道回身看他。
  我有些恼怒:「偷听旁人说话,不顾男女大防,这便是表兄读的圣贤书吗?」
  廊下微风吹拂。
  将江澈如流水击石的嗓音送入我的耳中:「对不起。」
  他说,「这是赔礼。」
  21
  江澈送过来的。
  是江淼在水云楼里欠下的一千两银票。
  以及一枚雕刻精致的玉簪。
  「江家,愿赌服输。」
  至于玉簪。
  「是我昨日逛街看到的,很衬你,便买下来了。」
  江澈低头看我。
  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专注。
  日光从身后散来。
  更衬得他面容如玉。
  可我没有收。
  「表兄不是听姑母说了吗?
  「小孩子的玩闹,何必当真。」
  我浑不在意地笑笑,「另外,我穷苦惯了,可戴不起这样的簪子。」
  江澈身形一顿。
  语气竟然有点委屈:「表妹,我眼睛疼。」
  难道我收下簪子就能好吗?
  「疼就找大夫。」
  我瞪他一眼,「表兄,好自为之。」
  22
  回到房中。
  桌案上有一份我最爱的茶点。
  还冒着腾腾热气。
  旁边留有一张字条。
  是江舟写的。
  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盼你欢喜。】
  字迹只能算得上工整。
  但这个笔锋起势,却无端有些凌厉。
  我哑然失笑。
  一个马奴,能辨五谷,写字的机会却没有多少。
  能将字写成这样。
  已是不易。
  上哪来凌厉的笔锋?
  不过。
  江舟与人相处时,进退有度。
  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茶点旁,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同样是一枚玉簪。
  白玉素簪。
  款式简单大方。
  我挺喜欢。
  想了想,我还是将它佩在发间。
  总归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不是?
  23
  午后的日头很好。
  后花园里,是一派明媚的春光。
  我起笔作画。
  寥寥几笔,牡丹跃然于纸上。
  纸面上,有几只蜜蜂打着旋。
  蝴蝶争先恐后地停留在花瓣上。
  路过的江淼看呆了。
  怔在原地。
  见我有些好笑地望着她。
  才回过神。
  她凶巴巴地质问我:「看什么看,这破画能卖多少钱?哼,有什么可得意的?」
  旁边小厮小声提醒:「小姐。瘦翁的字画一幅可值千金。」
  黄金千两。
  江淼顿时蔫了,无精打采道:「母亲扣了我的零花钱。等我攒一攒,一定把钱凑齐还你。」
  我说:「好。」
  「那、那个。」
  江淼干咳几声,最后说,「对、对不起啊。」
  她的道歉。
  我们心知肚明。
  我同样说:「好。」
  24
  我作的牡丹在后花园里招蜂引蝶。
  江澈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江淼带着下人已经远去。
  孤男寡女。
  我只好收起画卷离开。
  江澈的目光在我的发簪上停留了很久。
  最后轻声说:「你说,你并不爱这些首饰。」
  我停下脚步。
  抬眼安静地看着他。
  「这簪子太素。」
  江澈难得有些固执,「不衬你。」
  我笑了:「但这是我的未来夫君赠予我的。」
  说是新的定亲信物。
  也不为过。
  更何况。
  我抬眼看江澈。
  日光之下。
  他身形微晃,脸色也有些苍白。
  我轻笑着说:「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不管是簪子。
  还是其他。
  25
  那日后。
  我再也没见过江澈。
  距离婚期还有半月时。
  我整理出来的嫁妆清单垒起一摞。
  实在丰厚,羡煞旁人。
  「母亲。」
  江淼小声偷问姑母,「我出嫁时能不能有这个场面?」
  「澈儿刚入仕,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
  姑母没好气地反驳,「我上哪再去给你找这么多钱?」
  到了夜晚。
  我正要找姑母商议亲事的细节。
  却见她的房中。
  灯火憧憧。
  她低声对姑父感叹:「表兄竟然将所有东西都给了……」
  表兄。
  她的表兄。
  便是我的阿爹。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凝神去听。
  可姑母的话还没有说完。
  姑父就冷声打断了她:「那件事不要再提。
  「宋家知情人已经全部死绝。江家是如何发家的,也跟着埋入了黄土。她一介孤女,料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没耽误阿澈的前程就好,等成完亲,打发回江南便是。」
  后半句低下去,「从今日起,地窖中的东西,不要再动。」
  竟然与我爹有关。
  地窖中,到底有什么东西?
  我爹坚持让我嫁入江家。
  看起来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26
  我缓缓收回脚步。
  准备安静地离开,前去地窖查探。
  转身时却踩上枯叶。
  安静的深夜里。
  脚下的碎叶声尤其突兀。
  姑父厉声喝道:「谁?」
  应声的。
  是一只猫。
  房中,姑母笑着打趣:「你也太疑神疑鬼了,被一只野猫吓到。」
  「哼,妇人之见。」
  姑父冷哼,「此事万不可大意。」
  过了片刻。
  房中熄灯,交谈声也逐渐低下去。
  危机度过。
  我却仍然浑身冷汗不止。
  因为眼前,站着一个人。
  他身着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面巾遮挡去大部分面容。
  却挡不住那双发亮的眼睛。
  是他,学的猫叫声。
  我认得他的眼睛。
  江府马奴。
  我的未来夫君。
  江舟。
  27
  地窖中。
  烛火交错。
  官银堆垒。
  一箱,又一箱。
  「十年前,江南水患。先皇连夜铸造官银赈灾,可官银到山东时遭遇马贼,押送的官兵全军覆没,官银也不翼而飞。」
  十年后。
  官银在江家的地窖被发现。
  江家从商,发家的时间正好在十年前。
  那他们的本金。
  从何而来?
  江舟摘下面巾,伸出右手。
  虎口带茧。
  这是一双生来握刀的手。
  「你不是马奴。」
  我语气肯定,「你在为圣上办事。」
  「是,宋小姐聪慧。」
  既然他不是江府家奴。
  自然不用再唤我一声表小姐。
  江舟说:「舟,也是我的名。宋小姐,可仍然唤我阿舟。」
  他潜伏江府三年,奉旨查明十年前的官银失窃案。
  大理寺卿。
  贺行舟。
  地窖之中,银光灿烂。
  我却遍体生寒。
  原来,这就是姑父说的见不得人的秘密。
  私吞官银。
  可是杀头的大罪。
  江家靠这个发的家。
  那么。
  我爹呢?
  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28
  庭院寂静,蝉声鸣鸣。
  已是后半夜。
  我回到房中,关上房门。
  却被坐在黑夜中的人影吓住。
  是江澈。
  他点燃烛台。
  烛火跳动。
  他的声音却冰冷得好似冻结:「深更半夜,你从哪里来?」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身上的檀香却没有瞒过他。
  「江、舟。」
  江澈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孤男寡女,三更半夜。
  「宋惊枝,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底知不知羞?」
  29
  知不知羞?
  我顿时怒从心起。
  冷笑道:「表兄擅闯我的闺房,可太知羞了。」
  他与我。
  便不是孤男寡女,三更半夜了吗?
  江澈的脸色由红转白。
  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是担心你。」
  我打断他:「不用劳烦表兄费心。」
  烛光跳动。
  他的眼中。
  全然是我居高临下的身影。
  我说:「明日我会与姑母商议,尽可能地将婚事提前。」
  如此。
  就不用再劳烦他担心我们之间的男女大防了。
  「好。」
  江澈怒极反笑,「宋惊枝,你好得很。」
  他终于是坐不住。
  愤怒地起身离开。
  我吹灭烛火。
  在黑暗中闭上眼。
  私吞官银,杀头大罪。
  贺行舟还需要时间找齐十年前的证据。
  他说:「委屈宋小姐,若宋小姐不嫌弃,这亲事便作数。」
  若我不愿意。
  便作罢。
  可我闭上眼。
  脑海中尽是江淼大惊失色的表情和江澈冷淡的脸。
  不知情的人,也有罪吗?
  30
  婚期临近。
  江府里到处张灯结彩。
  贺我新婚。
  这是数日来。
  我第一次再见到江澈。
  在喜灯照不见的角落里。
  他眉眼低垂,近乎失态:「可不可以,不要嫁他?」
  「表兄真是爱开玩笑。」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我与江舟,再般配不过。」
  这是他说过的话。
  江澈怔在原地,身侧的指尖蜷起:「对不起。」
  我却盯着他的双眼。
  「如果我不是瘦翁,表兄今天还会站在这里和我道歉吗?」
  不会。
  无亲人为我撑腰。
  江澈厌我,江淼嫌我。
  嘴上说着为我好的姑母在听见江澈将亲事随手送给府中马奴时。
  连眼睛都不眨。
  如果我真是无一技之长的表小姐。
  要如何破局?
  31
  我收回视线,冷淡地看他:「表兄连中六元,自然聪慧过人。」
  他不是没想到我在江府中的处境。
  只是那时,他并不在意。
  「可我现在后悔了。」
  江澈蓦然失态,将我揽进怀中。
  一向孤傲的他低声哀求:「他一介马奴,怎么配得上你。
  「不要嫁,求你。」
  尾音发颤,消散在空气中。
  我一点点掰开他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尖。
  一字一句说道:「表兄说着后悔,可不还是以貌取人,以势衡量人吗?」
  我对这门亲事并不是不抱期待的。
  可这期待。
  早被他亲手打破。
  我挣开怀抱,冷眼看着江澈:「表兄自重。
  「为何你回心转意,我便要跟着回头?」
  我轻声说,「表兄可曾想过,你在我眼中,何尝不算是空有皮囊?」
  论才情。
  我未必输他。
  江澈闻言浑身一颤。
  双眼顿时黯然下去:「抱歉,是我失态。」
  最后一句几乎从喉咙里逼出来的,「愿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32
  距离婚期还有三日时,姑母邀我一叙。
  话不过三句,她缓缓伸出手掌。
  掌心之中,躺着一枚袖扣。
  「枝枝可知道,这是在哪里捡到的?」
  姑母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却是明知故问。
  我叹了口气:「地窖。」
  姑母语气肯定:「那日房外的猫儿是你。」
  那日过后。
  姑父放心不下,接连几次检查地窖。
  终于在角落里发现这枚不该出现的袖扣。
  时隔数日。
  我再次进到地窖之中。
  却是被关进来的。
  「我会对外说,江舟自知配不上你,临阵逃婚。而你被连退两门婚事,没有脸面再在京中待下去,自行回江南去了。
  「想活命,从今往后,就在这里老实待着。」
  姑母挡住地窖入口的光线,冷声说,「是你听了不该听的。
  「枝枝,不要怪我。」
  33
  晚膳时下人来报。
  寄住江府三年的表小姐悄然无声地乘船回江南了。
  「到底是个孩子,想来是受不住流言蜚语,早早跑了。」
  姑母轻呷一口茶,眉眼间似有怜爱,「罢了,她想回江南就让她回去吧。」
  「表姐回江南了?」
  江淼不可思议,「她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跑回江南?」
  姑母说,江舟逃婚了。
  阖府上下,确实没有找到江舟。
  但万一是出门办事了呢?
  母亲是如何笃定他是逃婚的?
  江澈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吃饭。」
  姑母冷声制止江淼接下来的话,「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枝枝吗?人家都走了现在你喊起表姐来了。」
  江淼一噎,小声嘀咕:「谁说我不喜欢她了。」
  晚膳吃得索然无味。
  姑母放下碗筷,草草离席。
  江舟逃婚,只是对外的说辞。
  可如今,竟然真的找不到江舟。
  他去哪了?
  好像有什么事在逐渐脱离掌控。
  这可不是好兆头。
  34
  江淼犹豫再三,还是拉住了江澈的衣袖。
  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大哥,下午我看见,母亲身边的下人来请表姐。」
  之后她便不见了。
  乘船回江南,要收拾行囊,准备路引。
  这样仓促。
  江澈几乎马上断定:不可能。
  她还在江府。
  是母亲的手笔。
  35
  我被关在地窖之中。
  姑母倒是无意要我性命,照常按一日三餐送来吃食。
  第二日,地窖中又被关进一人。
  江澈看着我许久,才说:「没事就好。」
  官银暂时还没有地方转移。
  如此显目。
  他却没有看一眼。
  我试探地问:「表兄,你?」
  他默然半晌,低声说:「我都知道了。」
  十年前的真相。
  一向敬佩的父亲从小教育他:「饱读圣贤书,做有风骨的人。」
  可昨晚对峙, 父亲却像变了个人。
  大发雷霆:「听好了,为父就是用这些你看不起的、来路不正的脏银子,给你铺的康庄大道。」
  琼堆玉砌, 直上青云。
  「骂澈儿做什么,他又不知情。」
  母亲怜爱地将他护在身后,两者权衡,最后说,「要放枝枝出来也可以。
  「只有身处局中,才不敢妄动。」
  你懂吗?澈儿。
  把她变成你的人。
  所以。
  他来了。
  36
  江澈说,这就带我逃出去。
  逃回江南。
  不要再来燕京了。
  我移开角落里的石块。
  好让他看清, 我已凿出数米深的坑洞。
  「那就一起凿吧。」
  我摘下发间的白素玉簪。
  上面已经沾满泥土,泥泞不堪。
  江澈默然。
  最后低声说:「那是你的心爱之物, 收起来吧。」
  他从怀中拿出另一支玉簪。
  是被我推拒掉的那根。
  原来, 他一直随身带着。
  「那你呢?」
  江澈拎起一旁的石块:「我用这个,快一些。」
  坑洞挖通地面的那一刹那。
  手中的簪子终于不堪重负。
  清脆一声。
  狠狠折断。
  37
  我站在日光之下。
  回头看。
  江澈站在地窖的阴影中。
  抬眼看我。
  目中如星辰碎玉。
  五指被尖利的石块擦破, 鲜血淋漓。
  手里却紧握着。
  捡起的那半截玉簪。
  我叹口气,真情实意地道谢:「多谢表兄。」
  他却偏过头去。
  不再看我了。
  38
  原定的大婚之日。
  变成江家被查封的日子。
  鉴于江澈主动告发,并补齐缺失的关键证据。
  圣上开明,只下旨剥夺去江家的所有财产,姑父姑母作为主犯下狱。
  其余江家人,不知情者无罪。
  只是江澈的仕途。
  也到此为止了。
  贺行舟缓声揭开十年前的真相:「官银押送至山东时, 在江家歇息。」
  而姑父正苦于没有银两供江澈读书。
  顿时恶向胆边生, 命姑母在官兵的饭菜里下了砒霜。
  尸体,就埋在原先江家的田里。
  姑父处理尸体时, 正巧被阿爹撞见。
  他用一箱官银收买阿爹,又定下我与江澈的婚事。
  阿爹自然答应。
  难怪。
  所幸, 那些官银阿爹并没有动用。
  而是分批藏在了山东的旧家中。
  ……
  至此。
  十年旧案,终于告破。
  39
  碧波千顷,绿意滔天。
  我踏上回江南的船。
  岸边。
  江淼泪眼汪汪:「表姐, 保重。」
  她送上自己绣的荷包, 上面绣着的平安二字歪歪扭扭。
  语调瓮声瓮气的:「表姐可要小心了,我觉得我的字迟早能超过你的。」
  我含笑:「好,我等着。」
  江澈沉默地站在一旁, 最后只低声说:「保重。」
  我仍旧说:「好。」
  船只要扬帆起航时。
  岸边有人骑马而来,高声嚷嚷:「等会儿——」
  贺行舟干脆利落地跳上船。
  他说:「圣上奖励我休沐一段时间,我正好要去江南。
  「好巧啊, 宋姑娘。」
  江淼瞪大双眼, 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不要脸的。」
  她低声问,「大哥,你要不也不要脸一次呗?」
  江澈却沉默地伫立在岸边。
  夕阳西下。
  船动帆起,渐渐远去。
  再也看不见了。
  40
  贺行舟本性竟然是个聒噪的。
  船只行了半月。
  他便在我耳边叽里咕噜了半个月。
  「这次在扬州靠岸,宋姑娘, 扬州炒饭你知道吗?」
  他极力怂恿我下船尝一尝, 「金黄色的鸡蛋包裹米粒,颗颗分明。」
  这半个月吃的都是干粮。
  听他一说,肚子顿时不争气地叫起来。
  我没好气地说:「走吧。」
  船只靠岸。
  贺行舟率先跳下船。
  又马上跳了回来:「下次再来吃。船家,开船——」
  「慢着。」
  岸边青年的声音如同流水击石。
  清澈琅琅。
  他说:「我买来了。」
  贺行舟顿时气急败坏:「姓江的, 你要不要脸?」
  阳春三月,杏花吹拂。
  江澈抬眼看我。
  他说:「我不要脸,我要——
  「公平竞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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