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枝 – 雀跃时
我寄住江府三年,只等及笄后,履行与江家的婚约。
可江澈不愿。
他嫌我空有皮囊,随手将亲事让给府中马奴。
「我认他做义兄,江家自然也算履行了婚约。」
江澈语气冷淡,「你与他,再般配不过。」
马奴生得高大勇猛,宽肩窄腰,我欣然接受。
后来,江府到处张灯结彩,贺我新婚。
没人知道,在喜灯照不见的角落里。
一向孤傲的江澈将我禁锢在怀中,低声哀求。
「他怎能配得上你?求你,不要嫁。」
1
春时午雨,我穿过长长的廊坊。
浸透的衣裳贴着肌肤,凉意沁入骨髓。
江淼拦住要为我撑伞的丫鬟,骂道:「全府上下就你是个吃里扒外的,让你照顾表小姐几天,你还真把她当主子。」
她朝我喊话,「宋惊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这样胸无点墨的,怎么配得上我大哥?现在被退婚,看你以后还怎么在京中混下去。」
京中无人不知。
一月前,江府大公子江澈在殿试中被点为状元。
他不过双十年华,便连中六元。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说亲的人踏破江府的门槛,却全部被一口回绝。
江大公子已有心上人吗?
没有。
那为何不议亲?
因为他早在年少时,就与我定下亲事。
阿爹临死前,才告知我这门亲事的存在。
两家早已交换庚帖与信物,只等我及笄后,履行婚约。
于是,三年前的雨夜。
我怀揣着江澈的庚帖,敲响了江府的大门。
兴许那时我心底是雀跃的。
江澈果然与画像中长得一样。
面容如玉,清冷自持。
按照礼法,我待字闺中,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见他。
是他主动和姑母要求的。
「表妹。」
江澈望着我,明明目光含笑,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能杀人。
他说,「你除却这一副皮囊,还有什么配得上我?
「我不会娶你。」
2
一句不娶,让我做了江府上下半个月的谈资。
姑母派人送来许多金银珠宝,替江澈和我赔罪。
她看着我,眼里隐隐泛着泪光:「你的眉眼,与表兄生得极像。
「枝枝,不要担心。江家也是你的家,你就在府中住下。至于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有我在,你不要怕。」
可除了姑母,江家上下似乎没人对这门亲事满意。
江澈的胞妹,江淼更是带头嘲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敢来攀我们江家的高枝。」
可阿爹去得急,遗愿只有让我履行婚约这一桩。
若非必要,我也不想违背。
从此,我在江家住下。
这三年里,我亲眼看着江澈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往常,我们在府中碰面时,我侧身回避,而他视我为无物。
但这次,却不一样。
3
我疑惑地抬头。
江澈识礼,一向注重男女之防。
此时却紧紧扣住我的手腕:「表妹。」
修长的指尖因用力而隐隐发白,江澈自知失礼地松开手。
可我的腕间已显出红痕,被肤色衬得更甚。
他垂眼看着,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我们谈谈。」
江澈说,这门荒唐的亲事,他不承认。
他喜欢的是长公主那样的女子。
才貌双全,兰心蕙性。
而不是我这样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空有皮囊的。
空有皮囊?
我怔在原地半晌。
才想起那些挂在水云楼里,名满京华的诗作,统统用了化名。
除了幕后东家,没人知道。
那些诗,全部出自我——
江家表小姐,宋惊枝之手。
4
江澈久等我的回答,渐渐失去耐心。
他忍不住开口:「昨日我喝醉酒,将你我之间的定亲信物,误送他人。」
昨日,陛下亲设琼林宴。
作为新科状元的江澈,自然出尽风头。
等到醉意散尽。
他才发现,回府时。
不小心将定亲信物,随意地塞给了来搀扶的府中下人。
「阿舟很好。虽是下人,却相貌堂堂。」
江澈说,「如果你愿意,我认他做义兄,江家自然也算履行了婚约。」
眉眼之间,全然没有后悔与愧疚。
好一招偷梁换柱。
我哑然失笑,心中却并无多少恼意:「那总要让我见见他。」
阿爹只说与江家结亲。
没有指定人选。
如果那人不好,这门亲事便就此作罢吧。
我独自回到江南,也能过快意的一生。
江澈似乎没料到我这么快松口。
眼中闪过惊讶,神色也跟着沉下去。
但他还是唤来了人,介绍得言简意赅:「江府马奴,阿舟。」
5
我凝眉去看。
阿舟面容英俊,皮肤被晒成均匀的小麦色。
耳根后,红晕隐隐约约。
再往下看。
身材高大勇猛,宽肩窄腰。
可以想象到衣料下,是多么冷硬的线条,和有力的腰腹。
「不用看了,有失礼数。」
江澈语气冷淡,「你与他,再般配不过。」
阿舟耳后更红,面上却故作镇定:「表小姐天人之姿,请多为自己考虑。」
阿爹说,我得为他考虑,不履行婚约,便是不孝。
要为姑母考虑,纵然遭到拒绝,若不住在江家,伤了她的心,便是不仁。
也要为江澈考虑,若顶着他未婚妻的名号,在外抛头露面,便是不义。
还是头一回,有人让我多为自己考虑。
这样的感觉。
好像还不赖。
6
江澈示意阿舟出去。
房中只剩下我们二人与他的婢女。
片刻安静后。
我释怀地笑笑:「那便按表兄安排的来,有劳表兄。
「只是。」
我提出要求,「成亲之后,我要带他回江南。」
江澈垂在身侧的手似乎蜷了蜷。
没太看清。
也许是终于摆脱我,忍不住想鼓掌吧。
可他的眉眼间,看起来并不似欣喜。
「表妹同意就好。」
江澈神色冷淡,「剩下的这些细节,我晚点再与母亲商议商议。」
他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屋外,春雨瓢泼。
他却没提派人送我回去的事。
我只好自认倒霉,福身告退。
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
江澈接二连三地走神。
实在是失礼。
7
用晚膳时,难得座无虚席。
江淼已经得知此事并不是退婚这么简单。
而是我的未婚夫从江澈,换成了阿舟。
她动动嘴唇,想要出言讥讽,但碍于姑母在场,硬生生忍住了。
最后只翘着唇畔,说了句:「恭喜表姐,得偿所愿。」
姑母果然瞪她一眼。
又将目光转向我,眼底似有哀伤:「枝枝是个好孩子,是阿澈与你没有缘分。」
按照江澈的提议。
姑母已经认下阿舟作为义子。
从此,他改名江舟。
而婚事,就定在一个月之后。
我终于了却阿爹的心事,心中大石落下,整个人放松下来。
反倒安慰起姑母:「世间万物,皆有缘法。姑母以及诸位表兄妹这三年来的照料,枝枝感激不尽。」
我笑意盈盈,「日后,大家可要来江南找我们玩。」
我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话音刚落。
江澈撂下茶盏,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在这一片祥和中。
很是突兀。
声音听着也有些冷硬:「明日起,我就要去翰林院当值。既然今晚大家都在,就一起做个见证。」
我顿然了悟,将放在我家多年的庚帖与信物一齐还他。
他却只收下庚帖:「玉佩我已转送阿舟,不必归还。」
「不用了,表兄。」
我眉眼含笑,「陈年旧物,不适合再作定亲之用。」
我既然另择良婿。
信物自然也要换个更好的。
江澈似乎听懂这层含义,眉眼顿时沉下来。
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点点将庚帖靠近烛台。
火苗舔舐,将我们之间的过往吞噬得一干二净。
8
除去庚帖。
订婚书上也有我与江澈二人的名字。
江澈干脆一起烧毁,换了份新的。
他已写上江舟的名字。
空白处,唯独余下我的位置。
他盯着我,沉声说:「我娘是你姑母,可为你代写。」
在他眼中,我也许连字都不认识。
更别提要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订婚书上,笔迹若不好看,引人耻笑。
江府众人果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除了姑母,个个脸上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多谢表兄好意,不必了。」
我站起身。
接过他手中的狼毫。
笔酣墨饱,烛光之下,字迹如游云惊龙。
不是簪花小楷。
比起江澈写的,更入木三分。
更重要的是。
对他来说,这字迹再熟悉不过。
9
水云楼中挂着的诗作脍炙人口。
但更独特的。
是笔墨。
众人争相临摹传阅,连江澈也沉醉其中。
那些诗作署名瘦翁,京中人都以为,瘦翁是名老叟。
江澈垂眼看着我与瘦翁如出一辙的字迹。
怔在原地。
「大哥,是不是被表姐的字美呆了?」
江淼将「美」字咬得尤其重。
一个空有皮囊的表小姐。
能写出什么好字?
她迫不及待地看我笑话,起身走来,笑嘻嘻道:「让我鉴赏鉴赏表姐的笔墨。」
下一秒却呆在案前。
「你、你写的?」
她的惊讶质问与江澈的声音同时响起。
江澈极力维持着面容平静。
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艳与怔然:「瘦翁?」
10
三年前。
瘦翁在京中声名大噪。
算算日子。
正巧在我来江家几日后。
「一定是巧合。」
江淼迫不及待地下了结论。
她抬眼看我,语气嘲讽,「你一定是百般临摹瘦翁的画作,才将字迹学得如此相像。
「但再像,又如何?不过是,东施效颦。」
我轻笑,并不接话。
江澈能够连中六元,到底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他自然知道。
就算临摹得再像。
也不可能做到起势、转折、落点与力道如出一辙。
眼下只有一种可能——
他日夜沉醉其中,百般临摹的画作诗作。
全部出自我的手。
我,就是瘦翁。
11
江澈抿唇,脸上是罕见的茫然无措。
他轻声问我:「既然我说错了,为何不早说?」
我不是空有皮囊的。
为何不为自己正名?
昏灯如豆。
将他眼中的愧色衬得一览无余。
我笑着反问:「表兄身为状元,不应该知道答案吗?」
清者自清。
智者,闻谤而不辩。
江淼见状不对。
连忙插话:「大哥,你不会在后悔吧?」
后悔将信物送给他人。
后悔烧掉庚帖。
后悔从未。
真正了解过我。
江淼大声嚷嚷道:「不过是字迹临摹得有几分相像而已。大哥,这种冒牌货,你可别被她骗了。」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江澈。
他眼中分明有悔意。
却仍旧抿唇说:「江某,从不后悔。」
12
和江澈解除婚约后。
江淼终于不再事事找碴儿。
日子难得平静两天。
月中。
我戴上帷帽,来到水云楼,如约交出这个月的画作。
没承想,冤家路窄。
江淼正巧与各位世家小姐在此设宴。
擦肩而过时。
清风吹起帷帽一角。
江淼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转头拦在我的前路:「喂,给本小姐把帷帽摘下来。」
引路的楼中管事不动声色地挡在我身前。
「不好意思,这位是我们水云楼的贵宾。」
言下之意。
不过是个状元。
在水云楼,江家还没有骄纵的资格。
这些时日。
江淼可是各位世家小姐眼中的香饽饽。
众人有意和她结亲,皆捧着她。
哪里能受得了如此对待?
果不其然。
江淼眉一扬,出言讥讽道:「什么贵宾,我看是貌似无盐,不敢摘掉帷帽见人吧。」
见我衣着朴素。
她笑意盈盈道:「这位小姐,可敢与我一赌?」
13
水云楼的楼身呈回形。
四周皆有包厢。
楼中空地宽阔,设有投壶游戏。
江淼说:「一刻钟后,投壶开始。」
每投中一矢,称为得一筹。
一局结束后,得筹多者胜。
我们就赌场中人的得筹数。
越接近实际得筹的人,胜。
「一百两。」
江淼的眼神似要穿透帷帽,看清我的面容。
「若我输了,一百两白银。若你输了,摘下帷帽。」
听起来似乎不亏。
一百两。
可是寻常人家五六年的收入。
但对从商数年的江家来说,不过是一笔小数目。
江淼扬扬下巴:「怎么,怕了?直接认输,摘掉帷帽,这一百两也归你。」
看来她今天是非要与我过不去了。
我故意隐藏音色,笑着答应:「好。
「但要赌,就赌大的。」
14
由我亲自下场投壶。
而赌约,从一百两白银涨到千两。
「你上场?」
经过身旁世家小姐的提醒。
江淼瞬间恍然大悟:「只要你赌自己中零筹,这样你必然能获胜。」
她抢先说道:「我赌零筹。」
说完露出一副我看你怎么办的表情。
「好啊。」
我点头答应,语带笑意,「那我赌——
「一百零八筹。」
投壶制式。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筹。
15
江淼身后的世家小姐跟着她一起哄笑起来。
「一百零八筹?有没有搞错?就是等会儿要上场的投壶好手,都不敢打包票自己全中。」
「你一个柔弱女子,只怕投两个就没力气了,要我说,你还是趁早认输吧。」
真的吗?
我跟随管事,缓步来到楼中央。
许多包厢里的人听闻这价值白银千两赌约。
纷纷来到连廊上。
议论声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耳朵。
「女子竟敢挑战投壶一百零八式?」
「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夹杂在其中的一道反驳声尤其明显。
是江澈。
清风吹过。
楼上晴天碧四垂。
我们对上视线。
他说:「我看未必。」
16
第一矢。
中。
第二矢。
中。
第三矢。
还是中。
……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直到我拿着第一百零八矢。
转身。
有人忍不住出声提醒:「怎么走了?还有最后一次——」
话音未落。
箭矢稳当入壶。
而我始终背对着壶罐,没有转身。
至此,一百零八矢。
全中。
楼中顿时爆发出喝彩声。
惊天动地。
江淼脸色颓败,低头认输。
她喃喃道:「女子竟然也可以做到这样的吗?」
我不再故意掩饰音色。
而是扬声笑道:「对,女子也可以。
「表妹,这一千两,记得准时送到我房中。」
17
楼上。
江澈久久没有回过神。
直到同窗好友撞撞他的肩膀,问他:「江兄可知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如此特别。」
江澈垂眼答道:「是我的……表妹。」
「就是先前来投奔你的未婚妻?」
好友神情讶异,「没想到,我们江兄艳福不浅哪。」
江澈抿唇:「我们的婚约已经退了。」
是他亲手烧的庚帖。
甚至亲自将她推给旁人。
「不过是个孤女。」
同窗半倚在窗边,轻摇手中折扇。
好一副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说出来的话却令人遍体生寒:「江兄若后悔,便设计把她强要了去。再养在外头,日后怕是她求着你给名分都来不及。」
逼良为娼。
江澈垂眼看向空地中孑然站着的人。
帷帽之下,身段窈窕。
他无端想起江舟称赞她的那一句。
天人之姿。
真的要这么做吗?
18
我和江淼前后脚回到府中。
她愤怒地瞪了我一眼:「你等着,本小姐不会欠你钱的。」
一溜烟跑了。
不过半炷香。
姑母便派人请我去她房中。
方才水云楼里发生的事。
她已经从跟着江淼的下人们口中知晓。
姑母说:「想不到我们的枝枝,有两把刷子。」
她脸上仍然挂着慈祥的微笑。
笑意却不达眼底:「淼淼小孩子脾性,你不要与她计较。」
这便是要赌约作废的意思。
一千两,对于江府不算小数目。
我随手将帷帽放在案上:「姑母说笑了,本就是我与她闹着玩。」
钱不是我的本意。
更何况这次去水云楼交了几幅字画。
我在钱庄的财产又新增了几千两黄金。
这区区白银。
我还真没有放在心上。
19
姑母舒了口气,目光带着探究:「枝枝,你可是改变主意,对澈儿有意?
「若你对澈儿有意,姑母一定成全你。」
她紧盯着我。
不错过我脸上的任何表情。
我低下头。
瞧见她将手帕攥得生紧。
唯恐我在下一刻点头答应。
原来,自始至终。
姑母也没打算履行这门亲事。
只不过如今听说我在水云楼风头出尽。
生怕事态发生变化,特地来探我的口风。
「不,姑母多虑。」
我叹了口气,「江舟,很好。」
20
退出房间。
江澈正站在连廊处,身姿如松如柏。
垂着眼睫,像是不小心撞到哪里。
眼下及脸颊处一片乌青。
不知道他将我与姑母的谈话听去多少。
我抿唇。
正要越过他。
擦肩而过时。
江澈却猛然扣住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
我一时无法挣脱。
只好顺着力道回身看他。
我有些恼怒:「偷听旁人说话,不顾男女大防,这便是表兄读的圣贤书吗?」
廊下微风吹拂。
将江澈如流水击石的嗓音送入我的耳中:「对不起。」
他说,「这是赔礼。」
21
江澈送过来的。
是江淼在水云楼里欠下的一千两银票。
以及一枚雕刻精致的玉簪。
「江家,愿赌服输。」
至于玉簪。
「是我昨日逛街看到的,很衬你,便买下来了。」
江澈低头看我。
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专注。
日光从身后散来。
更衬得他面容如玉。
可我没有收。
「表兄不是听姑母说了吗?
「小孩子的玩闹,何必当真。」
我浑不在意地笑笑,「另外,我穷苦惯了,可戴不起这样的簪子。」
江澈身形一顿。
语气竟然有点委屈:「表妹,我眼睛疼。」
难道我收下簪子就能好吗?
「疼就找大夫。」
我瞪他一眼,「表兄,好自为之。」
22
回到房中。
桌案上有一份我最爱的茶点。
还冒着腾腾热气。
旁边留有一张字条。
是江舟写的。
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盼你欢喜。】
字迹只能算得上工整。
但这个笔锋起势,却无端有些凌厉。
我哑然失笑。
一个马奴,能辨五谷,写字的机会却没有多少。
能将字写成这样。
已是不易。
上哪来凌厉的笔锋?
不过。
江舟与人相处时,进退有度。
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茶点旁,还放着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同样是一枚玉簪。
白玉素簪。
款式简单大方。
我挺喜欢。
想了想,我还是将它佩在发间。
总归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不是?
23
午后的日头很好。
后花园里,是一派明媚的春光。
我起笔作画。
寥寥几笔,牡丹跃然于纸上。
纸面上,有几只蜜蜂打着旋。
蝴蝶争先恐后地停留在花瓣上。
路过的江淼看呆了。
怔在原地。
见我有些好笑地望着她。
才回过神。
她凶巴巴地质问我:「看什么看,这破画能卖多少钱?哼,有什么可得意的?」
旁边小厮小声提醒:「小姐。瘦翁的字画一幅可值千金。」
黄金千两。
江淼顿时蔫了,无精打采道:「母亲扣了我的零花钱。等我攒一攒,一定把钱凑齐还你。」
我说:「好。」
「那、那个。」
江淼干咳几声,最后说,「对、对不起啊。」
她的道歉。
我们心知肚明。
我同样说:「好。」
24
我作的牡丹在后花园里招蜂引蝶。
江澈来时。
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江淼带着下人已经远去。
孤男寡女。
我只好收起画卷离开。
江澈的目光在我的发簪上停留了很久。
最后轻声说:「你说,你并不爱这些首饰。」
我停下脚步。
抬眼安静地看着他。
「这簪子太素。」
江澈难得有些固执,「不衬你。」
我笑了:「但这是我的未来夫君赠予我的。」
说是新的定亲信物。
也不为过。
更何况。
我抬眼看江澈。
日光之下。
他身形微晃,脸色也有些苍白。
我轻笑着说:「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不管是簪子。
还是其他。
25
那日后。
我再也没见过江澈。
距离婚期还有半月时。
我整理出来的嫁妆清单垒起一摞。
实在丰厚,羡煞旁人。
「母亲。」
江淼小声偷问姑母,「我出嫁时能不能有这个场面?」
「澈儿刚入仕,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
姑母没好气地反驳,「我上哪再去给你找这么多钱?」
到了夜晚。
我正要找姑母商议亲事的细节。
却见她的房中。
灯火憧憧。
她低声对姑父感叹:「表兄竟然将所有东西都给了……」
表兄。
她的表兄。
便是我的阿爹。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凝神去听。
可姑母的话还没有说完。
姑父就冷声打断了她:「那件事不要再提。
「宋家知情人已经全部死绝。江家是如何发家的,也跟着埋入了黄土。她一介孤女,料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没耽误阿澈的前程就好,等成完亲,打发回江南便是。」
后半句低下去,「从今日起,地窖中的东西,不要再动。」
竟然与我爹有关。
地窖中,到底有什么东西?
我爹坚持让我嫁入江家。
看起来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26
我缓缓收回脚步。
准备安静地离开,前去地窖查探。
转身时却踩上枯叶。
安静的深夜里。
脚下的碎叶声尤其突兀。
姑父厉声喝道:「谁?」
应声的。
是一只猫。
房中,姑母笑着打趣:「你也太疑神疑鬼了,被一只野猫吓到。」
「哼,妇人之见。」
姑父冷哼,「此事万不可大意。」
过了片刻。
房中熄灯,交谈声也逐渐低下去。
危机度过。
我却仍然浑身冷汗不止。
因为眼前,站着一个人。
他身着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面巾遮挡去大部分面容。
却挡不住那双发亮的眼睛。
是他,学的猫叫声。
我认得他的眼睛。
江府马奴。
我的未来夫君。
江舟。
27
地窖中。
烛火交错。
官银堆垒。
一箱,又一箱。
「十年前,江南水患。先皇连夜铸造官银赈灾,可官银到山东时遭遇马贼,押送的官兵全军覆没,官银也不翼而飞。」
十年后。
官银在江家的地窖被发现。
江家从商,发家的时间正好在十年前。
那他们的本金。
从何而来?
江舟摘下面巾,伸出右手。
虎口带茧。
这是一双生来握刀的手。
「你不是马奴。」
我语气肯定,「你在为圣上办事。」
「是,宋小姐聪慧。」
既然他不是江府家奴。
自然不用再唤我一声表小姐。
江舟说:「舟,也是我的名。宋小姐,可仍然唤我阿舟。」
他潜伏江府三年,奉旨查明十年前的官银失窃案。
大理寺卿。
贺行舟。
地窖之中,银光灿烂。
我却遍体生寒。
原来,这就是姑父说的见不得人的秘密。
私吞官银。
可是杀头的大罪。
江家靠这个发的家。
那么。
我爹呢?
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28
庭院寂静,蝉声鸣鸣。
已是后半夜。
我回到房中,关上房门。
却被坐在黑夜中的人影吓住。
是江澈。
他点燃烛台。
烛火跳动。
他的声音却冰冷得好似冻结:「深更半夜,你从哪里来?」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身上的檀香却没有瞒过他。
「江、舟。」
江澈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孤男寡女,三更半夜。
「宋惊枝,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底知不知羞?」
29
知不知羞?
我顿时怒从心起。
冷笑道:「表兄擅闯我的闺房,可太知羞了。」
他与我。
便不是孤男寡女,三更半夜了吗?
江澈的脸色由红转白。
最后咬牙切齿地说:「我只是担心你。」
我打断他:「不用劳烦表兄费心。」
烛光跳动。
他的眼中。
全然是我居高临下的身影。
我说:「明日我会与姑母商议,尽可能地将婚事提前。」
如此。
就不用再劳烦他担心我们之间的男女大防了。
「好。」
江澈怒极反笑,「宋惊枝,你好得很。」
他终于是坐不住。
愤怒地起身离开。
我吹灭烛火。
在黑暗中闭上眼。
私吞官银,杀头大罪。
贺行舟还需要时间找齐十年前的证据。
他说:「委屈宋小姐,若宋小姐不嫌弃,这亲事便作数。」
若我不愿意。
便作罢。
可我闭上眼。
脑海中尽是江淼大惊失色的表情和江澈冷淡的脸。
不知情的人,也有罪吗?
30
婚期临近。
江府里到处张灯结彩。
贺我新婚。
这是数日来。
我第一次再见到江澈。
在喜灯照不见的角落里。
他眉眼低垂,近乎失态:「可不可以,不要嫁他?」
「表兄真是爱开玩笑。」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我与江舟,再般配不过。」
这是他说过的话。
江澈怔在原地,身侧的指尖蜷起:「对不起。」
我却盯着他的双眼。
「如果我不是瘦翁,表兄今天还会站在这里和我道歉吗?」
不会。
无亲人为我撑腰。
江澈厌我,江淼嫌我。
嘴上说着为我好的姑母在听见江澈将亲事随手送给府中马奴时。
连眼睛都不眨。
如果我真是无一技之长的表小姐。
要如何破局?
31
我收回视线,冷淡地看他:「表兄连中六元,自然聪慧过人。」
他不是没想到我在江府中的处境。
只是那时,他并不在意。
「可我现在后悔了。」
江澈蓦然失态,将我揽进怀中。
一向孤傲的他低声哀求:「他一介马奴,怎么配得上你。
「不要嫁,求你。」
尾音发颤,消散在空气中。
我一点点掰开他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尖。
一字一句说道:「表兄说着后悔,可不还是以貌取人,以势衡量人吗?」
我对这门亲事并不是不抱期待的。
可这期待。
早被他亲手打破。
我挣开怀抱,冷眼看着江澈:「表兄自重。
「为何你回心转意,我便要跟着回头?」
我轻声说,「表兄可曾想过,你在我眼中,何尝不算是空有皮囊?」
论才情。
我未必输他。
江澈闻言浑身一颤。
双眼顿时黯然下去:「抱歉,是我失态。」
最后一句几乎从喉咙里逼出来的,「愿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32
距离婚期还有三日时,姑母邀我一叙。
话不过三句,她缓缓伸出手掌。
掌心之中,躺着一枚袖扣。
「枝枝可知道,这是在哪里捡到的?」
姑母静静地等着我的回答。
却是明知故问。
我叹了口气:「地窖。」
姑母语气肯定:「那日房外的猫儿是你。」
那日过后。
姑父放心不下,接连几次检查地窖。
终于在角落里发现这枚不该出现的袖扣。
时隔数日。
我再次进到地窖之中。
却是被关进来的。
「我会对外说,江舟自知配不上你,临阵逃婚。而你被连退两门婚事,没有脸面再在京中待下去,自行回江南去了。
「想活命,从今往后,就在这里老实待着。」
姑母挡住地窖入口的光线,冷声说,「是你听了不该听的。
「枝枝,不要怪我。」
33
晚膳时下人来报。
寄住江府三年的表小姐悄然无声地乘船回江南了。
「到底是个孩子,想来是受不住流言蜚语,早早跑了。」
姑母轻呷一口茶,眉眼间似有怜爱,「罢了,她想回江南就让她回去吧。」
「表姐回江南了?」
江淼不可思议,「她怎么可能因为这种小事跑回江南?」
姑母说,江舟逃婚了。
阖府上下,确实没有找到江舟。
但万一是出门办事了呢?
母亲是如何笃定他是逃婚的?
江澈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吃饭。」
姑母冷声制止江淼接下来的话,「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枝枝吗?人家都走了现在你喊起表姐来了。」
江淼一噎,小声嘀咕:「谁说我不喜欢她了。」
晚膳吃得索然无味。
姑母放下碗筷,草草离席。
江舟逃婚,只是对外的说辞。
可如今,竟然真的找不到江舟。
他去哪了?
好像有什么事在逐渐脱离掌控。
这可不是好兆头。
34
江淼犹豫再三,还是拉住了江澈的衣袖。
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大哥,下午我看见,母亲身边的下人来请表姐。」
之后她便不见了。
乘船回江南,要收拾行囊,准备路引。
这样仓促。
江澈几乎马上断定:不可能。
她还在江府。
是母亲的手笔。
35
我被关在地窖之中。
姑母倒是无意要我性命,照常按一日三餐送来吃食。
第二日,地窖中又被关进一人。
江澈看着我许久,才说:「没事就好。」
官银暂时还没有地方转移。
如此显目。
他却没有看一眼。
我试探地问:「表兄,你?」
他默然半晌,低声说:「我都知道了。」
十年前的真相。
一向敬佩的父亲从小教育他:「饱读圣贤书,做有风骨的人。」
可昨晚对峙, 父亲却像变了个人。
大发雷霆:「听好了,为父就是用这些你看不起的、来路不正的脏银子,给你铺的康庄大道。」
琼堆玉砌, 直上青云。
「骂澈儿做什么,他又不知情。」
母亲怜爱地将他护在身后,两者权衡,最后说,「要放枝枝出来也可以。
「只有身处局中,才不敢妄动。」
你懂吗?澈儿。
把她变成你的人。
所以。
他来了。
36
江澈说,这就带我逃出去。
逃回江南。
不要再来燕京了。
我移开角落里的石块。
好让他看清, 我已凿出数米深的坑洞。
「那就一起凿吧。」
我摘下发间的白素玉簪。
上面已经沾满泥土,泥泞不堪。
江澈默然。
最后低声说:「那是你的心爱之物, 收起来吧。」
他从怀中拿出另一支玉簪。
是被我推拒掉的那根。
原来, 他一直随身带着。
「那你呢?」
江澈拎起一旁的石块:「我用这个,快一些。」
坑洞挖通地面的那一刹那。
手中的簪子终于不堪重负。
清脆一声。
狠狠折断。
37
我站在日光之下。
回头看。
江澈站在地窖的阴影中。
抬眼看我。
目中如星辰碎玉。
五指被尖利的石块擦破, 鲜血淋漓。
手里却紧握着。
捡起的那半截玉簪。
我叹口气,真情实意地道谢:「多谢表兄。」
他却偏过头去。
不再看我了。
38
原定的大婚之日。
变成江家被查封的日子。
鉴于江澈主动告发,并补齐缺失的关键证据。
圣上开明,只下旨剥夺去江家的所有财产,姑父姑母作为主犯下狱。
其余江家人,不知情者无罪。
只是江澈的仕途。
也到此为止了。
贺行舟缓声揭开十年前的真相:「官银押送至山东时, 在江家歇息。」
而姑父正苦于没有银两供江澈读书。
顿时恶向胆边生, 命姑母在官兵的饭菜里下了砒霜。
尸体,就埋在原先江家的田里。
姑父处理尸体时, 正巧被阿爹撞见。
他用一箱官银收买阿爹,又定下我与江澈的婚事。
阿爹自然答应。
难怪。
所幸, 那些官银阿爹并没有动用。
而是分批藏在了山东的旧家中。
……
至此。
十年旧案,终于告破。
39
碧波千顷,绿意滔天。
我踏上回江南的船。
岸边。
江淼泪眼汪汪:「表姐, 保重。」
她送上自己绣的荷包, 上面绣着的平安二字歪歪扭扭。
语调瓮声瓮气的:「表姐可要小心了,我觉得我的字迟早能超过你的。」
我含笑:「好,我等着。」
江澈沉默地站在一旁, 最后只低声说:「保重。」
我仍旧说:「好。」
船只要扬帆起航时。
岸边有人骑马而来,高声嚷嚷:「等会儿——」
贺行舟干脆利落地跳上船。
他说:「圣上奖励我休沐一段时间,我正好要去江南。
「好巧啊, 宋姑娘。」
江淼瞪大双眼, 险些咬碎一口银牙:「不要脸的。」
她低声问,「大哥,你要不也不要脸一次呗?」
江澈却沉默地伫立在岸边。
夕阳西下。
船动帆起,渐渐远去。
再也看不见了。
40
贺行舟本性竟然是个聒噪的。
船只行了半月。
他便在我耳边叽里咕噜了半个月。
「这次在扬州靠岸,宋姑娘, 扬州炒饭你知道吗?」
他极力怂恿我下船尝一尝, 「金黄色的鸡蛋包裹米粒,颗颗分明。」
这半个月吃的都是干粮。
听他一说,肚子顿时不争气地叫起来。
我没好气地说:「走吧。」
船只靠岸。
贺行舟率先跳下船。
又马上跳了回来:「下次再来吃。船家,开船——」
「慢着。」
岸边青年的声音如同流水击石。
清澈琅琅。
他说:「我买来了。」
贺行舟顿时气急败坏:「姓江的, 你要不要脸?」
阳春三月,杏花吹拂。
江澈抬眼看我。
他说:「我不要脸,我要——
「公平竞争。」
(完)
Kinh Chi – Tước Dược Thì
(Nguồ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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