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约 – 藤壶
我是太子的未婚妻,但他爱上了别人。
我落水时,他紧紧抓住我的手。
说你别怕,孤会救你。
却在风浪打过,玉娘发出惊呼时,转身将她揽在怀里。
后来,我要退婚。
祝他们郎情妾意,百年好和。
他却后悔了。
他当然要后悔,因为沈氏嫡女,一定会是太子妃。
他不娶,有的是人娶。
1
我落水那天,正好是及笄礼的前一日。
黎盛烨一早就下了拜帖,邀我游湖,要给我赔罪。
在水晶几的另一侧,他先是同我解释,说最近父皇给他分派了很多政务,忙起来天昏地暗,不是故意冷落于我的。
未几话锋一转,又谈起近来京中新盛的一则流言。
流言说太子赎了个歌女回府,与那歌女何等香艳糜绮,如胶似漆,以至于将她安置在东郊皇家偏囿,大有纳入府第之势。
他掷地有声道:「这些都是假的!」
「沈约,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
我刚要说些什么,船头便剧烈地一晃,浓茶红汤染脏了我的罗裙。
摇浆的侍卫前来禀报,说是前面突横一船,两两相撞,才遭了如此震荡。
皇家出行,十里封场。
谁这么大胆,敢在重重闭围里,划船撞进来。
「放肆……」
话没说完,黎盛烨面色大变。
目光里,像风惊了雪,有慌乱,有无措,也有掩映的温柔缱绵。
我看过去,也愣住了。
那船头上站的,是位红衣温柔姬,和我有三分相似的五官。
遥遥一拜,小意道:「玉娘见过太子,见过沈小姐。」
语气纯真又无辜:「新雇的船家不懂事,不小心冲撞了两位贵人。玉娘在这里,赔礼道歉了。」
这不巧了吗?
玉娘。
流言里,太子殿下赎回的那个歌女,名字可不也是叫玉娘吗?
黎盛烨挡在我的视线,软了声调:「沈约,我们这等子身份,何必和个伶优计较。不若我们先走吧。」
「我偏不。」
我咬唇笑了笑,望上他的眼。
直直看得他面色苍白,慌乱如麻,才偏过头去,淡淡地:「相逢既是有缘。既然撞上了,殿下何不请她上船看看,也好共喝一杯『故人醉』啊。」
玉娘上了船。
黎盛烨和她避开了距离,只是目光若有似无地绕上去。
好笑。
一国太子,要什么得不到。
用得着这么蝇营狗苟,装模作样。
我却又突然想起年少时,做客后宫。
黎盛烨便借着给皇额娘请安的幌子,也常这样来看我。
在煞是严肃的氛围里,拿眼偷偷瞟我。
皇后妃子们笑成一团,拍我的肩:「小约儿,跟了我们盛烨可是享了福哦,你看这孩子,打小就知道护媳妇。」
黎盛烨很喜欢玩眉目传情,欲说还休的这套。
他眼睛也长得好,像盛开的星辰与大海,能教人溺毙其中。
可是,现在,在我的眼皮底下。
他把这套,用在别的姑娘身上。
我端着茶要喝,水溢出来,濡湿了敞袖也毫无察觉。
兀自轻声笑了一笑:「你说你是太子府的歌姬,怎么,几两银子一首曲,唱来,也给我听听。」
黎盛烨猛地抬头,面色不悦。
他强行圆场:「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听这些。这样,东宫最近新来了一批梨园优伶,下午我给你送去。」
我反问:「我就要现在听,不行吗?」
他愣了一瞬。
玉娘却先开了口。
呦呦小鹿,野草浮萍,绵绵柔柔,笑里藏针:「当然可以。」
「从前妾在望月楼时,就是那里的头牌歌姬,太子一闻惊人,流连半旬,后面没妾的声乐,就不能安眠……沈小姐,您别介意,我们真的只是在探讨乐理。」
「幸得太子垂怜,为妾赎身正名。妾为他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您是太子的贵宾,别说为您唱一曲了,十曲都行。」
「只是求您,别用钱来侮辱玉娘。妾唱曲,真的不是为了黄白钱财之物。」
黎盛烨面有动容:「是。沈约,你别这样。玉娘也是个苦命人。」
这架势。
要不是顾及我还在,他们当场就得抱在一起。
我冷笑一声:「唱曲不是为了钱?」
「多清高的一句话。那玉娘,在遇见太子前,你又是怎么没被饿死的呢?」
玉娘在船头唱了一下午的曲。
直唱的嗓子哑了烟,后背结了霜,方才打道回府。
这期间,黎盛烨几次要给她递水。
我好笑地睨过去一眼:「你是太子之尊,做之前,也要想想,她经不经得起这个福气。」
晚归时,遇上了大暴雨。
船上有些紊乱,我要进舱闭雨,玉娘突然拦在我面前。
侧眸一看,黎盛烨在听几位侍卫的来报,无暇顾及这边。
她用滚着喑哑血沫的嗓音,在我耳畔低语:「妹妹,这天下真是好不公平。」
我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声音很冷:「别叫我妹妹,你不配,我阿爹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
「不。」
她靠近我两寸,笑得淬毒:「没人比我更有资格叫你妹妹。你看,一个父亲生下的两姐妹,待遇竟天差地别。」
我心神一晃。
还没来得及去想这句话背后所含的深意。
船体剧摇,她轻轻一推,我便跌下舷头。
手本能攀上护栏,我在暴风雨里随风飘摇,被水打的睁不开眼,朦胧里,只闻得她的恶声:「沈约,往后你有的,我都要。」
船上乱哄哄的,有侍卫注意到这里。
「不好了,沈小姐落水了!」
「快去救她,快去救她!」
我已快坚持不住。
手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在发颤,马上要撒开护栏时,黎盛烨终于来了。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语气那么坚定:「沈约,别怕,孤会救你的。」
我看着他。
这一刻,我们都是青白的水鬼。
琉璃世界里,好像只有这么一星半点的温度,支持着双方依偎前行。
在心里。
我说,好。
别放开我的手啊,黎盛烨,我害怕。
可在下一个浪头打过时。
远处突然传来玉娘的惊呼。
那边又乱成一团,侍卫是西游记里只会惊呼的沙悟净,半点不净:「玉娘,玉娘也掉下去了……」
我睁开双眼。
哪哪都是水,秀发紧贴着头皮,其上的钗环压的我发疼。
可更疼的是黎盛烨眼里的犹疑。
他一直在向后望,一直在向后望。
嘴里大喊着:「快去救玉娘,快去救玉娘,她死了,孤要你们陪葬!」
连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小。
侍卫都跑了过去,他的心神也被攫了过去。
只余一个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在扯我的手。
我看着他。
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夫君,青梅竹马,自幼订婚,从小我就知道要嫁给他。
可生死关头,他却只满心满眼地担心另一个女人。
很好。
黎盛烨,不必你亲自羞辱。
我已没力气了,便主动滑开他的手。
真的很狼狈。
但不能再狼狈。
我落水后,侍卫下饺子一样跳下来。
可我的夫君,黎盛烨,看我一眼都没有,只一味将玉娘搂着,嘴唇翕动:
「还好,还好你没事。你要是有事了,孤怎么办,孤该怎么办?」
2
我大病一场。
高烧的人事不知,三天三夜游走在阎罗殿和人间的桥梁。
娘衣带不解,水米不进地守在我床前。
我就在她的木鱼声、诵经声、念珠声里,起起伏伏,浮浮沉沉。
好不容易醒来,太医说我体寒内虚。
经冷水一泡,就落下病根,往后还需好大功夫细细调养。
娘惊呼一声,又是笑,又是哭,又是气,又是喜。
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将我揽在怀里,一会说:「娘的儿,你终于醒了。」一会说:「太子怎么能这么对你,娘让你爹,我爹都去掺他一本,给你出气好不好?」
娘是三十岁生的我。
算半个高龄,在我之前,还有个哥哥,但幼年贪玩,出了横祸一早亡夭了。
她大痛一场,本就瘦弱的体质更虚两分,但还努力调养,流水的补品吃下去,这才有了我,从小就将我捧在手心,对我爱护有加。
我任她静静抱着,声音很轻:「阿娘,京中男儿纳妾成风,但是爹爹好像从来没纳过。」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娘点上我的额头,笑道:「他当然没有。你爹年轻时发过愿,说这辈子只有我一个。不然我也不会为他拼命生下你。」
是吗?
看着娘的笑颜,我嗫嚅唇角,几次欲吐,却还是把话咽进喉咙。
不能让她伤心。
可玉娘的话无时不在我耳边缠绕,她和我相似的五官刺得我眼热。
终归是没法不在意。
就在这时。
有小厮来报,说黎盛烨在门口等着。
已经等了三天了,如今时逢雨季,怕被淋坏染了寒病,特来禀报。
娘的声音寒下去:「那就叫太子府的人来,把他带走。他还怕生病,害我女儿掉进冰湖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女儿也会冷也会病呢?」
她握住我的手:「约儿,别怕。别说是太子,就是神仙来了,也不能在娘面前伤害你。不想见就不见,别委屈自己。」
我摇了摇头。
说:「娘,没事,我想见见他。」
黎盛烨憔悴了很多,下巴上的胡茬都青荏起来。
据嬷嬷说,他近来很不好过。
我落水一事,上动天颜。
惹圣人大怒,金銮殿上将他斥责一番,言其不分主次,不知所谓,并要将玉娘拖下去打死。
黎盛烨跪了很久,苦苦哀求。
才留了他心上人一命。
这不,听闻我醒了,便巴巴地赶来,要求我原谅:
「沈约,对不起,那天的事情,玉娘她不是有意的,她也是受害者,也掉进了水里。你生我的气就好,能不能不要迁怒于她?」
我裹着毛裘,喝一杯药茶。
热气卷上我的睫毛,我声音淡淡:「黎盛烨,你来找我,也是为她对不对?圣上把她关进大牢,没我原谅,你救不出来她,是这样吗?」
「是。」
他面色难看,有些焦灼:「沈约,玉娘身体不好,她落水了,病的很凶,没有药,会死的。我得把她接出来。」
我冷冷看着他。
旧日竹马,如今只剩面心两不和,相看双生厌。
半晌,旋出个笑来:「弱女子?如我说,我是被她推下水的,看来,你也不会信了?」
「这不可能!玉娘,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就是这样自降身份,诬陷于她的人了?」
「这……这……」
他『这』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囫囵的句子。
我拢着身上的轻裘,一步步来到他面前,将盅内药渣泼了他满脸。
黎盛烨有些羞怒,我适时开口:「我可以帮你救她。」
「但有个条件,我要你和我退婚。」
「沈约,别闹了。这点小事,她只是个楚馆歌姬,就算将来进了府,生杀大权也是由你掌握的。」
「你不愿意?」
我面色不变:「那就让她死在牢里吧。」
「黎盛烨,你搞清楚,我不是那些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市井姑娘,我是喜欢你,可你仗着我的喜欢也太肆无忌惮了些。」
黎盛烨眼里的冷气浓郁起来:「沈约,你现在怎么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他终于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挥袖而走,丢下一句:「我先去接玉娘,你冷静一下。之后我会向父皇提起这件事。」
一滴泪从我眼角划落。
我叫住他,带着笑:「黎盛烨,从今天起,我们完了。你再敢来沈家一步,打断你的腿。」
我想要的。
是绝境里,无论如何不能放开我的那双手。
你从没坚定地选择过我,不是吗?
3
退婚的风潮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几生波折。
听说,玉娘也大病一场,我见犹怜,梨花带雨,勾的黎盛烨心痛不已,当天就夜登金銮,陈情退婚。
结果自然是被打出去的。
但我阿爹和外祖的态度也很坚定,非退不可。
一时僵持。
秋日宴上,皇后召我赏枫,摸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几分叹息:
「约儿,你从小就常来宫中,和盛烨有着一同长大的情分在里面。他如今走错了道,你怎么不思量拉他一把,而是要看他在错误上越走越远呢?」
我柔婉地笑道:「娘娘,约儿在家养病的岁月,也没闲着。重读了汉赋唐诗,您知道在里面,我印象最深的一首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笑意更深,一字一句:「是卓文君的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白头吟。」
皇后拍了拍我的手。
那天,我们都没再说话。
婚契退下来后,我在房中把它烧成碎灰。
将黎盛烨这些年来送我的东西整理了下,悉数给他退回去。
他说他不要。
太子府门前,他眉目深远:「就算做不成夫妻,我也是把你当妹妹的。沈约,送出去的东西,哪有退回来的道理,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我笑意如澜,渐渐扩散,良久,轻嗤一声:「殿下有给人做哥哥的心,我却没给人做妹妹的嗜好。」
「这些东西,你不要。那我就扔了绞了,总之沈府地小,断留不下殿下的东西。」
黎盛烨是黑着脸把箱子抬进东宫的。
他对我说:「沈约,你不要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
我也没时间后悔,我一大把事情等着做呢。
病醒的那天,我问娘亲借了一组暗卫,跟踪调查关于玉娘的事情。
总归,那天她说的话,还是在我心里扎了根。
如今,望月楼的老鸨就跪在我面前。
一五一十地将玉娘的身世娓娓道来。
玉娘的母亲,是秦淮江畔有名的舞娘,艺名叫做『二月红』,身姿纤软,目含春水,融化过不少男人心肠。
只是身在风尘,心却高洁。
周旋在众叶群中,半点不沾身。
也曾托腮赏星,晃着小腿:「我已经身在泥泞,只好保持最后一点干净,将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一个值得的男人。」
可这样的一朵鲜花,无声无息地被人采撷。
等肚子大起来时,已经五个月了。
老鸨气得将她捆缚起来,按在冷水里:「那个男人是谁?」
二月红闭口不言。
龟奴捏住她的下巴,灌了一碗满满的红花。
她拼死挣扎,倒仰在地,如起伏的红虾,弓起脊梁,把手指塞进咽喉,大口的呕吐,将血、将胆汁、将酸水、将肺腑都吐得干净。
是副绝望的美画,凸起的肩胛骨如此嶙峋,发出呜咽的悲鸣。
老鸨撒了手。
龟奴又开始踹她的肚子,誓要将那孽种腹死胎中。
可她拼命护着。
骨头都断了两根,眼睛晕出血色。
语言难描的孤勇和顽强。
二月红终诞下一名女婴,慈爱地看着她,小小一团,连接着她的血,她的心,她的爱。
她给那孩子取名叫『念玉』,思念玉郎的念玉。
馆内容不下她。
她就带着孩子四处辗转.
没什么技能,从头魁到伴舞,挣钱的事情她都做。
她给的不多,但都是能拿出的最好的。
泥地里长大的孩子。
什么屈辱没受过呢?
念玉从小就伶俐,曲子舞调一看就会,但娘亲从不让她碰这些,都是偷学的。
娘想让她干干净净地活着。
有次被发现。
二月红生了很大的气,拿起鞭子就抽,抽着抽着就哭出来:「玉儿,你不能这么不争气,你要跳出这个地方,别走娘的老路。」
「还有你爹,他是个大人物,你不能丢他的脸,你要配得起你的身世。」
这是第一次见娘哭。
沟沟壑壑,流进念玉的心里,刺得她抓心挠肺,又酸又软。
这也是第一次见娘提爹。
念玉语带天真:「阿娘,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二月红声调软了下来,半颊微红:「你爹啊,他是真正的君子,胸怀天下,腹藏乾坤,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念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其实心里却是不在意的。
她的世界只有娘亲。
下贱低廉的娘亲、流言割肉的娘亲、辗转承欢的娘亲、卖唱受辱的娘亲、哭起来让人心疼的娘亲……
旁人说娘一万句不好。
那也是她的全部,她的一切。
可她从没想过。
有一天世界也会崩塌,而且是那样的迅速、苍白,无力到残忍。
一切都如摧枯拉朽般倒塌。
停在她九岁那年的盛夏。
还记得那天晚上,县丞林大人的老母过宴,娘被叫去跳舞。
走前,还摸摸念玉的头,语气温软:「等娘回来,给你带城东铺子最爱的茯苓糕吃。」
可娘是被抬着回来的。
身上盖着白布,掀开一看,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溢血。
念玉把手捂上去,边捂边哭,怎么捂也捂不住。
小小一个,蜷缩在二月红的身边,眼睛一眨一眨地往外倒小河:「娘,我不要茯苓糕,我再不吃茯苓糕,我只要你醒来。看看我。」
县丞家的仆役说,娘是不小心从高台摔下的。
说完后,冷漠地丢下半锭碎银就走了。
念玉拔出头上的金钗就要去拼命。
却被娘拉住,气若游丝,说话都用了半生难尽的气力:「算了……玉儿……」
娘没死。
但也难活。
念玉将娘放在板车上,纤弱的身躯拉着,走遍半个城的医馆。
郎中说,用些滋药护着心肺,许能再活几年。
然后就列出一长串令人咂舌的昂贵药单:山参、雪莲、鹿茸……
每一样,对穷人家来说,都是拼命去跳才能够到的酸葡萄。
娘喘着气,边说边吐血,哀婉悱恻:「别治了,留点钱。……将来给我们玉儿做嫁妆呢!」
念玉说:「不,娘。」
「我一辈子不嫁人,我只要你活着。」
「我们去找爹吧。」
二月红不让念玉去。
念玉点了点头,回到家后,就砸开了娘的妆奁盒,能卖的卖,能换的换,凑齐一笔银子,将娘托付在医馆。
然后拿着爹留下的信物,是一支带蝶的簪,连夜出了城门。
从秦淮到京都,不算近的距离。
小小的一个孩子,只带了几枚铜板,是靠着沿路乞讨走过来的。
鞋磨破了,脚上生疮起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流出黄黄白白的秽物。
是天降奇迹。
她终于饱经风尘,来到御史府前。
那样富贵堂皇、威武大气的御史府。门口是雄壮凛凛的石狮,门内是扬眉吐气的家丁。
念玉守在府门前两天两夜。
终于见到她的爹。
他身边却牵着一位雍容华贵、朝霞春云的美妇人。
见他们相携出门,恩恩爱爱。
叹他们举案齐眉,春水涌涌。
刺得念玉眼睛发酸。
而更酸的是。
他们身后钻出来位女童,雪做的娃娃,粉雕玉琢,撒娇着唤『娘亲,爹爹。』
念玉眨了眨眼睛,把酸意眨回去。
然后就往那边冲。
她想,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她的娘亲。
爹爹那么有钱,就算不爱娘,也能给一笔银子,再好一点,为娘请个郎中……
可就连这点念头,她都够不到。
仆人将她拦住,摔在地上。
她又爬起来,又被推到,同手同脚、踉踉跄跄地站在门口,像望一个,永远进不去的深渊。
她看到爹将那女人和女孩护在身后,皱起好看的眉峰:「这岁月,怎么还有叫花子来京乞讨的?」
那女人笑了笑:「可怜见的,还是个小孩子,给笔银子打发了吧。」
「夫人心善。」
于是一袋银子自腰间解下,被扔在她的怀里。
远处车马扬长而去。
还能听见其中隐隐绰绰的笑声。
念玉抱着银子,蹲在地上,像要把自己融化在这里一般。
过了很久。
她才站起身来,又哭又笑。
娘,我们有钱了,可以给你治病了。
可她没再见到娘。
她走后的第二天,娘不想拖累她,绝食自尽了。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等着她的,只有荒郊野林的一座孤坟。
她跪在墓前,低下头,不想让娘看见自己眼中的水光。
再抬起来时,碎泪如珠,盛挂下睫垂。
声音低低的:「娘,我不哭,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老鸨谄媚的将这些过往一一倾吐与我。
说毕,膝行着要来抱我的腿,笑如老菊:「原来贵女是看不惯玉娘那小娼妇啊,您早说啊。当时她自卖入楼时,在我手底下可没少受罪,这不也算间接给贵女出气了吗……」
我将手中白盏掷在地上。
碎瓷四溅,室内禁若寒鸦。
只有那不知观色的老鸨妈,还是笑嘻嘻的:「贵女消气,那小蹄子左右也翻不出您的手心。您想听,我给你想个法子好好磨那贱人的气性。」
「够了!」
我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同我支招扯笑。我劝你收收那些脏心烂肺,管好流疮化脓的烂舌污嘴。」
「若管不好,我便来帮你管管。还不快给我拖下去,掌嘴五十。」
4
近来,娘去了佛陀寺静居。
我病时,她曾发下宏愿,若菩萨心怜,得我好了,她便斋戒三月。
是以我退婚后的第二日,她就带了两个婆子上山还愿了。
还是爹送的她。
为她捋好身上的轻袍,眉眼缱绻:「你这一去,可注意衣食,有什么不适的,托人捎个信儿来,我马上就到。」
娘笑的红润,嗔道:「还有人看着呢,哪里就有什么事了。」
看上去真是好一对璧人。
爹和娘向来是京都有名的模范夫妇,从年少时光走过半生,丝毫不腻。
据说我大母生前很不喜娘,全赖爹在其中巧妙周旋,百般呵护。
沈府后只落了我一个女儿,爹也咬死再不纳妾,言心无法二。
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他们『一双人』的与君长约。
如今看来,却只剩讽刺。
我又遣人去了秦淮城岸打听,务必详实周全。
心里却还残存着一线希望。
这一切,但愿是场误会。
等信的当口,我心绪烦闷。索性挑了个宴贴,参加场贵女的山游,顺顺气脉。
却在宴上,又见了玉娘。
如今她已是太子妾。
有贵女当面奚落嘲讽,与她推搡起来:「先奸后娶万人糟践的娼妇,不知得意什么。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落脚的道理。」
玉娘半哭不哭,被一群人围杂其中,却毫不落风。
我被吵的头疼,索性去后山悠林散心。
不想走着走着,就到了山腰。
下面是闺阁少女的游花宴,上面有金门公子的猎游会。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那边金石玉击声,有人高喝道:「四皇子,你输了!行酒令该你做了。」
继而是一道俊朗男音,沉吟着:「对酒当歌,君子如约,共占春风一醉。我有山河一剑,愿破四方胡寇,操杀生之柄,安九洲黎民。问吾心,也愿得卿卿玉骨,生死同穴。」
我一时听的愣了神。
四皇子,黎盛醉。
宫女所出,不受宠爱的冷宫皇子。
十四岁那年就自请出关带兵打战,百战百胜,真是好高的志向。
这时有贴身丫鬟寻摸过来,面色慌张,说宴上玉娘和检点家的林小姐又闹起来,撕扯间双双滚下草坡,音讯不知。
太子闻信赶了过来,正大发雷霆呢。
远远的,就见黎盛烨在那里踱步,气得面红:「快给我找,快给我找,玉娘要出了什么事,孤会同你们挨个算账的……」
他回头时,看见我。
于是二话不说,上前给了我一巴掌。
把气全都吐出来:「我知道你不喜玉娘,但也犯不着这样作贱她!把人叫到你们的宴上,百般折辱便不说了,现如今,人竟也没了。你个毒妇贼女,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孤就……」
「就什么?」
我冷笑一声,把过来拦的贵女护在身后。
然后抽起手来,『啪啪』地两声对着黎盛烨打了两巴掌。
纤手充了血,震得我发麻,尤不解气,指着他问道:「你从来只有脾气,没有脑子是吗?」
「我们这些贵女当然都是凶手,都是故意地下贱身子和个歌姬过不去。既如此,你把我们绑了都送官啊,你若有这个胆子,我倒能高看你一眼。」
立马有侍卫丫鬟们涌上来,将我和黎盛烨分开。
他犹叫嚷着『毒妇』,我气得狠了,砸起手中瓷杯就向他脚边碎去。
直到羽林卫来禀,说在山脚找到了玉娘和林家小姐。
二人都受了些轻伤,一个崴了脚,一个擦了面皮,黎盛烨才忙赶了过去。
他是抱着玉娘出来的。
走之前还来撂狠话,阴沉沉地看着我。
看来认定,是我指使的旁人故意推她滚下坡头了。
我也懒得解释,斜睨了他一眼:「人不是得了吗?还不快滚,打量着我八抬大轿四门五请地送你们呢!」
黎盛烨挥袖子走了。
有女医就地为我和林小姐看伤,她被划了左脸,我则肿了右脸。
交好的贵女为我上药,埋怨道:「太子真是的。就算不顾及你们一同长大的情分,他还是沈叔叔保举册封的呢!众人面前,为个姬妾就敢这样,也太不给沈家颜面了……」
我安慰她几句。
如此,好好的宴,就这么败了兴。
今天遇见黎盛烨,属实是晦气到头了。
就连回程时,马车也陷入泥坑。
我出行只带了两个嬷嬷丫鬟,一时有些无措,心里只好大骂太子一顿消气。
正逢遇上四皇子的马车,黎盛醉从车里探出头来,遣护卫帮我修车。
含笑望我:「沈小姐,这儿风口大,不若我们去那边凉亭里等会吧。」
我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答应的那一瞬,他似乎红了半边耳。
到亭中,他方看见我尚未消肿的脸,恼怒问:「谁干的?」
「不是什么大事,他伤的比我还重。」
「是二哥?」
他眼里的情绪要溢出来,是明晃晃结成实体的心疼。
我有些恍惚。
他……在心疼我?
为什么?
直到马车修好,他将我扶上了车,还取来件崭新的狐裘大氅,披在我身上。
我一时怔愣,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脸就在我身前,如玉如琢,棱角分明。我下意识抓住衣领,忘记道谢,也忘记拒绝。
在路上。
我终于从浩瀚回忆里摘出关于他的零星碎片。
我和黎盛醉从前是见过的。
只是太久远了。
沈家四世三公,外祖又是汝南望族,桃李门生遍满朝堂。
是以我出生后,得知是个女孩,圣人便在金銮殿上为我指了婚,笑着打趣:「这么金贵的女儿,合该要最尊贵的位份来配。」
自我记事起,后宫便似我家的园子。
皇后常邀我过去玩儿,和还不是太子的黎盛烨培养感情。
七岁那年,我迷了路,不知不觉绕进冷宫。
阴森森的。
有风刮过,树叶呜呜。
我强装镇定,腿肚子却在发颤:「有人吗……这,这是哪儿?」
结果人没有,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小男孩。
我大着胆子去摸他的头,他却顺势将我搂在怀里。
是在发高热,很烫,很烫。
像被一块烙铁黏上,又像在盛夏里,站了一白天的日头。
我去推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哎,你放开我,你在发烧,我去帮你叫御医,你告诉我路,好不好?」
「我肯定不会留下你跑的,你勒的我喘不过来气……怎么这么大劲!」
「喂,说句话啊,你到底是谁,住在这里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可别死在这儿啊,我,我害怕。」
……
我说了一箩筐的话,他滚烫的气息才吐出来两个字,在我耳边,像要把我烧化一样:「别吵!」
时而清明时而糊涂。
人事不知时,又将我抱的很紧,搂在骨子里一样,哆嗦道:「娘……我冷,我冷……」
我的心倏尔就软下来。
也想到我的娘亲。
踹他的脚暂停下来,甚至主动寻了个舒适的姿势——
将头枕在他的胸前。
我在这睡得迷迷瞪瞪时,皇宫已乱成一团。
宫内上下都在找我。
终于有掌事姑姑寻到我,将我抱了出去,我扯扯她的衣袖,小声道:「里面的那位哥哥病了,给他叫御医。」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也是黎帝的皇子。
只是从不受宠。
那便是我和黎盛醉仅有的交集。
没多久,我和黎盛烨就订了婚,沈家由我父亲带头上谏,奏封他为太子。
我成了准太子妃。
再没几年,黎盛醉自请出关,带兵打战,外封为王。
5
近几个月,朝堂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太子党骤然对林检点动手,力陈检点十大罪状,桩桩件件,罪恶滔天,终怒天颜,将林氏全族下了大狱,男发配,女卖娼。
二是太子又订了门好亲事,是和左相家的小女儿。
此次对林家发力,也全亏了这位准岳丈的帮忙。
林小姐托人传个信来,求见我一面。
她憔悴了许多,和月前的山游宴上判若两人。
见我来了,紧紧抓住围栏,痛泣道:「太子如此对我林家,就是因为那天,我推了玉娘下坡吗?」
「可不是我推她的!」
「是她先来找我说话,莫名其妙,然后拉着我一同滚下去的。沈约姐姐,你信我……」
我信。
我当然信。
没记错的话,林老爷官任检点前,曾在秦淮沿岸做过几年县丞。
如此,一切便都连了起来。
十几年前,二月红在林家生宴上坠落高台,尽管对外宣称那只是场单纯的意外事故,可玉娘从来不信。
她一直没有放弃报仇。
在风月场中,她走过最艰难的岁月,直磨得心熬成铁,灵魂浸满毒液。
羽翼一丰,便巴上太子,挥舞复仇之镰。
我安慰林小姐,说会想法子把林府的女眷都买回来,保她们不受侮辱。但更多的,却做不了了。
林小姐在我身后遥遥一拜。
再起来时,蓄满泪珠,对我说:「沈约姐姐,你一定要小心,我总觉得玉娘这个人,古里古怪的。」
我点点头,说:「我省得的。」
娘这个月也从寺庙回来了。
我急急去找她。
她正在灯下捡佛豆,捡一颗,道一声『阿弥陀佛』。再捡一颗,道一声『保佑我家约儿万事顺遂』。
我眼眶一热。
顿时有千言万语想跟娘说。
我想说,阿爹曾化名周玉堂,在外任御史时,和一舞姬有了私情,他们甚至有了一个孩子,如今就嫁在太子府,磨刀霍霍,随时对准我们沈家。
可她的迁怒,简直是毫无道理。
若这世间,最有资格去恨、去决断的人,也只有我的娘亲。
我开口说话的当,爹突然来了。
白衣似雪,眸光深浅,里面深埋着我读不懂的明与暗。
从前,人人都说沈家大郎虽有天人之姿,办公处案时却手腕凌厉,半分不容情,任大理寺卿时,更有『玉面阎罗』的称号。
只是那副面孔,爹从没在家人面前展示过。
可如今,我竟在他的眼里看出了警告。
爹……他,猜到什么了?
他看我一眼,道:「约儿,和我出来。」
娘冲我点点头。
我跟了出去。
爹带我进书房,将一摞秘信拍在桌上。
是我暗中调查玉娘的那些往来。
他似笑非笑,审犯人一样的语气:「约儿,你长大了,翅膀很硬。但我想,还是飞不出沈家的牢笼。」
我努力睁大眼睛,笑着:「爹的话,约儿不懂。约儿是沈家人,出生后能习字时,第一个字学的就是『沈』,怎么会想飞出沈家呢?」
爹爹静静地看我。
未几淡淡道:「约儿,你要知道一个道理。女孩儿家家,手不要伸得太长。此生我只爱过你娘一个女人,任何有可能失去她的风险,我都承担不起。」
「哪怕这风险是来自我的亲生女儿的。」
一切终于摊在明面上。
我道:「爹!跟娘坦白吧,她有知情权,事情做下了,你难道真的能瞒她一辈子吗?」
爹爹看向我。
看了我许久,语气很冷:「看来你果然是想拆散这个家。沈约,父子纲伦、忠孝廉义,你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跪了下去,膝行两步,言真意切:「爹,若看您有错,女儿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那才是真的不孝。」
「当年之事,女儿并不知因果所以,可您既做下来,就该去承当这一切。您知道吗,当初那个女孩,比我大两岁,她已经找来京城了……事情总会败露的……」
一碗茶杯掷在地上,碎瓷四散。
我看见爹扭曲薄冷的面色。
连声音都是带着堂皇的厌恶:「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就该杀了那个贱人……」
什么?
我浑身发冷,第一次觉得爹是那样的陌生。
而更陌生的是,他站在我面前,拍拍我的肩:「约儿,女大不中留,最近西域使者来求和亲。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会奏请皇上,封你为公主,将你风光大嫁。」
「在这之前,你就乖乖待在闺房缝制嫁衣吧。你娘身体不好,为你操碎了心,最近,你还是不要在她面前出现的好。」
爹将我关在楼阁,不准出大门一步。
对外则称我和西域皇子曾有私面,要非其不嫁,闹着绝食,哄着娘亲先冷我一段时间。
我跑了两次。
第一次,爹笑吟吟地当我面打死了贴身丫鬟,杀鸡儆猴。
第二次,爹亲手断了我半根腿骨。
我腿很疼,可是心却更疼。
努力把眼泪眨进去,任他自言自语。
爹絮絮了很久,说他对娘如何一见钟情,如何千方百计迎娶进门,如何鹣鲽情深非她不可,还说我日后一定会体谅他的苦衷。
我轻轻道:「那玉娘,又是如何来的呢?」
爹变了脸色,恨声道:「我会解决她的。」
可他没能解决玉娘。
与我传信的心腹告诉我,玉娘近来有孕,风头大盛,和我爹两相交锋,丝毫不落,甚至还革了沈府一脉的两位党朋。
距使者来京越来越近。
嬷嬷偷着告诉我说,我娘的身体近来多弱,被爹哄着移居汝南养病,还请了十几个太医跟着。
我的笑意顿住。
晚上时,爹来给我送嫁衣,温柔的摸着其上的鸳鸯交颈纹:「这是你娘给你绣的,我劝她病中不要太劳神了。可她还是执意要绣,眼睛都熬红了一圈。」
我问他:「爹,你是不是给娘下药了?不然她的身子怎么会弱下去。」
爹给了我一巴掌。
目光冷冷,唇角扯笑:「我的约儿啊,终归我没办法,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她离开我半分。可要把你送走,不避开她,又怎么行呢?」
他轻叹一声:「等过上两三年,你生了孩子,心性定下来,我就带你娘去看你。」
爹走后,我偏头,呕出一口血。
娘……
等我,女儿会带你走的。
这个人……
这个和我们朝夕相处的人,这个永远满面春风的人,这个被京中标榜『嫁人就就沈大郎』的人。
我们都看错了。
他是那样可怕,是那样薄凉,又是那样极端。
6
我托人给四皇子递了个信。
约他夜半在城郊的一片游湖相见。
丫鬟四儿穿着我的衣服在阁楼佯睡,我抹了面,是托着厨房柳大婶子,做个送菜的小厮混出来的。
等我到时,黎盛醉已等了许久了。
湖中泊了艘乌木船,他就站在船头,手里提了盏风灯,冲我招了招手,笑道:「姑娘果然来了。」
我偏头问他:「你不确定我会来,却还是一直等了下去。不怕是有什么别有心意的人,诳你来此,或许这是一个圈,专等着你跳呢。」
他将风灯挂在船头。
伸手将我虚扶上船,星眸染笑:「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姑娘,我也得等下去啊。」
湖风吹动,船体微晃,我们隔得很近。
我撑着腮,轻轻『哦』了一声:「你不问我,来约你做什么?」
他坐在我对面,案几上的供灯转出琉璃般的彩色,将目光投在我脸上,半晌勾勾唇角:
「姑娘深夜来约,当然是佳人才子,共赏黎明了。」
换在往常。
任何时间地点,若是有男人当面对我说出这种话,我一定会拂袖而走,怒极了,说不定还会将他踹下湖去洗个冷水澡。
可这次,我竟生不出闲气来。
他的语气太真诚了,真诚到不容一分亵渎,连怀疑都是种不敬。
不知为什么。
我总觉得,现在无论提出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会同意。
所以我决定赌一把。
偏过头去,我更近他两分,语气很轻:「你说的对,是场相会。十天后,西域皇子要来娶亲,届时,我想让你站出来,截他的胡,将我娶回你的皇子府。你敢吗?」
他一愣:「什么?」
我重复一遍:「娶我,你敢吗?」
他撑着案几与我四目相对,盈盈的笑意溢满秋水,像要跳出来一样,呼吸有些粗重,是个暧昧的姿势。
面色染着坚毅的绯红,来执我的手,叹息一声:「求而不得。」
他唇角勾起来,是愉悦的弧度:「约儿,七岁那年你救我后,我就把你刻在骨子里了。可你从看不见我,如今,你终于要是我的了。」
我把头上的金簪取下,塞在他的手中:「圣上曾言,沈家嫡女要做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圣人话出不可收,你要想好了,娶我,就意味着你有争位之心,把那最高的位置,抢回来,给我。」
他将金簪接过来,印在唇边,轻轻的一个吻。
郑重地向我许诺道:「从前不同他抢,是怕你伤心。如今,再无顾忌了。」
有风吹过,秋日的星点美如画,他来抱我,半晌,喟叹一声:「真怕这是一场梦啊。」
我目送着黎盛醉远去。
柳婶在沈府角门等我,帮我掸了衣上的灰尘,奇道:「小姐回来得这样快,不是还约了后头的七皇子和九皇子吗?」
我摇了摇头:「不必见了。」
「那,那些布略图……」
「烧了吧,柳妈妈。」
我拢了拢身上的轻裘,秋风吹过,乱了秀发,朝阁楼处暗行,回眸远望,曾是我娘亲的住宅,如今灯笼飘摇,再亮不起一盏温暖的光。
黎盛醉,别让我失望啊。
那天你念的诗里的志气,我不信你是个胸无沟壑,只会打仗的莽夫。
我更不信,你年少从军,威望甚高,圣人忌惮,兄弟不善,夹缝求生,你没搅弄风云的筹码。
十日后,西域使者在鸾阁求亲。
我淡淡地坐在次首,拿手托腮,百无聊赖地去赏一盘盘糕点。
兔形的、狐形的、鸟形的……
全程毫无波澜,甚至连爹大喜接旨,领封我为『荣安郡主』时,我也没抬起头。
直到一阵清澈的男音响起:「嫁不得。」
话音未落。
我向阁门处看去,明暗光影里,果然是一袭戎装的黎盛醉。
眉眼凌厉,气势慑人,浑身带着边塞的腥风。
他来了。
单膝向前跪了两步,行礼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的圣人:「父皇欲和西域和亲,无非是结两国之好,可若西域已不复存在了呢?」
举堂皆惊。
从怀中掏出一方玉玺,他恭敬呈上。
舔了舔唇,带着血腥的一个笑:「儿已攻下西域十七城,这是他们王求和的印信,岂不闻宋太祖卧榻之侧焉能有他人安睡,从此,西域便再不是我大楚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西域使者两股战战,汗流了一背,高声说不可能。
可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
黎帝问他:「哦?竟有此事,那醉儿,你帮朕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可有什么奖赏想要的呢?」
黎盛醉说:「儿臣想,娶一个人。」
「用十七座城池,换和一个人的婚礼。」
「哪家姑娘?」
「沈氏嫡女,沈约。」
「不行!」站出来的是太子,他怒道:「她曾险些是你嫂嫂。」
「皇兄也说了,是险些。」
兄弟俩争锋相对,寸土不让。
一个面红耳赤,一个似笑非笑。
我拿筷子戳着狼形的糕点。
别说,怪帅的。
黎帝开口:「朕还在这,轮得到你们放肆吗?」
缓了缓,又问道,「沈卿,这是你家的女儿,你怎么看?」
「臣认为……」
「爹爹自然是同意的。」
我从席上离身,走到正中,和黎盛醉并跪一排,笑靥如花:「京都上下谁不知道,阿爹最疼我了。曾说过,只要我开心,他便没什么不能给的。」
「如今,我对四皇子一见倾心,他也愿娶我回府,我想不出爹会反对的理由。除非爹不想让女儿离您这么近。」
7
转眼,已是我嫁给黎盛醉的第三个年头。
朝中风云剧变,起起落落几位皇子,砍砍杀杀一批人头。
仅余四皇子黎盛醉和太子黎盛烨分庭抗礼。
你来我往,是兵不血刃的刀山火海。
一个掌兵部,另一个就要掌户部,一个提点刑狱,另一个就要外放治民。
而我和玉娘这些年的明枪暗箭也半分不少。
她凭借两年前诞下皇太孙,一跃升为太子侧妃,又得了皇后的赏识,在京内一时水高船涨起来。
再有贵女聚会时,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当面言她一声『歌女出身』。
因为那样说的人。
都死了。
死的奇奇怪怪,悄无声息。
犹记得太子妃的堂妹当面唾了她一句『恩客满床』,第二日就在京中最大的花楼里醒来,还被人看了个净光,当晚便羞愤悬梁。
满京,若真有人能压她一二气焰,也就只有我了。
她在宫宴上特意点了馊菜于我,娇笑道:「厨娘一时不察,妹妹是何等人物,应该不会因这些小事计较吧。」
我二话没说。
按住她的头,将那盘菜悉数倒尽她的嘴里,冷笑一声:「我是四皇子正妃,你不过是个妾,论理,这声妹妹你没资格叫。」
「论情,我当然不会自降身价和个下人计较。便只好来找你这举会的宴主了。呈给贵客以剩菜残渣,这就是你们太子府的待客之道?」
她绵里藏针,我就横冲直撞。
她头一天杖毙我皇子府里的两位小丫鬟,第二天,我就把她府中暗卫的头颅割下来送还给她。
如此,你来我往,半分秋色。
年末皇家狩猎,突逢刺客。
我和黎盛醉走散,竟和玉娘赶了一路,共同躲在深山的洞穴里。
有暗箭飞过,我下意识带她扑到在地上滚了个圈。
她像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立马离我有八丈远。
我没好气:「你还嫌晦气,我才倒霉呢。早知道是你,我肯定不会救你,刚才就应该让箭射死你。」
「我宁可死,也不想让你救。难道你还想听谢谢吗?」
她的声音发颤。
我回头去看,才发现她已红了眼圈,竭力忍着不哭,一字一句:「你欠我的,你应该的。」
「我欠你什么了?」
「你们沈家欠我娘一条命,我不会放过你们的。绝不!」
我简直懒得理她。
自去寻了个干净的墙角靠着,等待皇家的人找到我。
外面闪过惊雷。
震得她身体发颤,却依旧平静地望着我。
半晌,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多话。
「九岁那年,我娘死了,娘的钱被医馆赖了,当时我去讨,却被推出门外。去衙门告状,林县丞收了他家银子,将我撵了出去。后来,我没饭吃,眼看就要饿死了。只能自卖到妓院里,唱歌跳舞,十岁的时候,喝酒就能喝出血,稍不听话就被吊在房梁上打,还有给楼里的头牌姑娘洗衣做饭,所有人都能给我闲气受。可同一个父亲,沈约,你小时候,是怎样过的呢?」
我没有说话。
她将头靠在墙上,自言自语:「再大一点,我被转卖到了京都,认识太子才好过一些。可最初,他钟爱我,也是因为和你相像的一张脸。你不知道,承欢男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费尽心思,苦肉计连环计用了个遍,才让他爱上我。」
「沈约,你瞧,我没办法不恨你。你有那么多东西,若不能和我一样一无所有,这辈子,我都要活在你的梦靥里。」
「对了,你还有个那么爱你的娘亲呢!」
我睁开眼。
一言不发,拽住她的领口,她像是河里摇曳的浮萍,任我施为。
我迎面一拳打过去,然后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将她按在洞里的酸泉中,冷声道:「你听着,玉娘,我不欠你什么。」
「谁欠你,你就去找谁讨。但若是你敢伤我娘亲半分,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哈哈大笑:「我能做什么呢?汝南沈府,上千暗卫,你娘待在里面,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对了,你有多久没见到她了?」
有多久。
三年。
整整三年。
我和黎盛醉大婚的时候,娘没有来;外祖病逝的时候,娘没有来。
爹将她软禁在汝南故族,那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给她编织着一个童话的梦,将她关在狭隘的金笼里。
这种爱,太可怕了。
爹已将近疯魔。
黎盛醉的暗卫在那边埋伏了很久,才查到,他给娘下了一种软骨的药粉,虽无副用,却能让人昏昏沉沉,终日提不起精神。
于是以养病之名,亲手,将我娘亲的双翼折断。
我有次大靥,梦里又见了娘,她很瘦,她过的一点儿也不好,好看的眸里染满泪水,一倒就是满天银河。
对我说:「约儿,怎么嫁到西域去了那么久,也不给娘写封信呢。你这孩子……」
可是娘,我没有嫁去西域。
你的女儿,就在京城里。
是被我们最重要的人背叛,活生生地斩断我们之间的链条。
他太怕失去你了。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妄图用这种方式永远将你捆在身边。
可我不会让他得逞。
决不!
梦醒来,我大哭一场,从黎盛醉怀里抽出冷剑。
我说:「我再也忍不了了,我今晚就要回去,我要带娘回来。我已经太久没见到她了。」
黎盛醉将我拥进怀里。
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肩:「我知道,我知道。」
「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如愿。」
我回抱他,终于冷静下来,缓缓道:「好。」
爹对外称,是我不顾廉耻,先后和皇家兄弟两都有了私情,才气的娘大病。
也因此,他调任离守。
一点一滴,将汝南打造成国中之国。
累世公卿、大半故吏,让我渐渐明白,除非有一天站至高位,否则竟不能将他如何。
可朝中的局势并不明朗。
圣人坐观虎斗、两不相帮;我爹煽风点火,各打一棒。
黎盛醉的胜算也只有一半。
这还远远不够。
8
变故是在景和三年的秋天。
那年,太子黎盛烨又纳进一房宠姬,是个滚风月里出来的泼货。
玉娘正有三个月的身孕,闻言去闹。
太子有些醉意,竟掐了她的脖子:「玉娘,好日子过久了,你便忘了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了吗?都是风尘里历经千军出来的贱货,谁又比谁高贵呢?我不就是吃你这一套,才退了沈大小姐的婚,捡了你这个便宜?」
玉娘流了泪:「你还是后悔了,你果真后悔了!」
太子嗤笑一声:「当然,要是娶了她,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一个宫女出身的贱种,如今也敢对孤甩脸子了。迟早将他千刀万剐……」
古人曾言:落寞方识本性。
一个人,在鲜花灼锦、烈火烹油时,做出什么好事都不见怪,可若遇了难途,方才显出最真实、最恶劣的一面。
玉娘哭坐到天明。
后来听说,她这胎没保住,是那宠姬做的。
事后虽一命偿一命,她亲手将宠姬勒死,太子也好言好语将她哄住。
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上元灯火时,皇家王侯于楼台上共赏佳节。
值一片热闹际,灯架忽然倒塌,眼看就要砸在我们身上。
宴上乱糟糟一片,黎盛醉几乎下意识带我避了出去。
突然身后,有人靠近,是太子。
在人群涌动里,他第一时间推开玉娘,来到我身前,要拉我的臂膀往旁边撤离,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我唇际带笑,我是没事,可是你在这里,恶心到我了呢。
人影憧憧里,我好像看见玉娘被灯架砸了右臂。
双眸泣血,朝这边平静到苍凉地望了一眼。
她翕动唇角,好像是说『果然如此』。
美人目光哀厉若冰湖,不须言语,便道尽了万千。
太子还欲与我诉些什么。
来扯我的袖子,被我反手打开,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我说:「堂堂东宫,竟然对皇弟妻拉拉扯扯,简直不成体统。殿下也该自重些,流连花楼,十八房宠妾,还不够脏吗?」
我和黎盛醉相携而去。
从始至终,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他。
只是当晚,黎盛醉晚归,带着些意气将我搂在怀里,很珍重地吻上我的发。
我正在灯下看书。
为他取下大氅,细细挂在一旁架上,又添了香。
这才嗔他一句:「又去哪里了?也不洗漱,浑身的酒味,下次这样,便不许亲我了。」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热息痒的我发麻。
半晌才抬起来,染着笑意,偷偷道:「太子今晚又去了望月楼听曲,回来时,路过酒巷,被人好好打了一顿。」
我问:「你干的?」
他点点头,瞳中像盛开了三月春花。
抱着我,勒的有些疼。
「他看你的眼神,我很不喜欢。约儿,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重重锦帷里,人影成双。
……
再见玉娘。
是处棺材铺里。
她将我约在这里,手正叩在桐木漆上,叮叮当当,见我来了,也未曾抬眼,问道:「你觉得这口怎样?」
「不错。」
「那就它了。」
她拿手一撑,屈腿坐在棺材上,半晌,才开了口:「你又赢了。太子心里最爱的依旧是你,很多个晚上,借酒浇愁,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我撇撇嘴角:「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恶心我的?一颗易变的心,扔在地上我都嫌脏了我的脚,谁稀罕他的悔过。」
她抬起头,声音很轻:「一开始,我只是想着借他权势,把沈家拉下马。可如今,沈府还没倒台,我就沦落了半颗真心。」
「你知道吗?那个孩子,是我自己打掉的。他让我这么伤心,他真的该死。」
我笑了一声:「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玉娘,你真是个爱恨极端的人,几年前,你用那种手段将他从我身边抢走,你就该知道,他原是个最多情不过的种子,心是碎橘子,一瓣一瓣的。」
我起身要走。
她从身后将我唤住:「沈约,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挑眉:「愿闻其详。」
她拍拍身下的棺材道:「这里面,会是一位天璜贵胄的栖身所。我用它,来和你换,我和我儿子的一世平安。」
我说:「一言为定。」
10
近半年来,太子的日子很不好过。
一连几个差使都被办砸,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黎盛醉抢先一步。
谋略之狠、之准。
让他一度怀疑府中是不是有了奸细,但细细排查一遍,却是空无所获。
月前又暴出他一脉的官员,贪污饷银,致使关东大饥,饿死六十万百姓。
县尉黄平,登堂击鼓,一步一叩,将头都磕烂了。
在金銮殿上,血陈太子十大罪状:收受贿赂、朋党谋利、草菅人命、卖官鬻爵……
言完便一头碰死。
碧血洒朝堂,热气犹滚烫。
圣人大怒,减太子双毓,罚俸半年,责其闭门思过。
这个冬天,皇太后病薨,享年六十有二,举国大丧。
但太子府却日日传出笙歌燕乐,圣人秘使查询,回来报曰,言太子豢养一众舞女,缟素下披着的却是红服。
还打闹道:「女穿孝,一生俏。就是这样的衣服,撕起来才刺激些。」
养心斋内碎瓷遍地。
连夜,金銮殿的小黄门便送出去一道『废太子』的诏谕。
黎盛醉打发走报信的小厮。
到镜前来帮我卸下钗环,淡淡道了句:「看来,好事将近了。」
我莞尔:「黄县丞的家人安置好了吗?」
他拥我入怀:「嗯。」
我看向窗外,寒风大作,吹的牖扇哐哐。
凄寒夜里,他的体温一点点度进来,让我心安。
「赶驴入穷巷,还是得小心一些,以防困兽之争。黎盛醉,走到这一步,便再没后退的余地,赢则生,败则死。你是被我拉进局的,你不怕吗?或许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摇头。
俯身,看着我的眼:「不怕。若我这一生,能完整的得到你,那为之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败了,和你死在一起,也算完整了。」
这话赤诚到天真。
我心里像油酱糖醋倒在一起。
有些痒。
我说:「好。但我们不会输。」
……
年关,圣人要为黎盛醉行加毓之礼。
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
他终于成了大楚朝第一位七珠亲王,离这最高位一步之遥。
圣旨诏曰时。
却传来『哗啦』一声的机括声。
我在陛阶下,迅速抬头,几十支羽箭凌风而来,势如破竹。
有羽林禁军扑倒在地,黎盛醉抽出刀来,左右格挡,下意识将我护在身后。
一片大乱里,有人高呼:「不好了,废太子反了!反了!快护驾。」
密蝗的箭雨中。
自保尚不能及,更别说要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我。
我没有回头,对黎盛醉说:「去救陛下,他不能死。」
他摇头:「不行。沈约,我……」
说话的空当,正有一支箭矢呼啸而来,在我的脸上擦出血痕。
我抹了把脸。
将委地长裙撕破,从地上捡了把刀,推了他一把:「你必须去,最好还要救他一命。若救不了,也要使他写下传位诏书,拿到玉玺。」
「出师需得有名,你懂不懂,黎盛醉。」
他当然懂,他只是不舍。
在情义和理智面前,他下意识地选择情义。
我将刀横在脖前,决绝道:「你听着,我可以死,但我们不能输。娘还等着我去救呢,你要是不走,不用乱箭射死,我现在就绝了你心里的那点柔软。」
他定定看我一眼。
棱角分明的脸,笑得甚至有些绝望。
他狠狠在我唇上咬了一口,说:「不许死啊,沈约。你必须活着。」
然后将我交给一旁的侍卫,起身走了。
我和侍卫竭力避着箭雨走。
但还是被群黑衣人拦住了。
绝非普通的刺客,招招致命,我身旁的侍卫一个个倒下,我几乎可以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每个毛孔都为之战栗,简直要将我的血液冻住。
躲闪途中,我中了两剑。
一剑划破大腿,露出嶙峋的白骨;一剑砍在右臂,血流如注。
可我不能退。
得活下去。
有人在等我。
废太子不过是狗急跳墙,援军定然很快就到,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最后赢的,一定会是我们。
……
好消息是,身边喊杀声渐弱,禁卫军及时赶到。
将废太子一党的军队逼进了殿门,只等瓮中捉鳖。
坏消息是,我被废太子劫持了。
那柄冷剑,就横在我的脖颈处,滴滴地落着鲜血。
「沈约,我和你年少情深,青梅竹马地长大,竟半点比不上你和四弟的几年露水夫妻吗?」
「你为他,买通了府中人在我茶里下药,我才在祖母葬礼上做出那等失智的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被你们逼的。可我至今才发现,最爱的依旧是你,我死了,你得与孤陪葬。」
我有些眩晕,面色因失血而发白。
闻言更是恶心的不行,毫不相让:「我若死了,也是以皇子妃名葬入故陵,你呢,乱臣贼子,死后定被挫骨扬灰。如此,你竟还有脸,说出『陪葬』二字,岂不羞煞人也。」
乱军之前。
我又见了黎盛醉。
半颊染血,若死地归来的修罗。
废太子让他卸除甲装,只身前来。
他便这样来了。
身无一物,空闯敌营。
废太子让他下跪,还在我脖口又划了一刀,血浠沥沥地下流。
他眼神阴鸷,像看一个死人。
但还是踱步向前。
弯下埋有黄金的膝盖骨。
纤瘦的肩胛骨析出好看的弧度,桀骜不驯,如他整个人一样。
废太子癫狂大笑,拿刀背拍我的脸:「看见了吗,沈约,这就是你选的夫君,如今像一条狗,跪在我面前。」
我淬他一口血沫。
声音很冷:「他跪下的地方,我会帮他站起来。有这心力,你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死后埋在哪里。」
废太子眼里闪过恨意。
要抬脚踹向黎盛醉的胸膛,却被一手止住。
趁他松懈的空当,我夫君从头上信手拔出绾冠的梁,狠狠扎向他的心肺。
是一刀毙命。
热血溅在他的脸上,莫名有股惑人的妖气和野性。
蛮帅啊。
我软下身子,他将我揽在怀里。
一切都发生在霎那,他踹开殿门,带我疾行而退,甚至还有时间来捂我的眼。
语气舒缓:「别怕,约儿。下次再不会脏你的眼了。」
于是我就这样安心地,倒在他怀里。
11
我身上有几处剑伤,幸没伤及要处。
即便这样,还是连发了几宿的高烧。
整个人像是在海水里起伏浸泡一样,被冷气包裹消化,我下意识蜷起双腿。
黎盛醉整夜未眠,守在我的身边。
我将小小的自己嵌进他的怀抱。
温度顺着皮肤顺延进来,我听见他一声一声地在拍我的肩膀:「没事,我在,我在呢!」
晚上,我又梦见了娘亲。
想去抓她的手,道一声:「……我好想你啊。」
可惊醒后。
抓住的是黎盛醉。
业已四更天,他喂我喝了药汁,变戏法般地从怀里拿出乌梅,哄我道:「父皇已册封我为太子,好约儿,你乖乖吃药,等好了,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黎盛醉所说的大礼是一纸供状。
审问某将领所得的。
上书废太子起兵一事,和我爹有关。
我知这纸供大概率是假的。
毕竟沈家大郎,智勇无双,知其锋,守其芒。
当初眼看京中局势已不受控,便连夜退守汝南老地,怎可能牵涉谋逆当中。
可我依旧需要这方供纸。
没它,我敲不开沈府的大门。
即使我是这家的女儿。
月末,黎盛醉要动身去汝南查察沈府,我也同行。
到时是个寅夜。
火把四亮。
因有圣谕,爹爹开了门。
府前有侍卫宣旨,宣完后说:「沈公,皇上并无他意。只是按例彻查一番,不要介意,还请您配合一下。您没瞧,这次派来的人还是您的女儿女婿吗?」
爹披着白氅,冷嗤一声:「我哪有女儿。自五年前,她和四皇子互有私情,气病内子后,我就与她断绝关系了。」
我们落了座。
侍卫四散,去府里简搜。
有丫鬟为我们斟上一杯茶水,爹爹负手立于堂下,从始至终,没有开口,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直到侍卫低声来禀,说查遍全府,也没任何文件信纸、暗室密牢之类的。
我道:「那见到我娘了吗?」
侍卫摇头。
爹已做出送客的姿态:「四皇子,四皇子妃,请吧。圣上也知我沈家一心忠君,怎会因一二逆臣的随意攀咬就认定我有罪。如今查也查了,还不走,是要将我沈某治狱吗?」
「沈公爷,全查了,这可未必。」
我站起身来,将茶盏下的字条抻出来,一字一句地念道:「后花园内藏有乾坤。」
笑得甜美:「爹爹,你许是不知,女儿在沈府好歹也生活了一十五年,这里,怎么可能没有我的人呢?」
黎盛醉适时吩咐下去:「去后花园。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乾坤』给我找出来!」
这句话就像平地起的一场惊雷。
爹爹脸上一阵青青白白,抓起了悬挂在堂厅的宝剑,抽了出来,泛出冰冷的光:「我看谁敢。」
那柄刀被黎盛醉挡住。
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字字藏锋:「沈公,莫非想抗旨不成?」
剑锋如流光滑过。
直直指向一旁的丫鬟——
厨房柳婶的女儿,为我斟茶递信的暗桩。
爹爹皮笑肉不笑:「哪敢抗旨。只是惩治一个吃里扒外、背主的东西。怎么,家务事,四皇子也要管?」
他轻轻挥手。
墙头上立现出一支黑羽箭卫来,密麻麻地指向正央。
爹轻飘飘道:「来呀,给我将这个贱人,就地绞杀。」
「你敢!」
「为什么不敢,在我的家中,用我的箭卫,杀我的奴婢,犯了大楚哪条律令了?」
我心里清楚,爹这招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墙上的箭卫,射杀奴仆是假,逼迫我们不能再出堂门一步是真。
果然,有侍卫向前迈了一步,一柄黑尾羽箭就正射在他的脚前。
爹掀掀眼皮,道了声:「哦,府中箭卫手滑,四皇子还请见谅。」
一品公侯有常卫八百,弩手两千。
我深知今天硬闯是不行了。
况若御前辨理,爹若咬死只是为诛杀逆仆,圣人未必会因此治罪。
可……
我从没过想硬闯啊。
「爹,你想过很多种法子要除了玉娘吧。给废太子送女人,猎宴上用刺客追杀,可她都侥幸活了下来。你猜,她今天来了吗?若来了,又在哪呢?」
爹心头一沉。
正有个管家打扮的人来禀:「老爷,不好了,花园的机括被破了。」
「废物!」爹踹了他一脚,「那夫人呢?」
「不……不见了……」
爹面色沉沉之际,我向他身后招了招手,声音发酸:「娘!」
时隔五年,母女重逢。
她被玉娘并一队侍卫搀着,刚得知与世隔绝里所发生的一切,心痛如绞,肝肠寸断,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步伐虚弱,拼命移动,来到我的身旁。
我将她扶在坐椅上,抱头痛哭了好一会。
她才拿起帕子沾沾眼泪,很是虚弱:「我都知道了,公爷,和离吧。」
「不。」
爹静静地凝视过来,声音放柔:「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二十年前,我们长子夭亡,御医说你再生育,会有性命之危。所以我才外出寻欢,养了十几房侍妾,想着借腹生子,届时寄养在你名下。我娘便不会再为难于你。后来你有了约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他阴冷地笑了一声:「我现在想想,当时唯一的错处,也只是心地软和。不知二月红有孕,竟让她活了下来,才诞下这个孽种!」
「你因为这个才生我的气,是不是?我现在就为你杀了她……」
他的语调平缓,却陡生一股悚然之感。
玉娘已红了眼眶,没侍卫拉着,早拿刀向前砍去了。
娘疲惫道:「够了!你设计陷害约儿,也说是为我好?」
「是,我是对她无情。我这一生,全部的情都已系在了你的身上。」
爹道:「怪就怪她要去查那些事,还想捅出来给你。夫人,你我夫妻三十余载,我深知你为人,若知道事,定会离开我。可我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娘倒吸了一口气:「那你就要将她远嫁,就在我的饮食中下药,将我软禁了五年。」
「我不得不这么做。」
爹的唇角扯出一丝笑容:「三十年前,我求娶你,当时便说了生死与共。离了你,我活不下去,我只有你了……」
他挥了挥手。
身后的羽箭林发出膛膛的响声,严阵以待。
「堂中贱仆和废太子的余孽,给我格杀勿论!今天没我命令,谁都别想迈出沈府一步。」
黎盛醉厉声道:「沈公,你敢箭指当朝太子,莫非真有违逆之心?」
「岂敢,我堂堂一品公侯,在府中射杀两位宵小,不算过分吧。太子若是退开,不掺和此事自然无恙,可若强行干涉,那也保不得我要进京向上请罪了。」
登时箭雨如蝗,密密地向着玉娘处射来。
我将她拉在身后,可沈府累世公卿,所豢养的箭羽自非常人所及,刁钻地巧劲,避开前方侍卫的空隙,依是射断了玉娘半边臂膀。
不消半刻钟。
她们二人已浑身见血。
黎盛醉带的侍卫不多,面对远程密箭,一时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娘就是在这个时候站起身形的。
她鬓发疏散,唇色惨白,从地上捡起半根废箭,横在脖颈。
泪痕未干,气息微喘,长裙逶迤,徐徐哀婉。
她一把将玉娘拽在身后,迎着直直的箭雨,向爹而去。
于是箭果然停下。
她来到爹的面前,深吸一口气,语气寒冽:「万物有因才有果,你造孽在先,何苦再添。放过这个女孩吧。」
爹赶紧表白道:「只要你不生气,我做什么都可以。」
然后咬紧牙根,「这些年,我是真的很爱你……约儿如今已是太子妃了,我会用朝中的力量,尽快让太子登基,届时,我们放弃这一切,远走海外,做对神仙眷侣不好吗?」
娘的脸仰着,泪水无声无息流下。
爹要去拭,却被打开。
她语气沉着:「我若说不好呢?你会怎么做,把我们的女儿赶出去,再为我寻一昧忘尘的药,带我离开这里。从此我失去记忆,浑浑噩噩,待在你身边,到死的那天为止吗?」
爹没有说话。
娘嘲讽笑笑,一片凄凉:「看来是我说着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吧,第一,杀了我。但我的尸首也不留给你,绝不入你沈家坟墓。第二,放了我,让我和约儿他们走,此生,不复相见。」
说着,那柄箭镞就深深地刺进去,有汩汩地血流出。
爹青白了脸:「不要!」
娘的语气依旧决绝,忍泪道:「选吧。」
……
12
黎盛醉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我去庙里烧香。
跪在住持的门前,低低诉语。
说我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也三岁了,长得很可爱,乳名叫小洛,现在已读到千字经了。又说黎盛醉的后宫里还是就我一个,气歪了一干腐朽老臣的鼻子,天天有些『妖后祸国』的谏言。
絮絮叨叨,家长里短。
最后说到,爹疯了。
就躺在汝南的沈府,水米不进,梦里喃喃一个人的名字。
御医说,时日无多。
面前的门,始终未开。
只余木鱼声阵阵。
我叩了三个头,泪书洒在草丛中,起身时拭干,低低道:「您天冷了记得加衣,饮食上一定要注意。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等下个月,我再来看您。」
离开山门时。
玉娘跑出来,给我带了把伞,双手和十道:「施主,主持说今儿要下小雪,你回程时,小心一点。」
我点了点头。
返程路上,黎盛醉亲自来接。
他问:「你还是没见到娘吗?」
「嗯。她要求个静心。小尼姑说,她每晚都守在我们的长命灯前。」
「玉娘呢?」
「她也还好。我瞧着,都胖了点,自两年前她独子落水死了,就心绪如灰,绞了发和娘在一起诵经修心……你说那孩子,怎么就好好地没了呢?」
「……都是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
我靠在黎盛醉胸前。
就在颠簸声中睡去,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
而在不远处。
娘撑把山伞,玉娘站在她身后。
细风微雪,目送故人一程。
Cùng quân ước – Đằng H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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