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ùng quân ước – Đằng H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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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约 – 藤壶

  我是太子的未婚妻,但他爱上了别人。
  我落水时,他紧紧抓住我的手。
  说你别怕,孤会救你。
  却在风浪打过,玉娘发出惊呼时,转身将她揽在怀里。
  后来,我要退婚。
  祝他们郎情妾意,百年好和。
  他却后悔了。
  他当然要后悔,因为沈氏嫡女,一定会是太子妃。
  他不娶,有的是人娶。
  1
  我落水那天,正好是及笄礼的前一日。
  黎盛烨一早就下了拜帖,邀我游湖,要给我赔罪。
  在水晶几的另一侧,他先是同我解释,说最近父皇给他分派了很多政务,忙起来天昏地暗,不是故意冷落于我的。
  未几话锋一转,又谈起近来京中新盛的一则流言。
  流言说太子赎了个歌女回府,与那歌女何等香艳糜绮,如胶似漆,以至于将她安置在东郊皇家偏囿,大有纳入府第之势。
  他掷地有声道:「这些都是假的!」
  「沈约,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
  我刚要说些什么,船头便剧烈地一晃,浓茶红汤染脏了我的罗裙。
  摇浆的侍卫前来禀报,说是前面突横一船,两两相撞,才遭了如此震荡。
  皇家出行,十里封场。
  谁这么大胆,敢在重重闭围里,划船撞进来。
  「放肆……」
  话没说完,黎盛烨面色大变。
  目光里,像风惊了雪,有慌乱,有无措,也有掩映的温柔缱绵。
  我看过去,也愣住了。
  那船头上站的,是位红衣温柔姬,和我有三分相似的五官。
  遥遥一拜,小意道:「玉娘见过太子,见过沈小姐。」
  语气纯真又无辜:「新雇的船家不懂事,不小心冲撞了两位贵人。玉娘在这里,赔礼道歉了。」
  这不巧了吗?
  玉娘。
  流言里,太子殿下赎回的那个歌女,名字可不也是叫玉娘吗?
  黎盛烨挡在我的视线,软了声调:「沈约,我们这等子身份,何必和个伶优计较。不若我们先走吧。」
  「我偏不。」
  我咬唇笑了笑,望上他的眼。
  直直看得他面色苍白,慌乱如麻,才偏过头去,淡淡地:「相逢既是有缘。既然撞上了,殿下何不请她上船看看,也好共喝一杯『故人醉』啊。」
  玉娘上了船。
  黎盛烨和她避开了距离,只是目光若有似无地绕上去。
  好笑。
  一国太子,要什么得不到。
  用得着这么蝇营狗苟,装模作样。
  我却又突然想起年少时,做客后宫。
  黎盛烨便借着给皇额娘请安的幌子,也常这样来看我。
  在煞是严肃的氛围里,拿眼偷偷瞟我。
  皇后妃子们笑成一团,拍我的肩:「小约儿,跟了我们盛烨可是享了福哦,你看这孩子,打小就知道护媳妇。」
  黎盛烨很喜欢玩眉目传情,欲说还休的这套。
  他眼睛也长得好,像盛开的星辰与大海,能教人溺毙其中。
  可是,现在,在我的眼皮底下。
  他把这套,用在别的姑娘身上。
  我端着茶要喝,水溢出来,濡湿了敞袖也毫无察觉。
  兀自轻声笑了一笑:「你说你是太子府的歌姬,怎么,几两银子一首曲,唱来,也给我听听。」
  黎盛烨猛地抬头,面色不悦。
  他强行圆场:「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听这些。这样,东宫最近新来了一批梨园优伶,下午我给你送去。」
  我反问:「我就要现在听,不行吗?」
  他愣了一瞬。
  玉娘却先开了口。
  呦呦小鹿,野草浮萍,绵绵柔柔,笑里藏针:「当然可以。」
  「从前妾在望月楼时,就是那里的头牌歌姬,太子一闻惊人,流连半旬,后面没妾的声乐,就不能安眠……沈小姐,您别介意,我们真的只是在探讨乐理。」
  「幸得太子垂怜,为妾赎身正名。妾为他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您是太子的贵宾,别说为您唱一曲了,十曲都行。」
  「只是求您,别用钱来侮辱玉娘。妾唱曲,真的不是为了黄白钱财之物。」
  黎盛烨面有动容:「是。沈约,你别这样。玉娘也是个苦命人。」
  这架势。
  要不是顾及我还在,他们当场就得抱在一起。
  我冷笑一声:「唱曲不是为了钱?」
  「多清高的一句话。那玉娘,在遇见太子前,你又是怎么没被饿死的呢?」
  玉娘在船头唱了一下午的曲。
  直唱的嗓子哑了烟,后背结了霜,方才打道回府。
  这期间,黎盛烨几次要给她递水。
  我好笑地睨过去一眼:「你是太子之尊,做之前,也要想想,她经不经得起这个福气。」
  晚归时,遇上了大暴雨。
  船上有些紊乱,我要进舱闭雨,玉娘突然拦在我面前。
  侧眸一看,黎盛烨在听几位侍卫的来报,无暇顾及这边。
  她用滚着喑哑血沫的嗓音,在我耳畔低语:「妹妹,这天下真是好不公平。」
  我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声音很冷:「别叫我妹妹,你不配,我阿爹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女儿。」
  「不。」
  她靠近我两寸,笑得淬毒:「没人比我更有资格叫你妹妹。你看,一个父亲生下的两姐妹,待遇竟天差地别。」
  我心神一晃。
  还没来得及去想这句话背后所含的深意。
  船体剧摇,她轻轻一推,我便跌下舷头。
  手本能攀上护栏,我在暴风雨里随风飘摇,被水打的睁不开眼,朦胧里,只闻得她的恶声:「沈约,往后你有的,我都要。」
  船上乱哄哄的,有侍卫注意到这里。
  「不好了,沈小姐落水了!」
  「快去救她,快去救她!」
  我已快坚持不住。
  手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在发颤,马上要撒开护栏时,黎盛烨终于来了。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语气那么坚定:「沈约,别怕,孤会救你的。」
  我看着他。
  这一刻,我们都是青白的水鬼。
  琉璃世界里,好像只有这么一星半点的温度,支持着双方依偎前行。
  在心里。
  我说,好。
  别放开我的手啊,黎盛烨,我害怕。
  可在下一个浪头打过时。
  远处突然传来玉娘的惊呼。
  那边又乱成一团,侍卫是西游记里只会惊呼的沙悟净,半点不净:「玉娘,玉娘也掉下去了……」
  我睁开双眼。
  哪哪都是水,秀发紧贴着头皮,其上的钗环压的我发疼。
  可更疼的是黎盛烨眼里的犹疑。
  他一直在向后望,一直在向后望。
  嘴里大喊着:「快去救玉娘,快去救玉娘,她死了,孤要你们陪葬!」
  连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小。
  侍卫都跑了过去,他的心神也被攫了过去。
  只余一个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在扯我的手。
  我看着他。
  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夫君,青梅竹马,自幼订婚,从小我就知道要嫁给他。
  可生死关头,他却只满心满眼地担心另一个女人。
  很好。
  黎盛烨,不必你亲自羞辱。
  我已没力气了,便主动滑开他的手。
  真的很狼狈。
  但不能再狼狈。
  我落水后,侍卫下饺子一样跳下来。
  可我的夫君,黎盛烨,看我一眼都没有,只一味将玉娘搂着,嘴唇翕动:
  「还好,还好你没事。你要是有事了,孤怎么办,孤该怎么办?」
  2
  我大病一场。
  高烧的人事不知,三天三夜游走在阎罗殿和人间的桥梁。
  娘衣带不解,水米不进地守在我床前。
  我就在她的木鱼声、诵经声、念珠声里,起起伏伏,浮浮沉沉。
  好不容易醒来,太医说我体寒内虚。
  经冷水一泡,就落下病根,往后还需好大功夫细细调养。
  娘惊呼一声,又是笑,又是哭,又是气,又是喜。
  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将我揽在怀里,一会说:「娘的儿,你终于醒了。」一会说:「太子怎么能这么对你,娘让你爹,我爹都去掺他一本,给你出气好不好?」
  娘是三十岁生的我。
  算半个高龄,在我之前,还有个哥哥,但幼年贪玩,出了横祸一早亡夭了。
  她大痛一场,本就瘦弱的体质更虚两分,但还努力调养,流水的补品吃下去,这才有了我,从小就将我捧在手心,对我爱护有加。
  我任她静静抱着,声音很轻:「阿娘,京中男儿纳妾成风,但是爹爹好像从来没纳过。」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娘点上我的额头,笑道:「他当然没有。你爹年轻时发过愿,说这辈子只有我一个。不然我也不会为他拼命生下你。」
  是吗?
  看着娘的笑颜,我嗫嚅唇角,几次欲吐,却还是把话咽进喉咙。
  不能让她伤心。
  可玉娘的话无时不在我耳边缠绕,她和我相似的五官刺得我眼热。
  终归是没法不在意。
  就在这时。
  有小厮来报,说黎盛烨在门口等着。
  已经等了三天了,如今时逢雨季,怕被淋坏染了寒病,特来禀报。
  娘的声音寒下去:「那就叫太子府的人来,把他带走。他还怕生病,害我女儿掉进冰湖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我女儿也会冷也会病呢?」
  她握住我的手:「约儿,别怕。别说是太子,就是神仙来了,也不能在娘面前伤害你。不想见就不见,别委屈自己。」
  我摇了摇头。
  说:「娘,没事,我想见见他。」
  黎盛烨憔悴了很多,下巴上的胡茬都青荏起来。
  据嬷嬷说,他近来很不好过。
  我落水一事,上动天颜。
  惹圣人大怒,金銮殿上将他斥责一番,言其不分主次,不知所谓,并要将玉娘拖下去打死。
  黎盛烨跪了很久,苦苦哀求。
  才留了他心上人一命。
  这不,听闻我醒了,便巴巴地赶来,要求我原谅:
  「沈约,对不起,那天的事情,玉娘她不是有意的,她也是受害者,也掉进了水里。你生我的气就好,能不能不要迁怒于她?」
  我裹着毛裘,喝一杯药茶。
  热气卷上我的睫毛,我声音淡淡:「黎盛烨,你来找我,也是为她对不对?圣上把她关进大牢,没我原谅,你救不出来她,是这样吗?」
  「是。」
  他面色难看,有些焦灼:「沈约,玉娘身体不好,她落水了,病的很凶,没有药,会死的。我得把她接出来。」
  我冷冷看着他。
  旧日竹马,如今只剩面心两不和,相看双生厌。
  半晌,旋出个笑来:「弱女子?如我说,我是被她推下水的,看来,你也不会信了?」
  「这不可能!玉娘,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就是这样自降身份,诬陷于她的人了?」
  「这……这……」
  他『这』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囫囵的句子。
  我拢着身上的轻裘,一步步来到他面前,将盅内药渣泼了他满脸。
  黎盛烨有些羞怒,我适时开口:「我可以帮你救她。」
  「但有个条件,我要你和我退婚。」
  「沈约,别闹了。这点小事,她只是个楚馆歌姬,就算将来进了府,生杀大权也是由你掌握的。」
  「你不愿意?」
  我面色不变:「那就让她死在牢里吧。」
  「黎盛烨,你搞清楚,我不是那些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市井姑娘,我是喜欢你,可你仗着我的喜欢也太肆无忌惮了些。」
  黎盛烨眼里的冷气浓郁起来:「沈约,你现在怎么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他终于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
  挥袖而走,丢下一句:「我先去接玉娘,你冷静一下。之后我会向父皇提起这件事。」
  一滴泪从我眼角划落。
  我叫住他,带着笑:「黎盛烨,从今天起,我们完了。你再敢来沈家一步,打断你的腿。」
  我想要的。
  是绝境里,无论如何不能放开我的那双手。
  你从没坚定地选择过我,不是吗?
  3
  退婚的风潮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
  几生波折。
  听说,玉娘也大病一场,我见犹怜,梨花带雨,勾的黎盛烨心痛不已,当天就夜登金銮,陈情退婚。
  结果自然是被打出去的。
  但我阿爹和外祖的态度也很坚定,非退不可。
  一时僵持。
  秋日宴上,皇后召我赏枫,摸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几分叹息:
  「约儿,你从小就常来宫中,和盛烨有着一同长大的情分在里面。他如今走错了道,你怎么不思量拉他一把,而是要看他在错误上越走越远呢?」
  我柔婉地笑道:「娘娘,约儿在家养病的岁月,也没闲着。重读了汉赋唐诗,您知道在里面,我印象最深的一首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笑意更深,一字一句:「是卓文君的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白头吟。」
  皇后拍了拍我的手。
  那天,我们都没再说话。
  婚契退下来后,我在房中把它烧成碎灰。
  将黎盛烨这些年来送我的东西整理了下,悉数给他退回去。
  他说他不要。
  太子府门前,他眉目深远:「就算做不成夫妻,我也是把你当妹妹的。沈约,送出去的东西,哪有退回来的道理,你这是在羞辱我吗?」
  我笑意如澜,渐渐扩散,良久,轻嗤一声:「殿下有给人做哥哥的心,我却没给人做妹妹的嗜好。」
  「这些东西,你不要。那我就扔了绞了,总之沈府地小,断留不下殿下的东西。」
  黎盛烨是黑着脸把箱子抬进东宫的。
  他对我说:「沈约,你不要后悔。」
  我当然不会后悔。
  我也没时间后悔,我一大把事情等着做呢。
  病醒的那天,我问娘亲借了一组暗卫,跟踪调查关于玉娘的事情。
  总归,那天她说的话,还是在我心里扎了根。
  如今,望月楼的老鸨就跪在我面前。
  一五一十地将玉娘的身世娓娓道来。
  玉娘的母亲,是秦淮江畔有名的舞娘,艺名叫做『二月红』,身姿纤软,目含春水,融化过不少男人心肠。
  只是身在风尘,心却高洁。
  周旋在众叶群中,半点不沾身。
  也曾托腮赏星,晃着小腿:「我已经身在泥泞,只好保持最后一点干净,将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一个值得的男人。」
  可这样的一朵鲜花,无声无息地被人采撷。
  等肚子大起来时,已经五个月了。
  老鸨气得将她捆缚起来,按在冷水里:「那个男人是谁?」
  二月红闭口不言。
  龟奴捏住她的下巴,灌了一碗满满的红花。
  她拼死挣扎,倒仰在地,如起伏的红虾,弓起脊梁,把手指塞进咽喉,大口的呕吐,将血、将胆汁、将酸水、将肺腑都吐得干净。
  是副绝望的美画,凸起的肩胛骨如此嶙峋,发出呜咽的悲鸣。
  老鸨撒了手。
  龟奴又开始踹她的肚子,誓要将那孽种腹死胎中。
  可她拼命护着。
  骨头都断了两根,眼睛晕出血色。
  语言难描的孤勇和顽强。
  二月红终诞下一名女婴,慈爱地看着她,小小一团,连接着她的血,她的心,她的爱。
  她给那孩子取名叫『念玉』,思念玉郎的念玉。
  馆内容不下她。
  她就带着孩子四处辗转.
  没什么技能,从头魁到伴舞,挣钱的事情她都做。
  她给的不多,但都是能拿出的最好的。
  泥地里长大的孩子。
  什么屈辱没受过呢?
  念玉从小就伶俐,曲子舞调一看就会,但娘亲从不让她碰这些,都是偷学的。
  娘想让她干干净净地活着。
  有次被发现。
  二月红生了很大的气,拿起鞭子就抽,抽着抽着就哭出来:「玉儿,你不能这么不争气,你要跳出这个地方,别走娘的老路。」
  「还有你爹,他是个大人物,你不能丢他的脸,你要配得起你的身世。」
  这是第一次见娘哭。
  沟沟壑壑,流进念玉的心里,刺得她抓心挠肺,又酸又软。
  这也是第一次见娘提爹。
  念玉语带天真:「阿娘,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二月红声调软了下来,半颊微红:「你爹啊,他是真正的君子,胸怀天下,腹藏乾坤,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念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其实心里却是不在意的。
  她的世界只有娘亲。
  下贱低廉的娘亲、流言割肉的娘亲、辗转承欢的娘亲、卖唱受辱的娘亲、哭起来让人心疼的娘亲……
  旁人说娘一万句不好。
  那也是她的全部,她的一切。
  可她从没想过。
  有一天世界也会崩塌,而且是那样的迅速、苍白,无力到残忍。
  一切都如摧枯拉朽般倒塌。
  停在她九岁那年的盛夏。
  还记得那天晚上,县丞林大人的老母过宴,娘被叫去跳舞。
  走前,还摸摸念玉的头,语气温软:「等娘回来,给你带城东铺子最爱的茯苓糕吃。」
  可娘是被抬着回来的。
  身上盖着白布,掀开一看,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溢血。
  念玉把手捂上去,边捂边哭,怎么捂也捂不住。
  小小一个,蜷缩在二月红的身边,眼睛一眨一眨地往外倒小河:「娘,我不要茯苓糕,我再不吃茯苓糕,我只要你醒来。看看我。」
  县丞家的仆役说,娘是不小心从高台摔下的。
  说完后,冷漠地丢下半锭碎银就走了。
  念玉拔出头上的金钗就要去拼命。
  却被娘拉住,气若游丝,说话都用了半生难尽的气力:「算了……玉儿……」
  娘没死。
  但也难活。
  念玉将娘放在板车上,纤弱的身躯拉着,走遍半个城的医馆。
  郎中说,用些滋药护着心肺,许能再活几年。
  然后就列出一长串令人咂舌的昂贵药单:山参、雪莲、鹿茸……
  每一样,对穷人家来说,都是拼命去跳才能够到的酸葡萄。
  娘喘着气,边说边吐血,哀婉悱恻:「别治了,留点钱。……将来给我们玉儿做嫁妆呢!」
  念玉说:「不,娘。」
  「我一辈子不嫁人,我只要你活着。」
  「我们去找爹吧。」
  二月红不让念玉去。
  念玉点了点头,回到家后,就砸开了娘的妆奁盒,能卖的卖,能换的换,凑齐一笔银子,将娘托付在医馆。
  然后拿着爹留下的信物,是一支带蝶的簪,连夜出了城门。
  从秦淮到京都,不算近的距离。
  小小的一个孩子,只带了几枚铜板,是靠着沿路乞讨走过来的。
  鞋磨破了,脚上生疮起泡,破了又长长了又破,流出黄黄白白的秽物。
  是天降奇迹。
  她终于饱经风尘,来到御史府前。
  那样富贵堂皇、威武大气的御史府。门口是雄壮凛凛的石狮,门内是扬眉吐气的家丁。
  念玉守在府门前两天两夜。
  终于见到她的爹。
  他身边却牵着一位雍容华贵、朝霞春云的美妇人。
  见他们相携出门,恩恩爱爱。
  叹他们举案齐眉,春水涌涌。
  刺得念玉眼睛发酸。
  而更酸的是。
  他们身后钻出来位女童,雪做的娃娃,粉雕玉琢,撒娇着唤『娘亲,爹爹。』
  念玉眨了眨眼睛,把酸意眨回去。
  然后就往那边冲。
  她想,她什么都不要,她只要她的娘亲。
  爹爹那么有钱,就算不爱娘,也能给一笔银子,再好一点,为娘请个郎中……
  可就连这点念头,她都够不到。
  仆人将她拦住,摔在地上。
  她又爬起来,又被推到,同手同脚、踉踉跄跄地站在门口,像望一个,永远进不去的深渊。
  她看到爹将那女人和女孩护在身后,皱起好看的眉峰:「这岁月,怎么还有叫花子来京乞讨的?」
  那女人笑了笑:「可怜见的,还是个小孩子,给笔银子打发了吧。」
  「夫人心善。」
  于是一袋银子自腰间解下,被扔在她的怀里。
  远处车马扬长而去。
  还能听见其中隐隐绰绰的笑声。
  念玉抱着银子,蹲在地上,像要把自己融化在这里一般。
  过了很久。
  她才站起身来,又哭又笑。
  娘,我们有钱了,可以给你治病了。
  可她没再见到娘。
  她走后的第二天,娘不想拖累她,绝食自尽了。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等着她的,只有荒郊野林的一座孤坟。
  她跪在墓前,低下头,不想让娘看见自己眼中的水光。
  再抬起来时,碎泪如珠,盛挂下睫垂。
  声音低低的:「娘,我不哭,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老鸨谄媚的将这些过往一一倾吐与我。
  说毕,膝行着要来抱我的腿,笑如老菊:「原来贵女是看不惯玉娘那小娼妇啊,您早说啊。当时她自卖入楼时,在我手底下可没少受罪,这不也算间接给贵女出气了吗……」
  我将手中白盏掷在地上。
  碎瓷四溅,室内禁若寒鸦。
  只有那不知观色的老鸨妈,还是笑嘻嘻的:「贵女消气,那小蹄子左右也翻不出您的手心。您想听,我给你想个法子好好磨那贱人的气性。」
  「够了!」
  我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同我支招扯笑。我劝你收收那些脏心烂肺,管好流疮化脓的烂舌污嘴。」
  「若管不好,我便来帮你管管。还不快给我拖下去,掌嘴五十。」
  4
  近来,娘去了佛陀寺静居。
  我病时,她曾发下宏愿,若菩萨心怜,得我好了,她便斋戒三月。
  是以我退婚后的第二日,她就带了两个婆子上山还愿了。
  还是爹送的她。
  为她捋好身上的轻袍,眉眼缱绻:「你这一去,可注意衣食,有什么不适的,托人捎个信儿来,我马上就到。」
  娘笑的红润,嗔道:「还有人看着呢,哪里就有什么事了。」
  看上去真是好一对璧人。
  爹和娘向来是京都有名的模范夫妇,从年少时光走过半生,丝毫不腻。
  据说我大母生前很不喜娘,全赖爹在其中巧妙周旋,百般呵护。
  沈府后只落了我一个女儿,爹也咬死再不纳妾,言心无法二。
  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他们『一双人』的与君长约。
  如今看来,却只剩讽刺。
  我又遣人去了秦淮城岸打听,务必详实周全。
  心里却还残存着一线希望。
  这一切,但愿是场误会。
  等信的当口,我心绪烦闷。索性挑了个宴贴,参加场贵女的山游,顺顺气脉。
  却在宴上,又见了玉娘。
  如今她已是太子妾。
  有贵女当面奚落嘲讽,与她推搡起来:「先奸后娶万人糟践的娼妇,不知得意什么。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落脚的道理。」
  玉娘半哭不哭,被一群人围杂其中,却毫不落风。
  我被吵的头疼,索性去后山悠林散心。
  不想走着走着,就到了山腰。
  下面是闺阁少女的游花宴,上面有金门公子的猎游会。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听那边金石玉击声,有人高喝道:「四皇子,你输了!行酒令该你做了。」
  继而是一道俊朗男音,沉吟着:「对酒当歌,君子如约,共占春风一醉。我有山河一剑,愿破四方胡寇,操杀生之柄,安九洲黎民。问吾心,也愿得卿卿玉骨,生死同穴。」
  我一时听的愣了神。
  四皇子,黎盛醉。
  宫女所出,不受宠爱的冷宫皇子。
  十四岁那年就自请出关带兵打战,百战百胜,真是好高的志向。
  这时有贴身丫鬟寻摸过来,面色慌张,说宴上玉娘和检点家的林小姐又闹起来,撕扯间双双滚下草坡,音讯不知。
  太子闻信赶了过来,正大发雷霆呢。
  远远的,就见黎盛烨在那里踱步,气得面红:「快给我找,快给我找,玉娘要出了什么事,孤会同你们挨个算账的……」
  他回头时,看见我。
  于是二话不说,上前给了我一巴掌。
  把气全都吐出来:「我知道你不喜玉娘,但也犯不着这样作贱她!把人叫到你们的宴上,百般折辱便不说了,现如今,人竟也没了。你个毒妇贼女,她要是出了什么事,孤就……」
  「就什么?」
  我冷笑一声,把过来拦的贵女护在身后。
  然后抽起手来,『啪啪』地两声对着黎盛烨打了两巴掌。
  纤手充了血,震得我发麻,尤不解气,指着他问道:「你从来只有脾气,没有脑子是吗?」
  「我们这些贵女当然都是凶手,都是故意地下贱身子和个歌姬过不去。既如此,你把我们绑了都送官啊,你若有这个胆子,我倒能高看你一眼。」
  立马有侍卫丫鬟们涌上来,将我和黎盛烨分开。
  他犹叫嚷着『毒妇』,我气得狠了,砸起手中瓷杯就向他脚边碎去。
  直到羽林卫来禀,说在山脚找到了玉娘和林家小姐。
  二人都受了些轻伤,一个崴了脚,一个擦了面皮,黎盛烨才忙赶了过去。
  他是抱着玉娘出来的。
  走之前还来撂狠话,阴沉沉地看着我。
  看来认定,是我指使的旁人故意推她滚下坡头了。
  我也懒得解释,斜睨了他一眼:「人不是得了吗?还不快滚,打量着我八抬大轿四门五请地送你们呢!」
  黎盛烨挥袖子走了。
  有女医就地为我和林小姐看伤,她被划了左脸,我则肿了右脸。
  交好的贵女为我上药,埋怨道:「太子真是的。就算不顾及你们一同长大的情分,他还是沈叔叔保举册封的呢!众人面前,为个姬妾就敢这样,也太不给沈家颜面了……」
  我安慰她几句。
  如此,好好的宴,就这么败了兴。
  今天遇见黎盛烨,属实是晦气到头了。
  就连回程时,马车也陷入泥坑。
  我出行只带了两个嬷嬷丫鬟,一时有些无措,心里只好大骂太子一顿消气。
  正逢遇上四皇子的马车,黎盛醉从车里探出头来,遣护卫帮我修车。
  含笑望我:「沈小姐,这儿风口大,不若我们去那边凉亭里等会吧。」
  我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答应的那一瞬,他似乎红了半边耳。
  到亭中,他方看见我尚未消肿的脸,恼怒问:「谁干的?」
  「不是什么大事,他伤的比我还重。」
  「是二哥?」
  他眼里的情绪要溢出来,是明晃晃结成实体的心疼。
  我有些恍惚。
  他……在心疼我?
  为什么?
  直到马车修好,他将我扶上了车,还取来件崭新的狐裘大氅,披在我身上。
  我一时怔愣,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脸就在我身前,如玉如琢,棱角分明。我下意识抓住衣领,忘记道谢,也忘记拒绝。
  在路上。
  我终于从浩瀚回忆里摘出关于他的零星碎片。
  我和黎盛醉从前是见过的。
  只是太久远了。
  沈家四世三公,外祖又是汝南望族,桃李门生遍满朝堂。
  是以我出生后,得知是个女孩,圣人便在金銮殿上为我指了婚,笑着打趣:「这么金贵的女儿,合该要最尊贵的位份来配。」
  自我记事起,后宫便似我家的园子。
  皇后常邀我过去玩儿,和还不是太子的黎盛烨培养感情。
  七岁那年,我迷了路,不知不觉绕进冷宫。
  阴森森的。
  有风刮过,树叶呜呜。
  我强装镇定,腿肚子却在发颤:「有人吗……这,这是哪儿?」
  结果人没有,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小男孩。
  我大着胆子去摸他的头,他却顺势将我搂在怀里。
  是在发高热,很烫,很烫。
  像被一块烙铁黏上,又像在盛夏里,站了一白天的日头。
  我去推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
  「哎,你放开我,你在发烧,我去帮你叫御医,你告诉我路,好不好?」
  「我肯定不会留下你跑的,你勒的我喘不过来气……怎么这么大劲!」
  「喂,说句话啊,你到底是谁,住在这里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可别死在这儿啊,我,我害怕。」
  ……
  我说了一箩筐的话,他滚烫的气息才吐出来两个字,在我耳边,像要把我烧化一样:「别吵!」
  时而清明时而糊涂。
  人事不知时,又将我抱的很紧,搂在骨子里一样,哆嗦道:「娘……我冷,我冷……」
  我的心倏尔就软下来。
  也想到我的娘亲。
  踹他的脚暂停下来,甚至主动寻了个舒适的姿势——
  将头枕在他的胸前。
  我在这睡得迷迷瞪瞪时,皇宫已乱成一团。
  宫内上下都在找我。
  终于有掌事姑姑寻到我,将我抱了出去,我扯扯她的衣袖,小声道:「里面的那位哥哥病了,给他叫御医。」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也是黎帝的皇子。
  只是从不受宠。
  那便是我和黎盛醉仅有的交集。
  没多久,我和黎盛烨就订了婚,沈家由我父亲带头上谏,奏封他为太子。
  我成了准太子妃。
  再没几年,黎盛醉自请出关,带兵打战,外封为王。
  5
  近几个月,朝堂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是太子党骤然对林检点动手,力陈检点十大罪状,桩桩件件,罪恶滔天,终怒天颜,将林氏全族下了大狱,男发配,女卖娼。
  二是太子又订了门好亲事,是和左相家的小女儿。
  此次对林家发力,也全亏了这位准岳丈的帮忙。
  林小姐托人传个信来,求见我一面。
  她憔悴了许多,和月前的山游宴上判若两人。
  见我来了,紧紧抓住围栏,痛泣道:「太子如此对我林家,就是因为那天,我推了玉娘下坡吗?」
  「可不是我推她的!」
  「是她先来找我说话,莫名其妙,然后拉着我一同滚下去的。沈约姐姐,你信我……」
  我信。
  我当然信。
  没记错的话,林老爷官任检点前,曾在秦淮沿岸做过几年县丞。
  如此,一切便都连了起来。
  十几年前,二月红在林家生宴上坠落高台,尽管对外宣称那只是场单纯的意外事故,可玉娘从来不信。
  她一直没有放弃报仇。
  在风月场中,她走过最艰难的岁月,直磨得心熬成铁,灵魂浸满毒液。
  羽翼一丰,便巴上太子,挥舞复仇之镰。
  我安慰林小姐,说会想法子把林府的女眷都买回来,保她们不受侮辱。但更多的,却做不了了。
  林小姐在我身后遥遥一拜。
  再起来时,蓄满泪珠,对我说:「沈约姐姐,你一定要小心,我总觉得玉娘这个人,古里古怪的。」
  我点点头,说:「我省得的。」
  娘这个月也从寺庙回来了。
  我急急去找她。
  她正在灯下捡佛豆,捡一颗,道一声『阿弥陀佛』。再捡一颗,道一声『保佑我家约儿万事顺遂』。
  我眼眶一热。
  顿时有千言万语想跟娘说。
  我想说,阿爹曾化名周玉堂,在外任御史时,和一舞姬有了私情,他们甚至有了一个孩子,如今就嫁在太子府,磨刀霍霍,随时对准我们沈家。
  可她的迁怒,简直是毫无道理。
  若这世间,最有资格去恨、去决断的人,也只有我的娘亲。
  我开口说话的当,爹突然来了。
  白衣似雪,眸光深浅,里面深埋着我读不懂的明与暗。
  从前,人人都说沈家大郎虽有天人之姿,办公处案时却手腕凌厉,半分不容情,任大理寺卿时,更有『玉面阎罗』的称号。
  只是那副面孔,爹从没在家人面前展示过。
  可如今,我竟在他的眼里看出了警告。
  爹……他,猜到什么了?
  他看我一眼,道:「约儿,和我出来。」
  娘冲我点点头。
  我跟了出去。
  爹带我进书房,将一摞秘信拍在桌上。
  是我暗中调查玉娘的那些往来。
  他似笑非笑,审犯人一样的语气:「约儿,你长大了,翅膀很硬。但我想,还是飞不出沈家的牢笼。」
  我努力睁大眼睛,笑着:「爹的话,约儿不懂。约儿是沈家人,出生后能习字时,第一个字学的就是『沈』,怎么会想飞出沈家呢?」
  爹爹静静地看我。
  未几淡淡道:「约儿,你要知道一个道理。女孩儿家家,手不要伸得太长。此生我只爱过你娘一个女人,任何有可能失去她的风险,我都承担不起。」
  「哪怕这风险是来自我的亲生女儿的。」
  一切终于摊在明面上。
  我道:「爹!跟娘坦白吧,她有知情权,事情做下了,你难道真的能瞒她一辈子吗?」
  爹爹看向我。
  看了我许久,语气很冷:「看来你果然是想拆散这个家。沈约,父子纲伦、忠孝廉义,你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跪了下去,膝行两步,言真意切:「爹,若看您有错,女儿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那才是真的不孝。」
  「当年之事,女儿并不知因果所以,可您既做下来,就该去承当这一切。您知道吗,当初那个女孩,比我大两岁,她已经找来京城了……事情总会败露的……」
  一碗茶杯掷在地上,碎瓷四散。
  我看见爹扭曲薄冷的面色。
  连声音都是带着堂皇的厌恶:「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就该杀了那个贱人……」
  什么?
  我浑身发冷,第一次觉得爹是那样的陌生。
  而更陌生的是,他站在我面前,拍拍我的肩:「约儿,女大不中留,最近西域使者来求和亲。你毕竟是我的女儿,我会奏请皇上,封你为公主,将你风光大嫁。」
  「在这之前,你就乖乖待在闺房缝制嫁衣吧。你娘身体不好,为你操碎了心,最近,你还是不要在她面前出现的好。」
  爹将我关在楼阁,不准出大门一步。
  对外则称我和西域皇子曾有私面,要非其不嫁,闹着绝食,哄着娘亲先冷我一段时间。
  我跑了两次。
  第一次,爹笑吟吟地当我面打死了贴身丫鬟,杀鸡儆猴。
  第二次,爹亲手断了我半根腿骨。
  我腿很疼,可是心却更疼。
  努力把眼泪眨进去,任他自言自语。
  爹絮絮了很久,说他对娘如何一见钟情,如何千方百计迎娶进门,如何鹣鲽情深非她不可,还说我日后一定会体谅他的苦衷。
  我轻轻道:「那玉娘,又是如何来的呢?」
  爹变了脸色,恨声道:「我会解决她的。」
  可他没能解决玉娘。
  与我传信的心腹告诉我,玉娘近来有孕,风头大盛,和我爹两相交锋,丝毫不落,甚至还革了沈府一脉的两位党朋。
  距使者来京越来越近。
  嬷嬷偷着告诉我说,我娘的身体近来多弱,被爹哄着移居汝南养病,还请了十几个太医跟着。
  我的笑意顿住。
  晚上时,爹来给我送嫁衣,温柔的摸着其上的鸳鸯交颈纹:「这是你娘给你绣的,我劝她病中不要太劳神了。可她还是执意要绣,眼睛都熬红了一圈。」
  我问他:「爹,你是不是给娘下药了?不然她的身子怎么会弱下去。」
  爹给了我一巴掌。
  目光冷冷,唇角扯笑:「我的约儿啊,终归我没办法,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她离开我半分。可要把你送走,不避开她,又怎么行呢?」
  他轻叹一声:「等过上两三年,你生了孩子,心性定下来,我就带你娘去看你。」
  爹走后,我偏头,呕出一口血。
  娘……
  等我,女儿会带你走的。
  这个人……
  这个和我们朝夕相处的人,这个永远满面春风的人,这个被京中标榜『嫁人就就沈大郎』的人。
  我们都看错了。
  他是那样可怕,是那样薄凉,又是那样极端。
  6
  我托人给四皇子递了个信。
  约他夜半在城郊的一片游湖相见。
  丫鬟四儿穿着我的衣服在阁楼佯睡,我抹了面,是托着厨房柳大婶子,做个送菜的小厮混出来的。
  等我到时,黎盛醉已等了许久了。
  湖中泊了艘乌木船,他就站在船头,手里提了盏风灯,冲我招了招手,笑道:「姑娘果然来了。」
  我偏头问他:「你不确定我会来,却还是一直等了下去。不怕是有什么别有心意的人,诳你来此,或许这是一个圈,专等着你跳呢。」
  他将风灯挂在船头。
  伸手将我虚扶上船,星眸染笑:「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姑娘,我也得等下去啊。」
  湖风吹动,船体微晃,我们隔得很近。
  我撑着腮,轻轻『哦』了一声:「你不问我,来约你做什么?」
  他坐在我对面,案几上的供灯转出琉璃般的彩色,将目光投在我脸上,半晌勾勾唇角:
  「姑娘深夜来约,当然是佳人才子,共赏黎明了。」
  换在往常。
  任何时间地点,若是有男人当面对我说出这种话,我一定会拂袖而走,怒极了,说不定还会将他踹下湖去洗个冷水澡。
  可这次,我竟生不出闲气来。
  他的语气太真诚了,真诚到不容一分亵渎,连怀疑都是种不敬。
  不知为什么。
  我总觉得,现在无论提出多过分的要求,他都会同意。
  所以我决定赌一把。
  偏过头去,我更近他两分,语气很轻:「你说的对,是场相会。十天后,西域皇子要来娶亲,届时,我想让你站出来,截他的胡,将我娶回你的皇子府。你敢吗?」
  他一愣:「什么?」
  我重复一遍:「娶我,你敢吗?」
  他撑着案几与我四目相对,盈盈的笑意溢满秋水,像要跳出来一样,呼吸有些粗重,是个暧昧的姿势。
  面色染着坚毅的绯红,来执我的手,叹息一声:「求而不得。」
  他唇角勾起来,是愉悦的弧度:「约儿,七岁那年你救我后,我就把你刻在骨子里了。可你从看不见我,如今,你终于要是我的了。」
  我把头上的金簪取下,塞在他的手中:「圣上曾言,沈家嫡女要做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圣人话出不可收,你要想好了,娶我,就意味着你有争位之心,把那最高的位置,抢回来,给我。」
  他将金簪接过来,印在唇边,轻轻的一个吻。
  郑重地向我许诺道:「从前不同他抢,是怕你伤心。如今,再无顾忌了。」
  有风吹过,秋日的星点美如画,他来抱我,半晌,喟叹一声:「真怕这是一场梦啊。」
  我目送着黎盛醉远去。
  柳婶在沈府角门等我,帮我掸了衣上的灰尘,奇道:「小姐回来得这样快,不是还约了后头的七皇子和九皇子吗?」
  我摇了摇头:「不必见了。」
  「那,那些布略图……」
  「烧了吧,柳妈妈。」
  我拢了拢身上的轻裘,秋风吹过,乱了秀发,朝阁楼处暗行,回眸远望,曾是我娘亲的住宅,如今灯笼飘摇,再亮不起一盏温暖的光。
  黎盛醉,别让我失望啊。
  那天你念的诗里的志气,我不信你是个胸无沟壑,只会打仗的莽夫。
  我更不信,你年少从军,威望甚高,圣人忌惮,兄弟不善,夹缝求生,你没搅弄风云的筹码。
  十日后,西域使者在鸾阁求亲。
  我淡淡地坐在次首,拿手托腮,百无聊赖地去赏一盘盘糕点。
  兔形的、狐形的、鸟形的……
  全程毫无波澜,甚至连爹大喜接旨,领封我为『荣安郡主』时,我也没抬起头。
  直到一阵清澈的男音响起:「嫁不得。」
  话音未落。
  我向阁门处看去,明暗光影里,果然是一袭戎装的黎盛醉。
  眉眼凌厉,气势慑人,浑身带着边塞的腥风。
  他来了。
  单膝向前跪了两步,行礼后,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的圣人:「父皇欲和西域和亲,无非是结两国之好,可若西域已不复存在了呢?」
  举堂皆惊。
  从怀中掏出一方玉玺,他恭敬呈上。
  舔了舔唇,带着血腥的一个笑:「儿已攻下西域十七城,这是他们王求和的印信,岂不闻宋太祖卧榻之侧焉能有他人安睡,从此,西域便再不是我大楚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西域使者两股战战,汗流了一背,高声说不可能。
  可已经没有人在意他了。
  黎帝问他:「哦?竟有此事,那醉儿,你帮朕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可有什么奖赏想要的呢?」
  黎盛醉说:「儿臣想,娶一个人。」
  「用十七座城池,换和一个人的婚礼。」
  「哪家姑娘?」
  「沈氏嫡女,沈约。」
  「不行!」站出来的是太子,他怒道:「她曾险些是你嫂嫂。」
  「皇兄也说了,是险些。」
  兄弟俩争锋相对,寸土不让。
  一个面红耳赤,一个似笑非笑。
  我拿筷子戳着狼形的糕点。
  别说,怪帅的。
  黎帝开口:「朕还在这,轮得到你们放肆吗?」
  缓了缓,又问道,「沈卿,这是你家的女儿,你怎么看?」
  「臣认为……」
  「爹爹自然是同意的。」
  我从席上离身,走到正中,和黎盛醉并跪一排,笑靥如花:「京都上下谁不知道,阿爹最疼我了。曾说过,只要我开心,他便没什么不能给的。」
  「如今,我对四皇子一见倾心,他也愿娶我回府,我想不出爹会反对的理由。除非爹不想让女儿离您这么近。」
  7
  转眼,已是我嫁给黎盛醉的第三个年头。
  朝中风云剧变,起起落落几位皇子,砍砍杀杀一批人头。
  仅余四皇子黎盛醉和太子黎盛烨分庭抗礼。
  你来我往,是兵不血刃的刀山火海。
  一个掌兵部,另一个就要掌户部,一个提点刑狱,另一个就要外放治民。
  而我和玉娘这些年的明枪暗箭也半分不少。
  她凭借两年前诞下皇太孙,一跃升为太子侧妃,又得了皇后的赏识,在京内一时水高船涨起来。
  再有贵女聚会时,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当面言她一声『歌女出身』。
  因为那样说的人。
  都死了。
  死的奇奇怪怪,悄无声息。
  犹记得太子妃的堂妹当面唾了她一句『恩客满床』,第二日就在京中最大的花楼里醒来,还被人看了个净光,当晚便羞愤悬梁。
  满京,若真有人能压她一二气焰,也就只有我了。
  她在宫宴上特意点了馊菜于我,娇笑道:「厨娘一时不察,妹妹是何等人物,应该不会因这些小事计较吧。」
  我二话没说。
  按住她的头,将那盘菜悉数倒尽她的嘴里,冷笑一声:「我是四皇子正妃,你不过是个妾,论理,这声妹妹你没资格叫。」
  「论情,我当然不会自降身价和个下人计较。便只好来找你这举会的宴主了。呈给贵客以剩菜残渣,这就是你们太子府的待客之道?」
  她绵里藏针,我就横冲直撞。
  她头一天杖毙我皇子府里的两位小丫鬟,第二天,我就把她府中暗卫的头颅割下来送还给她。
  如此,你来我往,半分秋色。
  年末皇家狩猎,突逢刺客。
  我和黎盛醉走散,竟和玉娘赶了一路,共同躲在深山的洞穴里。
  有暗箭飞过,我下意识带她扑到在地上滚了个圈。
  她像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立马离我有八丈远。
  我没好气:「你还嫌晦气,我才倒霉呢。早知道是你,我肯定不会救你,刚才就应该让箭射死你。」
  「我宁可死,也不想让你救。难道你还想听谢谢吗?」
  她的声音发颤。
  我回头去看,才发现她已红了眼圈,竭力忍着不哭,一字一句:「你欠我的,你应该的。」
  「我欠你什么了?」
  「你们沈家欠我娘一条命,我不会放过你们的。绝不!」
  我简直懒得理她。
  自去寻了个干净的墙角靠着,等待皇家的人找到我。
  外面闪过惊雷。
  震得她身体发颤,却依旧平静地望着我。
  半晌,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多话。
  「九岁那年,我娘死了,娘的钱被医馆赖了,当时我去讨,却被推出门外。去衙门告状,林县丞收了他家银子,将我撵了出去。后来,我没饭吃,眼看就要饿死了。只能自卖到妓院里,唱歌跳舞,十岁的时候,喝酒就能喝出血,稍不听话就被吊在房梁上打,还有给楼里的头牌姑娘洗衣做饭,所有人都能给我闲气受。可同一个父亲,沈约,你小时候,是怎样过的呢?」
  我没有说话。
  她将头靠在墙上,自言自语:「再大一点,我被转卖到了京都,认识太子才好过一些。可最初,他钟爱我,也是因为和你相像的一张脸。你不知道,承欢男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费尽心思,苦肉计连环计用了个遍,才让他爱上我。」
  「沈约,你瞧,我没办法不恨你。你有那么多东西,若不能和我一样一无所有,这辈子,我都要活在你的梦靥里。」
  「对了,你还有个那么爱你的娘亲呢!」
  我睁开眼。
  一言不发,拽住她的领口,她像是河里摇曳的浮萍,任我施为。
  我迎面一拳打过去,然后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将她按在洞里的酸泉中,冷声道:「你听着,玉娘,我不欠你什么。」
  「谁欠你,你就去找谁讨。但若是你敢伤我娘亲半分,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哈哈大笑:「我能做什么呢?汝南沈府,上千暗卫,你娘待在里面,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对了,你有多久没见到她了?」
  有多久。
  三年。
  整整三年。
  我和黎盛醉大婚的时候,娘没有来;外祖病逝的时候,娘没有来。
  爹将她软禁在汝南故族,那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
  给她编织着一个童话的梦,将她关在狭隘的金笼里。
  这种爱,太可怕了。
  爹已将近疯魔。
  黎盛醉的暗卫在那边埋伏了很久,才查到,他给娘下了一种软骨的药粉,虽无副用,却能让人昏昏沉沉,终日提不起精神。
  于是以养病之名,亲手,将我娘亲的双翼折断。
  我有次大靥,梦里又见了娘,她很瘦,她过的一点儿也不好,好看的眸里染满泪水,一倒就是满天银河。
  对我说:「约儿,怎么嫁到西域去了那么久,也不给娘写封信呢。你这孩子……」
  可是娘,我没有嫁去西域。
  你的女儿,就在京城里。
  是被我们最重要的人背叛,活生生地斩断我们之间的链条。
  他太怕失去你了。
  于是一步错、步步错,妄图用这种方式永远将你捆在身边。
  可我不会让他得逞。
  决不!
  梦醒来,我大哭一场,从黎盛醉怀里抽出冷剑。
  我说:「我再也忍不了了,我今晚就要回去,我要带娘回来。我已经太久没见到她了。」
  黎盛醉将我拥进怀里。
  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肩:「我知道,我知道。」
  「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如愿。」
  我回抱他,终于冷静下来,缓缓道:「好。」
  爹对外称,是我不顾廉耻,先后和皇家兄弟两都有了私情,才气的娘大病。
  也因此,他调任离守。
  一点一滴,将汝南打造成国中之国。
  累世公卿、大半故吏,让我渐渐明白,除非有一天站至高位,否则竟不能将他如何。
  可朝中的局势并不明朗。
  圣人坐观虎斗、两不相帮;我爹煽风点火,各打一棒。
  黎盛醉的胜算也只有一半。
  这还远远不够。
  8
  变故是在景和三年的秋天。
  那年,太子黎盛烨又纳进一房宠姬,是个滚风月里出来的泼货。
  玉娘正有三个月的身孕,闻言去闹。
  太子有些醉意,竟掐了她的脖子:「玉娘,好日子过久了,你便忘了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了吗?都是风尘里历经千军出来的贱货,谁又比谁高贵呢?我不就是吃你这一套,才退了沈大小姐的婚,捡了你这个便宜?」
  玉娘流了泪:「你还是后悔了,你果真后悔了!」
  太子嗤笑一声:「当然,要是娶了她,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一个宫女出身的贱种,如今也敢对孤甩脸子了。迟早将他千刀万剐……」
  古人曾言:落寞方识本性。
  一个人,在鲜花灼锦、烈火烹油时,做出什么好事都不见怪,可若遇了难途,方才显出最真实、最恶劣的一面。
  玉娘哭坐到天明。
  后来听说,她这胎没保住,是那宠姬做的。
  事后虽一命偿一命,她亲手将宠姬勒死,太子也好言好语将她哄住。
  可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上元灯火时,皇家王侯于楼台上共赏佳节。
  值一片热闹际,灯架忽然倒塌,眼看就要砸在我们身上。
  宴上乱糟糟一片,黎盛醉几乎下意识带我避了出去。
  突然身后,有人靠近,是太子。
  在人群涌动里,他第一时间推开玉娘,来到我身前,要拉我的臂膀往旁边撤离,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我唇际带笑,我是没事,可是你在这里,恶心到我了呢。
  人影憧憧里,我好像看见玉娘被灯架砸了右臂。
  双眸泣血,朝这边平静到苍凉地望了一眼。
  她翕动唇角,好像是说『果然如此』。
  美人目光哀厉若冰湖,不须言语,便道尽了万千。
  太子还欲与我诉些什么。
  来扯我的袖子,被我反手打开,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我说:「堂堂东宫,竟然对皇弟妻拉拉扯扯,简直不成体统。殿下也该自重些,流连花楼,十八房宠妾,还不够脏吗?」
  我和黎盛醉相携而去。
  从始至终,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他。
  只是当晚,黎盛醉晚归,带着些意气将我搂在怀里,很珍重地吻上我的发。
  我正在灯下看书。
  为他取下大氅,细细挂在一旁架上,又添了香。
  这才嗔他一句:「又去哪里了?也不洗漱,浑身的酒味,下次这样,便不许亲我了。」
  他将头埋在我的颈间,热息痒的我发麻。
  半晌才抬起来,染着笑意,偷偷道:「太子今晚又去了望月楼听曲,回来时,路过酒巷,被人好好打了一顿。」
  我问:「你干的?」
  他点点头,瞳中像盛开了三月春花。
  抱着我,勒的有些疼。
  「他看你的眼神,我很不喜欢。约儿,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重重锦帷里,人影成双。
  ……
  再见玉娘。
  是处棺材铺里。
  她将我约在这里,手正叩在桐木漆上,叮叮当当,见我来了,也未曾抬眼,问道:「你觉得这口怎样?」
  「不错。」
  「那就它了。」
  她拿手一撑,屈腿坐在棺材上,半晌,才开了口:「你又赢了。太子心里最爱的依旧是你,很多个晚上,借酒浇愁,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我撇撇嘴角:「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恶心我的?一颗易变的心,扔在地上我都嫌脏了我的脚,谁稀罕他的悔过。」
  她抬起头,声音很轻:「一开始,我只是想着借他权势,把沈家拉下马。可如今,沈府还没倒台,我就沦落了半颗真心。」
  「你知道吗?那个孩子,是我自己打掉的。他让我这么伤心,他真的该死。」
  我笑了一声:「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玉娘,你真是个爱恨极端的人,几年前,你用那种手段将他从我身边抢走,你就该知道,他原是个最多情不过的种子,心是碎橘子,一瓣一瓣的。」
  我起身要走。
  她从身后将我唤住:「沈约,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挑眉:「愿闻其详。」
  她拍拍身下的棺材道:「这里面,会是一位天璜贵胄的栖身所。我用它,来和你换,我和我儿子的一世平安。」
  我说:「一言为定。」
  10
  近半年来,太子的日子很不好过。
  一连几个差使都被办砸,好像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黎盛醉抢先一步。
  谋略之狠、之准。
  让他一度怀疑府中是不是有了奸细,但细细排查一遍,却是空无所获。
  月前又暴出他一脉的官员,贪污饷银,致使关东大饥,饿死六十万百姓。
  县尉黄平,登堂击鼓,一步一叩,将头都磕烂了。
  在金銮殿上,血陈太子十大罪状:收受贿赂、朋党谋利、草菅人命、卖官鬻爵……
  言完便一头碰死。
  碧血洒朝堂,热气犹滚烫。
  圣人大怒,减太子双毓,罚俸半年,责其闭门思过。
  这个冬天,皇太后病薨,享年六十有二,举国大丧。
  但太子府却日日传出笙歌燕乐,圣人秘使查询,回来报曰,言太子豢养一众舞女,缟素下披着的却是红服。
  还打闹道:「女穿孝,一生俏。就是这样的衣服,撕起来才刺激些。」
  养心斋内碎瓷遍地。
  连夜,金銮殿的小黄门便送出去一道『废太子』的诏谕。
  黎盛醉打发走报信的小厮。
  到镜前来帮我卸下钗环,淡淡道了句:「看来,好事将近了。」
  我莞尔:「黄县丞的家人安置好了吗?」
  他拥我入怀:「嗯。」
  我看向窗外,寒风大作,吹的牖扇哐哐。
  凄寒夜里,他的体温一点点度进来,让我心安。
  「赶驴入穷巷,还是得小心一些,以防困兽之争。黎盛醉,走到这一步,便再没后退的余地,赢则生,败则死。你是被我拉进局的,你不怕吗?或许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摇头。
  俯身,看着我的眼:「不怕。若我这一生,能完整的得到你,那为之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哪怕败了,和你死在一起,也算完整了。」
  这话赤诚到天真。
  我心里像油酱糖醋倒在一起。
  有些痒。
  我说:「好。但我们不会输。」
  ……
  年关,圣人要为黎盛醉行加毓之礼。
  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
  他终于成了大楚朝第一位七珠亲王,离这最高位一步之遥。
  圣旨诏曰时。
  却传来『哗啦』一声的机括声。
  我在陛阶下,迅速抬头,几十支羽箭凌风而来,势如破竹。
  有羽林禁军扑倒在地,黎盛醉抽出刀来,左右格挡,下意识将我护在身后。
  一片大乱里,有人高呼:「不好了,废太子反了!反了!快护驾。」
  密蝗的箭雨中。
  自保尚不能及,更别说要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我。
  我没有回头,对黎盛醉说:「去救陛下,他不能死。」
  他摇头:「不行。沈约,我……」
  说话的空当,正有一支箭矢呼啸而来,在我的脸上擦出血痕。
  我抹了把脸。
  将委地长裙撕破,从地上捡了把刀,推了他一把:「你必须去,最好还要救他一命。若救不了,也要使他写下传位诏书,拿到玉玺。」
  「出师需得有名,你懂不懂,黎盛醉。」
  他当然懂,他只是不舍。
  在情义和理智面前,他下意识地选择情义。
  我将刀横在脖前,决绝道:「你听着,我可以死,但我们不能输。娘还等着我去救呢,你要是不走,不用乱箭射死,我现在就绝了你心里的那点柔软。」
  他定定看我一眼。
  棱角分明的脸,笑得甚至有些绝望。
  他狠狠在我唇上咬了一口,说:「不许死啊,沈约。你必须活着。」
  然后将我交给一旁的侍卫,起身走了。
  我和侍卫竭力避着箭雨走。
  但还是被群黑衣人拦住了。
  绝非普通的刺客,招招致命,我身旁的侍卫一个个倒下,我几乎可以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每个毛孔都为之战栗,简直要将我的血液冻住。
  躲闪途中,我中了两剑。
  一剑划破大腿,露出嶙峋的白骨;一剑砍在右臂,血流如注。
  可我不能退。
  得活下去。
  有人在等我。
  废太子不过是狗急跳墙,援军定然很快就到,他坚持不了多久的。
  最后赢的,一定会是我们。
  ……
  好消息是,身边喊杀声渐弱,禁卫军及时赶到。
  将废太子一党的军队逼进了殿门,只等瓮中捉鳖。
  坏消息是,我被废太子劫持了。
  那柄冷剑,就横在我的脖颈处,滴滴地落着鲜血。
  「沈约,我和你年少情深,青梅竹马地长大,竟半点比不上你和四弟的几年露水夫妻吗?」
  「你为他,买通了府中人在我茶里下药,我才在祖母葬礼上做出那等失智的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被你们逼的。可我至今才发现,最爱的依旧是你,我死了,你得与孤陪葬。」
  我有些眩晕,面色因失血而发白。
  闻言更是恶心的不行,毫不相让:「我若死了,也是以皇子妃名葬入故陵,你呢,乱臣贼子,死后定被挫骨扬灰。如此,你竟还有脸,说出『陪葬』二字,岂不羞煞人也。」
  乱军之前。
  我又见了黎盛醉。
  半颊染血,若死地归来的修罗。
  废太子让他卸除甲装,只身前来。
  他便这样来了。
  身无一物,空闯敌营。
  废太子让他下跪,还在我脖口又划了一刀,血浠沥沥地下流。
  他眼神阴鸷,像看一个死人。
  但还是踱步向前。
  弯下埋有黄金的膝盖骨。
  纤瘦的肩胛骨析出好看的弧度,桀骜不驯,如他整个人一样。
  废太子癫狂大笑,拿刀背拍我的脸:「看见了吗,沈约,这就是你选的夫君,如今像一条狗,跪在我面前。」
  我淬他一口血沫。
  声音很冷:「他跪下的地方,我会帮他站起来。有这心力,你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死后埋在哪里。」
  废太子眼里闪过恨意。
  要抬脚踹向黎盛醉的胸膛,却被一手止住。
  趁他松懈的空当,我夫君从头上信手拔出绾冠的梁,狠狠扎向他的心肺。
  是一刀毙命。
  热血溅在他的脸上,莫名有股惑人的妖气和野性。
  蛮帅啊。
  我软下身子,他将我揽在怀里。
  一切都发生在霎那,他踹开殿门,带我疾行而退,甚至还有时间来捂我的眼。
  语气舒缓:「别怕,约儿。下次再不会脏你的眼了。」
  于是我就这样安心地,倒在他怀里。
  11
  我身上有几处剑伤,幸没伤及要处。
  即便这样,还是连发了几宿的高烧。
  整个人像是在海水里起伏浸泡一样,被冷气包裹消化,我下意识蜷起双腿。
  黎盛醉整夜未眠,守在我的身边。
  我将小小的自己嵌进他的怀抱。
  温度顺着皮肤顺延进来,我听见他一声一声地在拍我的肩膀:「没事,我在,我在呢!」
  晚上,我又梦见了娘亲。
  想去抓她的手,道一声:「……我好想你啊。」
  可惊醒后。
  抓住的是黎盛醉。
  业已四更天,他喂我喝了药汁,变戏法般地从怀里拿出乌梅,哄我道:「父皇已册封我为太子,好约儿,你乖乖吃药,等好了,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黎盛醉所说的大礼是一纸供状。
  审问某将领所得的。
  上书废太子起兵一事,和我爹有关。
  我知这纸供大概率是假的。
  毕竟沈家大郎,智勇无双,知其锋,守其芒。
  当初眼看京中局势已不受控,便连夜退守汝南老地,怎可能牵涉谋逆当中。
  可我依旧需要这方供纸。
  没它,我敲不开沈府的大门。
  即使我是这家的女儿。
  月末,黎盛醉要动身去汝南查察沈府,我也同行。
  到时是个寅夜。
  火把四亮。
  因有圣谕,爹爹开了门。
  府前有侍卫宣旨,宣完后说:「沈公,皇上并无他意。只是按例彻查一番,不要介意,还请您配合一下。您没瞧,这次派来的人还是您的女儿女婿吗?」
  爹披着白氅,冷嗤一声:「我哪有女儿。自五年前,她和四皇子互有私情,气病内子后,我就与她断绝关系了。」
  我们落了座。
  侍卫四散,去府里简搜。
  有丫鬟为我们斟上一杯茶水,爹爹负手立于堂下,从始至终,没有开口,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直到侍卫低声来禀,说查遍全府,也没任何文件信纸、暗室密牢之类的。
  我道:「那见到我娘了吗?」
  侍卫摇头。
  爹已做出送客的姿态:「四皇子,四皇子妃,请吧。圣上也知我沈家一心忠君,怎会因一二逆臣的随意攀咬就认定我有罪。如今查也查了,还不走,是要将我沈某治狱吗?」
  「沈公爷,全查了,这可未必。」
  我站起身来,将茶盏下的字条抻出来,一字一句地念道:「后花园内藏有乾坤。」
  笑得甜美:「爹爹,你许是不知,女儿在沈府好歹也生活了一十五年,这里,怎么可能没有我的人呢?」
  黎盛醉适时吩咐下去:「去后花园。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乾坤』给我找出来!」
  这句话就像平地起的一场惊雷。
  爹爹脸上一阵青青白白,抓起了悬挂在堂厅的宝剑,抽了出来,泛出冰冷的光:「我看谁敢。」
  那柄刀被黎盛醉挡住。
  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字字藏锋:「沈公,莫非想抗旨不成?」
  剑锋如流光滑过。
  直直指向一旁的丫鬟——
  厨房柳婶的女儿,为我斟茶递信的暗桩。
  爹爹皮笑肉不笑:「哪敢抗旨。只是惩治一个吃里扒外、背主的东西。怎么,家务事,四皇子也要管?」
  他轻轻挥手。
  墙头上立现出一支黑羽箭卫来,密麻麻地指向正央。
  爹轻飘飘道:「来呀,给我将这个贱人,就地绞杀。」
  「你敢!」
  「为什么不敢,在我的家中,用我的箭卫,杀我的奴婢,犯了大楚哪条律令了?」
  我心里清楚,爹这招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墙上的箭卫,射杀奴仆是假,逼迫我们不能再出堂门一步是真。
  果然,有侍卫向前迈了一步,一柄黑尾羽箭就正射在他的脚前。
  爹掀掀眼皮,道了声:「哦,府中箭卫手滑,四皇子还请见谅。」
  一品公侯有常卫八百,弩手两千。
  我深知今天硬闯是不行了。
  况若御前辨理,爹若咬死只是为诛杀逆仆,圣人未必会因此治罪。
  可……
  我从没过想硬闯啊。
  「爹,你想过很多种法子要除了玉娘吧。给废太子送女人,猎宴上用刺客追杀,可她都侥幸活了下来。你猜,她今天来了吗?若来了,又在哪呢?」
  爹心头一沉。
  正有个管家打扮的人来禀:「老爷,不好了,花园的机括被破了。」
  「废物!」爹踹了他一脚,「那夫人呢?」
  「不……不见了……」
  爹面色沉沉之际,我向他身后招了招手,声音发酸:「娘!」
  时隔五年,母女重逢。
  她被玉娘并一队侍卫搀着,刚得知与世隔绝里所发生的一切,心痛如绞,肝肠寸断,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步伐虚弱,拼命移动,来到我的身旁。
  我将她扶在坐椅上,抱头痛哭了好一会。
  她才拿起帕子沾沾眼泪,很是虚弱:「我都知道了,公爷,和离吧。」
  「不。」
  爹静静地凝视过来,声音放柔:「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二十年前,我们长子夭亡,御医说你再生育,会有性命之危。所以我才外出寻欢,养了十几房侍妾,想着借腹生子,届时寄养在你名下。我娘便不会再为难于你。后来你有了约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他阴冷地笑了一声:「我现在想想,当时唯一的错处,也只是心地软和。不知二月红有孕,竟让她活了下来,才诞下这个孽种!」
  「你因为这个才生我的气,是不是?我现在就为你杀了她……」
  他的语调平缓,却陡生一股悚然之感。
  玉娘已红了眼眶,没侍卫拉着,早拿刀向前砍去了。
  娘疲惫道:「够了!你设计陷害约儿,也说是为我好?」
  「是,我是对她无情。我这一生,全部的情都已系在了你的身上。」
  爹道:「怪就怪她要去查那些事,还想捅出来给你。夫人,你我夫妻三十余载,我深知你为人,若知道事,定会离开我。可我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娘倒吸了一口气:「那你就要将她远嫁,就在我的饮食中下药,将我软禁了五年。」
  「我不得不这么做。」
  爹的唇角扯出一丝笑容:「三十年前,我求娶你,当时便说了生死与共。离了你,我活不下去,我只有你了……」
  他挥了挥手。
  身后的羽箭林发出膛膛的响声,严阵以待。
  「堂中贱仆和废太子的余孽,给我格杀勿论!今天没我命令,谁都别想迈出沈府一步。」
  黎盛醉厉声道:「沈公,你敢箭指当朝太子,莫非真有违逆之心?」
  「岂敢,我堂堂一品公侯,在府中射杀两位宵小,不算过分吧。太子若是退开,不掺和此事自然无恙,可若强行干涉,那也保不得我要进京向上请罪了。」
  登时箭雨如蝗,密密地向着玉娘处射来。
  我将她拉在身后,可沈府累世公卿,所豢养的箭羽自非常人所及,刁钻地巧劲,避开前方侍卫的空隙,依是射断了玉娘半边臂膀。
  不消半刻钟。
  她们二人已浑身见血。
  黎盛醉带的侍卫不多,面对远程密箭,一时左支右绌,难以为继。
  娘就是在这个时候站起身形的。
  她鬓发疏散,唇色惨白,从地上捡起半根废箭,横在脖颈。
  泪痕未干,气息微喘,长裙逶迤,徐徐哀婉。
  她一把将玉娘拽在身后,迎着直直的箭雨,向爹而去。
  于是箭果然停下。
  她来到爹的面前,深吸一口气,语气寒冽:「万物有因才有果,你造孽在先,何苦再添。放过这个女孩吧。」
  爹赶紧表白道:「只要你不生气,我做什么都可以。」
  然后咬紧牙根,「这些年,我是真的很爱你……约儿如今已是太子妃了,我会用朝中的力量,尽快让太子登基,届时,我们放弃这一切,远走海外,做对神仙眷侣不好吗?」
  娘的脸仰着,泪水无声无息流下。
  爹要去拭,却被打开。
  她语气沉着:「我若说不好呢?你会怎么做,把我们的女儿赶出去,再为我寻一昧忘尘的药,带我离开这里。从此我失去记忆,浑浑噩噩,待在你身边,到死的那天为止吗?」
  爹没有说话。
  娘嘲讽笑笑,一片凄凉:「看来是我说着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吧,第一,杀了我。但我的尸首也不留给你,绝不入你沈家坟墓。第二,放了我,让我和约儿他们走,此生,不复相见。」
  说着,那柄箭镞就深深地刺进去,有汩汩地血流出。
  爹青白了脸:「不要!」
  娘的语气依旧决绝,忍泪道:「选吧。」
  ……
  12
  黎盛醉登基的第四个年头。
  我去庙里烧香。
  跪在住持的门前,低低诉语。
  说我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也三岁了,长得很可爱,乳名叫小洛,现在已读到千字经了。又说黎盛醉的后宫里还是就我一个,气歪了一干腐朽老臣的鼻子,天天有些『妖后祸国』的谏言。
  絮絮叨叨,家长里短。
  最后说到,爹疯了。
  就躺在汝南的沈府,水米不进,梦里喃喃一个人的名字。
  御医说,时日无多。
  面前的门,始终未开。
  只余木鱼声阵阵。
  我叩了三个头,泪书洒在草丛中,起身时拭干,低低道:「您天冷了记得加衣,饮食上一定要注意。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等下个月,我再来看您。」
  离开山门时。
  玉娘跑出来,给我带了把伞,双手和十道:「施主,主持说今儿要下小雪,你回程时,小心一点。」
  我点了点头。
  返程路上,黎盛醉亲自来接。
  他问:「你还是没见到娘吗?」
  「嗯。她要求个静心。小尼姑说,她每晚都守在我们的长命灯前。」
  「玉娘呢?」
  「她也还好。我瞧着,都胖了点,自两年前她独子落水死了,就心绪如灰,绞了发和娘在一起诵经修心……你说那孩子,怎么就好好地没了呢?」
  「……都是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
  我靠在黎盛醉胸前。
  就在颠簸声中睡去,他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
  而在不远处。
  娘撑把山伞,玉娘站在她身后。
  细风微雪,目送故人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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