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梦生 – 海的鸽子
晋王和晋王妃青梅竹马,鹣鲽情深,京城皆知。
可一次他酒后被人下药,混乱中宠幸了一个随手拉来的丫鬟。
晋王妃勃然大怒,说那丫鬟蓄意勾引晋王,罪该万死,把她剥了衣服活活打死。
两人误会解除后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没人再记得那个丫鬟。
没人知道,她家里还有个妹妹在等她回家。
只差一个月,就能攒够她的赎身钱了。
1
晋王去猎场时马儿受了惊,摔下马伤了腿,被一农户所救。
之后大雪封山,搜救的人马进不去,晋王也出不来,他就在那农户家住了三月有余,等春暖雪融时才得以回京。
到了晋王府门前,所有人都早早地守在门口。
晋王妃李怀玉顾不得规矩,泪眼蒙眬地扑在晋王怀里,哀泣相思。
四周的人都投来艳羡的目光。
谁不知道晋王和晋王妃打小青梅竹马,鹣鲽情深,这么多年晋王只守着她一个人,侧妃都没有一个,两人恩爱早已传为一段佳话。
李怀玉又哭又笑:「靖川,我每天都梦到你,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
我掀开马车帘子,穿着一身青色的裙子在众目睽睽中下了车,走到晋王身后站定,略带惊慌地看了他一眼。
沈靖川有些尴尬:
「我受伤后是陈姑娘救了我,此次接她来是为了报恩。」
李怀玉看向我的眼神闪过微不可察的凝滞,面色骤冷。
「见过王妃娘娘。」我恭顺行礼。
李怀玉涂着丹蔻的指尖微缩:
「这就是那个救了你,还贴身照顾了你三个月的农户女吗?」
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里的不虞和奚落。
不像是对着夫君的救命恩人,倒像是对着什么看不上眼的仇人。
围观的人群四下对望,交换心知肚明的眼神。
京城人人皆知,晋王妃善妒非常,两人恩爱不假,可皇家一直是看不太上晋王妃的。
只因她无所出,还不许晋王纳妾。
沈靖川微微蹙眉,无奈道:
「陈姑娘救了我的命。
「以后她就住在王府,玉儿,你来给她安排院子。」
……
李怀玉拗不过非要报恩的晋王。
堂堂亲王被人搭救,不报恩也实在说不过去。
她只能捏着鼻子让我住下来,给我安排的院子是最偏僻的一处,离沈靖川的住处要走上许久。
沈靖川没说什么,默许了下来。
屋里有些陈旧,没什么摆设,春寒料峭连炭都没烧起来。
丫鬟们看我也是爱答不理,连表面的尊重都没有,只管自己玩闹。
我知道,这是李怀玉在敲打我。
果然,还没过多久她就来了。
带着两个嬷嬷/四个丫鬟,好大的派头。
「你救了靖川,是你的福气,」她坐在主位居高临下道,「只是时刻记着你的身份,不要妄想攀龙附凤,不然这福气也就变成了祸事。」
她勾起嘴角,笑意里似讥似讽。
「你说,可是不是?」
我低眉顺目:
「王妃娘娘说得是。」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起身离开。
一旁的丫鬟看她走了,给我送了一盘点心来,安慰我道:
「王妃就是这个性子,王爷身边但凡有只蝇子是母的她都不许的,你可千万别去触她霉头,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这个叫倚春的丫鬟拿了我的一只银手镯后,很快对我热络起来,连这些私密也肯提醒我了。
我坐在椅子上,歪头道:
「我看王妃很和善呢,还给了我这样大的屋子住。」
她摇了摇头,似乎是觉得我很蠢笨。
「这不过是王府最破落的院子罢了,你看那些个丫鬟,哪个愿意来这里?
「我跟你说,王妃可不是看着那么和善,之前就有个丫鬟想爬王爷的床,结果大冬天的被她剥了衣服,在院子活活打死了呢!」
「是吗?」
我垂下目光。
「那还真是可怜。」
2
李怀玉生辰这天,沈靖川为她大摆宴席。
她喜欢看戏,他就请来了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一出一出地给她唱。
送的生辰礼是南海最好的珊瑚,足够三尺高,红得好似血玉一般,价值连城。
李怀玉好不开心,坐在沈靖川身边的时候满脸都是笑意。
沈靖川在宽大的袖袍下握住她的手,眼含温柔,真是一对璧人。
我也去送了一份生辰礼,是我亲手绣的一个鸳鸯摆件儿。
见到我时,沈靖川微微一怔,似乎才想起府里还有我这么个人。
自从回了府,他和李怀玉小别胜新婚,整日都恩爱在一起。
他一次都没来见过我。
似乎忘了那三个月里我们日夜相处,从疏离到亲近。
我还记得临走那天晚上,月亮很白很大,他跟我一起坐在屋檐上,跟我说让我和他一起走。
一见到李怀玉,他眼里就只有李怀玉了。
李怀玉笑容微敛,看都没看那个摆件,直接让丫鬟收了起来。
我避开沈靖川的目光,默默退了下去。
……
当天晚上,沈靖川来看我时,倚红正在帮我用药油揉腿。
我是上山采药时遇见的沈靖川,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近三个时辰。
从那以后,我的腿就落下了病,阴天下雨时就钻心地疼。
倚红还在数落我:
「为了王妃的生辰礼你连命都不要了?
「本来就腿不好,天天坐那受着冷风吹绣摆件,以后腿还要不要了?」
沈靖川就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的视线落在我掀开裙摆露出的腿上,被烫了似的陡然闪开。
我慌乱放下衣服,和倚红一起向他行礼。
他看了一眼四周,皱眉道:
「屋里这么冷,为何不点炭?」
倚红低头道:「回王爷的话,库里不肯给炭,说是……说是……」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沈靖川皱眉:
「说是什么?!」
倚红抬头看了他一眼,飞快低下头来:
「说是王妃说了,陈姑娘从前家里也生不起炭的,怕她用不惯,所以就不给了。」
「岂有此理!」
沈靖川眉眼闪过怒意,却又生生压了下去。
「马上去库里,传本王的命令,让他们拿最好的银丝炭来。」
他环顾四周,脸色更黑。
「找人来把这里布置布置,连个摆件都没有,像什么样子!
「再找几个下人来伺候!」
倚春听令出去了,这方寸之地,就只剩下了我跟沈靖川两个人。
说来奇怪,曾经的农家小院比这屋子不知道小了多少,可我们朝夕相处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却觉得有些凝滞。
我微微蹙眉,腿上动了动,想去揉一下,指尖却红肿不堪。
那是我熬夜绣摆件绣的。
沈靖川脱口而出:
「我来帮你上药吧。」
话一说完,他似乎也觉得不妥,面色微红。
我笑道:「王爷千金之体,怎么敢有劳王爷。」
他扭头:
「之前也不是没上过。」
把沈靖川救回来后,我手脚都严重冻伤,茫茫雪原上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互相上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红了脸,慢慢撩起裙子,露出白玉般的小腿。
沈靖川面色不改,耳尖却微微泛起了红,手心的温度逐渐滚烫,药油顺着他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我的皮肤里,带着一丝灼热。
屋里没有炭火,似乎也变得热起来了。
「这些日子我太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以后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
他低头道。
太忙?
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忙着满心满眼都是李怀玉,忙着和她日夜厮混,当然是顾不得我了。
口中却还是温柔道:
「王爷日理万机,王妃对我很好,这里比在家里好多了,我并没什么需要的。」
沈靖川眉心一窒,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李怀玉一把推开大门,在看到沈靖川摸着我小腿时勃然大怒!
她什么都没问,大步流星过来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贱人,你敢勾引靖川!」
她手上的指甲划过我的脸,剧痛之下我眼前一黑,闷哼着倒在榻上。
沈靖川脸上被捉奸般的尴尬转化为怒火,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拉开她:
「你疯了?!」
我捂住渗血的嘴角跪倒在地上,眼泪珠子一样砸在地上,哽咽道:
「王妃息怒,王爷只是在为我上药,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
「上药?!」李怀玉怒意更盛,「你是什么天仙下凡还是公主千金,要他亲手给你上药,下人都死光了?!」
「下人没死光,可也得有人用才行!」沈靖川扶起我,冷冷道。
「若不是本王今日来,还不知道你竟然这样磋磨本王的救命恩人,寒冬腊月竟连炭火都不给!」
李怀玉一窒,随即高声道:
「她只是一个农户女,之前又能烧得起什么炭,怎么现在到了王府就受不得冻了!」
被李怀玉抓到的恼羞成怒和在我面前失了面子的不悦糅合在一起,沈靖川脸色铁青: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你简直不可理喻!
「来人,把陈姑娘的东西收拾一下,今日就住到琼院去!」
琼院是离沈靖川最近的院子,里面还有一池温泉,沈靖川让我住过去,简直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李怀玉的脸。
果然,李怀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即厉声道:
「你竟为了一个贱人跟我对着干,沈靖川,你疯了?!」
「我看疯了的人是你。」
沈靖川冷冷看了她一眼,一把将我抱了起来,大步离开。
3
李怀玉生辰这日,沈靖川晚上一直在陪着我。
只是他神色一直有些凝重,也无心跟我说话。
我知道,他是在后悔刚才和李怀玉的争吵。
李怀玉是宰相孙女,从小娇生惯养,脾气颇盛。
晋王更是天生的龙子凤孙,只有别人让着他,没有他给别人低头的。
两个人火气上来了口不择言,但气消了,感情又重新上了心头。
这么多年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怎么舍得这样让她生气呢?
他叹了口气。
这时李怀玉身边的大丫鬟急急地进来,跪在地上道:
「王爷,王妃刚才回房就开始哭,刚才已经哭晕过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沈靖川登时站了起来,抬腿离开时才想起我,回身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还肿着,带着几条骇人的血痕,看着好不可怜。
他一时犹豫,不好在我面前说要去看李怀玉。
我面露担忧:
「王爷快去吧,王妃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她——」他似乎想解释些什么。
我笑道:「我知道,王妃平日里是很和善的,刚才也只是太在乎您了,我没事儿的。」
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许久后道:
「若是——」
若是什么,他没说出来,跟着李怀玉的丫鬟离开了。
半晌后,我斜斜倚在榻上,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
若是什么呢?
若是,她也像你这般善解人意该多好吗?
……
这次争吵过后,太后很快召我进宫了。
「这么没名没分地在王府里也不是个事儿。」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你救了哀家的川儿,哀家就抬你为川儿的侧妃如何?」
「虽然这家世上是差了些,但有救命之恩在,想必别人也嚼不出什么舌根子来。」
我红了脸,恭谨道:
「谢太后娘娘恩典,只是……」
「只是什么?」
我低下头,露出上次脸上血痕还未完全消退的疤痕:
「只怕王妃娘娘不许。」
「她算哪门子的娘娘?」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你且回去等着吧,这事儿哀家会为你做主。」
4
走出皇宫后,丫鬟兴奋地跟我攀谈:
「姑娘,太后看样子很喜欢您呢,您马上就要成为府里的主子了!」
这是沈靖川拨给我的下人,自然是希望跟着我有个好前程的。
我心里冷笑。
喜欢吗,太后当真会喜欢我这么一个农户出身,平平无奇的女子吗?
只怕报答救命之恩是假,给李怀玉一个下马威才是真。
李怀玉仗着是宰相的孙女,出身高贵,这些年一直不许晋王纳妾。
偏她自己又无所出,太后眼看着儿子这么大了还没留后,估计也是急了。
果然,太后的意思一传回府里,李怀玉当场就炸了锅。
本来上次她低头一次,已经和沈靖川重归于好。
这次又闹得更厉害了。
「沈靖川,当初你娶我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会跟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才嫁给你的!」
她闯进琼院一把把我拽了起来,红着眼道:
「贱人,都是你,你就是来勾引他想攀高枝的!
「想当侧妃,你做梦去吧!
「来人啊,给我把她的衣服扒了,打她一百棍!」
这些年沈靖川的退让已经彻底纵容了李怀玉,她做什么只管自己高兴,压根不会顾全别人。
「够了!」
沈靖川大步走进来,一把把我护到身后。
「容儿前脚刚进宫,后脚你就要把她打死,你打的究竟是她还是太后的脸面!」
我低声哭泣,拽住了沈靖川的衣角。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无奈掺杂着怜爱。
李怀玉沉声道:
「你喊她什么?!」
容儿。
沈靖川在我家时,一开始也喊我陈姑娘。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容儿。
回府后,他又重新开始叫我陈姑娘。
直到那次上药后,他就改回了容儿。
这大概就代表了在沈靖川心里,和我的关系多番挣扎。
沈靖川额角跳了跳:
「你不要无理取闹行不行!」
「我无理取闹?!」
李怀玉面色铁青:
「沈靖川,你今日要是不把她交给我,索性我们就和离好了!
「我今天非要打死这个贱人不可!」
李怀玉不是第一次用和离来威胁他了。
事实上,两个人每次争吵,李怀玉几乎都会说和离。
沈靖川也确实怕她真的和离,所以每次都是让步。
上一次说和离是什么时候呢?
沈靖川终于忍无可忍,暴喝道:
「和离便和离!
「上次你拿和离威胁我,非要打杀了那个丫鬟,现在你又要杀容儿!
「李怀玉,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竟如此恶毒!」
李怀玉愣住了。
许久后,她眼里泛起水汽,颤声道:
「好,沈靖川。
「那就和离吧!」
5
晚膳后,我跟丫鬟说心里闷,想一个人到小花园里走走。
不多时,一个穿着粗布衣的马夫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你要的药。」
他把两个药包递给我。
我捻起其中一个,抬眼扫了一下他并不算英俊,却十分周正的面容:
「你就不问问,我这药是做什么用的?」
「不问,」他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血色,「他们都该死。」
他离开后,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药包叹了口气。
如果姐姐没死的话,现在估计已经跟眼前这个她的心上人成婚了。
陈礼是个好人,姐姐会过得幸福。
李怀玉打死姐姐的时候,给她安的罪名是蓄意勾引主子。
可是姐姐那时候已经和陈礼情投意合,陈礼已经让家里人送了聘礼到我家。
还有再一个月,我们就能攒够钱赎她出来了。
她怎么可能会去勾引沈靖川?
后来我才知道,那药分明是太后给沈靖川下的,为了逼他纳妾。
当时李怀玉出门去了,沈靖川无法纾解忍无可忍就随手拉了一个丫鬟来。
而事后,他们无法怪罪太后。又将一切都归责于我姐姐。
我姐姐就那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了衣服,堵上嘴,活活打死。
死不瞑目。
她死后,我和陈礼开始计划复仇。
沈靖川的马被陈礼下了药,所以才会受惊,才有我正大光明进了晋王府的理由。
……
晚上我正收拾行李,沈靖川急急地走进来。
他刚刚还在借酒浇愁,脸上还带着微醺的红晕。
「我听下边人说你要离开?」
我点点头,苦笑道:
「自我来了后,王爷和王妃为我争吵过许多次,我实在不敢再叨扰。
「住在这里委实不适合我,每日里胆战心惊,我还是回我的雪原吧。」
沈靖川眼里闪过一丝内疚。
他是为了报恩才把我带来,现在我在府里却受尽了李怀玉的磋磨。
「这个香囊我做完许久了,一直没敢送出去……」
我看了一眼窗边半蔫的梅花,把手里的香包递给沈靖川,「如今我要走了,就留给王爷做个念想吧。」
屋里的香气丝丝缕缕,隐隐约约。
窗外的月亮朦胧半掩。
下人们已经全被我遣出去了。
银丝炭的噼啪声带起热气,沈靖川握住我的手逐渐变得滚烫。
他张了张嘴,神情有些茫然。
我直直地看着他。
「……王爷?」
他在原地顿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却又被那香气压了下去。
随后他逼近上前,吐息灼热。
「容儿,别走。
「留下来……」
6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沈靖川折腾了半夜,夜里让人送了好几次水,我浑身酸疼。
撩起帘子,我扫了一眼。
果然,窗边的梅花已经换成了新的,还带着融化的雪水。
沈靖川睁眼后,震惊地看向我:
「你!」
几秒钟后,昨晚的回忆终于回到了他脑海里。
他涨红着脸,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
我红着眼,捂住脸抽泣着。
「王爷,你怎么能……
「王妃知道会杀了我的,我如今已不是清白之躯,以后还如何嫁人?
「只能铰了头发去当姑子了!」
他着急地一把搂住我:
「太后既然说了把你指给我当侧妃,以后你就留在府里,我一定会给你个名分!」
我哽咽道:
「王妃不会许的,她一定会活活打死我,王爷还是放我走吧!」
沈靖川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安抚我,语气坚定。
「我会解决此事,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从今以后我给你调拨人手,你的院子除了我,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
「别怕。」
……
午膳后,我捧着一盏茶歪在榻上。
倚春走到我身边小声道:
「王爷果然叫了太医来检查那个香包。」
「哦?太医怎么说?」
「左不过是些提神醒脑的东西,对人体都无碍的。」
我笑了。
沈靖川不是傻子,他肯定会怀疑昨晚上为什么会情不自禁。
但是我当然不会蠢到把药下在香囊里。
我下在了梅花蕊中,如今已经死无对证,他查也什么都查不出了。
只不过那香囊还有一个用处。
单独的香料确实提神醒脑。
只不过和李怀玉常用的暖香碰上,两种香料混合在一起就会让人躁郁易怒。
李怀玉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我就让她看看,她想要的这个人是如何一点一点,彻底厌弃她的。
7
因为昨晚和我的一夜荒唐,沈靖川大概心里有愧,早早地就去看了李怀玉,想跟她服个软。
他的意思是想把我立侧妃的事情拖一拖,再和李怀玉商量。
没想到两个人说着说着又吵起来,两人不欢而散。
就在这时,宰相亲自上门了。
李相是三朝老臣,手握重权,家里人丁稀少,李怀玉是家里三代唯一的女孩儿,从小就备受娇宠。
她回家哭了一趟后,李相还真的为她上门来了。
大意就是知道她骄纵,但是本性不坏,希望晋王再考虑一下两家的关系,也再考虑一下立侧妃的事情。
说是上门请求,其实就是威胁。
当今皇帝昏庸懦弱,许多皇子都蠢蠢欲动,意图取而代之。
晋王阵营里,李相是最有力的后盾。
果然,李相出府后,沈靖川的脸色很难看,却也不再提立我为侧妃的事了。
李怀玉为此还到我院前炫耀过,找了一群丫鬟大声在院门口奚落我。
「山鸡就是山鸡,难不成还真想当凤凰不成?」
「就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东西,给王妃娘娘提鞋都不配!」
「有些人啊,就是一辈子的贱命!」
倚春气得要命,挽起袖子就要出去跟她们理论!
我笑着阻止了她:
「近日里身子不大舒服,总觉得吃不下东西,你帮我去请一位大夫来。」
……
得知我怀孕的消息后,太后大喜,命人送了许多东西给我。
沈靖川也急匆匆地来看我,他靠着我坐在榻上,放在我肚子上的手指微动,神色认真又专注。
他如今已经二十九了,马上就到而立之年。
身边的兄弟们多的家里已经有十来个孩子了,只有他还没有。
还没等我说什么,这次沈靖川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握住我的手:
「立侧妃的事,就定在这个月底吧。」
这次无论李怀玉吵得有多凶,又找了李相来威胁沈靖川,他都没有松口。
沈靖川开始越来越少地去李怀玉那里,因为每次去等待他的都是无尽的争吵。
因为时间短,亲事准备得有些匆忙,好在太后从私库拨了不少东西,到了月底,王府还是挂满了红灯笼,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沈靖川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些酒醉,他满眼笑意,摸着我的脸道:
「容儿……」
我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正要扶他坐下,一个丫鬟却大声在外面呼喊起来。
「王爷,王爷!
「王妃晕过去了,王爷您快去看看王妃吧!」
我心里嗤笑一声。
李怀玉还真是只会这一套。
只可惜沈靖川这时候,恐怕不会再吃他这一套了。
果然,他眉心微蹙,有些烦躁:
「嚷嚷什么,出去告诉他,本王又不会治病,有病就去找太医!」
……
这一晚,我能想象到李怀玉是怎样度过的。
她错就错在,太相信男人的承诺了。
沈靖川是爱她不假,可沈靖川也是个人,也会下意识地选择让自己更舒服。
他或许爱过李怀玉的骄纵鲜明,可再好吃的菜天天吃,也腻了。
他爱她与众不同,自由不羁的灵活,又希望她收起特立独行,和其他人一样温顺。
多么矛盾。
在她无数次和他喋喋不休时,他一定会想起我的善解人意。
我和可以任由李怀玉打杀的丫鬟不一样,我对沈靖川有救命之恩,还有两人在雪原上相依为命的三个月。
沈靖川不会让她杀了我。
而最重要的,就是子嗣。
李怀玉不清楚子嗣对于一个男人,对于一个身份高贵,需要继承人的男人意味着什么。
也许在沈靖川心里,我带来的新鲜感还比不过和李怀玉多年的感情。
可如果再加上一个他盼望已久的孩子呢?
和她相爱十年的夫君违背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睡在了别的女人屋里。
她追求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她或许夜不能寐,号啕痛哭,撕心裂肺,或者心如死灰。
可是我姐姐的痛,她还没有品尝到万一。
8
正元三年,湖南王起义。
沈靖川被派去镇压起义,在我刚刚显怀的时候就走了。
他这一走,王府里就成了李怀玉的天下。
她的手段乏善可陈,还是老一套。
先是下人们都被找借口撤走了。
再是院子里的东西找各种理由卡着,若不是太后赏了不少金银,我连买炭的钱都没有。
倚春气得很,却又没办法。
我只说让她忍着,等沈靖川回来就好。
……
忍了两个月后,眼看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宫中的赏赐如流水一般,李怀玉终于坐不住了。
让她彻底癫狂的,是沈靖川给家里寄了一封家书。
她着急忙慌地抢过那封信,却在打开后呆愣在原地。
整整一页纸,没有一个字提起了她。
全都是在问我好不好,有没有受了什么委屈,孩子怎么样了。
其实我大概也能理解,沈靖川并不是不记挂着李怀玉。
他到底是个天潢贵胄,被李怀玉三番两次找人威胁,心里还有气,所以故意不问她。
但李怀玉不知道。
她是真的觉得,沈靖川要被我抢走了。
她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带着人来了我的院子。
沈靖川留下的护卫不许她进,她就用宰相府给的护卫强闯了进来,把我带了出去,非要把我打死。
我被人押着跪在地上,脸上被她扇得红肿不堪,流着泪问她:
「王妃娘娘要打要骂妾身绝无二话,只是妾身犯了什么罪,王妃竟要活活打死妾身!」
李怀玉一双眼里全是怨毒,恨不得把我钉死在原地,掐着椅子的手指指尖保养精致的指甲用力到断开。
「你勾引靖川就该死!
「本来我们好好的,靖川眼里只有我一个人,为什么你这个贱人非要勾引他!」
许久后,她缓了一口气,嘴角勾起一个阴毒的笑容。
「你知不知道,上一个勾引他的女人下场如何?」
我顿了一下,捂住肚子道:
「我还怀着王爷的孩子,王妃娘娘若是把我打死,待王爷回来后又该如何交代?!」
「你还敢威胁我?!」
李怀玉眯起眼睛,「你不过就是个农户女,怀了孩子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种,王爷回来又能奈我何?」
她一挥手,冷冷道:
「给我打!」
我低着头,心下第一次有了些惶恐。
李怀玉挑的这个时机真的很好,沈靖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骤然发难,等太后知道后也晚了。
她是宰相孙女,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草民。
即便她真杀了我,沈靖川回来大动肝火也不过是和她生气几天。
尽多让她禁足三月。
他不可能为了我处置了李怀玉。
想到这里,我心下一横,在被人拉到行刑木椅上时放开了护住腹部的手。
余光扫过一旁的陈礼,他神色担忧,紧紧握拳似乎想要上前。
我隐晦地冲他摇了摇头。
那天他给了我两份药。
一份让我爬上了沈靖川的床。
另一份,让我有了沈靖川的孩子。
只是这虎狼之药药性太烈,孩子很难平安降生,且以后都再难有孕了。
陈礼当时目光复杂,劝我三思。
可我有什么好三思的呢?
除了我这具不值钱的身体,我什么都没了。
我要为姐姐报仇。
我要沈靖川和李怀玉,都尝尝姐姐受过的苦楚。
9
李怀玉对我下了死手。
只打了五棍后,我就疼得浑身大汗淋漓,腹中剧痛让我几乎昏厥过去。
就在我眼前慢慢黑下来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你们在干什么?!」
随后沈靖川大步走过来,他看着我的惨状又惊又怒,当场一脚把行刑的小厮踹开,把我抱了起来。
我闭上眼,染了血的指甲紧紧抓住沈靖川的衣服。
还好,我赌赢了。
我知道李怀玉在沈靖川走后肯定会借机对我发难,于是让人拦了沈靖川的信,换了那上面的日期。
李怀玉以为沈靖川的信刚到,他一定还要许久才能回来。
她不知道,那是沈靖川一个多月前写的信了。
只是没想到,他回来的时机会这么巧,但凡晚上半个时辰,我估计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我眼里有些酸热。
是姐姐在天之灵在庇护着我吗?
「王爷!」
李怀玉在看到沈靖川的一刹那,面色瞬间惨白如纸,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这次沈靖川没和他吵。
他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
随后抱起我大步离开。
……
孩子没了。
那样五棍下来,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保不住,太医摇头的时候,我看到沈靖川眼睛红了。
那是一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
他盼了那么久的孩子,就这么被李怀玉杀死了。
我哭得几度晕厥过去,沈靖川抱着我竟也掉了泪。
「容儿,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死了吗?!」
我撕心裂肺地拽着沈靖川的衣服。
「王爷,那也是你的孩子啊,那本该是你的长子啊!」
沈靖川沉默了许久,闭上了眼睛。
……
经此一次,沈靖川和李怀玉可以算是彻底决裂了,连带着和李家的关系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以前都是小打小闹,总有回旋余地。
可这次,李怀玉生生打死了沈靖川的长子,就连宰相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太后勃然大怒,让李怀玉禁足三月,抄写女诫百遍。
沈靖川再也没去看过一眼李怀玉,任由她怎么哭闹装病都无动于衷。
夜里他每天都宿在我这里,好几次我听人说,李怀玉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个人在屋子里又哭又闹,状似疯狂,甚至还说了好些咒骂沈靖川的话。
这对少年情深的夫妻,终于相看两厌。
10
许是出于愧疚,又或许是需要有人慰藉。
沈靖川陪在我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孩子的事儿,他看书时我就在一边沏茶研墨,他头疼时我就为他按摩捶背。
他开始越来越信任我,甚至有时候在书房时也会让我进去陪着他。
只有来人时才会让我退下。
隆冬时节,进出王府的人多了起来,且都在半夜时分。
这些人遮着面容,时常和沈靖川在书房一谈就是一夜。
只是以往来得最多的李相逐渐露面少了起来。
李怀玉这件事,到底让两家产生了隔阂。
沈靖川开始越来越累,有时候眼里布满红血丝,眼神却兴奋地亮着光。
有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抱住我:
「容儿,待我成事之后——」
他反应过来,不再说了。
我也知趣地不再打听,只是抱着他。
……
沈靖川造反,是在立春那天。
他早早撤了城防,带着五千兵马杀进了皇宫!
看着外面连绵的火把光亮和冲杀叫骂声,我闭上眼睛。
沈靖川不是甘于人下的人,当年皇帝的遗诏颇有内情,明明临死前说要立沈靖川为太子,却在死后发现遗诏里传位给了当今圣上,也就是沈靖川的哥哥。
沈靖川这么多年,一直都不甘心。
从我刚入府没多久,就发现家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朝中重臣。
陈礼是养马的,沈靖川在郊外养着的马生了病,调他过去治过马。
于是他发现了沈靖川养在郊外的几千兵丁,又告诉了我。
他准备得十分隐秘齐全,只待今日!
城防守军是他的人,他又手握几千精兵,联合了许多朝中重臣,就连李相都是他的人。
而皇帝昏庸不堪,如今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天将蒙蒙亮时,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了。
府中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心惶惶。
只有李怀玉面色冷静,眼角有些许激动和得色,显然是知道了沈靖川造反的事。
沈靖川当了皇帝,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许久后,整齐的马蹄声响起,王府大门被人用力撞开。
穿着盔甲的将士高坐马上,举着鞭子,居高临下道:
「叛贼沈靖川的亲属都在此处,将他们绑了,带回刑部大牢!」
11
我是在天牢里见到的沈靖川。
他满脸不甘和疲惫,浑身有些狼狈。
只是还没受刑,看着人还是完好的。
一见李怀玉,他就如同发狂的野兽般狠狠扼住她的脖子,满眼恨意几乎要喷涌出来!
「贱妇,是你出卖了我!!!」
李怀玉被掐得满脸涨红,挣扎着去掰他的手。
「我——我没有——」她艰难道。
「你还撒谎!」
沈靖川出离愤怒,恨不得当场把她活活掐死!
「你回去跟李崇才说要跟我和离后,那个老东西就不再上门了!
「除了你们还会有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丫鬟说我沈靖川没了你李家什么都不是,你迟早要我千百倍地还回来!
「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敢背叛我!」
他冷冷道,「我进宫的时候,守军拦下了一个太监,正带着密信要进宫,身上挂着的就是你李家的牌子!
「呵呵,可惜你们也没想到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竟让我那个没出息的七弟捡了便宜!」
李怀玉被逼出了眼泪: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会背叛你!」
我在一边听了个大概。
昨晚沈靖川造反,本来都攻进了皇宫,也拦下了李家派去告密的人。
却没想到七皇子慎亲王也造反了,大军围宫,把沈靖川和皇帝一起在皇宫里包了饺子。
沈靖川辛辛苦苦筹谋数年,却没想到全为别人做了嫁衣。
守卒来救下了李怀玉,如今案情还没有审理,不能先在天牢里死人。
沈靖川气得几乎要发疯,却无处发泄。
曾经的天之骄子,贵不可言的王爷沦落成了阶下囚。
老鼠在他身边窜过,他头发散乱坐在肮脏的稻草上,眼里一片血红,哪里还有天潢贵胄的样子。
满身只剩下狼狈不堪。
他坐了许久,慢慢挪过来握住我的手,声音里全是萧瑟和疲惫:
「容儿,如今我只有你了。」沈靖川苦笑道。
「你跟了我没享过几天福,如今却要被我连累。
「好在黄泉路上有我陪着你,不会让你太过孤单。」
我轻笑一声,从他手里抽出手来,在他有些错愕的眼神中柔声道:
「王爷,你还是自己下地狱去吧。
「这黄泉路,只能你跟李怀玉一起走了。」
「陈姑娘?」
穿着一袭黄蟒袍的男人走了下来,对着一边的守卒点了点头。
守卒把门打开,我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让你受苦了,是朕来晚了。」
慎亲王,不,该说是当今圣上亲自牵着我的手,笑呵呵道:
「若是没有你,朕恐怕也坐不上这个位子。
「陈姑娘,你想要什么尽可说来,朕无一不可!」
「……是你?!」
沈靖川在愣了片刻后面容扭曲地冲了上来,试图伸手拽我。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状若疯狂道:
「陈容,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如此害我?!
「你知不知道一旦我成事了你就是妃子娘娘,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这贱人为何要出卖我?!」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道:
「你还记得,那个被李怀玉活活打死的丫鬟吗?」
我走近一步,声音在阴冷封闭的牢房里回荡。
「沈靖川,你看看我的脸,和那丫鬟是否相似?」
看着他茫然的神情,我讥讽地笑了。
「是了,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丫鬟而已,你怎么会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呢?
「我那长姐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为了让我吃饱不惜自卖自身进入王府。
「她有了心上人,马上就要成婚,我们马上就要攒够她的赎身钱了。」
沈靖川眼神一颤,我继续道:
「可惜,你把她随手拉来糟蹋了她,李怀玉这个毒妇又把她活活打死,最后还要污蔑她勾引你。」
我双手握住木栏,一字一顿道:
「你们才合该下地狱!」
李怀玉大吼:「不过是个丫鬟,死了也就死了,只能说她命贱!
「你还敢怨怼我们,是你姐姐该死,」她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只会勾引男人的贱货通通都该死!」
「只可惜,」我勾起唇角, 「现在要去死的人恐怕不是我了。」
我转头对皇帝拜下。
「求陛下恩准,将李怀玉充为军妓三月后,活活打死。」
我瞥了一眼沈靖川。
他虽然不是直接打死了我姐姐,也是害死我姐姐的间接凶手。
只是作为皇子要如何处置,恐怕不由我说了算。
不过没关系,皇帝不会留下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人酣睡于卧榻之侧。
他会用他的性命,来祭奠我姐姐。
12
三个月后,李怀玉行刑的时候,我亲自去盯着。
曾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沦为军妓,身上长满了脓疮,柔顺的头发已经枯黄如干草,整个人已经有些疯疯癫癫了。
一棍一棍,先是血肉分离,再是血肉横飞。
李怀玉一开始还有力气辱骂我,咒我不得好死,后来就没了动静,躺在那里犹如一块烂肉。
许久后,我过去探了一下她的鼻息。
她死了。
原来她这样金贵的命,也没比我姐姐多挨两下,挨了打一样会死。
……
初雪再次降临的时候,我带着包袱出宫去了。
皇上赏赐给了我许多庄子金银,我分了一半给陈礼。
他仍是没有成婚,每日去我姐姐坟前拜祭。
我在姐姐坟前洒下一壶酒,酒液融化了薄薄的雪,我仰头喝了一口,嘶哑道:
「姐姐,我为你报仇了。
「李怀玉死后被我扔了喂狗,沈靖川也被皇帝一杯毒酒杀了。
「害死你的人都死了,你可以安心上路,好好投胎了。」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陈礼在我临走时问我。
我笑了笑,没说话。
13
几个月后,我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开了一家饭馆。
店面不大,我一个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没时间想以前的事,过得也算安生。
江南的春意融融,草长莺飞的时节,有许多孩子在放纸鸢。
我笑着倚在窗边。
姐姐,如今我过得很好。
希望你下辈子也能过得好。
你也该去投胎了吧。
是个男孩?
抑或是个女孩。
只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过得比这辈子好。
或许在某日,我们还会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