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ăng sáng độ ta – Sơn Quỷ

(Nguồn)


明月渡我 – 山鬼

  我陪陈琉从一无所有到登基为帝。
  却换来他的白月光当上皇后,而我被赐一尺白绫,满门抄斩。
  重回及笄那年,母亲摆出京中所有适配儿郎的画像,任我挑选。
  我毫不犹豫略过陈琉,挑了另一张:
  「娘亲,我选他。」
  那个上辈子世人称颂,却在我死后挟皇弑后的堕魔君子。
  1
  皇宫内灯烛辉煌,歌舞乐声响彻满宫。
  新帝登基,宴请百官,天下共喜。
  地处偏隅的承平殿,此时却大门紧闭,气氛冷凝。
  背对屋门站立的太监,手中握着一尺白绫。
  一旁的女官出声:「姑娘,该上路了。」
  我趴伏在地,因迷药浑身无力,仍是那句:
  「我要见皇上。」
  「让姑娘上路,这便是皇令!」
  女官不耐烦起来,咬牙道:
  「我也不瞒姑娘,陛下今夜要当着百官册立婉妃为后,你随陛下入宫半年连个名分都没有,早该明白陛下是不容你了。」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陈琉自始至终就没对我动过情,当初娶我不过是为了容府的权势。
  登基前就迫不及待接了白月光入宫,还给她封了个「婉」字恶心我。
  他曾经在我耳边唤的那一声声「菀娘」有多缱绻,现在想来就有多令人作呕。
  他要封白月光为后,要我死去为她让路,我全不在意。
  可我父亲曾救过他的命,我的母亲待他如亲儿。
  登基之后,容府数百口人他却说杀就杀,怎能如此无情?
  我要见陈琉,我还握有能令他痛不欲生的把柄。
  我就算是死,也要让他往后活得不痛快。
  我趴在地上,堪堪挪动了下手指,就被狠狠摁住了双肩。
  「姑娘既然不领情,那就别怪我们粗鲁了。」
  一圈白绫缠上脖颈,原就薄弱的呼吸变得更加稀薄。
  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意识恍惚之际,殿外似有匆促脚步声响起。
  我看不见出现在视野最后那一片明黄的袍角。
  我只记得自己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若有下辈子……
  陈琉,我必百倍奉还。
  2
  「菀儿,菀儿。」
  我从噩梦中惊醒,仍觉脖间憋痛难忍,不自主地大喘气。
  一方巾帕拭走我额前的冷汗,随之一道轻柔的问询:
  「菀儿,你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我抬头,看见一脸关切的母亲,顿时潸然。
  「娘……」
  扑进母亲温热宽厚的怀抱,触到实感,我再次确信——
  自己重生回了刚及笄这年。
  这一年,容府仍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世家。
  父亲是少有的实权侯爷,母亲是太后的亲妹,兄长是少年将军。
  而我,仍是肆意妄为的侯府千金。
  还没有和陈琉定亲,更没有陪他流放千里,与他舍命相依。
  过往种种闪过,我慢慢缓和情绪。
  「菀儿,前日宫中传来消息,边部有意向我朝求娶贵女。」
  午膳后,母亲屏退下人,忧愁叹道:
  「娘亲知你不愿太早嫁人,但你的婚事,必须要定下了。」
  边部素有不臣之心,如今主动提出和亲以结交好,大宴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但当今圣上登基不过五载,龙脉单薄,并没有适婚的皇女。
  和亲对象,只能从世家贵女中选择。
  以边部野心,自然会求娶朝中余下身份最显贵的女子——那便是我了。
  「趁边部如今还未送来正式文书,你提前与人定亲,才能避开。」
  上辈子,也是因着此事,我才会在未明确陈琉心意之前,便与他仓促定了亲。
  我心神微有恍惚,母亲拍着我的手安抚道:
  「京中适配儿郎任你挑选,不论你挑中谁,太后都会让陛下为你赐婚的,你不必为难。」
  部族和亲本不该提前为人所知,姨母不仅对容家偷偷透露消息,还许下如此承诺。
  太后姨母,对容家是真心实意的好。
  我朝母亲轻浅一笑,反安慰道:
  「娘亲,我并不为难,因为我早就有心仪的人选了。」
  母亲似早有预料,顺着话反问:「心仪的人?」
  我将目光移向一旁桌案,上面正放着京中所有适配儿郎的画像。
  首张放着的便是陈琉的画像。
  母亲的目光随着我移过去,看到画像中人顿时目露了然。
  但在她开口之前,我厌恶地将陈琉的画像丢到地上,毫不犹豫选了后一张。
  「娘亲,我选他。」
  说着,我朝母亲露出画像一角上的人名——
  宋南书。
  3
  宋南书。
  年方二十,却已是大宴的传奇人物。
  十五岁高中状元,十七岁孤身前往南疆劝降,十八岁凭一己智谋瓦解扬州叛乱。
  圣上以国师礼待之,太傅赞其「生而知之」,大宴百姓称其「无双公子」。
  而比起才谋智略,更为人称道的,是他洁身自好、如兰如竹的君子风度。
  然而。
  这样一个世人称颂的谪仙人物,上辈子却落得身败名裂、万人唾骂的下场。
  ……
  前世死后,我的魂灵短暂附在皇宫午门前的一棵柏树上。
  我不知宫中情形几何,却能看到每日来往的朝臣,从他们的言谈中猜测一二。
  听闻宋南书一改往日隐士风范,竟结党营私走了权臣之路。
  我看着宋南书每日自午门进出,看着他谪仙面孔不复,身上阴郁之气渐浓。
  有天他手染鲜血自宫门走出,站在我附身的那棵柏树下,久久出神。
  一直到月上树梢,枝叶随风招展间,我才听见他嗓音嘶哑地低喃了一句:
  「我来晚了……菀菀。」
  我的心头大震。
  那一声我生前从不曾听过的「菀菀」,才让我惊觉,宋南书竟对我怀有这样的情意。
  第二日,我又在朝臣口中听闻,宋南书前夜在宫中杀了婉妃!
  那时候的婉妃应当已经是皇后了。
  我不敢置信,谦谦君子竟为我堕魔至此。
  4
  「你竟选了他。」
  母亲惊讶地声音响起,我回神,看向自己手中的画像。
  不论前世还是如今,我与宋南书的交集其实并不多,母亲疑惑实属正常。
  若不是前世那一声「菀菀」,我也不敢相信宋南书会对我有意。
  又想到前世与陈琉百般纠葛,皆因这次错配。
  「娘亲,虽然有陛下赐婚,但我不愿强人所难。」
  我提醒道:「还请您先派人去宋府问一问,须得宋君本人愿意,才能向陛下禀明。」
  宋南书对我有情,却不知情从何时而起。
  还是先派人去问一问,才算稳妥。
  「这你倒是可以放心。」
  母亲闻言,却是笑了。
  「我特意放在前头的这几张画像,都是他们府中曾经派人来过,对你早有求娶之意的,你选谁都不算一厢情愿。」
  我错愕:「什么?」
  「你及笄那天,宋府不仅送了礼,还曾派来了个媒人。」
  母亲笑着解释:「那时候我问过你,你说三年内都不想嫁人,我便把前来求亲的人都拒了。」
  这又是我前世不知道的事。
  一时心中滋味繁杂,我默然无言。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段记忆。
  5
  前世。
  圣上赐婚,我和陈琉的婚事很快传遍京城。
  某日,我在街上游走,偶遇宋南书的马车。
  他叫住我,掀起车帘,默然注视我良久,才启唇轻问:
  「听闻容姑娘与陈王府正在议亲?」
  打听女儿家的婚事实在是一件很失礼的事。
  但因为眼前人是品行高洁的宋南书,心头疑惑便只掠过一瞬。
  我微笑,俏皮却不失恭敬地回答:「是。改日喜帖送到府上,还望宋君赏脸。」
  宋南书又定定看了我良久,忽然移开目光。
  「容姑娘……可欢喜?」
  这话问得奇怪,但我还是笑了一笑。
  「嫁给心悦之人,自然欢喜。」
  「心悦之人……」
  宋南书眼睫颤动,喃喃重复了一句。
  他忽而侧过头,微微弯起唇角,朝我温声道:
  「那便祝贺姑娘得偿所愿。」
  马车驶离,我在原地愣了数息,便继续举步前行。
  不久,南疆动乱,宋南书前去平乱。
  他没来得及参加我的婚礼。
  那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也早早被我遗忘到脑后。
  如今回想,我才在宋南书那个浅淡的笑里,察觉出无尽的涩意。
  母亲还在说着我的婚事,说是该派人先去宋府递个消息。
  我胸腔酸胀,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
  我要去见一见宋南书。
  6
  我扮作送信小厮,随着母亲派的人去往宋府。
  趁两方管事寒暄,我以容姑娘手信需当面交给宋南书为由,被仆从领去了后院。
  绕过九曲回廊和假山花园,在一座亭子前止了步。
  仆从示意,我抬头望去。
  隔着两世朦胧光阴,我再次看见了宋南书。
  一袭月白色的长衫,束玉冠,手执书卷坐于亭中央,简素平常,却满身清贵华然。
  真应了那一句诗——「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
  我还在出神,忽听一道带着玉石质感的轻问:
  「容姑娘的信吗?」
  适时,画中人抬眸望来,四目相对。
  正对上那张清冷无垢的谪仙脸,我的呼吸滞了一滞。
  而看到我的瞬间,宋南书清透的眼睛显出错愕。
  转瞬,他很快克制住神情,起身屏退了亭中伺候的下人。
  继而有礼地唤了声:「容姑娘?」
  我微微一笑,踏进亭中。
  「是我。」
  不等宋南书发问,我开门见山道:
  「今日冒昧前来,是我有一言想问公子。」
  宋南书怔了怔:「知无不言。」
  听到他的回答,看着他肃然清隽的脸,我忽然就起了点坏心思。
  「日前母亲要我在京中适配儿郎中择一人定亲……」
  宋南书瞳孔微颤,抿起唇。
  我眼珠转了一转,悠悠道:「我选了陈王世子。」
  宋南书豁然朝后退了半步。
  7
  传闻宋南书在南疆劝降时,孤身入敌军面对上万兵士围困,从始至终面不改色,不曾退过半步。
  此时此刻,他退的这半步,已是外人不曾见过的失态。
  我心有怔然,下一瞬却见宋南书稳住神,坦然一笑。
  「容姑娘想问什么?」
  他那双深邃浩瀚的眼睛望来,似有看透人心的魔力。
  他知道我知道了。
  我丝毫不觉窘迫,仍是求教的口吻:
  「公子曾经在国子监中为我们讲过学,也算我们半个老师,依先生之见,陈王世子可是良配?」
  宋南书眸色转深,语调不疾不徐。
  「陈王世子不拘一格,胸有沟壑,闲时恣意洒脱,遇事或恐狂狷执偏。」
  狂狷、偏执。
  宋南书当真洞察秋毫。
  前世我蹉跎多年才看清的人,他却早早便看得分明。
  「但是否良配……」
  顿了顿,宋南书平静道:
  「我有私心,容姑娘不该问我。」
  我诧异仰头,没料到宋南书会直白挑明。
  忽而又想到,他一直是磊落之人啊。
  倒是我此前的言语试探,既多余又无礼。
  我自嘲地笑了笑,移步走到亭边,面向清湖。
  「我素来离经叛道,不尊礼法,在京中臭名远扬。」
  「我常抛头露面,即使成婚也不会屈居宅中相夫教子,仍会肆意妄为。」
  「我自幼所受教养不同,嫁娶要求自愿、平等、一生一世一双人。」
  「……」
  「我所嫁之人,不能拘我、命我、疑我,更不能三妻四妾。」
  上辈子与陈琉成婚前,我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陈琉答应了,却没做到。
  我知道许诺没什么用,可若是连许诺都给不了,那这婚事定然也是不成的。
  何况,我没来由地相信:宋南书绝不会毁诺。
  我把目光移向宋南书,失望地发现他抿唇垂眸,毫无回应。
  心口微滞,我默了默,行礼作别。
  「宋公子,今日是我打扰了,告辞。」
  我转身离去,堪堪迈出一步,袖口被人拽住。
  宋南书脸色微白,似刚经历一场痛苦的天人交战。
  但他眸光定定,轻缓启唇:
  「你说的这些,我也能做到。」
  他问:
  「容姑娘,你……能考虑考虑我吗?」
  8
  刹那之间,我恍然明悟。
  宋南书知我在试探,却不知我说选了陈琉是假话。
  他以为我要与陈琉议亲。
  以他的君子之风,该摒弃多少原则,才会拽住我的袖口?
  我目光落向他的手。
  根骨分明,白皙如玉,该是执卷握笔。
  前世,这双手最终却沾满污秽的浊血。
  眸光一烫,心跳顿时紊乱,我匆匆丢下一句:
  「我会考虑的。」
  等容府派来的人离开后,宋南书自然会知道我到底要与谁议亲。
  他也会知道,今日从一开始我就在故意逗弄他。
  到时候,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此,我跑出宋府时,不自觉弯了弯眉眼。
  ……
  同一时刻。
  陈王府中。
  已昏迷两日的陈琉蓦地坐起身,睁开赤红的双眼。
  他垂首捂住脸,哀哀唤了一声:
  「菀娘!」
  9
  前世一遭,我的魂灵早已笼上仇恨的阴鸷。
  重生回来时,我甚至想不管不顾冲到陈王府将陈琉碎尸万段。
  但在见过宋南书之后,不知为何,我的心情莫名轻松了少许。
  我恢复冷静,开始梳理上辈子自己和陈琉的种种。
  为避免边部察觉端倪,我和陈琉从议亲到成婚只花了短短两个月。
  婚后在陈王府,我们也曾有过一段琴瑟调和的温情岁月。
  只是临近年关,陈王犯谋反罪被抓,诛连九族。
  我和陈琉作为陈王世子和世子妃,原罪无可赦。
  是我的父亲用侯爷爵位,阿兄用满身战功,耗尽整个容府的恩宠,才保住了我和陈琉的性命。
  圣上开恩,我和陈琉被判流放西地。
  流放途中,陈琉最初心存死志,几经险境,是我一次次将他拽起。
  我咬牙质问他:「陈琉,你想让我当寡妇吗?」
  他眼神空洞,埋首在我的颈侧。
  一滴又一滴热泪滚落,他抽噎着喃喃:「菀娘,我只有你了。」
  西地多悍匪,山贼妄图劫走我时。
  陈琉也曾拼死相护,打得浑身是血,直让山贼胆寒而退。
  他甚至自此落下病根,右小拇指断了半截。
  后来他开始振作,变得狠辣、凶戾,再未让贼匪伤过我分毫。
  我见他杀心日重,隐隐不安,却谅解他年少遭此大变,难免性情有碍。
  我浑然不疑,曾经心悦的少年郎其实早已面目全非。
  两年后,圣上忽然暴毙。
  皇室只剩一个八岁皇子,懵懂被推上皇位。
  边部挑起战争,南疆隐而不发,西地贼匪起义,大宴进入乱世。
  陈琉带着我回京,竟悍然图谋皇位。
  他的手段残忍、血腥,完全不顾大宴的飘摇动荡。
  我与他争吵、割裂,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对峙中消磨了对他的爱意。
  他的白月光出现时,我其实已经没什么感觉。
  陈琉要入主皇宫前,我向他求一封和离书。
  「你要离开我?想都别想!」
  他却掐着我的脖颈,语调阴戾:
  「菀娘,哪怕下了地狱,业火焚身,阎王判我,都休想改变——你永远是我的妻。」
  怕我逃,他日日对我下迷药,将我囚在承平殿。
  容府灭门那天,他温柔摩挲我的脸,笑得阴森。
  「菀娘,现在你也只有我了。」
  ……
  指甲掐进掌心,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闭了闭眼,压下汹涌的负面情绪。
  有情时,我甘愿陪陈琉流放不顾生死。
  恨他时,我便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当前最快最简易的方法,莫过于收集陈王谋反的罪证,提前递呈圣上。
  这一次诛九族,可没人会保住陈琉的命!
  想到此,我召来贴身暗卫,一一吩咐。
  几天后,暗卫们却空手而回。
  私藏军火的地方空了、私兵藏身的地方没人、上辈子记录在案的罪证全部消失匿迹……
  我疑惑,难道这辈子陈王不打算谋反?
  我很快又否定这个猜想。
  陈王一直觉得皇室窃取了原本属于自己父辈的天下,对皇室恨之入骨。
  想不出缘由,我决定亲自去陈王在郊外的一处据点探察情况。
  天蒙蒙亮,我身穿侠士服,腰佩长剑,自容府侧门走出。
  一抬头,却见不远处有人背着晨光,疾行而来。
  未待看清,光晕晃了眼,我不适地眯了眯。
  再定睛看去时,那人已走至身前。
  一阵寒意刹那浸透四肢百骸,我僵立原地,不能呼吸。
  那人是陈琉。
  10
  乍然见到陈琉,并不令我惊恐。
  令我心生恶寒的是,只一眼,我便察觉——
  陈琉也重生了。
  这个认知令我牙齿打颤,拼命才忍住转身逃跑的冲动。
  陈琉的神色憔悴,双眼密布红血丝,眸中深涌的暗潮直欲喷薄。
  「菀娘……」
  他唤着,朝前近了一步。
  我立马朝后退了两步,厌恶道:「别过来!」
  陈琉定住脚步,瞳孔豁然扩大。
  须臾,他眼里的暗潮奔涌成火,烧出一片血色。
  他不敢置信,急急靠近,嗓音嘶哑至极。
  「菀娘!」
  我拔出腰间长剑直指他的心口,冷声喝止:
  「站住,别靠近我!」
  陈琉依言站住,眸光似化成利刃,一寸一寸扫过我的脸。
  他的神情痛苦、庆幸、悔恨……诸般情绪划过。
  陈琉忽然捂脸痴痴笑了起来:「菀娘,是你。」
  到底是朝夕相处过多年的人,一个照面,陈琉也看出我是重生的了。
  但如今光景不同,容府尚在,我是自由身,无需任他宰割。
  「我是容菀,不是菀娘。」
  我直视陈琉,看到两行热泪自他指缝间溢出,对他的自作多情只感到恶心。
  「陈世子,我的剑不长眼,往后陌路相逢,还望你早早避退,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说完,我收剑欲走,不料剑身传来阻力。
  陈琉徒手握住剑尖,顺势便有血液顺着掌心滴落在地。
  我一怔,对上陈琉湿润的眼。
  「菀娘,是我错了。」
  「我不该让许凝芸进宫做你的替身,利用她吸引朝中人的敌意。」
  「那夜我原是要找人除掉她,再封你为后,没想被她察觉先对你下了手……」
  许凝芸,便是传闻中陈琉的白月光。
  纵使陈琉如今澄清,我的心也未起丝毫波澜。
  我与陈琉之间,横亘着的何止是一个真假白月光?
  「陈琉,菀娘已经死了。」
  我加重语气,再次重复了一遍:「我说过了,我是容菀。」
  陈琉的话全哽在了喉咙。
  他垂首看了看手中的剑,复又抬眸,惨然一笑。
  「若我能活着,求你给我个机会,我们重头来过,好吗?」
  我皱眉,还没问是什么意思。
  陈琉握着剑尖,突然用力刺进自己的心口。
  血色立即渍湿他胸前的衣衫,他神色未变,只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仍是那一句:「菀娘,是我错了。」
  这个疯子!
  我猛然惊醒,抖着手松开了剑柄,朝后急退两步。
  却因太过惊骇,脚步踉跄身体歪倒。
  忽有一双手自后揽上我的肩膀,我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
  清冷的雪松香沁入鼻端,我仰头回望。
  猝不及防,看见近在咫尺的宋南书。
  11
  宋南书仿佛从天而降。
  我尚在惊愣,身前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
  陈琉昏迷倒地,不省人事。
  我回神抓住宋南书的胳膊,刚张开嘴。
  「陈王世子遇袭负伤,将他送回陈王府。」
  宋南书先一步开口,吩咐着他身后的侍从。
  随后他反牵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墙角旁的马车上走。
  上了马车,他不问缘由,只细看我的手掌。
  掌心赫然一道月牙形的疤痕,是我回忆与陈琉的过往时自己掐出来的。
  宋南书蹙眉:「疼吗?」
  我摇头,急道:
  「陈琉重伤,陈王必定彻查……」
  陈琉可以死,却绝不可以死在容府门前。
  宋南书轻捏了捏我的掌心,温热的指腹轻缓摩挲着那道疤痕。
  他温声道:「别怕,有我。」
  我止住话,视线穿透他沉静的墨瞳忽地定格到了前世。
  前世,乞巧节。
  夜里罗绮满街,有摊贩在慷慨赠送未开苞的荷花,我随手接过一枝往桥头走去,在湖边遇见了宋南书。
  那时南疆动乱的消息传来,圣上派宋南书为使臣前去平乱,他第二日便要出发。
  我主动上前打招呼,并传达了关心之意。
  「南疆疆主殁了,这次动乱恐怕与他的六个儿子夺权有关,若然南疆还接纳使臣,怕是于大宴有所图……」
  宋南书侧身回眸,淡然回复:「别怕,有我。」
  我双目微睁,宋南书掩唇轻咳,补了一句:
  「我为大宴子民,既受命,便不会让南疆有损大宴半分。」
  我恍然,视线扫过他空空的手。
  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素有品格高尚的寓意。
  宋南书才是最配此花的人,今夜怎么无人赠他一朵呢?
  我没犹豫将那朵荷花递给了他,笑着祝福:「愿宋君此去,一路顺风,早日凯旋。」
  宋南书怔怔望那支荷花,许久才抬手接过。
  他道:「多谢。」
  那是前世我和宋南书的最后一次见面。
  此一别,他被困南疆四年,无人知他经历了什么。
  可哪怕大宴动荡天下纷乱,四处兵戈不休,南疆却始终不曾真的向大宴发过兵。
  他当真做到了,未让南疆有损大宴半分。
  所以我知道,宋南书哪怕轻飘飘的一句话,都重逾千金。
  我的心刹那安定,因见到陈琉而起的纷乱,皆归于平静。
  我转移话题,问:「你怎么来了?」
  宋南书抬眸,眼底漾起笑意。
  「我来送聘书。」
  12
  前两日,两府已走完纳彩、问名之礼。
  我在容府闺中,也听闻,宋府这些事都是宋南书亲自出面。
  丫鬟们说起时,一面感叹他办事妥帖,一面却道他可怜。
  宋南书年少成名,盛誉满身,却有一桩洗不脱的「污点」——
  他十五岁状元及第那年,双亲死在为他去往寺庙祈福的路上。
  原是折桂蟾宫,人生得意之时。
  却在状元游街的当天,他扶回了父母的灵棺。
  京中迷信者众,都道他是煞星命格,庸碌低调便罢,一朝显慧便触了佛怒降罪于亲族。
  这种荒谬的言论本不该流传,是两日后,宋氏宗族与宋南书断亲的消息传来。
  天下轰动,沸反盈天。
  在大宴,与宗族割裂,就相当于断绝了仕途前路,再难有立足之地。
  宋南书自此担了亲族疏远、命犯煞星的骂名。
  直到两年后,南疆犯乱连攻大宴边境两座城池,圣上欲派人前去谈判。
  满朝年轻官员,无一人敢出列受命。
  宋南书却一封书信送入宫中,自愿请命去往南疆。
  那时他为双亲守孝,仍是一介布衣。
  前往南疆之路,除了大宴的公文,他只带了两个贴身随从。
  回京时,他却带回了南疆的和谈书。
  满朝震动,圣上允他四品官位,他却拒了。
  他不为官,只在国子监领了教学之职。
  后来大宴有难,他总是第一个担起重任,功成则又身退。
  宋南书这一路走来,其实并不顺遂,甚至堪称坎坷。
  他却毅然凭自身的所作所为,一步步赢得了朝堂与百姓的敬重拥戴。
  ……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宋南书身上。
  以他的聪慧,大抵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
  「宋某生途不遂,命里犯煞,容姑娘可怕?」
  宋南书虽是在问,却又神色淡淡,分明不在意答案。
  我不清楚他是笃定我不怕,还是哪怕我会说怕,他也不会再放手。
  亦或是,两者皆有。
  我轻笑出声,掌心捉住宋南书摩挲的手指,歪头不答反问:
  「我与陈王世子有仇,仇深至不死不休,宋公子可怕?」
  宋南书眸光移向交缠的两只手,喉结微滚。
  「好。」
  好是什么意思?我正迷惑。
  他的指尖顺势抵入我的指缝,颇强势地紧紧扣住。
  他的声音却轻缓温柔:
  「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13
  近日京中有两则新闻,广为人知。
  一则是陈王世子遇刺,重伤昏迷多日不醒,陈王带禁军在京中严查凶手。
  一则是圣上赐婚容宋两府,无双公子即将成婚,京中无数待嫁闺女泪流成河。
  作为两则新闻的当事主人公,我正在书房写着寄给阿兄的信。
  我的阿兄容珏,自十七岁领军以来,一直镇守边部。
  边部野心甚重,士兵悍勇善战,与大宴打了整整五年。
  终于在今年,边部休战示弱,愿以和亲交好。
  可这一切不过是边部的惑敌之计!
  他们暗中厉兵秣马,两年后圣上驾崩,边部撕毁联盟协议打得大宴措手不及。
  容珏就死在了边部的突袭之中。
  距离此事发生虽然还有两年,但陈琉的重生给了我极大的压迫感。
  年少的陈琉本就是天之骄子,他聪颖、明慧、卓尔不群。
  遑论浴火重生的陈琉……
  前世被他囚禁,我接收到的消息有限。
  可后来想想也能猜到,圣上暴毙,边部突袭,朝堂动荡……怕都是陈琉的手笔!
  纵然他手段残暴,可他力抗边部,西地剿匪……在最短时间内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大宴。
  做他的敌人,我其实毫无把握。
  但,既然重活一世,我怎能不抓住报仇的机会?
  何况,我还有一个全天下最可靠的帮手。
  封好寄给阿兄的书信,我继续提笔写另一封给宋南书的信。
  那日马车分别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将书信都封好交人送走,我起身往阿爹的院子去。
  天下大势和朝堂诡谲不是我能插手,有些事只能让专业的人做。
  等京中一应事务交代完毕,我回房躺倒在床榻上,总算松了口气。
  有陈琉在,陈王哪怕谋反也不可能再暴露把柄。
  要在京中杀死陈琉是不可能了,那便只能把他引出京城。
  我想着接下来种种安排,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14
  「小姐,这是京中传来的消息。」
  半个月后,临近西地的一处荒林中,暗卫递来信件。
  我接过展开,看见上面简短的一行字:
  「南疆动乱,世子出京。」
  一如前世,南疆动乱的消息传到了大宴,圣上派宋南书出使南疆。
  而陈琉重伤未愈,却在得知我与宋南书定亲又独自跑来西地时,果然就不管不顾追了过来。
  我收起信,目光落向眼前树木萧条的荒林。
  前世与陈琉流放时,便多见西地贫瘠荒芜,遍地流民山贼,秩序混乱。
  朝廷不是不管,而是朝廷的心力都放在了边部和南疆身上,实在没有余力管制西地。
  大宴本就是靠东征西战建的国,连年战争拖垮了国库与军力。
  到如今大宴已是千疮百孔,人心浮动。
  思绪回笼,我催马直奔不远处的横断山脉。
  西地山匪势力之一,千玉寨就在此地安营。
  马停寨门前,我抛出一袋金叶子给守门者。
  「我有一笔买卖要找你们大当家。」
  ……
  「万金买人头,姑娘真阔绰。」
  千玉寨内,我没在意自己女扮男装被识破,平静问:
  「大当家只需说,这桩买卖是成还是不成?」
  大当家抛弄着手里的金叶子,似笑非笑:
  「成,有什么不成的,这可是我们整个寨子好几年的口粮。」
  我点点头,转身便走不欲多言。
  「等人来了,我会提前给大当家递消息。」
  大当家朝身后的一个山匪挥了挥手:
  「阿叶,去送一送财主。」
  那名唤阿叶的年轻山匪眼角一道疤痕,面容凶戾,姿态却恭顺。
  我随意瞥了一眼,没放在心上,由他带着离开了山寨。
  15
  前世流放途中,便是千玉寨的山匪试图劫我,与陈琉结了死仇。
  千玉寨足有近两万山匪,是西地最强劲的势力之一。
  陈琉恨其入骨,后来回京更是第一时间派人剿灭千玉寨。
  如今我就要将他引来,让他们狗咬狗。
  ……
  夜深回到落脚处,候在屋前的侍从忙递来一封信。
  「小姐,南边的信。」
  我接过,迫不及待进屋拆开。
  看到纸上鸾翔凤翥的字,想象落笔之人云淡风轻的模样。
  点点笑意浮上眼底,我把信仔细看了两遍。
  正要收起时,忽觉手中书函触感有异。
  伸手一掏,竟抽出两片巴掌大的鱼形竹木简。
  木简被染成朱色,上面雕刻的鳞片栩栩如生,活脱脱两尾红鲤鱼。
  鱼腹中空,内藏一张小纸。
  相比之前那张事无巨细言辞细致的书信,这张小纸上只有短短六个字:
  「无凭语,唯结鲤。」
  为使书信传递不致损毁,古人多用这种「双鲤」木简存放书信。
  可流传至今,因「双鲤」有成双成对的寓意,这种信件已多用于……情书。
  想到此,我的眼睫颤动,忽觉手中物多了沉甸甸的份量。
  宋南书端方君子,怎也会摆弄这些巧思意趣?
  再看这封信上字迹工整端正,清晰隽秀,显而易见主人落笔的含蓄内敛。
  一如他半藏的情话,还要人自己补完那一句,原是——
  「相思无凭语,唯寄双鲤鱼。」
  我在心中反复咀嚼他未言说的「相思」二字,只觉心脏突兀陷了一块,发软发酸。
  待临睡前,将双鲤信件放置枕边,我朦胧中想起——
  今日,是乞巧节。
  16
  「姑娘,大当家说人来了,今晚戌时动手。」
  千玉寨山顶某处厢房,阿叶前来传递消息。
  这几日与千玉寨的事务沟通都是阿叶出面,我没怀疑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帮我转达一句,祝大当家今晚一切顺利。」
  阿叶颔首,躬身告退。
  等人一走,我立马收拾东西,边着侍婢出门探路。
  陈琉几日前就到了西地,按得来的消息,他今夜就将上山。
  而千玉寨内已布下重重杀局。
  我在寨内临近后山的厢房,安全无虞,还可随时掌握事情动态。
  但我并不打算留下来。
  山匪多穷凶极恶之辈,与他们合作无异与虎谋皮,我自然一直戒备。
  何况,陈琉命硬,我并不认为他会简单死在千玉寨。
  我得提前下山,在他的退路中埋伏下第二重乃至第三重杀招。
  侍婢回禀后山下山路安全,我当即和她互换衣服。
  以防千玉寨派人来查,侍婢留在屋内应变,我独自离开。
  接应的人会在半山腰等着,所以我只需走小半截山路而已。
  一路无惊无险,眼看离接应地点只差一里路。
  在经过一处岩石堆时,脚下发出脚踩碎石的声响。
  我没在意往前走了两步,心脏猛地停跳,忽然浑身寒毛直竖。
  不必回头,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预感驱使着我拔腿就跑。
  一只有力的臂膀挽上我的脖颈,向后轻轻一勾。
  我被带着猛向后倒去,背部撞上一堵肉墙,喉咙呛咳未及出声。
  「菀娘。」
  身后人贴近我的耳廓,似笑非笑,语调宠溺:
  「陪你玩了这么久,你可尽兴?」
  17
  温热的鼻息拂过颈侧,激起阵阵颤栗。
  我的脑袋却极其清醒,正是因为清醒,我更加不敢置信。
  陈琉怎么会出现在千玉寨的后山?
  我之所以选择千玉寨,既是看中它们的实力。
  更是因为我笃定,陈琉不可能会和千玉寨的任何一个人有勾结,我不用担心山匪倒戈。
  我太了解陈琉了。
  他是爱憎极其鲜明,有仇必报,恨屋及乌的人。
  哪怕和千玉寨的仇是上辈子结的,他这辈子依然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从这方面来说,我和陈琉是同类。
  我还在思考陈琉到底是怎么进的千玉寨,陈琉已一把将我勾进了岩石堆里。
  以巨石为屏,陈琉倾身而下,眸光灼灼。
  他一字一顿问:「你要和宋南书成婚?」
  陈琉的表情是平静的,眼底也未见疯意。
  我抿唇,倒也一样平静。
  「是。」
  陈琉轻笑了一声,他微压脊背更凑近了几分,嗓音堪称温柔。
  「菀娘,这婚不成。」
  我撇过头避开他逾近的鼻息,听见他的下一句:
  「宋南书回不来了。」
  我的手指蜷起,面上却露出不甚在意的讽笑。
  「京城不缺儿郎,我再挑一个便是。」
  「你挑一个,我便杀一个!」
  陈琉摁住我的后脑勺掰正我的脸,面上终于带了火气。
  可对上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他似又徒然卸力。
  「菀娘,你恨我杀了容府满门,可王府满门的仇,难道我不该报吗?」
  陈琉肩膀微垂,喟叹着问:
  「当年我父亲还未行谋反之实,却有人搜集了证据递呈陛下……菀娘你那么聪明,猜不到是谁做的吗?」
  我皱眉,脑海里忽然闪过前世被判流放那天,父亲躲避的视线……
  心脏重重一跳,我冷静反驳:
  「我父亲忠君爱国,何错之有?」
  未有谋反之实,那也是因为提前被揭露来不及实施!
  「可那也是我的父亲!」
  陈琉咬牙,鼻息遽然加重。
  「我是你的夫君,我们已结姻亲,容侯在搜查证据后却从未想过向王府透露消息,我甚至没有机会劝父亲迷途知返……他是置王府于死地!」
  我紧抿唇,试图辩解,却到底没有开口。
  我的父亲为人刚正,一生为大宴鞠躬尽瘁。
  前世他用爵位与荣宠保我和陈琉的命,就已打破了他的底线。
  我能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可没有理由要求陈琉也理解。
  陈王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忠臣,可他也是个极好的父亲。
  陈琉儿时体弱,陈王为他在南方建了温泉宫,年年冬季去南方陪他过年。
  陈琉十三岁回京,因生得俊美被世家子们嘲笑是病美人,陈王便亲至那些人府上一一理论。
  有陈王撑腰,少年陈琉才能从不卑怯,才能在京中肆意横行,做最潇洒不羁的男儿郎。
  陈王为谋反筹划多年,陈琉那么聪慧,却一点端倪都未发现。
  陈王将他保护得极好。
  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陈王与陈琉又何尝不是舐犊情深?
  我闭了闭眼:「陈琉,你有仇,我有恨,我们都放不下,那便坦荡地做敌人吧。」
  「敌人?」
  陈琉闷笑着重复了一句,嘲讽道:
  「你便是利用千玉寨来与我为敌吗?你可知千玉寨背后的人是谁?」
  我的心一突,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年流放途中,我们改头换面身无分文,明明没有引人注意的地方,千玉寨的山匪却对我们穷追不舍,更是对我赶尽杀绝。」
  「菀娘,你知道是谁派的人吗?」
  千玉寨的山匪有异于普通山匪的素质,前世我却没在他们手下受过伤。
  不仅是陈琉保护得好,更是他们从没想过对我下死手……
  什么人?
  我的身体发僵发冷,脑海里模糊有个答案,却不敢去想。
  陈琉咬牙切齿的声音幽幽传来:
  「是你的阿兄啊,菀娘,他想让我死没关系,可他想带走你,我绝不允许!」
  「你那忠君爱国的好父亲,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西地蓄养了两万山匪,可能狠下心大义灭亲?」
  恍若惊雷劈落,脑海内电闪雷鸣,山石崩裂。
  我惨白着脸,直直看着陈琉,眼神却没有焦距。
  陈琉好像又说了句什么,但我已然听不清。
  直到不远处传来凌乱脚步声,随之一道大喝:
  「人在这!」
  周遭火光大亮,一瞬间我看见陈琉的瞳孔阴阴沉沉,表情说不尽的疯狂。
  一如前世,承平殿意外失火,陈琉却以为是我自尽的手段。
  他也是这副表情冲进火海,不顾落下的木橼将我搂进怀里。
  「你想死吗?好啊,菀娘,我陪你,我们一起下地狱。」
  那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却紧紧拥着我不放。
  一支飞矛携着火羽,强势迅疾地穿进我和陈琉之间。
  火羽绽放的刹那。
  陈琉推开了我。
  18
  飞矛落地。
  像是一个信号,平地骤起惊雷。
  千玉寨围杀的人来了。
  箭矢如密网笼向陈琉,生生将他逼退了数步。
  我为陈琉布下的陷阱,终究在这一刻困住了他。
  隔着刀光剑影,我望进陈琉淡漠沉寂的眼。
  喉咙一哽,我回身大喊:「住……」
  马蹄声踏碎我的呼喊,一只健壮的手自上而下勾住我的腰。
  冲天红火中,我看见那名唤阿叶的山匪,正弯唇露出一抹邪肆的笑。
  不给我挣扎的机会,他的小臂轻巧一揽。
  我人便上了马背,还被点了穴。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骏马飞驰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
  视线最后,是陈琉平静的表情破碎,变得目眦欲裂。
  满山回荡着他的怒吼:「耶拓!」
  阿史那·耶拓!
  脑海里所有的疑点串联成线,一切都有了答案!
  恰此时,留在半山腰接应的暗卫听到动静,飞奔而来。
  骏马和他们迎面相撞。
  我在马背上试图求救,却碍于被点了穴发不出声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珠。
  「我护送姑娘下山,你们帮千玉寨杀人。」
  耶拓不露破绽,扬声高喝一句,继续催马前行。
  骏马未停,如离弦之箭穿过人群。
  暗卫们因耶拓那一句愣在原地,不过停顿一息。
  等他们反应过来不对劲反身追上时,已然来不及!
  「哈哈哈……」
  耶拓扬声大笑,挥动马鞭,马速顿时又快了几分。
  我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狠狠闭了闭眼。
  陈琉不可能会和千玉寨的人有勾结,除非对方本就不是千玉寨的人。
  他利用耶拓得知我的计划,提前进入千玉寨,却没料到耶拓的目标是我。
  陈琉也被耶拓算计了。
  19
  阿史那·耶拓。
  边部最小的王子,也是边部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王。
  传闻性情多变、喜怒无常,尤其狡诈善诡计。
  前世我的阿兄便是死在他的带兵突袭之下。
  边部使臣要在年关时才会来大宴,他却孤身来了西地,显然是别有所图。
  可这也正能解释,上辈子陈琉是怎么和边部产生联系的了。
  但我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位小王子,他为什么宁愿暴露身份也要抓我?
  我刚想到此处,脑后突遭重击,人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黑暗一片,我的手被绳索捆缚。
  脚能动,但身处之地似一只箱笼,微微挪动便触到壁垒。
  「醒了?」
  头顶遮板被移开,刺眼白光乍现。
  我不适地眯起眼,泪水溢满眼眶。
  「哟,害怕哭了?」
  粗糙的指腹粗暴地搓了搓我的眼尾,耶拓笑得恶劣:
  「你们中原女子都这般娇气,嫁到我们边部,岂不是要死在床上?」
  他的言语粗俗不堪,眼底却没有轻浮欲色,只有好整以暇的试探。
  我微仰头避开他的动作,快速扫了一眼目前处境。
  移动的马车厢,我正被塞在车厢底部的暗格中。
  车帘偶尔透进一缕日光,我的心一沉。
  已是白天了。
  「阿史那王子,大宴和边部已经达成休战协议,不日更将缔结秦晋之好。」
  我直视耶拓,故作疑惑地歪了歪头:
  「不知小女子是哪里得罪了您,您甘冒两国决裂的风险,也要将我掳走?」
  耶拓哂笑道:
  「我不过是提前和未婚妻培养感情,怎么会让两国决裂呢?」
  他并不打算现在就撕毁两国表面上的和平。
  捕捉到这一点,我心下一松,又一沉。
  「我已有婚约在身,阿史那王子您找错人了。」
  「有婚约又如何?即使成婚也无碍,我们边部的儿郎不在意这些。」
  耶拓忽地俯身靠近,咧嘴笃定道:
  「我没找错人。」
  「你就是容珏的宝贝妹妹。」
  20
  听耶拓提到容珏,我恍然明悟。
  耶拓劫持我,是为了对付我的阿兄。
  「知道我这疤怎么来的吗?」
  耶拓抬手抚上自己眼角的疤痕,用回忆的口吻。
  「我不过看了几眼你的画像,容珏就想废掉我的眼睛。」
  他嘴角带笑,眼神阴鸷地看向我:
  「你说,等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成了我的人,他又会怎么样呢?」
  我被他眼底的狠戾惊了一惊,还没开口,人已经被拎出了暗格。
  耶拓力气大得惊人,他一把将我摁在车厢上,倾身覆下,竟如磐石压得人喘不过气。
  眼看他的手覆上我的衣襟,我连忙撇头,急促道:
  「中原女子视贞洁大过生死,你若碰了我,就带着我的尸体去见我阿兄吧!」
  耶拓顿住动作,抬起头,冷笑:「尸体倒还更省事。」
  「尸体只能激怒我阿兄,却威胁不到他。阿史那王子,我活着才更有价值。」
  耶拓眯眼打量我半晌,似在思考我的话。
  良久,他忽又倾覆而下,将嘴唇对准我的耳朵。
  「我会激怒你哥哥,在他面前干你的时候。」
  说完,他毫不怜香惜玉地又把我扔进了暗格,并盖上遮板。
  黑暗笼罩而下,我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体,闭上眼睛在寂静中聆听自己的心跳。
  一刻钟左右,头顶遮板忽然毫无征兆被掀开,露出耶拓放大的脸。
  他皱眉看了看毫无反应的我,无趣冷哼一声,再次盖上遮板。
  又过了约两刻钟,我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
  我压抑着无声地大口喘气,心脏随着手脚逐渐变得冰凉。
  幸好耶拓不是好色之徒,幸好性命暂时无虞。
  可其他的,就不容乐观了。
  我的暗卫一夜都没能追上,随着时间延迟,他们只会更追不上。
  耶拓能够隐入西地不被发现,暗中一定也有他的势力。
  宋南书远去南疆,必定还遭了陈琉算计,也不知道现况如何。
  而陈琉……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摇摇头,眸光坚定,清晰地明白——
  唯有自救。
  21
  置身黑暗久了,感官开始变得模糊。
  耶拓故意混淆我的时间观念。
  有时一天他只让我吃一顿,有时一天他让我吃四五顿,让我没法通过用膳来判断时间长短。
  狭窄空间待久了,人心难免开始变得压抑、烦躁、不安。
  耶拓又故意时不时掀开遮板,用言语和行为恐吓我。
  我一脸萎靡不振,表现出一副强撑隐忍,实则恐惧害怕的模样。
  耶拓便哈哈大笑,嘲道:「小胆儿。」
  他渐渐放松警惕,甚至解开了我手上的绳索,偶尔也让我在马车内坐一坐。
  约莫过去一个月,我感到周遭寒意明显一日比一日重。
  我由此判断,这辆马车在往北走。
  边部在北边。
  北地地域广阔,边境线绵长,耶拓可以从无人防守的小路绕进边部。
  一入边部,便是绵延的平原草地,真正无处可逃。
  我焦躁不安,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耐心,容忍,要耐心。
  逃跑的机会只有一次,必须万无一失。
  直到这天,耶拓下了马车,和车夫说完话后再上来,忽然变得一脸阴沉。
  他们用的边部语言,我听不懂。
  耶拓倒没隐瞒,冷笑道:
  「你阿兄倒是真紧张你,镇边军都被他派出来找人了。」
  容珏知道我被掳的消息,还派人搜找了。
  心头微暖,我淡淡道:「想来阿史那王子早有应对。」
  耶拓确实早有应对,只是他没料到容珏的搜捕力度会这么大。
  为躲避搜查,他不得不几次更改行进路线。
  到最后临近边部时,耶拓冒险选了一条最短却也最险的路。
  翻过祁玉雪山,直达边部边城。
  祁玉雪山连绵数百里,地势险峻雪虐风饕,除了亡命徒没人会走。
  耶拓弃了马车,骑马踏进雪地。
  暗中护卫他的人都露了面,足有十几人。
  我和耶拓共乘一骑,被夹在队伍中间,暗中寻找机会。
  直到午时时分,行经一处窄路。
  路的右面临山,左面是一座约三十丈高的陡坡,陡坡之下是覆满雪的峡谷。
  我深深吸一口气,柔弱无力地将人仰靠到耶拓身上。
  耶拓警惕地抬手接住,语气不善:「你做什么?」
  我虚弱地咳了两声,抖着嗓子:「冷。」
  耶拓皱眉,不耐地咒骂一句:「娇气。」
  但他手中却解下大氅,兜头往我身上罩来。
  就在这一瞬间!
  大氅掩盖之下,我拔下头上木簪,俯身用力刺进马脖子。
  骏马吃痛,扬脖长鸣一声,马蹄胡乱狂踏,眨眼间便要落下陡坡。
  耶拓反应神速,飞身欲起,大掌径直抓向我的肩部。
  我出其不意跌出马背,有意控制着身体随马落向陡坡。
  旋身之际,我死死抱住耶拓的腿。
  「找死!」
  耶拓眸中杀意暴涨,脚掌用力,狠狠一脚踹向我的胸口。
  喉头一甜,我闷哼一声,却没有松手。
  我不仅要逃,还要将耶拓留在祁玉雪山!
  耶拓是一匹野心勃勃的凶狼,若今日放他回了边部,于大宴后患无穷。
  就这一脚的时间,耶拓被耽搁住留在马上。
  随着骏马嘶鸣,两人一马终于齐齐坠下陡坡。
  22
  在下坠的瞬间,我立马松手与耶拓拉开距离。
  落地时,雪被溅起寸许高。
  我顾不得胸口的疼痛和刺骨的冰冷,甚至顾不得看一眼耶拓的情形,爬起身便埋头跑。
  还好坠落的地方和我预计的差不多,我很快便跑到一块凸起的大石后。
  刚站定的刹那,身后传来轰隆的巨响,似乎整片天地都在动荡。
  我探头看了一眼,正看到耶拓晃晃荡荡站起身。
  他回头望去,徒然色变,拔腿欲跑,却已然来不及。
  雪崩来了!
  大雪似浪潮翻涌,带着雷霆之势侵吞所过之处,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
  天威恐怖如斯。
  我双手抱头躲在大石之后,恍惚间与阎王擦肩而过。
  不知过去多久,天地恢复寂静。
  我憋住气,用尽力气拨开头顶的雪层。
  太阳高高挂在天际,灿烂光辉中我扫眼四顾,视线触及某处猛然顿住。
  如坠冰窟,一阵心悸袭上胸口。
  被耶拓掳走,被折磨恐吓的一个多月里,我从未绝望过。
  可此时此刻,绝望的感触是如此清晰。
  耶拓没被雪崩带走,他正自远处雪层中爬出,目光狰狞地望着我!
  他的嘴唇无声开合,说的是:
  「别急,我们慢慢玩。」
  我的牙齿打颤,胸口迟来的疼痛似刀割。
  投降的念头刚冒出,我狠狠咬了咬舌头。
  我不发一言,转身踉踉跄跄朝前跑。
  可这么多日的囚禁,胸口的伤,以及雪崩的掩埋早已令我浑身无力。
  我跑了许久,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耶拓只用疾走便能追上我!
  可他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像逗弄尽在掌握的猎物。
  我不敢回头,视线紧盯前方,咬牙狂奔。
  突然,一行人自峡谷前方的分叉口走出。
  他们各个身穿玄色战袍,腰配刀剑,一眼便知是军中士兵。
  唯独为首之人一身白袍,发束玉冠,踏雪而来恍如谪仙入世。
  我不敢置信,以为是临死之际产生的幻觉。
  直到那人也抬眸望来,四目相对。
  我的眼眶一热,隔着漫天风雪,哑声唤他:
  「宋南书!」
  23
  宋南书朝前疾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身子,弯弓搭箭。
  我眼也不眨,仍然朝他那处奔去。
  一支箭矢擦着我的耳朵,径直射向我的后方。
  耶拓狼狈躲过,被迫停住了脚步。
  眼看事不可为,他眉眼一戾,高喝出声:
  「容菀,娘子,我们已是多日夫妻,你既要走,我便不强留。」
  他转身往峡谷另一端跑,边道:
  「回去告诉容珏,他的阿妹滋味甚妙……」
  耶拓这是要毁我的清誉!
  眼看他要说出更多污言秽语,他的肩部中了一箭,不得不止住话语。
  宋南书却不罢休,连射两箭,逼得耶拓危在旦夕。
  适时,耶拓的部下找了过来,快速将他护卫在中间。
  我跑出安全距离,再也支撑不住,力竭扑倒下去。
  宋南书扔掉弓箭,飞奔上前,一把接住我的身子。
  他的双手紧紧箍住我的肩膀,声音暗哑至极:「菀菀……」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急急道:
  「他是阿史那·耶拓,不能……」
  不能让耶拓回到边部。
  只要阻挠耶拓令他在天黑之前离不开雪山,就极有可能留下他的命!
  「我知道。别怕,有我。」
  宋南书安抚地揉了揉我的后颈,朝身后的军士吩咐:
  「去追,务必将人留在祁玉雪山。」
  信号弹早已发出,附近的部队将陆续赶来。
  听到宋南书的话,我心神一松。
  终于晕了过去。
  24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十岁那年,第一次遇见宋南书。
  那时的我因言行出格,毫不恪守女规训诫成了女子中的异类,也招致了纨绔子们的针对。
  有次大雨,他们在城中小巷堵住我的去路,扔了我新买的书籍,还将我推倒在地。
  我默默在地上坐了一会,正要爬起,头顶的雨忽被一把油纸伞遮盖。
  刚刚失去双亲的宋南书一身素色麻服,微倾身,朝我伸来一只手。
  雨雾中他的神情波澜不惊,只温声道:「容姑娘,地上凉。」
  第二次见面,我设计灌醉了那些纨绔子,一一将他们踹下了酒楼。
  我站在二楼窗前欣赏他们的狼狈,却和街边的宋南书对上了眼。
  他将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我心虚难堪,呼吸凝滞。
  但他只面色平静地对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我拿不准宋南书是怎么看待我的。
  他是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少年状元,最是恪己守礼。
  而我后来次次作恶,在京中声名狼藉,更不少被他亲眼目睹。
  尤其是陈琉回京,来了国子监后。
  他是京中的另一个异类,被人凌辱,意外和我结成了同盟。
  我们一同报复那些霸凌之人,肆意妄为,几乎要掀翻整座京城。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我和陈琉才是同类。
  我们都睚眦必报,眼里容不得沙子,骨子里带着偏激疯狂的劣性。
  只是我隐藏得比陈琉深。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仇怨一旦结成,便是覆水难收,不死不休。
  所以重生回来,我做好了和陈琉两败俱伤的准备。
  但宋南书,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又梦见两年前,宋南书平乱扬州,宫里办了场庆功宴。
  那天我在姨母宫中待到夜幕低垂,在出宫路上恰遇独自行走的宋南书。
  我祝贺他凯旋,他却将手中的灯笼递给我:
  「容姑娘,夜路难行,路上小心。」
  我走了几步,回头去看。
  明月高悬在他的背后,照得他的身姿孤清飘逸。
  于我而言,宋南书一直是那轮明月。
  他照见我的丑陋不堪,却每每在我沉沦彷徨时,为我指出明路。
  ……
  浑身发热,疼痛,喉咙干渴,我从梦中惊醒,却睁不开眼睛。
  我不安地伸手试图抓住什么,就握上了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
  有人扶起我,将一杯温水递到我的唇边。
  他的声音依然温和,瞬间抚平我所有的焦躁。
  他说:「别怕,我在。」
  25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傍晚。
  我躺在军帐内的榻上,迷糊听到帐外有人在交谈:
  「左营……南疆三王子……」
  声音听不真切,并且很快中断。
  不一会儿,宋南书掀帘入内,一眼对上我的视线。
  「醒了?还难受吗?」
  他几步上前,扶我起身喂我喝水,又抬手来摸我的额头,动作娴熟。
  我摇头,抬眸望向宋南书,不禁怔了怔。
  三月未见,宋南书清瘦了许多。
  他的眼下乌青色浓重,下巴冒出淡淡青茬,为他徒增憔悴的破碎感。
  「我们现在在边关右营,等你伤势好一点,我再送你到左营去找你的阿兄。」
  我正看得发愣,宋南书已自觉说明眼下情形。
  大宴为镇守边关设了三大营,右营距离祁玉雪山最近,但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与边部兵营相对的左营。
  顿了顿,宋南书道:
  「昨日我们的人被阿史那甩开,一夜过去,如今失了他的踪迹,恐怕……」
  耶拓恐怕已经回到了边部。
  我抿唇,心情顿时变得沉重,叹气道:
  「阿史那此人心机深沉,这一次放虎归山,以后再想置他于死地,恐怕难了。」
  事已至此,我不再纠结,转而问出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宋南书,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宋南书来下聘的那天,我便提前将南疆会动乱的消息泄露给了他。
  我是知道他早早就动身往南疆去了的,圣上的旨意不过是掩人耳目。
  我在千玉寨之时,宋南书人已经到了南疆有一段时间,所以那封信是从南边寄来的。
  按理他此时应当还在南疆平乱。
  况且南疆与边部一南一北,纵使日夜快马加鞭赶路也要两月的时间。
  宋南书会出现在这里,只能是……
  「我收到你出事的消息,就来了。」
  宋南书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安抚意味。
  「南疆动乱之前我已有布局,那边暂时不会有事,只是等你安全之后,我还是要去走一趟。」
  宋南书眼睫颤动,歉疚道:「菀菀,抱歉,我不能留下来陪你。」
  他能出现在这里已是如天神降临,何来的抱歉?
  我摇头,视线挪动,这才看见自己换了身新衣裳,胸前伤口也做了包扎处理。
  边营之地,军中应该没有女子,这伤……我狐疑望向宋南书。
  一直面不改色的宋南书倏然涨红脸,连耳尖都染上了绯色。
  他下意识躲开视线,又移回来,抿唇道:
  「抱歉,你的伤不能耽搁,我……事急从权。」
  这是害羞了?
  我被宋南书窘迫的模样逗得发笑,脑海里忽然闪过耶拓留下的那几句话。
  默了默,我主动提起:
  「阿史那不是急色之人,这段时间我与他周旋,并未失了清白之身。」
  阿史那最后那几句话,当时在场的军士都听见了。
  哪怕他们守口如瓶,但我被掳走是既定事实,在时人眼里,这便不清白了。
  宋南书闻言,敛容正色,黝黑瞳孔望来。
  我蜷了蜷手指,继续道:
  「我们已是未婚夫妻,我想我有必要向你解释,但若是你在意……」
  「容菀。」
  宋南书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打断我的话。
  「我只在意你受了伤,痛不痛。」
  我直视着宋南书,轻而易举看清他眼里的浓烈情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我笑了笑,此后再不提起这件事。
  宋南书命人送来吃食,我刚接过碗勺。
  有人跑来,在帐外急声禀告:
  「公子。」
  「阿史那小王子死了!被……被陈王世子杀了!」
  26
  我被耶拓掳走后,陈琉便径直往北追。
  奈何耶拓行踪隐瞒得好,陈琉又身负重伤,一路便都无所获。
  但不同于其他漫无目的搜查的军士。
  陈琉早早就猜测耶拓会走祁玉雪山这条路,每日都只在雪山中搜查。
  我在雪山昏迷时,陈琉刚赶到峡谷。
  得知耶拓逃走,他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夜里军士们撤离时,陈琉仍然留在雪山中。
  他在雪山的另一头,几乎算是边地的门口,追上并杀死了耶拓。
  据军士们说,他们找到陈琉时,他身上流的血多得能渗透三尺深的雪层。
  「军医说陈王世子伤势严重,恐……恐怕回天乏术。」
  「陈王世子意识不清,口中一直在唤,在唤……」
  来禀告的随从战战兢兢地看了我一眼,硬着头皮道:「他在唤菀娘。」
  室内一静,随从告退。
  我以为宋南书会问些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问,反而冷静分析起形势:
  「阿史那·耶拓一死,纵然我们可以用不知道他的身份来作借口,但边部必定不肯善罢甘休。」
  我迅速跟上他的思路:
  「边地这几日怕会生乱,我不能去见阿兄了。」
  宋南书点头:「过两日,我直接送你回京。」
  沉吟半晌,我提起:「西地……」
  「千玉寨是你阿兄的人。」
  宋南书似能看透我心中所想。
  「西地终有一乱,但大宴如今没有余力,你阿兄是在提前布局。」
  「此事,圣上亦知。」
  只此一句,我心头大定。
  阿兄没有反意,阿兄不是陈王那样的人,那便好。
  我长长舒了口气,目送宋南书离去。
  在他即将走出营帐之时,我喊住他:
  「宋南书。」
  「我与陈王世子的事,我以后会同你说,到时候你会愿意听吗?」
  宋南书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良久,他轻声回道:
  「你知道的,我愿意等。」
  27
  边部大军集结,各大营纷纷备战。
  我和宋南书一致决定,要在开战之前离开。
  离开那天,陈琉从昏迷中苏醒,嚷嚷着要见我。
  他浑身都是伤口,仰靠着扯出一个虚弱的笑,见面第一句说的是:
  「菀娘,我把阿史那杀了,你不用怕了。」
  见到我的装束,他瞳孔一缩,又了然道:
  「你要回京了吗?我现在还不能动弹,只能派人送你,你在京城等我好吗……」
  我停在榻前几步远的位置不再靠近,打断他的话。
  「我不回京,我会去南疆。」
  「南疆?」
  因太过惊讶,陈琉咳了几声,呼吸变得急促。
  「南疆有什么好去……你是为了宋南书?」
  我沉默,他质问的语气徒然变得更加尖利。
  「菀娘,你以为他真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上辈子,他结党营私意图架空我的皇权,甚至和南疆结盟!」
  「他杀许凝芸的时候捅了她三刀!若不是侍卫在侧,他都想杀了我!」
  「他早就对你有觊觎之心,他……」
  我神情平静,轻轻反问了一句:「那你呢?」
  「陈琉,你谋朝篡位,灭我容府满门,罪行累累……」
  「你有什么资格说宋南书呢?」
  陈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嗓音极度暗哑:
  「菀娘,是我错了,我后悔了啊。」
  「这次我不会再让父亲谋反,也不会再图谋皇权,陈容两府的恩怨我会放下,你要我如何做我便如何做……」
  他看着我, 眼里藏着疯狂的偏执:
  「菀娘, 我只想要你。」
  心脏像被揪住, 我觉得窒息的痛, 仿佛上辈子将死之际。
  我的视线微微模糊, 声音也跟着飘忽起来。
  「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的。」
  被关进承平殿后不久,我小产了。
  我要太医保密,太医怕陈琉怪罪,自是答应不迭。
  陈琉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陈琉瞳孔放大, 脸色几变, 猛地吐了一口血。
  我眨眨眼,恢复清明。
  转身之前, 我留下一句:
  「陈琉,你早就失去我了。」
  28
  「别走!」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陈琉摔倒在地,伤口崩裂出血。
  他全然不顾狼狈,伸手试图来拽我的衣摆。
  「菀娘,我们曾经一起在国子监上学,一起骑马游猎, 约定做彼此最忠贞的盟友。」
  「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
  他伤得厉害, 几步远的距离, 竟似咫尺天涯,怎么也触不到我的衣摆。
  陈琉泪流满面, 惶惶似自语:
  「我亲手在陈王府种了满园你最爱的芙蓉, 你还没有看到呢。」
  他仰头想讨好地露出个笑,却扯得声音更加破碎。
  「菀娘,再给我一个机会, 别对我这么残忍,好吗?」
  陈琉何曾卑微至此。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 是在国子监的杏花林中。
  十三岁的少年郎面对同窗刁难, 一剑挑落众人腰间衿带, 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飞扬的杏花雨中,他回身望向从角落走出的我, 嘴角勾着玩世不恭的笑。
  「好看吗?」
  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陈琉就已经长相出众,是极好看的。
  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令人很难不心动。
  可时移势迁,沧海桑田。
  「陈琉,你用前尘往事铸就了一座樊笼, 困住你自己, 更妄图困住我。」
  「你永远走不出那段过去,可我已经走出来了啊。」
  我闭了闭眼,轻轻笑了一笑。
  「陈琉, 我不恨你了。」
  「但现在,我要往前走了。」
  ……
  我走出营帐。
  宋南书站在不远处望着我, 目光柔和。
  我走过去,听得他再次问:
  「真要同我去南疆吗?」
  他虽是在问, 手却已经牵住了我的手,唯恐我反悔的姿态。
  「怎么,怕我累赘吗?」
  宋南书递来一个无奈而宠溺的眼神。
  他牵着我的手往马车前走, 不经意似地说:
  「从南疆回来后,我们便成婚吧。」
  我侧眸看到他因紧张而微绷的下颌线。
  我笑了。
  「好啊。」
  冬日暖阳,和煦明灿。
  一如我们此刻的心境。
  (完)

Bình luận về bài viết nà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