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为了攻略暴君我重生了三次 – 阿幸
第 1 节 未来暴君和孱弱少年
宁遥怎么也想不到,她和殷绥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更没想到——
那个系统口中暴戾恣睢、喜怒无常、视人命为草芥,张口闭口喊打喊杀的帝王,在十一二岁时,竟是个瘦得像竹竿一样的孱弱少年。
他躺在吱吱吖吖的老木床上,面色青白又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十月的寒冬,风透过破了洞的糊窗纸,呼呼地往里刮。
他却只盖着件薄薄的凉被,背面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针脚凌乱,连布头也是东一块西一块,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
宁遥有些不敢置信:「这真的是你跟我说的那个未来暴君?我的攻略对象?!」
系统应了声:「是啊。」
宁遥是个穿越者。
一场车祸把她带到了现在这个世界。
穿越就算了,还特喵的配了个不靠谱的破系统,宁遥有点想骂人。
按照系统说的,她穿越到这里是有任务的,需要拯救这个世界里的反派——殷绥。
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需要成功攻略殷绥,并且把他改造成一代明君,才算是圆满完成任务。
殷绥是这个世界的帝王,也是这个世界最不稳定的因素。
他是身世坎坷、备受欺凌的落魄皇子。
生母早故、母族反叛,被钦天监断定不详,无缘皇位。
是皇宫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存在,即使是这样,也有人站在暗地里想要取他的性命。
他也是凶狠残暴、淡薄人命的帝王。
踩着手足的鲜血和白骨登上王位,重赋税、重徭役、开酷刑、喜征战。
喜怒随心,张口闭口打打杀杀,一个不如意便要取人性命。
系统说了一大堆,最后来了个一句话总结:「总之,是个十分残暴不仁的家伙。」
「你攻略他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他给……」
系统在她脑海里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宁遥沉默了。
「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们为什么要选择我?」
她一个普普通通的二十一世纪的社畜,刚刚步入工作岗位还没来得及发光发热,连恋爱都没谈过,为什么要选她阿喂?!
「嗐,这不是你正好出车祸被我们匹配到了吗?!」
宁遥:「……」
系统见她反应不对,赶忙嘿笑了声:「不过我们选人都是有标准的,你能匹配到,说明你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信了你个大头鬼!
她翻了个白眼:「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可以呀!」
「不过这样你就要死了哟。」
「但是如果你选择参加任务,我会给你三次机会,就算你不小心死在了这个世界也没有关系,我们会复活你的。」
「只要你完成任务,我们也会给你相应的奖励,满足你一个愿望,到时候你想要的留在这个世界还是回到以前的世界都可以。」
「我出车祸之后怎么样了……」
「这个你放心,你已经成功抢救回来了,身体的各项指标也都正常,只是成了植物人,你的家人都在悉心地照顾你。」
宁遥沉默了。
「虽然这个任务是有一点点难啦,」系统放软了声音。
「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我们是一体的,我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那你能帮我做什么?」
系统想了想,一本正经:「我能帮你加油,在你旁边喊666。」
「捧哏捧得好,快乐少不了哦~」
见宁遥脸色越来越黑,系统才正色起来。
「只要你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了,你也不忍心让自己的家人一直照顾一个植物人吧?!」
「哎呀,反正你也没有其他选择了,不如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啊!」
宁遥:「……」
虽然感觉这个系统好像不太靠谱的样子,宁遥还是答应了。
毕竟她不答应也没有办法啊喂!
不如赶紧答应,早点完成早点回家。
……
这是她穿越过来的第一天。
她现在的身份是皇后的宫女,紫芙。
四年前,殷绥的母妃去世。
次年,皇上治世不利,天灾人祸并行。
皇后联合钦天监,夜观天象,说宫里有大凶之人,命格突变,冲撞了紫微星,致天下动荡,需送出宫静养,以安天象。
于是殷绥就被送到了距京千里的椋城静养。
皇后「仁爱」,为表慈母之心,特意从身边调了一个嬷嬷、一个宫女、两个太监随行「照顾」殷绥。
名为照顾,实为监视+虐待。
椋城天高皇帝远,加上殷绥本就「不详」,皇上自然想不起他来。
就算想起来了,身边也全是皇后的人,捏造事实太简单了。
皇后甚至还给她们几个下了死命令,希望她们能辱了他的根骨,毁了他的心性。
至于他的命……他是该死,但不能直接死在他们手里。
这边宁遥还在打量殷绥的模样,和她同行的丹栗姑姑已经把一碗稀粥重重摔在了桌上。
「这都大中午了,还不起来,还以为自己是皇宫里金尊玉贵的九皇子呢?还等我们两个伺候你洗漱更衣不成?!」
丹栗边说,边上前拽着殷绥的耳朵,把他从被子里拽了出来。
殷绥这才睁开眼。
他生的极好,男生女相,明明才十来岁,瘦瘦小小的模样,五官却已初具雏形,艳丽惊人。又生了双丹凤眼,眼尾上挑,极尽媚态,眼神却是冷冰冰的,像冬日里的一汪深潭。
只是他似乎病得有些严重,满脸潮红,刚站起来时身形还有点晃,借着床边的扶手才站稳。
丹栗瞧见他这个模样,伸手把他往前一推。
「磨磨唧唧干嘛呢!大冷天的害得我们跟你一起在这儿受冻!还不快吃!今儿十五,吃完还有事呢!」
殷绥被她推得一个踉跄,差点磕到前面的桌子。
他扶着桌角站了起来,理了理身上全是补丁和破洞的衣服,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也不管丹栗,像是早就习惯了的模样,从胸前小心翼翼翻出一根银针来,插入那碗稀粥里。
见没变色,才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
那碗粥——说是稀粥,其实就是一碗白水泡了些剩菜剩饭,看起来倒有些像剩下的泔水——偏偏殷绥吃的不急不缓,极有涵养。
「好了,吃完了我该考你了,若是答不上来,后果你是知道的。」丹栗道。
听到这话,宁遥心里咯噔一声。
皇后为了显示自己对殷绥的关爱,同时也为了确认是不是真的荒废了学业,每个月初一十五都会命他们检查殷绥的功课。
若是殷绥答不上来,就要他们对他施刑,让他涨涨记性。
若是他答上来了,就要他们加大平日里对殷绥的虐待与苛责,让他没有力气再好好学习。
而殷绥,每次都答不上来。
今天也一样。
宁遥在心底哀嚎一声,在丹栗的示意下拿着针走到殷绥面前。
这「针刑」,是皇后娘娘特意提出来的。
她说寻常的打手板未免太轻,让人不长记性。若是夹手指这样的大惩,便动了刑具,有碍观瞻了。
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拿针刺手心及指甲缝等处,伤口小,流血也少,不细看也看不出来,而且十指连心,疼痛非常。
「既然这样……还请殿下忍着点疼。」宁遥道。
宁遥现在身体的原主,是皇后身边的近身宫女。
丹栗姑姑则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地位高,虽然平日里最喜欢欺负殷绥,肚子里更是一肚子坏水,可用针戳人十指这种阴毒的事情,从来都是吩咐下来,用不着自己亲自做。
宁遥捏着针,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容嬷嬷。
童年阴影啊这!
她犹豫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
刺歪了,没刺到。
宁遥:……
真是太难了。
那边丹栗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宁遥这才狠了狠心,眼一闭,心一横,刺了下去。
她甚至能感受到针挑破指间的触感。
想一想就好疼啊!
有丹栗在旁边看着,她不敢躲巧,硬是刺得针针见血、十个指甲缝里都染了血才停下来。
好容易刺完,宁遥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仿佛吃痛的人是她一样。
「得罪殿下了。」宁遥说完,才敢抬眼看他,却见殷绥也正盯着她瞧。
他瞧着瘦弱,还发着高烧,身子滚烫,脸上却一直淡淡的,丝毫瞧不出吃痛的神色,只是瞧着她的神色有几分古怪。
见宁遥看过来,殷绥才垂下眼去,鸦羽般的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回去的路上,丹栗问宁遥:「你今儿怎么回事?刺个手怎么还闹了一身的汗?」
宁遥想了想,道:「没什么,就是……我摸着他的手,感觉很烫,我怕他……」
还不等她说完,丹栗就打断道:「我当什么事儿呢,放心,不会的。这人啊,越是卑贱,越是命硬。」
「之前我们三天没给他吃的,他都能靠着自己抓老鼠果腹,发烧而已,死不了的。」
「再说,他要是真烧糊涂了,那也算是圆了娘娘的一桩心事。」
宁遥敷衍着点了点头。
入夜。
宁遥趁着丹栗睡着了,从系统那儿要了包退烧的草药。想了想,又悄悄从碳火堆了拿了几块好碳,带去了殷绥的房间。
到了门口,她倒是有些犹豫了起来。
——虽然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刷殷绥的好感度,但是她还真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更没想好要怎么和他解释……
「虽然我之前一直打你欺负你,今天白天还用针戳你,但我其实是个好人,做这些也都是为了你好?」
宁遥叹了口气。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她犹豫了半晌,终于抬手敲了敲门。
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人该不会是烧晕过去了吧?!
宁遥推开门,果然见殷绥倒在地上,手还伸向桌子的方向,似乎是想喝水。
「这体温,再加点儿都能烫鸡蛋了。」宁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边嘟囔着,一边把他抱上了床,又悄悄给他接水降温、烧水熬药。
好容易熬好了药,她想要喂他喝下去,他却一直紧闭着唇,死活灌不下去。
他像是有知觉似的,刚把勺子递过去,他就死死咬住唇不肯张开,就算硬掰开,他也能拿舌头把药给顶出来。
弄了半天,药没吃进去多少,衣服倒是弄湿了不少。
宁遥叹了口气,只好把药给放下,借着月色打量他。
他是真的瘦弱,十来岁的孩子,比她之前养的狗儿还轻。模样也是真的好看,乌的发,红的唇,白的脸。
因为发烧的关系,渗出一片片潮红,被月光一照,像个精致又易碎的瓷娃娃。
不一会儿,他又开始梦魇,眉头紧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砸下来,看得宁遥直皱眉。
她伸手想要给他擦擦汗,却被他一把抓住,力度大的把她手都抓红了。
「母妃……母妃……母妃不要离开阿绥……」
声音透着巨大的惶恐。
宁遥听得有些心疼。
不管系统再怎么跟她说,这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反派,未来有多残暴,可他现在,也还只是个十来岁、每天受人欺凌的小孩。
特别是想到自己白天还那样对他,宁遥的良心难得疼了疼。
她想了想,伸出另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嘴里念念有词。
「阿绥别怕,母妃在这儿。」
系统:「……」
「你这样占人家便宜真的好吗?」
「你懂什么,我这是在陪着人家,给他力量。」
宁遥不管它,继续念,念着念着就见殷绥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宁遥:「……」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什么……」宁遥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是你先抓着我的手,喊我母妃的。」
还是殷绥率先抽开了手,他看着宁遥,目色沉沉,全然不像一个少年,眼里全是戒备。
「姐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还没进入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稚嫩又温软,因着感冒,还透出丝丝的哑,和宁遥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在心底叹了一声,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
她端过一旁的药:「既然你已经醒了,就先把治风寒的药吃了吧。」
殷绥瞧了瞧她手里的药,又瞧了瞧她沾湿的衣袖,瞳孔一缩,声音也变了调:「你喂我吃了什么?!」
宁遥一愣,很快明白了过来。
「就是……普通的治风寒的药。」
怕他不信,她干脆端起药来自己喝了一口,又拔出鬓间的银钗子试了试。
「瞧见了吧,这药没毒,也不是什么害人的药,就是普通的退烧药,放心喝了吧。」
殷绥还是不动,眼里的戒备一丝未少,心下却悄悄松了口气。
宁遥也不动,就一直举着药要他喝。
僵持了半晌,殷绥才开了口:「姐姐把药放在这里吧,谢谢姐姐的好意,殷绥待会儿再喝。」
宁遥有些犹豫。
她知道,她要是把药放这儿他肯定是不会喝的,这孩子戒备心太强了。
可是不喝药,又怎么能好呢?
她想着,干脆垂了垂眼,把药递到他嘴边。
「你放心,我虽说是皇后的人,但也不至于直接害你,你死在我手上,我也脱不了干系。」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希望你好的。」
殷绥冷眼瞧着她。
他记得以前他还在宫里的时候,也是这个女人,端着碗汤药到他面前,告诉他,「喝了头就不痛了。」
的确不会痛了,死了哪里还会痛呢?!
他没有喝那碗药,倒给了屋里的老鼠,老鼠舔后片刻就不动了。
要不是他命硬,又留心提防着,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会紧张的,连句话都说的结结巴巴,端药的手也还会抖,完全不像现在,装得如此坦然。
宁遥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门口一阵脚步声。
她忙把药往地上一藏,自己也顺势躲到了床底下。
门很快被推开。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太监走了进来。
「我刚刚怎么听着房间里像是有动静似的?」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太监道。
「能有什么动静?!我看你是喝多了昏了头了,还当自己在皇宫里不成?」矮点的太监道。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儿还能有贼人!」
「也是。」那人说着,嬉笑了声,踉踉跄跄地走到床前,伸手掐了把殷绥的脸。
「这小子,脸可真嫩啊。这要是个姑娘……」
矮点儿的太监瞧着他这模样,啐了声。
「好了,别磨蹭了,这贱人再好看也是个男的,还是个硬骨头,哪有那怡春院的姑娘漂亮嘴甜的,赶紧拿了银子赶紧走吧!」
两人说着,从房间柜子里翻出了几两银子,走了出去。
那是殷绥刚出皇宫时带的银子,这几年下来,已经被他们拿的差不多了。而殷绥每个月的月钱,刚发下来便被他们抢了去,还额外附赠一顿拳打脚踢。
宁遥从床底下钻出来的时候,殷绥正坐在床上发狠似的擦着被捏过的地方。
她没想到自己会撞上这一幕,有些尴尬。
「那个……我是偷偷过来给你送药的,药也是我自己买的,不能让他们知道。」
「他们经常这么……」问到一半,她又觉得自己这问题多少有些多余,讪讪住了嘴。
天色渐渐开始亮了起来。
宁遥瞧了眼天色,又瞧了瞧坐在床上、脸色阴沉的殷绥,叹了口气。
「马上四更天了,我也该离开了。」
「那个药……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倒了吧,我还带了几包药材过来,就在桌子底下,你不放心可以自己检查一下。」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恶意。」
屋外正下着雪,鹅毛大的飞雪很快铺满了地面,冬夜的冷风冰凉刺骨,处处都透着寒意,只有他手上的药碗,还留着余温,是被人小心翼翼熬煮后用小火温着才有的温度。
瞧见人离开以后,殷绥把桌子底下的药材包打开细细看了——果然都是些治疗风寒的药材。
他突然有些疑惑。
他想起她离开前的眼神,干净又透亮,像是浸了水光的琉璃,里面装着罕见的善意,还有一丝小心翼翼。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
在他五岁前,母妃未亡时,他是见过类似的眼神的,只是远远没这么干净,里面更多的是讨好和谄媚。
在他五岁后,这样的眼神便变成了水里的月亮,一动便散了。自此,他见到的眼神都是怨毒的、嫌恶的,还有嘲笑的、漠然的、躲避的……
就连她以前看他的眼神,也从来没有这么干净。
干净吗?殷绥垂下了眼。
这深宫里出来的人,又有那个是干净的?还不都是手上沾满了血?
他是疯了才会相信皇后身边出来的人会干净,会对他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善意。
*
回去后,宁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在椋城就是这点好,没有正经主子要伺候,天高皇帝远。虽然上头有个姑姑管着,到底也不会对她太苛刻。
她起来时,雪还在下,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她想去看看殷绥有没有好一些,刚过去就看见他站在屋外,拿着半人高的扫帚在扫雪。他不知道在外头站了多久了,头上肩上都是雪。
不远处,两个太监坐在屋檐下,围着一炉碳火,颐指气使:「扫快点,今天扫不完可没有饭吃!」
见宁遥来了,他们满脸堆笑:「紫芙姐姐,您怎么来了,快来坐,这天怪冷的,可别冻着了。」
她飞快地瞧了殷绥一眼,他应该是吃了药,脸上的潮红退了些,看起来依旧很虚弱,才扫了没几下就又开始咳嗽。
「停下来干嘛,还不快些扫!」
见他停下来咳嗽,高个的太监全福团了个雪球往他身上砸。
宁遥眉头一皱。
她现在是皇后的人,不管再怎么想帮殷绥,明面上,她都是和他们一体的,不能当面护着殷绥。
她想了想,笑道:「你们倒是好兴致,这么冷的天,在这儿打雪玩,也不怕冻伤了手。」
「说吧,你们昨天到哪儿去了,一天也没瞧见个人。」
两人对视一眼:「也没去哪儿,就随便转了转。」
「你们不说,我可都知道,」宁遥冷哼一声,捏住了鼻子作嫌恶状,「你们现在身上的酒味……也不怕把人给熏死。」
「咱们在这儿,虽说没个正经主子要伺候,可也不是让你们来胡闹、瞎鬼混的!」
「丹栗姑姑最讨厌你们不守规矩了,这要是让她知道……」
两人讪讪道:「好姐姐,您可千万别告我们的状。」
宁遥瞧了他们一眼,拖长了声音:「最近这天气冷了,一冷就想吃城西醉仙斋的糕点。还有城南的水晶虾饺和煎饼果子。」
「我们、我们去帮姐姐买。」
见两人忙不迭抢声回答,宁遥这才笑了,眼神一扫:「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两人忙不迭跑远了,瞧着两人的身影慢慢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点,她这才招呼殷绥过来,把袖子里偷偷藏起来的两块糕点献宝似的往他手心一塞。
软乎乎、热腾腾。
少女笑了起来,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一弯,比这冬日里的新雪还要透亮。
「给,他们走了,还没吃东西吧?我给你带了点儿吃的。」
殷绥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发愣。
宁遥还以为是他不敢吃,便从两块糕点上各撕下一个角递到嘴里,自己先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等吃完了又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
「这下放心了吧?我真没有想害你的意思。」
「快吃吧,可甜啦,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边说边拂掉他身上的雪,又把他身上的落雪给拂掉:「进去吧,别扫了,这雪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停呢,你这病还没好呢,可别被风一吹又倒了。」
「他们还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不怕的,我替你瞒着。今儿天冷,丹栗姑姑也在屋里呆着,懒得出来。」
「你喝药了吗?看着气色似乎比昨天好了点儿。」
宁遥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旁边的人却始终垂着眼,一言不发,像是没听到似的。
他捧着几块点心看了好久,才从怀里掏出银针来,一个个试了,再缓缓送到嘴里。
他其实已经很饿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只喝了一碗稀粥,可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吃着。
从搬到这边开始,他吃的最多的,就是稀粥和干硬的馒头,鲜少能见荤腥。
有时候饿得狠了,想去厨房偷点儿吃的,就会被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人抓住。
然后丹栗姑姑就会告诫他,告诉他——
「你是尊贵的皇子,宁死不能折腰,怎么能做这种偷鸡某狗的事情。」
再然后,他便被关到了黑漆漆的屋子里,点着一盏孤灯,被罚一遍又一遍的抄书。
是啊,他是尊贵的皇子,只能住在暗无天日又四处透风的房子里,吃泔水似的剩菜剩饭。
他太久没吃过这样像样的食物了。
点心很甜。
他以前很喜欢吃的,可是后来,母妃去了后,他被接到皇后身边养了几天。
那个总是一脸慈爱、手上还带着佛珠的女人,最喜欢把老鼠药下在点心里,放在桌上。
也不知道到底是想要给老鼠吃,还是想给他吃。
宁遥等了半晌,见他还是始终沉默着,又瞧他站在雪里,粉雕玉砌的似个玉人,连吃东西的动作都斯斯文文,哪像现代的那些孩子,吃个东西跟打仗一样全靠抢。
她瞧着瞧着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往他脸上一戳。
少年身子一僵,缓缓抬起眼帘来,像一副美人扇缓缓展开了扇面。
宁遥……宁遥也呆住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错开眼,轻咳了声,找补似的开口:「好吃吗?」
「你知道的,我是皇后娘娘的人。所以……就算我怜惜你,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护着你。」
殷绥这才又垂下眼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嗯。」
一下子就把天给聊死了。
宁遥:……
她存了一肚子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他不信她。
他不关心她为什么对他好,不在意,不想了解,更不愿信任。
不过说来也是,谁会相信一个天天变着法儿地欺负他,还动手动脚的怪阿姨呢。
——宁遥自动把自己代入了怪阿姨的身份,完全忘了自己现在看起来也就比他大了几岁。
她默默叹了口气,把刚刚藏在柱子后面的一小筐木炭递给他。
「拿着吧,天气冷了,我给你带了点儿银炭,你好好收起来留着晚上偷偷烧,别又冻病了。」
殷绥点了点头,模样倒是乖巧,话里话外却是要赶人的意思:「殷绥谢过姐姐。姐姐还有什么事吗?」
宁遥摇了摇头,瞧着他一副油盐不进、东西我照收,就是不想理你不信你的模样,憋着口气儿离开了。
她一连给殷绥送了一个多月的东西。
每天晚上等人一睡,她就偷偷溜出来,拿上自己白天省下来的糕点吃食,送到殷绥房里去。
至于其它柴火药材,她更是没少送。
她甚至还特意跑到街上,给他买了御寒的衣物,贴身的,穿在里头看不出来的那种。
而殷绥,每次都会照单接下,乖乖巧巧地道谢。
表情倒是诚恳,可她也能感觉到,那些「谢谢」里并没有多少真心的成分,他们之间更是连一丝一毫的信任都没建立起来。
每一次送过来的吃食,他也都会拿银针细细验过了,方才入口。
虽然知道他如果疑心不重,早就活不下来了,可冰块捂久了,总会有些挫败。
宁遥想,她不能再做这些简单的小事情了,这类事情做的再多也收效甚微。
她要做,就要做一笔大的、能够收获人心的那种。
只是她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甚至让人不知是福是祸。
*
眨眼年关将近,椋城的街市也越来越热闹。
丹栗姑姑生怕皇后忘了她,一门心思给皇后准备贺礼,全顺和全福两个太监也越发放肆,时常见不着人,要深夜才会回来。
似乎,是沾上了赌。
宁遥曾经亲眼看见。他们骂骂咧咧地从殷绥房间里出来,手上拿着几颗碎银子,怀里还露出一块玉佩的一角。
「这小兔崽子,银子都没多少了,我费了好大功夫,又翻又找,才在他鞋子底下翻出这五六两碎银子来,都不够咱哥俩消遣的。」
「还好,还有块玉佩,看样子似乎能卖不少钱。」
宁遥见过那块玉佩。
她给殷绥喂药的那天见过它,他把它藏在衣服的最里层,放在荷包里,似乎是他很重要的东西。
她连忙跟在他们后面,见他们走进了一家赌场,拿玉佩换了不少银子。
宁遥想把玉佩赎回来。
为此,她花光了傍身的银子,又拿了些首饰当了,凑了两天才把玉佩赎了回来。
到了夜里,她拿着玉佩去找殷绥,却在门外闻到了一阵血腥味,屋子里还隐隐传来人的吸气声和东西砸落在地的哐当声。
她推开门,只见那个高个儿的太监全福倒在血泊里,脖子上插了根簪子。
——是她送给他,送来防身试毒的银簪。
地上一片狼藉。
全顺窝在角落里,整个人止不住地哆嗦着,裤子湿了一大片。
「不要……不要杀我……我给你……我还给你……」
殷绥就站在那片血泊中间,如玉的脸上满是血污。
听到开门的响声,他忙转过头来盯着她,双眼猩红,胸膛也剧烈地起起伏伏,像一头凶狠的小狼崽。
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打在他白玉一样的脸上,映着他脸上一道一道的血痕,明明是很诡异的场景,却显出一分不属于少年人的妖治和艳丽来。
宁遥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本能的想逃,却在殷绥的眼神里站住了脚步,背后汗湿了一大片。
全顺瞧见她来了,才终于像是回过了神似的,眼神猛得一亮,朝她伸出了手:「姐姐……」
殷绥微微眯起眼,把银簪拔出来,快步跑向他。
宁遥却比他更快一步。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的,等她回过神来,已经捂住了全顺的嘴。
她看向殷绥,浑身颤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没事了,别怕。」
第 2 节 以后姐姐就是我的人了,千万千万不要背叛我
殷绥似乎愣了一下,仍旧双眼猩红地望着她,手里紧紧握着那根银簪,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
宁要尽量放柔了声音,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她瞧着殷绥动作不变,又道:「以你现在的力量,想杀了我和全顺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我们总有一个人可以跑出去叫人。」
「你很累了吧?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所以你不用这样……」
宁遥说到一半,被捂住嘴的全顺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发狠地咬上了她的手,霎时便有鲜血渗出。
宁遥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还是死死捂住他的嘴,把话说完。
「殷绥,我们是一起的,我不会害你。」
殷绥握住簪子的手紧了又松,她趁机上前一步,一把夺过簪子,又从地上随便捡了个竹筒反手敲在了全顺脖子后头。
殷绥身子这才微微放松了些,却依旧防备地抬起头看着她。
宁遥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她甚至还能感受到自己手上黏黏腻腻的血——是从殷绥手上抢过簪子时蹭到的。
那样湿哒哒的触感……还有满地血……她又害怕又想吐。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死亡,面对杀人凶手,她只想快点跑开,可是她不能。
最起码现在还不能。
她只能蹲下身,看着殷绥。
他才十一二岁,身子孱弱,长期营养不良,瞧着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偏偏亲手杀了个无论是年纪还是力气都比他大上很多的成年人。
还是在二对一的情况下。
宁遥看着他唇角没有擦干的血迹和脖子上被掐出来的淤青,第一次把他和系统说口中的那个残酷暴君联系在了一起。
眼前的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波动,身子猛地动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捡了根竹筷子,筷子一头被磨得尖尖的,用力往脖子上一戳便是一个血窟窿。
现在那个筷子尖儿正抵在宁遥脖子上。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微微一动,或者表现出一丝恐惧或厌恶的情绪,他就会猛地用力,把那筷子插进她的脖子里。
就像插进全福脖子里一样。
到了这个地步,宁遥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她强忍住心底的害怕,对他挤出了一个笑。
「殷绥,没事了。我们是一起的,我会帮你的。」
「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少女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拂过山谷的微风。
殷绥不说话,只是拿一双漆黑的、没有光亮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她又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
「你瞧,我帮你找回了这个。」
「我瞧见他们拿这个去了赌场,就悄悄把它赎回来了。」
玉佩和少女手上的手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殷绥神色一滞,握着竹筷的手一下子松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佩,放了手里瞧了又瞧,这才用破破旧旧的衣袖擦了擦,珍而又珍地收进了衣服最里层。
——这是他母妃送给他的玉佩,是母亲从小戴到大的玉佩。
他的母妃是宫里唯一一个真心对他的人。
他还记得母妃把玉佩系在他身上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她已经已经很虚弱了。
她躺在床上,连话也说不了多少,却依旧固执地看着他,眉眼含笑。
「阿绥……阿绥以后要乖乖的……」
「你戴着这块玉佩,就像……妈妈陪着你一样……它会和妈妈一起,陪着你长大,保佑你…..平平安安……」
「我的阿绥……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啊……」
「阿娘不愿你别的,但求你能……」
「但求你能平平安安长大。」
可她却连这一句话都没说完就闭了眼。
这玉佩也成了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向来珍惜,每天都把玉佩藏在怀里,却不想还是被人偷了去。
他找全福全顺要,却被他们踢倒在地——
「不识抬举的东西!有好东西不知道早点孝敬爷爷们,还敢来找爷爷们要?!」
「玉佩?我们可没拿你什么玉佩。」那两人笑着,见他似乎是发了狠,笑了更欢。
「真想要啊?」全幅把腿一迈,笑道,「看你是真的想要,爷爷就给你个机会,只要你从爷爷这里爬过去…….」
他跪倒在地上垂着眼,双手紧握成拳,却还是依言做了。
他爬过去的时候,耳边全是他们大笑声和谩骂声,脸上还沾了黏腻腻的唾沫。
「玉佩?我不是早说过了吗?哪儿有什么玉佩,见都没见过!」
说完,那两个太监又往他屁股上一踹,嬉笑道:「果然是狗娘养的东西,比咱们这没根的人还要没骨气。」
「还是皇子呢,我呸!」
他一向能忍,更明白什么是韬光养晦。
可是他能忍他们的欺凌谩骂,能忍他们的拳打脚踢,能卧薪尝胆隐忍不发,却独独忍不了这个。
他的母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人。
他还记得他小时候,母妃把他抱在怀里,教他读书写字,声音温软。
父皇要罚他,她也是紧紧把他护在身后。
他的母妃,多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能受到这种谩骂呢。
于是趁全福不注意的时候,抱住他的腿,攀上他的身子,用银簪杀了他。
那么的血喷出来,溅了他一脸,可他却既不觉得痛快,也不觉得难受。
他只是难过他的母妃,难过她送给他的玉佩。
殷绥沉默了会儿,对宁遥说了声谢谢。
声音很轻,却是宁遥这么多天以来,听到的第一声,包含着真情实感的感谢。
宁遥总算松了口气,差点没当场脱力倒在地上。
后续的处理成了麻烦。
他们合力把全福的尸体丢进了井里,决定对外便说他夜里喝多了酒,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两人一起打扫好了屋子,至于目睹了一切的全顺……
「同时死了两个太监未免太惹人疑心,把他交给我,我不会让他多说一个字的。」
殷绥说这话的时候微垂着头,他洗干净了脸,瞧着又是玉砌的一个人,长睫轻颤,暖黄色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浅灰色的阴影,乖巧又温顺。
宁遥本来还有些怀疑,可想到他杀人时的干脆利落,点了点头。
她好像再也没办法把他当成初见时那个单纯孱弱的少年了。
殷绥却抬起头来,再不见眼底冰冷的神情。
他嘴唇微张,一双黑漆漆水润润的眸子里闪着怯弱的光,像浸了一汪清泉,在月光下显出几分脆弱的美来。
「姐姐……是在怕我吗?我不是故意杀人的,我也很害怕……」
「是他们……是他们先打我的。」
他边说边绞着衣角,说完又猛地闭上眼,转过身去,把衣服掀开,露出背上大片青青紫紫的伤痕来。
「我若是再不还手,就要被他们打死了。」
「姐姐……我只想活下去呀……」
宁遥瞧着心头一痛,隔了好久终于缓缓应了声。
殷绥这才转过身来,用小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神瞧了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那么姐姐会怪我吗?会讨厌我吗?还会再……对我好吗?」
宁遥垂下眼,看着他握紧的拳头,哑着声音道:「自然是……会的。」
毕竟她现在的目标就是攻略他,唤起他的善意。
就算她再害怕、就算她明明知道他只是在装可怜,也没有后路可以逃。
只能硬着头皮陪他走下去。
殷绥笑了:「既然这样,以后姐姐就是我的人了,千万千万不要背叛我。」
宁遥离开以后,殷绥拿绳索把全顺捆了个严严实实,自己则坐在地上,拿一盆凉水泼醒了他。
全顺一醒来,就瞧见平时被他们欺辱惯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像条癞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求饶的九皇子坐在他面前,笑容诡谲,手里拿着把刀子在他脸上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
「别……别杀我!」他吓得动也不敢动,整个人止不住地抖,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又尖又长。
殷绥拿刀在他胸口上戳了戳,房间里很快传来一阵浓烈的尿骚味。
瞧啊,这才是正常人面对他时的模样。
要么践踏他如地下泥,要么惧怕他如地狱鬼。
殷绥自小在皇宫里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明白了这世上不会有纯粹的关爱和怜悯,有的只是利益纠缠。
同样,也不会有单纯的厌恶和嫌恶。
所有一切的情感,都有利益引发,因利益纠缠。
就连他的亲生父亲,九五之尊的帝王也一样。
他只是他十三个孩子中的一个。
唯一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就是他是他喜爱的女人的孩子。
他因为这一点爱屋及乌,同时也因为这一点防着他。
怕他过于聪慧,事事拔得头筹,壮大了母族的声望。
他有时候也会来宫里看他,可他总觉得疏离。
在那个男人心里,权利、地位、名声以及他的母妃,都排在他的前面。
他早就在心底为他规划好了一条该走的路——他是宠妃之子,母族又强横,就该事事输给皇后之子。
甚至……在那个男人的计划里,根本就不应该有他。
至于宫里的其他娘娘,他更不喜欢了。
那里所有的女人都生着张芙蓉面。
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模样一个赛一个的温柔,内里却是个顶个的蛇蝎心肠、恶毒手段,生怕他抢了属于她们的东西。
他也因此明白了厌恶和伤害都是不好的东西,需要包裹在温柔的皮里,藏起来。
等人剥开,再在暗地里狠狠给人一刀。
那些宫女奴才,更是捧高踩低的好手。
今日供着你,明日就能把你踩在脚底下。
在宫里,慈悲心软是活不下去的。
越无情,越狠毒,反而越长久。
只有他的母妃,是全心全意、一心爱他。
而在他母妃故去之后,那些恶毒和伤害一下子被放大,他成了人人厌、人人踩的存在。
而他的父皇——
在他母妃已故、母族已倒,又被皇后构陷不详时,他的父皇明明清楚事情的真相,却因为畏惧人言、畏惧人们指责他昏聩,害怕失了声望,就默许皇后把他了推出来,成为替罪羊,发放椋城以「平天怒」。
所以,他是真的不懂,她为何要这般对他。
不懂她为什么给他送了一个多月的东西;
为什么替他治病,为什么帮他赎回他的玉佩,同他一起善后;
为什么不讨厌他,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在关心他、可怜他……
明明……明明她也怕得发抖,明明她也没多少银钱,明明她也很想吃那些糕点。
他想不明白。
殷绥眨了眨眼,长睫毛扑扇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不愿意再想了。
他不信这世界上有干干净净的人、干干净净的感情。
更何况她还是皇后的人,他们立场不同,她还曾经伤害过他。
一定……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她一定还有所图谋。
不过没有关系,他只要知道她暂时不会伤害他就够了。
殷绥忽地笑了,笑容干净而虔诚。
他拿刀子从全顺的胸口上一点点往下划。
四周静得只能听到刀子划开皮肉的声音还有血一滴滴低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全顺爷爷,我应该这么叫你对吧?」
「你还记得你们之前是怎么对我的吗?」
「不过你放心,我当然不会这么对你的。」
「我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一片,屋外静悄悄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沉睡。
宁遥浑身冰冷地回到房间里,刚才强撑着的力气一下子全部用光了。
她整个人脱力地倒在地上,像离水的鱼般大口大口呼吸着。
明明已经洗过好几遍手了,她却还是觉得粘腻,还带着股腥气,怎么洗也洗不掉。
「系统。」
宁遥在心底唤了声,又换了个抱膝的姿势。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血。」
「我是不是……也成了帮凶?」
她生活在现代,生活平静而悠闲。
见过最大最凶的场面,也不过就是楼下菜场大妈互相对骂。
系统沉默了会儿,磕磕绊绊地答道。
「我倒是见过。」
「你出车祸那天,好家伙,那一滩子血……」
宁遥:「……」
「其实没什么的。」系统瞧着宁遥脸色缓和了点儿,又道:「那个太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更何况,你知道的,我最开始就和你说过,殷绥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宁遥点了点头:「我只是怕……他真的像你之前说的一样。」
「之前不管你怎么说,在我眼里他都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可是今天……」
「所以才让你来拯救他啊。」
「只要你完成了任务,就能改变这一切,你也可以回家了。」
是啊,她还要赶紧做完任务赶紧回家,家里还有一堆人在等着自己……
宁遥应了声,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大天亮,直到丹栗姑姑的尖叫声响起,她才赶忙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全福……全福怎么死在了井里?」
宁遥心头一紧,按照昨天他们对好的词本作答:「这……我也不知道。」
「昨儿后半夜我起夜的时候倒是瞧着他了,人还好好的,就是身上一股子酒味。」
「许是喝多了酒,不小心摔里面了吧。」
全顺也在一旁帮腔。
他神色瞧着倒是和平日里一般无二,只是在瞧见殷绥出现时缓缓打了个哆嗦,很快又恢复自然。
全福向来喜欢喝酒,之前还算守规矩,可来椋城来久了,天高皇帝远,少了个正经主子管着,人也开始越来越放肆。
「真是晦气,没用的东西!」
丹栗姑姑早瞧不惯他这幅样子,见此也只是骂了声便交代好事情离开了。
宁遥也跟着要走,殷绥忙叫住她:「紫芙姐姐。」
他站在她面前,衣裳破旧,眼神绵软,长而卷的睫毛一下下扑扇着。
「阿绥有事情想拜托姐姐,劳烦姐姐跟我过来。」
宁遥其实还有些害怕。
她想拒绝,可瞧着他那副单薄柔软、瘦瘦小小的样子,实在是没办法开口。
特别是对上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睛。
她只好默默叹了口气,安慰自己可喜可贺。
成熟的任务进度条已经开始主动来推她了。
她随着殷绥来到了他的房间,刚一关上门,就见他坐在床上,自己慢条斯理地扒光了自己的上衣。
画面十分之香艳……个屁啊。
虽然他脸生的异常精致,可年龄摆在这里,如今撑死了不过十二岁,而宁遥……她现在的身子虽然才十五岁,可灵魂已经是个二十有二的社畜了。
殷绥在她眼里,怎么瞧都是个小屁孩,还是发育不良、一身伤、惨兮兮的那种。
他垂下长睫,可怜兮兮地道:「姐姐能帮我上下药吗?我自己够不到。」
宁遥依言,细细为他上起药来。
昨晚她倒也瞧见了他背后的伤痕,可借着月色,总归是瞧不真切,只能看到青青紫紫的一片。
现在在日光底下……
新的旧的,鞭伤烫伤划痕,新伤叠旧伤,到处青青紫紫,还有几块新绽开的狰狞带血的伤口,可怖非常。
丝毫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宁遥虽然知道他现在做,大概率只是在装可怜,可心还是忍不住软了几分,连手下的力气也轻了。
尤其是当她摩挲过他新添的伤口,瞧见他疼得直皱眉,却还是转头轻笑着赞她温柔的时候。
「姐姐真是温柔啊。」
「很久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阿绥了。」
「以前我母妃在的时候,我不小心磕着了碰着了,她也会像姐姐一样,轻轻柔柔地给我上药。」
「她还会在我受伤的地方吹上一口,告诉我,吹一吹就不痛了。」
宁遥叹了口气,俯下身轻轻吹了吹。
——算了,他也没做错什么,他也只是自保而已。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未来的暴君,自己是要来攻略他的,早就应该接受现实了才是。
宁遥在心底告诉自己,丝毫没有注意到床上少年突然僵直的身体。
上完药后,宁遥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他道:「阿绥还有一件事相求,还能姐姐帮帮阿绥。」
「劳烦姐姐过两日,帮我去找找丹栗姑姑……」
还有一个月就是除夕了,除夕过后,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诞。
丹栗一颗心都扑在了上面。
她已经离开皇宫三年了。
虽说宫外的日子也过得不错,可宫外哪有宫内好?!宫内油水多,人气也旺,比守在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边自然是不知道好了多少。
宁遥最近日日都陪着丹栗准备贺礼,瞧着她人虽然在椋城,可心早就飘到京城去了,面上也是越来越不耐烦,想着时机到了,便加了把火。
「姑姑,您瞧,我们离开京城也三年了,连这回娘娘三十岁诞辰也不能侍奉在娘娘身侧,也不知道娘娘身边又添了新人没有。」
宁遥说着又是一叹:「这椋城好是好,我们在这儿也是为娘娘尽心,可到底比不过日日陪在娘娘身边的人,紫芙倒不怕别的,就怕哪天,娘娘把我们给忘了……」
话音还未落就见丹栗皱起了眉。「闭嘴!这都是娘娘的吩咐,咱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尽力为娘娘分忧就好,其它的事情哪容得下你议论。」
「是。」
她应了,想了想又道:「我只是想着,若有机会能回去看看就好了。」
「这九皇子每天病恹恹的,咱们这儿更是如铁桶一般,他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我人小位微,若是有新人来把我挤了,倒是没什么,可是姑姑,您毕竟伺候了娘娘这么多年……」
丹栗姑姑离开的那天,椋城难得的放了晴。
连着阴沉了多日的天一下子绽开,冰雪消融,宁遥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也跟着放晴了。
她拉住殷绥的手:「还有一周便是除夕了,阿绥来这里还没有好好逛过集市吧?我陪你出去逛逛。」
椋城虽然是个小城,却也物资丰富。再加上临近除夕,更是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宁遥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逛古代的集市,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热闹,不多时买了好些东西。
什么桂花糕桂花糖、栗子糕、茯苓饼、绢花耳环胭脂膏……
乱七八糟买了一大堆,就连殷绥手上也被她塞了好些东西。
明明说是她陪他逛街,可眼下瞧着倒像是他陪她逛。
不仅陪逛,还帮拿。
宁遥在心底啧了一声,雇佣童工啊这。
她果然堕落了。
果然只要有条件,人人都想成为资本家。
她又看向身旁的人。
经过她一个多月的精心喂养,少年总算稍稍胖了些。如玉的脸、如墨的眼,还有不点而红的唇,活脱脱一个精致的洋娃娃。
只是此时,洋娃娃面容凝重,身子僵直,胳膊上挂了不少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手上还僵硬地抱着她新买的一只白兔。
她瞧着瞧着,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听见少女的笑声,殷绥的手臂又僵硬了几分,小白兔被箍着闷得慌,挣扎着探出一个头来,两只又长又白的耳朵抖了抖。
宁遥有意逗他:「抱好了呀,晚上姐姐给你做麻辣兔头吃。」
殷绥无奈道:「姐姐……」
话音还未落,宁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嘴里塞了个糖块。
「好吃吗?」
殷绥身子一僵,下意识要吐出来,宁遥却先他一步捂住了他的嘴,言笑晏晏:「不准吐啊,很贵的。」
他看着眼前的人,圆脸圆眼睛,一笑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眉眼弯弯,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
明明是普普通通地一张脸,却因为这笑容而璀璨起来,干净,鲜活又透亮。
这个人现在不会害他,更没有要害他的必要。
他垂眼,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感觉倒也没有他想象的糟糕,甜丝丝的,还带着点儿桂花的清香。
「好吃。」
他学着眼前人的样子把眉眼弯了弯。
丹栗姑姑离开后,宁遥她们修整了几日,把能典当的东西都典当了,换了些银钱,收拾好行装,又雇了辆马车,出发前往京郊的皇觉寺。
三年前殷绥因为「不详」,被送来椋城时,皇上曾下令让他好生将养,无召不得回宫,可无召不得回宫又不是不得回京。
大渊向来崇尚佛道,皇觉寺是京郊最大的百年古寺,香火一直十分旺盛。
按照惯例,皇上会在每年上元节来此处上香礼佛,为民祈福。
殷绥要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们要赶在除夕之前,赶到皇觉寺,沐浴斋戒,诵经祈福。
他需要见他的父皇一面,才能图谋回宫。
椋城到京郊这一路,山长水远。他们到皇觉寺时,已经年二九了。
皇觉寺是百年古寺,背后又有皇室这个大财主,收容了一大批进京赶考的书生还有无家可归的贫苦百姓。
殷绥在城里买了套布料讲究的衣裳换上,假装自己是个普通商贾人家的小公子,以为家人祈福的名义在皇觉寺住了下来。
宁遥和全顺则找到寺里的知客僧,以流民的身份借助在寺里,也帮忙扫扫地,干些杂活。
毕竟殷绥要「偷偷从椋城溜出来为父母祈福」,他们就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跟在他身边。
年底正是皇觉寺最忙的时候,每天来来往往的香客众多。
宁遥日日在厨房帮忙,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到了晚上,等寺庙的师傅们唱过晚钟偈,才有功夫停下来,去瞧一瞧殷绥。
年三十的晚上,她摸到殷绥的房门外,连敲了六下门。
这是他们约好的,如若晚上听到这样的敲门声,不用问他便也知道是她来了。
寺庙年三十没有守夜的习惯,可宁遥这么多年是守惯了夜了,让她早早便和僧人们一同就寝,她还真不习惯。
她来的时候夜色已深,万籁俱静,只有寒风呼呼地往里刮。宁遥裹紧了衣服,把脸埋在衣领里头,只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来。
她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见里面似乎还没有动静,又轻轻跺了跺脚,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
白气一串串儿地往外冒。
殷绥一打开门,就瞧见外头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把眸子一转,小猫似的对着他笑。
「我来陪你守岁。」
除夕的钟声悠悠扬扬,回荡在空旷的山间。
宁遥把藏在身上的礼物拿出来,递给他。
是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颗翠竹,布料讲究,只是这针脚着实有些没眼看。
殷绥瞧了眼,嘴角微微翘了翘,少女见了以为他在嘲笑自己,连忙把手一手,却有一只手比她更快。
殷绥把荷包拿在手里,瞧着眼前人。
少女脸颊鼓了鼓,很快又笑起来,面容娇憨,杏眼弯弯,亮过了今夜的月光。
「阿绥应该很久没有收到礼物了吧?」
「希望以后每年,都能有人能陪你过年。」
山寺里的日子十分充实。
宁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听钟楼里的师父们唱晨钟偈。
听他们唱——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坑,成佛道,度众生。
殷绥也在寺庙外听着。
他穿着海青,腕悬佛珠,是宽宽大大的衣袍也遮不住好颜色。
虽年纪尚小,容貌跌丽,唇红齿白,可眉间的神情却是淡然悠远的,背影更是像一株挺立的青松。
完全瞧不出任何暴戾、阴冷的影子,瞧着倒像是天生早慧,看透红尘的俊秀小少年。
宁遥有时甚至觉得,他真的像这晨钟偈唱的一样,闻钟声,离地狱,成佛道。
其它的时候,她和殷绥鲜少碰面。
她每天忙着打扫卫生、做饭、布斋、引导香客,有时也和闲下来的居士禅师们聊聊天。
殷绥则每天和僧人们同起同行,上午打坐念经,禅修顿悟,下午便在净室里,抄习佛经。
看起来倒真如同一个潜心理佛,无有挂碍的居士。
宁遥曾经见过殷绥抄经。
他执笔立于窗前,面容沉静。
屋内燃香,桌上置杯,一抄就是一下午。
每写一段时间,就划破左手手指,滴血在杯,研入朱砂,再用长针细细搅了,才开始再次书写。
他抄的是血经。
宁遥瞧见的时候,桌上已经放了好几册经书了。
她瞧着直皱眉,他却不以为故,还朝她轻轻一笑。
「姐姐,这苦肉计,若是不苦、不诚,又怎么能算是苦肉计呢?」
宁遥也只好随他去了。
她也想过要不干脆狠一点儿,自己帮他放点儿血啥的,献个身刷个好感度啥的。
但是转念一想,拿刀子割自己的手指头……真特喵的太疼了。
还是算了吧。
她还是慢慢来的好。
山上生活清苦。
皇觉寺虽有皇室做靠山,不缺银两,可寺庙本就崇尚节俭,每日的饭食又都是斋菜。
宁遥寻思着殷绥才十一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每天哗啦啦地放血,于是主动领了厨房分放菜例的活儿。
皇觉寺不管贫富贵贱,进了寺庙便一视同仁,一到了饭点便是所有人齐聚一堂,各自拿着碗筷,像学校食堂一样,挨个儿排队打饭。
每次遇到殷绥,不管他要还是不要,宁遥都多给他一勺,态度极其强硬。
到了其他人那儿,就多颠两下勺,漏掉一点出来,以填补空缺。
十来天下来,她臂力都比之前好上一圈,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以前学校食堂大妈的勺子里总是没有肉的真谛。
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的过去。
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四,次日便是皇上前来祈福的日子。
宁遥心里有些发慌,夜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她瞪着眼瞧了天花板好一会儿,干脆从房间里偷偷溜出去,借着月色在寺庙里闲逛,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殷绥的房间外。
房间里还点着灯。
她借着光往纸窗户里瞧,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坐在桌前。
许是她站的久了,屋里的人有了感应。
「是姐姐吗?」殷绥望着窗外,问。
宁遥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进了门。
屋里的人只简简单单地束了发,穿着宽松的睡袍,看起来似乎是快要睡了的模样,瞧见是她,本来沉静的眼里很快荡出了笑意。
「这么晚了,姐姐怎么过来了?」
宁遥忽地记起她第一次眼里来找殷绥的情形。
也是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他躺在床上,满脸防备地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冰冰的。
她突然生出一种『我养的好大儿终于长大了,懂得孝顺母亲了』的成就感来。然而不过片刻,她便被自己这荒唐的念头给逗笑。
「没什么,就是……明天兴许就能见到皇上了,有些睡不着。」
「若是能回宫……回宫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人一时无话,屋外只有风吹树叶的哗哗声。
宁遥垂眼。
他们出门之前,曾经托人在他们走后寄了封信回宫,她在信里好一通哭诉认罚,说自己没有看好殷绥,竟不小心让他逃了出去。
他这番若是顺利回宫,皇后见了定是要惩罚她们的。
「姐姐可是在担心?」
殷绥抬眼看着他,一双眸子黑润润的,闪着莫名的光。
其实他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她,该不该保她。
她是皇后的人,是他的敌人,却因着不知名的原因背叛了皇后,站在了他这边。
可她今天背叛了皇后,保不齐哪天也会背叛他。
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个无权无势又无宠的皇子,保自己已十分困难,何谈再去保别人。
然而……
他瞧着眼前人低眉不语的模样,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培养一个属于自己的人也是不错的。
即使这人动机不明,目的不纯。
毕竟她也不算笨,有几分小聪明。
对他……也算得上用心。
更何况,他们现在并没有激烈的利益冲突。
他想着,愈发感觉胸口热热的,是一种温暖的、熨帖的热度。
「姐姐信不信我?」
「姐姐是这几年里,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只要姐姐不背叛我,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姐姐无恙。」
「若是姐姐背叛我……」
宁遥睫毛微微一颤, 「那……全顺呢?」
「全顺现在应该算是你的人了吧?」
殷绥笑而不语。
宁遥皱眉:「说起来,我倒是还没问过你,那天夜里,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自从全福死的那夜之后,全顺一直对殷绥言听计从,再不见平日里嚣张的模样,无事的时候甚至连瞧都不敢瞧殷绥一眼。
「也没什么,」殷绥笑得慈悲,「不过就是威胁恐吓罢了。」
「只是这样?」宁遥满脸怀疑,她又想起全福死的时候,浑身的血,生生打了个寒颤。
殷绥瞧着少女蹙起的眉,顿了顿,复又笑开。
「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给他喂了点儿药,骗他是至毒,需要按时吃解药罢了。他不过是被我吓着了,所以才信了。」
「姐姐不要怕我,阿绥真的只是没有办法了才会如此行事。」
「阿绥只有姐姐可以信任了,阿绥连这等密事都告诉了姐姐,姐姐日后一定得对阿绥好一些。」
屋外下雨了。
屋外的草丛里窸窸窣窣,还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混在风声树声雨声里,谁也没有察觉到。
第 3 节 回宫
上元节。
皇觉寺为了迎接圣上的到来,提前好几天便开始清路,禁止百姓出入。
寺院里的散客流民们也得了禁止出入的告诫,以免冲撞了皇上。
宁遥平日里人缘好,又常常在寺院里帮忙,找相熟的法师借了身祖衣穿了,谎称想一睹天颜,法师见她说得诚恳,又耐不住她痴缠,竟真同意了。
她混在迎接队伍的最尾端,瞧着硕武帝浩浩荡荡地踏过山门,身后跟了一长串的太监侍从。到了皇觉寺,便由几个方丈和主持接引着在寺内跪拜焚香,祈福祷告。
礼毕后,日头已经到头顶了。硕武帝在寺里用过斋饭,便由僧人领着进了去了寺庙东边的净室。
皇觉寺东边有六七间净室,殷绥就其中一间净室里诵经。他刻意不把门关实,留了条门缝出来,被冬日里的寒风一吹便吱吖作响。
硕武帝瞧见那扇半开着的门,又听见里头似有若无的念经声,眉心一动,下意识往里头瞧去,却只瞧见一个被笼在模模糊糊的侧影。
硕武帝问:「那人瞧着也不是寺院里的僧人,怎么这会子寺院里还有旁人?」
了缘法师忙站出来,双手作揖鞠了一躬。
「阿弥陀佛,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香客,许是没通知到他,贫僧这就带他下去。」
门被完全推开。
殷绥坐在靠窗的案几前,坐姿端正,气度矜贵,手里还捧着卷未抄完的佛经。听见开门的声音,他也不做声,只是慌忙站了起来低着头行了个礼,便抱起案上的几卷佛经急张拘诸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还不小心绊到了门槛,手里的佛经散了一地。
鲜红色的字体大刺刺地映入眼帘。
是《无量寿经》和《金刚经》。
字体苍劲有力,结构严整,一看便是下过重功夫的。
硕武帝瞧见眼,忍不住叹了句:「施主有心了。」
殷绥依旧微低着头,也不回话,随意点了点头,飞快地拾着地上的佛经。
「皇上同你说话呢!」硕武帝身旁随行的公公道。
殷绥这才压着声音应了声:「算不上用心,为人子女应尽的本分罢了。」
他故意压低了几分,可少年的声音依旧清凌凌的,极具辨识度。
硕武帝闻言,心下有些怪异,道:「你抬起头来。」
殷绥依言缓缓抬起头来,如玉的脸上瞧不出半分情绪,可眼尾却微微泛着红。
硕武帝瞧了他半晌,微微蹙眉:「你是……绥儿?」
「草民不懂皇上在说什么,许是圣上认错人了罢。」
殷绥答道,只是这红了又红的眼尾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他生得实在像极了他母妃,容貌昳丽。
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不笑时便似鹰隼,目光锐利。可若是一笑便含上了水光时,顾盼流转皆是情意。
硕武帝瞧着心口一疼。
他想到那人离开时也是这般地瞧着他,面容沉静,也不言语,就拿一双浸着水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
她那时已经病了,身形瘦弱,病歪歪地躺在床上。明明衣着素净不施粉黛,面容也是雪色的苍白,却更显出一股羸弱消瘦的美来。
让人闻之往俗,见之不忘。
终究还是他有愧于他们母子。他愧于靖柔,也愧与他。
他是他的孩子,千尊万贵的皇子,却在九岁就被送往椋城,由皇后的人照顾着,一直没什么消息传来宫里。
他也繁忙,鲜少过问。
这孩子本来也没做错什么,是因着他才背上了「不详」的名声,无辜被牵。
他还记得他离宫时的样子,小小一个,虽性子淡漠不喜言谈,可见着他时,总是乖巧和顺的。
这孩子曾是他的骄傲。
他是他最喜欢的女人的孩子,又生性聪慧,曾得过太傅的夸赞,说他是天纵之才,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他是江家的孩子,靖柔她……本不该有孩子,就算有,也不应该是皇子。
好在现在江家已经没有了。
半晌,硕武帝缓缓叹了口气。
「绥儿,你……可是在怪朕?」
殷绥忙跪下身去:「儿臣不敢。儿臣只是……」
「儿臣乃不祥之人,奉父皇诏令前往椋城,本就不该出现在父皇面前。」
「奈何儿臣实在思念父皇,这才一个人偷偷跑回上京。」
「儿臣原来只想趁着上元佳节,偷偷瞧上父皇一眼,未曾想还是冲撞了父皇,还请父皇责罚。」
他说罢,俯身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硕武帝闻之又是一声叹息:「你什么时候来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殷绥沉默了会儿,垂眼道:「儿臣想趁着上元节见父皇一面,这两天才到这儿。」
硕武帝微微颔首,又瞧了眼他手里的佛经——这么多的血经,样样工整,没个十天半个月是抄不完的。
「那这是怎么回事?」
硕武帝问。
了缘法师犹豫了会儿,站了出来。
「阿弥陀佛,施主,佛寺之内万万不可诳语。」
「这位施主自年二十九日便到了寺中,这半个月来,一直在佛堂内修心打坐,誊抄佛经。」
「施主诚心,曾向贫僧请教了用血誊抄佛经的要点,日日茹素念佛,断盐少油。以恭敬心发愿,以祈家人平乐安康。」
硕武帝闻言,拿过殷绥手上的经书,细细瞧了瞧。
「也难为你诚心。」
殷绥这才抬起眼来:「儿臣罪己之身,无福在父皇母后身旁尽孝,只能每日诵经百遍,以身供养,只愿父皇额娘岁岁欢愉,愿这天下平安顺遂。」
宁遥躲在净室后的竹篱里,透过窗外往里瞧。
这一瞧就瞧见——
殷绥微仰着面微笑,双眼微红,睫毛轻颤,眼里的泪要掉不掉的含在眼眶里,隔了好一会儿才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颗滚下来。
好家伙,瞧着她的心都开始疼了。
这演技,这颜值……可惜生错了时代,不然全世界都欠他一座小金人。
什么叫琼瑶式哭戏,她可算是见到了。
宁遥感叹了一声,当未来的BOSS太不容易了。
不仅要能伸能屈肯吃苦,还要能哭会道能绿茶。
不容易啊。
与皇上会面后,钮祜禄·绿茶·绥凭借自己精湛的演技和献身精神,当天下午便顺顺利利回了宫。
不仅回了宫,硕武帝为了避免他「不详离宫」这一段过往为人诟病,特意给他改了玉碟,把原生辰推后了两日,对外只说是他说因为紫微星不稳,所以才外出祈福,祈愿天象稳定,再不肯人提「不详」这两个字。
对比,宁遥感慨万千,殷绥则是满心的讥讽。
——如果不是江家倒了,他就算再心疼他,也断然不敢这般。
当然,即便是再讽刺,他也只是微垂下头,任由长而翘的羽睫覆盖下来,面上乖巧又感激。
殷绥回宫的时候,宁遥就躲在后山的树丛里静静看着他,直到人影慢慢消失、变成了远方一个模模糊糊的小点儿,她才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儿。
很快……他们也要回宫了。
她看了这么多年宫斗连续剧,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能真的踏进皇宫里。
果然人生总是这样,充满了未知和意外。
*
宁遥和全顺回宫的那天,天空中飘着绵腻的细雨。
长廊,高墙,四方天。
他们一进宫,就被人领着到了皇后的朝阳宫。
这个系统口中面慈心狠、手段毒辣的女人正端坐在椅子上,微垂着眼,手里不断转着佛珠。
「回来了?」
她穿戴素雅,可姿态却是雍容而华贵的,声音低沉,透着沉重的怠倦。
宁遥和全顺慌忙跪下,异口同声:「请娘娘恕罪!」
「是奴婢/奴才办事不力,没有看住九皇子,让他趁机偷偷溜了出来。」
「两个废物!」
皇后总算抬起眼来,瞧了两人一眼,把手里的佛珠重重往案前一放,又把目光定在宁遥身上。
「紫芙,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人,虽比不得丹栗等人,但也算是我的心腹,我对你一向是寄予厚望的。」
宁遥把头埋得更低。
「你可知道背叛本宫是什么下场?」
「紫芙不敢……」
「不敢?」皇后冷哼一声,手指因为用力而透出青白的骨节来。
「你若是不敢,殷绥他又怎么能回宫?」
「我让你「好好照顾」他,可如今呢?」
皇后说着,把佛珠猛地一掷,砸在宁遥的头上。
霎时间鲜血直流。
宁遥却管不上这些,她甚至连痛也没察觉到,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毕竟她不清楚殷绥会不会真的保他,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会来。
她只能先保住她自己。
「奴婢冤枉!还请娘娘明察!」
「奴婢虽然蠢笨,可对娘娘一片赤诚,绝无二心!奴婢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娘娘……还请娘娘明鉴!」
话音还未落下,宁遥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从远到近,接着一双如玉的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殷绥缓缓拾着地上的佛珠,脸上还带着丝乖顺的笑意。
他先是深深看了宁遥一眼,这才轻笑着给皇后行礼问安。
「母后今日好大的火气,连平日里常常供奉的佛珠都砸了。」
「左不过是两个奴才罢了,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面色一变,也露了个温婉慈爱的笑来,瞧着倒是一片母慈子孝。
「你倒是有孝心,日日过来请安。」
她说罢,又转头对外头的人厉声道,「怎么小九过来都没人通报本宫一声吗?」
话音未落,殿内的珠帘被人缓缓掀起,一穿着团龙纹便服的人走了进来。
「是朕不让他们通报的,没成想倒是瞧见这一幕。」
皇后微微一愣,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陛下怎么来了?」
硕武帝笑了,一贯严厉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赞许和温情。
「朕今日和小九下棋,许了他个彩头。结果他竟要到你这儿来了。」
殷绥也笑道:「既然这两人犯得不是什么大错,那儿臣就斗胆讨这个赏了。」
「儿臣刚从宫外回来不久,还不大习惯,身边也没个得心应手的人。」
「倒是娘娘身边的紫芙,被娘娘管教得甚好,在椋城时就侍奉在儿臣身侧,事事为儿臣考虑。」
「之前儿臣重病,若不是她发现的早,每日侍奉汤药,儿臣怕早就无缘在父皇母后身边进孝了。」
「这几年下来,儿臣也早就习惯了有她侍奉,换了旁人反倒是不太如意。所以才斗胆借着父皇的彩头,向母后求人。」
「母后向来仁爱宽厚,又疼惜儿臣,一个犯了错的下人罢了,不如待儿臣回了景福宫,再替母后好好责罚她。」
皇后的面色越来越沉,却碍着硕武帝在场,无可奈何地继续起这场母慈子孝的表演来。
宁遥默默啧了声。
果然,要对付白莲,还是得绿茶。
*
宁遥和绿茶绥离开以后,皇后气得摔了个茶盏。
上好的景泰蓝碎裂开来,泛着冷光。
她睨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全顺,冷笑一声。
「既然那小子把紫芙要走了留下了你,那你就好好说说你知道的事,若是说不好……」
全顺整个人都在抖。
他跪得腿脚发麻,听了这话,忙不迭忍着痛爬到皇后身旁,连手心被碎片划伤都不觉。
「娘娘……奴才的确有事情要告诉您……」
*
景福宫是皇宫东面、给皇子的住所里最僻静的一间。
这儿原是给病弱的三皇子养病用,后来三皇子故了,宫殿也空了出来,直到殷绥母妃故去后,才简单收拾了一番,让殷绥住了进去。
这次殷绥回宫,皇后为了表示对他的挂念,特意命人把宫殿修缮了一番,可虽说是修缮,除了几个主要住人的地方,其他地方一推开门,依旧能闻到一股隐隐的霉味,到了晚上,甚至还能听到吱吱的老鼠声。
宁遥回去这一路上都很忐忑,殷绥也不知道跟谁较劲似的,一路越走越快。
好容易到了景福宫,她还没来得及松上口气儿,殷绥便把她拽紧了偏厅内,又让原本在里头打扫的人退了下去。
他过头来瞧她脸上的新结好的血痂,微微皱眉:「姐姐受苦了。」
「过来我给姐姐擦一擦。」
宁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讪讪一笑。
她方才是怕极了的。
她自幼胆小,更是怕苦又怕疼。被猛地砸了这一下,疼得不行,偏偏形势又比人强,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现在好容易放松了些,反而察觉到疼了。
她轻轻嘶了声,身子却往后一退下,避开了殷绥的手。
殷绥神情一凝。
宁遥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我们现在回宫了。
「在宫里,你是主子,我是侍奉你的宫女,可千万不能再……」
她想说可千万不能再像前些日子在椋城一样,可殷绥却先她一步打断她。
「之前在椋城姐姐不也是这样对我的吗?」
「姐姐也有替阿绥上药不是吗?」
「更何况……」他自嘲一笑,薄而艳的唇微微掀起:「我又算是个什么主子?」
「姐姐瞧瞧这宫殿,老旧,偏远,是所有皇子住所里最偏僻的那一间,若不是我住着,连定期打扫的宫人也不会有。」
「皇后说这儿僻静,我身子不太好,适合静养。母妃去世后,我便一直住在这里,现在虽回了宫,也还是住在这里。」
「我虽是回来了,可既无父皇宠爱,又无母妃庇佑,还有一堆人躲在暗地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悄悄亮出刀刃来捅上一刀……」
「我身边只有姐姐这一个可信可用之人了。还是说……姐姐回了宫便不想和阿绥一道了?」
他说话时微垂着眼,睫毛微颤,眼角微红。
自下而上瞧着宁遥时,双眼还微微浸着水光,像极了某种小动物。
宁遥再硬的心也给他瞧软了。
真是,惯会装可怜的。
可她偏偏就吃这一套。
她在心底吐槽了句,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
「算了,反正现在也没人,之后有人的时候可不能这样了。」
殷绥笑了,这一笑便有星光从那双漆黑的眼里慢慢渗出来。
「阿绥自然会注意的。」
宁遥应了声,想了想又道:「阿绥,你刚刚……为什么要对皇后说那些话?」
「哪些?」他偏头,脸上一片稚气,乖巧又无辜,仿佛真的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她微微一怔,好看的远山眉打起了结。
殷绥仍旧在笑着,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阿绥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吗?」
「姐姐不让阿绥说,难不成……姐姐,还有其它的打算?」
宁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能有什么打算?还不是担心你……」
「不管怎么样我都曾经是皇后的人,你这样气她,能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如果她能信我,你把我放在她身边,会比放在你身边要有用得多。」
殷绥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微微一顿,很快又弯起眼来,脸上的笑也多了些真心实意。
「姐姐对阿绥好,阿绥自然也会对姐姐好。」
「把姐姐一个人丢在狼窝了,阿绥舍不得。」
*
这边宁遥安安心心在景福宫里住下了,而那边……
殷绥回宫不过三日,皇后娘娘就生了场大病——先是在祭祖时无缘无故晕厥,醒来后更是愈发严重,连着痛了好些日子。
朝中大臣在议论纷纷,都说皇后在祭祖时晕倒可不是吉兆,定然是宫中有大变故,冲撞了先祖,这才降下警示来。
又有大臣把矛头指向了殷绥,说他本就不详,这次回宫更是冲撞了先祖和皇后,若再不采取措施,怕是要惹来天怨。
「你不觉得皇后这病来的蹊跷吗?」殷绥问。
宁遥点头,满脑子都是——
「剪秋,哀家的头好痛啊……」
果然不管在哪儿,头风都是个好东西,想痛就能痛,还不需要任何证据。
毕竟皇后都说自己痛了,你就不能说她不痛。
宁遥思来想去,还是先决定去探一探。
她找了朝阳宫的羽棠,约她晚上在御花园边上的杏林里见。
羽棠是皇后宫里的粗使丫头,和原主紫芙打小认识,一同长大又一起无奈进宫,感情深厚。
在原主紫芙离宫去椋城时,她还眼泪汪汪地拉着紫芙的手说了好一通。
这些日子「紫芙」回宫,被皇后责罚磕破了头,又被「赏」给了殷绥以后,她还来找过「紫芙」好几次,送了不少治疗伤痕的药物给她。
宁遥到杏林的时候,羽棠已经在那儿等她多时了。
见宁遥来了,她微微低着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问我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我没有什么贴身伺候的机会,虽说能瞧见皇后娘娘,但也只能远远地瞧上几眼。」
「不过皇后娘娘的确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了,远远瞧着脸色也不太好。」
宁遥点了点头:「如此,便多谢你了。」
羽棠反倒是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声音怯怯:「你……在九皇子那里还好吗?」
见宁遥应了,她又道:「九皇子处境艰难,你何苦要……倒不如我替你去找竹苓姑姑求求情。」
「你也不用担心银子,我那儿还有一些,若是能求了竹苓姑姑替你说话,皇后娘娘又最是仁善,想来不多时便会消了气儿,想起你的好来的。到时候咱们也能继续呆在一起……」
*
宁遥回来时,夜色已深了。
景福宫的灯也已经熄了大半,从远处看过去,暗的地方多、亮的地方少。
她本想先悄悄溜回去睡觉,免得吵醒了其他人,可没成想她经过外殿时猛地被人叫住。
「姐姐。」
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少年坐在孤灯之下,唇角一勾,脸上笑意清浅,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
「姐姐方才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也没去哪儿,」宁遥答得坦荡,「我刚刚去见了之前的一个朋友。」
「你白日里不是问我皇后这病吗?我去找朝阳宫里的朋友问了问。」
殷绥微微松了口气。
他方才去了冷宫,回来经过杏林时,却见她和朝阳殿一个宫女在一起,举止亲密。
那女子还附在她耳侧,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
他当时还以为……
只是这样便好。
殷绥缓缓笑了起来。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地问道:「那姐姐打探出来些什么没有?」
宁遥沉默着摇头。
「没有。羽棠在只是个粗使宫女,很少进内殿,消息不是很灵通。」
殷绥垂下眼来,长长的羽睫在眼窝处投下了道阴影。
他方才也见了全顺。
回了皇宫以后,全顺的日子越发不好过起来,短短几日头上身上便添了不少的伤,连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
他告诉殷绥,皇后的病确有蹊跷。
「我偷了些熬过的药渣,瞧了,都是些平日里喝的温补的药材。」
殷绥眼里闪过一丝疑窦,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轻笑道:「只要姐姐有这个心,阿绥就心满意足了。」
次日一大早,殷绥照例去了朝阳宫给皇后请安。
朝阳宫里泛着股浓重的药味。
他还未走进殿内,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道又一道的咳嗽声。
等进了内殿,之瞧见皇后病歪歪地倒在榻上,脸上还带着因为剧烈咳嗽而泛起的潮红。
瞧见殷绥过来行礼问安,她也只是懒懒地摆了摆手。
殷绥坐了不过一刻,就见有宫女端着汤药过来侍奉。
「娘娘,该喝汤药了。」
来人正是昨儿夜里他见到的那位羽棠。
皇后先接了药,瞧见是她,忙喝道:「怎么是你?竹苓呢?」
「竹苓姑姑去尚衣局了。」
「奴婢刚熬了药,见竹苓姑姑和丹栗姑姑都不在,就自己端了过来。」
皇后摆手:「好的,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绥儿也下去吧,都说了这几天让你别来平安了,可别把病气传给你。」
殷绥应了声,也跟着退下了。
离开前他特意又看了那个宫女一眼——他分明能感觉到,刚才那宫女瞧见他时的紧张。还有她侍奉汤药的规矩,瞧着也十分娴熟,不像是第一回的样子。
他想到宁遥对他说的话,眉心微皱。
*
皇后这病一病就病了小半个月,朝堂上对此事的议论从未停过,都说是祖先预警,非是吉兆。
直到半个月后,平定西北战事的大将军江照身体痊愈,硕武帝加封其为正一品征西大将军并有意在宫中设宴款待以示荣恩后,人们才转而恭贺起陛下的圣明、大将军江照的年轻有为来。
这江照说来也是个传奇人物,无出身无背景,却在从军之后短短五年频频立功,爬到了车骑将军的位置。此番西北战事更是立了头功,官至骠骑将军后又被硕武帝加封为正一品征西大将军。
一时间朝堂上下喜气洋洋。
连殷绥脸上都多了丝喜气。
——人们只知『江照』无出身无背景,全靠自己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死里逃生,才换来的将军之位。
可殷绥却清楚,江照是他的表舅舅,是他伯祖父年轻时与娼妓春风一度后生下的私生子。他伯祖父因为这件事情累了名声,向来不喜这个孩子,连江家的族谱都不让他上。
江照虽在江家长大,却受尽鄙夷,只有殷绥的母亲江靖柔怜惜他孤苦,常常去看他,给他送些衣服吃食。
殷绥有心想见江照一面。不仅为了江家,更为了他自己。
江家『谋逆』一事一直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头。
江家世代从军,三代五将,战功赫赫,又世代忠君,只愿盛世清明。
他不相信江家会突然谋逆,更不愿自己母亲连死都背着『逆臣之女』的名号,连自己也受了牵连,失了母家的支持,在宫中步步维艰。
只是这见面的时机……
硕武帝盛年已过,渐渐开始有些懒政倦政,可对于兵权向来是极为在乎的,更忌讳皇子们私结边关将领。
殷绥思索了会儿,又想到宁遥和羽棠见面的场景,心生一计。
他叫全顺打探了江照入宫述职的具体时间,又求了宁遥在江照进承明殿前找个时机截住他,给他带个口信儿,就说请他在三日后前往京郊的茶楼里,共商大事。
为此,他特意选了个合适的时机对她再三嘱托——
「姐姐,此事事关重大,阿绥身边实在没有可信之人,只能拜托姐姐帮我这个忙了。」
「我把自己的性命都交托在姐姐身上,姐姐可一定要替阿绥做好。」
他直直地望进宁遥的眼里,一双黑润润的眸子里暗流涌动。
姐姐,你可千万千万……不要骗我。
第 4 节 为什么要骗我
江照入宫述职后的第二天,殷绥便等到了皇上的召见。
前来召他的太监步履匆匆,满脸急色,见到他后还凑上前提点了句:「九殿下,皇上今日心情不好,您待会儿可得小心着点儿。」
殷绥心下一沉。
他瞧着身边眉心蹙起,满脸紧张的宁遥,神色复杂。
「等我回来。」
*
殷绥来到承明殿时,硕武帝正端坐在椅子闭目养神。
地上还有茶渍和还未来得及打扫的茶盏碎片,看起来似乎是真的动了大气。
「父皇。」
殷绥垂眼,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礼还未行完,就见硕武帝猛地睁开眼,抓起身旁的茶盏狠狠一掷。
殷绥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血从他的额头缓缓流下,如玉的脸上多了抹艳色。
他举止从容,面色平静,行完了剩下的礼。
「父皇,不知儿臣犯了什么罪?」
「不知?」硕武帝冷笑一声:「你可知私交边关将领可是大罪?」
果然如此。
殷绥还记得宁遥答应她时的模样,她说得信誓旦旦,眼神干净而笃定。
怎么就……骗了他呢?
他垂眼,眼里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墨色,心里是无限的讥讽。
好在他并没有真的去赴约,而是在承明殿外,光明正大地约了在狩猎大会上请教骑射,到时候再约定私下会谈也不迟。
也不知她是太傻还是太过相信他,他一说便信了。
也不想想,一个皇后宫里出来的宫女,连个像样的信物都没有,冒冒失失说自己是九皇子的人,约边关将领见面、商谈要事,别人又怎么会信呢?
「儿臣没有!」他说得坦荡。
「儿臣敢对天发誓,儿臣从未与江大将军私下见过面!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更何况,儿臣与江大将军素未平生,无亲无故,又有何要事可以商谈?」
大渊向来信奉鬼神之说,见殷绥如此起誓,硕武帝的脸色微霁,可不过一瞬又沉下脸来,冷笑了声:「那可不一定,江照毕竟是从西北一带出来的,之前江家也在西北带过兵。」
「这万一你若是起了些别的什么心思……」
硕武帝说着,冷笑了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扔到殷绥面前,「你好好瞧瞧!」
殷绥打开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
这封信……的确是他给江照写的,就在前些日子,他在皇觉寺里诵经念佛的时候。
那时候江照刚回朝不久,身子并未痊愈,他便写了这封信,托人送到他府上,一来是表示慰问,二来也是希望能等他伤好之后可以出来见上一面。
因着是第一次写信,他也害怕出纰漏,只写了些关心慰问的话语,还有一些他母亲曾教给过他,她和江照之间的「暗语」,并没有署任何人的名字。
而这一封信,的的确确是他写的,却明明白白署上了他和江照的名字,还模仿他的字迹,添油加醋地写了些别的内容。
例如,询问江照是否了解江家谋逆一事。
私交边关将领本就是大罪,再加上谋逆旧案,桩桩件件,都是要了人脑袋的大事。
殷绥依旧保持跪着的姿势,脸色惨白,脊背挺直。
……知道这封信的人,只有他和宁遥。
「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若儿臣说这封信是有人故意要冤枉儿臣呢?」
「冤枉?那你倒是说说有谁会故意陷害你!皇后吗?」
「你一回宫,皇后就挺着病体为你说话,安抚官员!朕和皇后,事事为你,可你呢?还是说,你的意思是朕故意冤枉你?!」
「你可真是寒了朕的心。」
「父皇!这封信的确去儿臣写的不假,可是父皇,这封信是儿臣在寺庙时一时贪玩,与友人写下的,并不是如信上所说,写给江大将军的。至于信上说的其它的事情,更是莫须有。」
「先不说江家一事本就是板上钉钉,父皇英明,断不会出错。就单论这封信上的内容——」
「退一万步来说,儿臣若真是有心想探听江家旧案,也断然不会这样明晃晃地写在信上,给人留把柄。」
「再者,江大将军乃陛下的肱骨之臣,儿臣又与将军素昧平生,且不说大将军愿不愿意见我、愿不愿意信我,儿臣但凡长了脑子,也不可能如此冒失。」
「还请父皇明鉴——」
硕武帝依旧冷冷地看着他,满脸的不信任。
殷绥垂眼,捏着信的手微微泛白。
他仔细瞧了又瞧,突然目光一凝。
信上新添的字,笔迹瞧着倒是和他的一模一样。只是这墨迹……
他在寺庙里,用的是最下等的宣纸和最下等的墨,写字时墨汁会顺着纸的纹路微微渗出。
而新加上的字,因为纸的缘故也有渗出,只是这渗出的程度细看之下还是与旧字有略微的差别。
殷绥想着,忙站起身来,拿过桌上的茶盏,沾了几滴水洒在信上……
所有的字都晕了开来。
只不过新字和旧字,因为用的墨汁不同,晕开的程度也不同。
「你这是做什么——」硕武帝呵斥道。
殷绥双手捧着信呈到他面前。
「父皇您看……」
真相一目了然。
*
硕武帝高坐在殿上,冷眼瞧着这个孩子。
他向来聪明。
早年间太傅就夸过他聪慧,是天纵之才。
只是太聪明,终究不是好事。
就比如现在。
殷绥抬起头来,问:「敢问父皇,递这封信给父皇的人呢?儿臣有罪,不该起了玩心,在寺庙内便私下与友人相约,那递这封信给父皇的人呢?」
硕武帝蹙眉。
这封信是皇后递给他的。
他去皇后寝宫的时候,瞧见皇后正对着这封信抹眼泪。
她瞧见他来了,便慌忙把信藏起来,等他再三询问后方才拿出来,又一个劲儿为殷绥开脱,说他年纪尚小,难免会做些糊涂事儿。
他沉下脸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其实他又何曾不知道皇后动机不良?
只是单凭一封信定不了她的罪,她也可以推说是别人捣的鬼。
更何况,就算真的是她犯的事,他也不能动他。
燕家是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现在也还没有能力和心力去动她。
「你只要记得,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守好自己的本分,其它事情事情父皇自会定夺。」
「儿臣知道了。」
殷绥叩首。
这便是天家。
前几日还把他带在身边,口口声声说「是父皇亏待了你,日后定将好好弥补我的皇儿」。
可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开始敲敲打打。
天家无情,他早便知道。
*
殷绥回来时正是夜里。
夜色微凉,天空还下着雨,淅淅沥沥。
他是被人抬回来的。其实事情澄清之后,他本不必受罚,顶多也只是因为顽劣,小惩一下。
是他自己为了不打草惊蛇,以性情顽劣、礼佛不诚为由,生生请了这顿罚。
他刚刚回宫,根基不稳又前有狼后有虎,只有先示弱,让背后的人放松警惕,再徐徐图之。
宁遥一直等在景福宫门口,瞧见他被人抬回来,连忙上前。
「怎么回事?」
「不是罚跪吗?怎么就成这样了?」
把殷绥抬回来的太监接话道:「这承明殿外的石子路最硬了,殿下又是个实心肠的,生生跪了一个下午呢!这伤还算好的了。姐姐日后可一定得悉心照顾着,否则恐怕日后落下病根。」
宁遥忙点头,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似乎想要透过这身衣服瞧见他里头的伤势。
殷绥也在瞧着她。
他发了烧,瞧着她的模样也恍惚了起来,只有她那双含着紧张和担忧的眼睛,直直地撞进他的心里。
他最喜欢的,就是她这双眼睛。
瞧着干净温暖,不染凡尘,像冬日里初下的新雪,又像是三月间的暖阳。好像这世俗的欲望和纠纷,都与她无关。
可是就是这样一双眼睛,骗了他啊。
是怕他死在宫外,身边又只有皇后的人,没办法把自己摘出去吗?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皇子,虽说是个不受宠的、命贱,可只要是死了,她们便脱不了干系,再不济也要治她们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
所以才大费周章地对他好,帮他回宫,让他信任她,再骗他、背叛他。让他能死在皇帝手上,也免得脏了她们的手。
殷绥想着,不自觉轻笑出了声。
宁遥一脸奇怪:「你笑什么?」
「伤成这样了你还笑?!」
「没什么,」殷绥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姐姐着实辛苦。」
「这样大的雨,姐姐还在殿外等我,着实辛苦。」
「阿绥有姐姐等,再疼再累也算不得什么了。」
宁遥:「……」
殷绥还是平时的模样,凤眼上挑,双目含情,看着她时眼神深邃又专注,还带着丝明晃晃的依赖,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两人一起进了屋。
殷绥坐在床上,屏退众人,只留下了宁遥。
宁遥也在床边坐了下来,垂眼瞧着他腿上的伤。
他的两个膝盖已经全肿了,又红又青又紫,上面还渗着血丝,瞧着好不慎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罚跪了?」
她拿起毛巾细细替他清理伤口,动作又轻又柔,似乎在对待什么珍宝。
殷绥瞧着她的动作,忽然想到椋城寒冷的冬夜和滚烫的汤药。
他想到那句混着血腥味的「别怕」,想到皇觉寺里除夕夜的灯火,还有她向他伸出的手……
他这才发觉,原来他对于这些事情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毫不在意。
他垂下眼笑了,笑得清且淡,像是寒风中逆风飞舞的蝴蝶。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句,「姐姐,我似乎从未问过你,姐姐究竟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宁遥微微一愣。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系统需要啊!她也是被逼的啊!
当然,她自己也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她是有些心疼他的。
可是话不能这么说……
宁遥犹豫了,擦药的手也一顿。
她不想骗他。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填,更何况…….
她想了想殷绥的演技,又想了想自己的。
还是算了吧,别出来丢人了。
她本来也不想骗他。
宁遥问:「阿绥,你相信我吗?」
殷绥微笑颔首,瞧着是和平时一样的乖巧。
「我自然是相信姐姐的。」
宁遥也笑了,很快又正色下来:「阿绥,我不想骗你,可是我的确有我不能说的理由。」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绝对绝对不会害你。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殷绥的眸子一点点暗了下来,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
他是不是该谢谢她连骗也不愿意骗他?
也是,她和他本就是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他的存在本就损害了她的利益。
他们连利益都不相连,他又怎么能期待她付出真心呢。
就算真的有真心,在利益面前,也是不值一提了。
这世界上,真心不可靠,只有利益才永远可信。
殷绥微笑着,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不管姐姐说什么,我都相信。」
*
殷绥这回伤的着实不轻。
太医给他开了不少伤药,口服外用,样样都有。就连皇后那边,也送来了不少补药。
宁遥日夜照顾,熬药换药喝药,从不假手于人。
「该喝药了。」
她端了碗熬好的汤药到他床前,突然忆起在椋城时也有一段这样的日子。
那时候她端来的药,殷绥从来不直接喝,一定要拿了银簪试了才肯喝下去。
哪像现在,刚送来就直接接了过去。
殷绥把药往嘴边送,却在唇前停了下来。
白盏红唇,长睫微颤。
他抬眼瞧着她,撒娇道:「姐姐,这药……又烫又苦。」
宁遥瞧着他的模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她端着药搅了搅,又吹了吹,递到他唇前。
殷绥上下唇碰了碰,很快往后一躲,苦着脸撒娇道:「姐姐,你尝尝这药,真的太苦了。」
宁遥有些奇怪。
虽然她能感受到殷绥对她的依赖,也习惯了他平日里有意无意地示弱,可她更知道,他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他是未来的暴君,有心机有城府够狠辣,从来不是不能吃苦的人。
现在这样黏腻地撒娇,还是头一回。
宁遥皱了皱眉,有些狐疑地尝了一口。
的确是有些苦。
她又递到殷绥面前。
他还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却没有再抱怨什么,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喝了个干净。
*
朝阳宫。
皇后半倚在塌上,褪了满头的珠翠,命宫人给自己按摩。
温热的手指柔柔地按在头上,可她心里的躁意丝毫没有缓解。
自殷绥从承明殿回来,她每天都有些头疼——她把不准皇上对殷绥是和什么态度。
若说他动了大怒,殷绥又只是跪了几个时辰。
说他没动怒,可这信上的内容,的的确确够他死上一次了。殷绥也实实在在挨了责罚。
那天承明殿的事,皇上一个字也没透露出去。
她一问起,他就冠冕堂皇地说上几句,宽慰一番,把她搪塞了过去。
宫里这么多皇子,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殷绥。
她是良妃的孩子,良妃在时,便宠冠后宫,夺了皇上所有的宠爱和目光。
就连他的孩子,也和她一样讨厌,年纪明明比她的小七还要小,却处处压了他一头。
她想到他,就想到良妃还在世时的光景,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明明她才是皇后啊!凭什么还要忍气吞声,事事顾及着她?!
皇后想着,又捏了捏眉心:「去,帮我把七皇子叫过来,就说我有点事情要吩咐他。」
*
宁遥最近也有些头疼——她觉得殷绥越来越古怪了。
虽然他还是和之前一样一口一个姐姐,脆甜脆甜的,有事也会与她相商,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可宁遥还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所以你到底觉得有哪里变了?」系统问。
宁遥想了想:「你不觉得他最近有点太黏人了吗?」
还有就是……虽然之前他也有很多的次刻意撒娇示弱,可她能感觉到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哪里怪,她也说不上来。
大概就是那种……女人总能很容易发现自己对象是不是出轨了的直觉吧。
这么一想,宁遥觉得更怪了。
但怪的不是殷绥,而是她自己。
系统沉默了,然后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了一个白眼emoji表情。
「姐妹你有点凡哦。」
宁遥:「……」
果然这个系统不太靠谱的亚子。
*
很快便到了三月三。白日渐长,万物生春,正是狩猎好时节。
三月三是皇家的狩猎大会,更是每年一次的盛会。
所有王宫贵胄齐聚京郊的狩猎场上,共同狩猎,比拼骑射。
这样的日子,宁遥当然想去见识一下,更何况,她前两日刚见了羽棠。
自从殷绥从承明殿回来之后,羽棠就一直躲着不见她。好不容易见了,又是一副支支吾吾、连看也不敢看她的模样。
宁遥皱眉,在她的再三追问下,羽棠总算开了口。却只是含含糊糊地提了一句狩猎大会,连话也不说完就跑开了。
「紫芙,过些天的狩猎大会……你一定要小心些。」
宁遥直觉有猫腻。
可她刚跟殷绥提出要一同前去,就被他给拒绝了。
殷绥依旧是那副乖乖巧巧、眉眼含笑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丝毫不容人拒绝。
「姐姐,猎场危险,刀剑无眼的,姐姐就算去了也只能待在营地里做些杂活。」
「疲累就罢了,我怕只怕营地里人多口杂,姐姐若是去了,一个人在营地里遇上皇后或者七皇子的人恶意刁难,那才叫阿绥放心不下。」
「不若待在宫里,等着阿绥给姐姐猎只狐狸回来。」
宁遥没办法,只好应了。
然后……扮成小太监悄悄跟来了猎场。
狩猎大会果然不愧是一年一度的盛世。参与人数众多,箭矢声,奔马声,欢呼声,响作一片。
一大早硕武帝就带着四皇子、七皇子、九皇子等人共同前往猎场深处狩猎,还说要把今年西凉新进贡的珍宝赏给狩猎最多的人。
宁遥站在营帐外头,兴冲冲地瞧着这一切。
从来了猎场开始,她就在注意殷绥的消息。
最开始能听到他猎了多少多少野兔、狐狸,到后来,什么也听不到了。反而能瞧见
不少达官贵人陆陆续续回营。
再之后,皇上一行人也浩浩荡荡地返回了营帐,可队伍里却始终不见殷绥和七皇子的身影。
宁遥心中闪过了丝不好的预感。
她正想着,有侍卫传来急报。
「皇上,猎场西南方向发现了大量血迹和猛兽脚印,我们在现场还找到了七皇子殿下和九皇子殿下的衣物和玉佩。」
「七皇子殿下在林中被人发现,人已晕厥过去,身上有多处血迹,正被送往营帐医治。」
「九皇子殿下不见踪迹,生死未知。」
宁遥的腿一软。
她就知道危险!
她慌忙上前拉住那侍卫的衣袖,连声音都是抖的:「侍卫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侍卫瞧她一眼,挣开了手,颇为不耐烦地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宁遥整个人都是懵的,直到被人挣开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还有系统这个外挂。
「系统!你能查到殷绥的位置吗?」
系统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是刚睡醒。
「你慌什么,不就是不见踪迹嘛。」
「殷绥可是未来的大BOSS,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掉。我给你查查啊。」
系统说完,沉默了几秒,然后蹦出一句惊天彻底的「卧槽」。
「殷绥的生命力在不断下降……」
宁遥:「……」
「他的位置,告诉我,快!你有什么回血丹之类的东西可以给他吗?」
系统弱弱道:「那个……我不能告诉你,这个得拿积分来换的。你现在任务进度还没达到规定数额,没有积分可以换……」
「我也没有什么回血丹,伤药倒是有不少,只是你没有积分……」
宁遥:「……」
她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道:「可以赊账吗?你再不给我,万一这人要是没了,我们就都没了。」
系统这才犹犹豫豫地给了她。
*
这狩猎场其实是京郊的一个森林,围了一块出来作为猎场。猎场外围地势险峻,东边有悬崖峭壁,西边有原始密林。
殷绥就在西北边的一个山洞里。
这一路宁遥走得很难。
密林里道路崎岖,到处都是小半人高的杂草、葱葱笼笼的巨树,还有很多飞虫蛇蚁、伏鼠潜狐。
她一个人都要怕死了好吗!
手上、身上被蹭破划破摔破了好些个地方,她也顾不上管,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找到殷绥。
好在有系统给她提示,能帮她躲避各种蛇虫野兽,还有同样来寻找殷绥踪迹的刺客们。
她也想过要找侍卫一起过来,可营地里人多眼杂,她也不知道哪些是好人,哪些又是想要了殷绥命的人。
更何况,她连多问一句别人都不耐烦,贸贸然开口又有谁会信呢?!
她只能自己走。
她越靠近山洞,越能看到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宁遥瞧着心里直跳,这样看,殷绥一定受了很重的伤。
她一面小心处理着血迹,一面往山洞方向走。
好不容易到了山洞,刚迈进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瞧清山洞的样子,脖子上便忽地一凉。
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殷绥站在她身侧,紧抿着唇瞧着她,平日里的乖巧和顺早已不见,上挑的丹凤眼里尽是冷意。
第 5 节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的
宁遥整个人都懵了,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吓得她声音都抖了:「阿绥,是我呀,你干什么?!」
「是姐姐呀。」殷绥也跟着笑了,可手上的刀却丝毫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该我问姐姐才是,姐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遥定了定神瞧着他。
他的状况看起来很不好,满脸的血污混着泥块一起凝结在脸上,原本白净如雪的脸上黑一块灰一块。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依旧能看到脸上透出的异样的红。
宁遥皱了皱眉,下意识想伸手摸摸他的额头。
「你又发烧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殷绥眸光一闪,偏头躲了过去,手里的刀却是往里推了推,霎时绽开了星星点点的血花。
「不准动,再动我就直接杀了你!」
宁遥吃痛地嘶了声,眼睛也眯了起来。
他扯了扯嘴角:「我怎么弄成这样的,你还不清楚吗?」
「我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
宁遥:「……」
这都什么跟什么,绕口令呢搁这儿。
她叹了口气。
殷绥却笑了,以一种近乎温柔缱眷的神情瞧着她,缓缓道:「姐姐,我不是说过吗?姐姐是我的人了,为什么还要背叛我呢?」
「皇后也真是没用,现在还派你过来,是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还是以为我会心软呢?」
他笑得眉眼弯弯,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凉薄,似乎下一秒就会割破她的脖子。
宁遥皱眉:「你以为我是皇后的人?」
殷绥瞧着她,没有说话,可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洞穴里光线昏暗,现下虽正是午后,艳阳高照,可密林里郁郁葱葱的树早已把阳光遮了个干净,只余下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打下来。
殷绥又站在山洞里,逆着光,脸上明明暗暗,像是从修罗道爬上来的恶鬼,又像是堕了魔的佛陀。
宁遥一个劲儿地往后缩,身子死死抵着身后的石壁:「阿绥,你听我说……」
话刚开口,她脑子里骤然响起一声惊叫——
「遥遥,快!那些刺客发现了殷绥的踪迹,现在正朝这边过来了!」
宁遥:「……」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系统还在她脑海里继续嚎:「嘤嘤嘤,快点啊宝贝,你能死殷绥不能死啊!他死了我们就都完了……」
宁遥:「……」
她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破烂系统,别的系统金手指一堆堆,它倒好,遇事只会嚎。
宁遥叹气,也不知道哪来的胆,伸手飞速地抓住殷绥握着刀的手。
这一碰才知道他烫得吓人,身子也虚得厉害。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皇后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阿绥!」宁遥皱眉,「你就信我一次。」
「更何况我现在的命都握在你手上,你拿刀制住了我,若是他们来了,你一定会第一个杀了我不是吗?」
「我这也是在保我自己的命。」
殷绥半眯着眼瞧着她。
宁遥现在的样子也算不上好。脸上沾了不少泥污还有汗水,连额前的发丝都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明明是狼狈极了的模样,神情也依旧鲜活,充满了生机。
那双眼睛即使在山洞里也,也干净明亮,像山间缓缓流过的清溪。
他沉默了一瞬。
宁遥眉头皱得更紧。
「快呀!再晚就来不及了!」
「张嘴。」
宁遥一愣,乖乖按他说的做了。
殷绥从怀里掏了颗药丸出来塞进她嘴里,见她什么也不问就乖乖地把药咽了下去,神情这才和缓了一点,却依旧冷着声音道:「这是致命的毒药,你若是骗了我……」
「哎呀,知道了。」
宁遥胡乱点了几下头,拉着殷绥跑了出去。
「我们往东边跑。」
她拽着殷绥跑了一阵,见他一直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步子踉踉跄跄,这才皱着眉重新打量了他一番。
他的腿受伤了,伤口虽然拿碎布包扎了番,可包扎得十分草率,刚跑了这一小会儿伤口又开始不断往外冒血,不过片刻就把布给染红了。
「放心,死不了。」殷绥瞧着她的目光,神情微微一顿,步子却是停也没停。
宁遥叹气。
她把他拽住,三两下扯开了他腿上的碎布,又拿出从系统那儿赊来的伤药重新给他包扎。
「你这样跑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要被发现了。」
宁遥蹲下身:「快上来,我背着你跑。」
她话虽说得轻松,可这人一上来,宁遥才知道这活一点儿也不轻松。
她从未背过人,就算在古代当宫女,那也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近身丫鬟,从未干过粗活重活。
殷绥再怎么瘦小,十一二岁的孩子,再怎么样也有五六十多斤,她跑了一段时间,已经开始气喘吁吁了。
殷绥瞧着她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紧紧抿住了唇。
宁遥却笑了,她一边小喘着气一边转过头来对他说:「阿绥,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轻一些。」
*
密林里道路险阻,茅草、泥泞、荆棘、碎石、飞虫、走蛇……处处都是危险。
宁遥背着殷绥,从最开始的疾跑,到后来的小跑,再到后面的走一步喘三下。
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殷绥的状态也越来越差。
他身子越来越烫,呼吸也越来越微弱,好在意识还算是清醒。
宁遥急得不行,走几步就转头看看他。
「阿绥,你还好吗?你伤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少女说罢,又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来。
「我这里还有些伤药……」
殷绥摇头,又想到她看不到,开口道:「没用的,是毒。」
他中了皇后等人的圈套,在逃亡过程中被刺客用沾着毒的暗器伤了腿。
今日在猎场狩猎时,他同七皇子等人追着一只罕见的银狐往猎场深处跑,却在周围发现了大量凌乱的巨型猛兽脚印和潮湿的动物粪便。
瞧着那脚印像是棕熊还有老虎。
这猎场里很少会出现巨型猛兽,更何况每次狩猎大会前都会有守将排查情况,提前清除猛兽。
他直觉有诈。
又见七皇子自告奋勇请命,让四皇子先带一队侍卫护送父皇回营帐,再由他和殷绥带着剩下的侍卫,去西南方的虎威大营找御林军统领调动兵马,护送猎场中的贵胄们安全回到营帐并清除猛兽。
他心下更加不妙,奈何四皇子和七皇子串通一气,你唱我和,父皇也直接下了令。
他只好带了自己的侍卫暗中防备。
可没成想他们居然这么狠,在猎场里埋伏了不少刺客,还把他带着的那队侍卫杀了个干净。
好在他命大,一路制造路障逃了出来。
殷绥垂眼。
可这些事他都不想告诉她。他现下毒发,脑子昏昏沉沉的。
他瞧着身下的少女。
她皮肤白,这一路跑下来,脸蛋红扑扑的。她跑得十分专心,连脸上被树杈划破了几道伤口都不知道。
他又瞧向她的脖颈。那里伤口已经凝固,可暗红色的血痂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怎么瞧怎么刺眼。
到现在他也明白了,她若真是皇后的人,这一路上早就有无数个机会可以杀了他。
更恍论她一路尽心尽力地护着他逃跑。
殷绥伸出手,却在将要碰到她伤口的时候缩了回来:「姐姐,疼吗?」
宁遥愣了愣,转过头对他扯出一个笑来。
「阿绥啊,我是想骗你说不疼的,可是你知道,我向来最怕疼了。」
「所以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殷绥沉默着点了点头。
*
密林里的夜格外难捱。
春日里昼暖夜寒,夜晚的风最是冻人,带着潮湿的寒气,呼呼直刮,从耳边直灌进人的心底。
宁遥负重走了一天,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全身上下哪哪都痛,尤其是腿,到处都是被荆棘划出的血痕,每走一步疼得都像是被针扎一样。
比这更糟的是殷绥。
他中的毒已经彻底发作开来,整个人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体温却是烫得吓人,连意识也是时清明时糊涂。
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殷绥放下来,又在河边取了些水喂给他,帮他敷额头降温。
她从系统那儿拿了解毒的药喂给殷绥,可系统说这毒药性强劲,他又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再加上殷绥流血过多,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晚了。
殷绥强打着精神,看着宁遥为他忙上忙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姐姐,你也坐下来歇一歇吧。我没事的,真的。」
宁遥紧挨着他坐下来,两个人靠在一起取暖。
这一坐可不得了,之前强撑着的时候感觉还行,现在一坐下来,身子的疲痛一股脑地袭来。
宁遥深呼吸了几口气。她怕自己睡过去,更怕殷绥睡过去,干脆就就拉起他的手同他聊起天来。
「阿绥,我们来聊聊天吧。」
殷绥瞧着她。
「阿绥,你小时候……」
话刚开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累了一天,连脑子也浆住了。
好在殷绥也不介意。
他现在反应有些迟钝,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听了宁遥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轻笑道:「我们还是说说姐姐吧。」
「我啊。」
宁遥呆了呆,从身边拔了根草放在鼻尖轻轻嗅着。
鼻尖是清甜的青草香,头顶是漫天的繁星,耳边还有窸窸窣窣的虫鸣声。
圆月被云朵给遮住,只透出一个小小的角来。
宁遥突然开始想家。
她指着天上说:「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星空。」
「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很难看到这么多的星星。那里和这里也不一样……」
「阿绥,我想回家了。」宁遥说着说着,眼里突然开始泛起了泪光。
殷绥牵着她的手一紧。
「那以后我带姐姐回家看看。」
宁遥摇了摇头,用力把眼里的泪花眨掉:「回不去了……」
说着说着她又转头看向殷绥,径自笑开:「除非啊,阿绥以后都乖乖的,做一个……明君。」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很轻,轻到刚一开口就散了。
「姐姐你刚才说什么?」殷绥问。
「也没什么。」
宁遥扯了扯嘴角,又说起了别的。
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更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在听。
到了后半夜,殷绥的情况更加不妙起来,连呼吸都是滚烫的,可人却一直在喊冷。
「姐姐……我好冷……」
宁遥没有办法,她不敢生火,只能把外衣脱了披在他身上,抱着他给他取暖。
毒发作起来最是难捱。
浑身一下子热一下子冷,热的时候整个人像是在火炉里烤着,冷的时候又如坠冰窖。
殷绥打着寒颤,只觉得身旁的人真是暖和,像冬日里的小火炉,他不由又贴近了些。
「姐姐,你真暖和。」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楚了,连她的样子也看不真切了,只能感觉到少女温热的体温、她身上的桂子香还有她又清又脆的语调。
「姐姐,你说我们会死吗?」
「别瞎说。」宁遥瞪了他一眼,却是连自己也不敢回答。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死的。」
「姐姐,我一直没问你……为什么你能知道我在哪儿,知道哪里有刺客,就好像……」
殷绥说地很难,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好久,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咳得眼里都浸满了水光。
因着发烧,白玉般的脸上透着异样的潮红,眼尾也晕着一抹桃红,又脆弱又美丽。
「姐姐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
他忽地抬头,粲然一笑。
「之前是我怀疑错了姐姐,以后不会了。」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殷绥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了。
虽然身子还有些发烫,却不像刚才那样骇人了,脸上的潮红也一点点褪去。
人还是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可暂时总算是没有生命危险了。
宁遥把他背在背上,加快脚步朝出口走去。
「我们得快点了。」她道。
这密林里危机四伏,虽然有系统指路,可留在这里总归是不安全的,她从营地里带来的吃的这一路上也被吃完了。
终于,眼瞧着快到了密林出口,宁遥刚要松口气就听见系统道:「宁遥,现在不能过去。」
「皇后见刺客们找了一晚还没有消息,又派了些人在各个出口处蹲守。」
「你们现在过去,只有死路一条。」
宁遥脚步一顿。
「这么重要的消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系统委委屈屈:「早告诉你也没用啊,密林里又没有侍卫,难不成你还能不出去了不成?」
「怎么了姐姐?」
殷绥察觉到她的异样,也跟着一顿。
「前面……有埋伏。」
宁遥艰难地开口,带着殷绥躲进了树丛后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皇后既派了人过来,不等到人定然不会罢休。
殷绥的毒刚解,再加上流血过多,正是需要好好修养的时候。他们现在没有粮食也没有药,再等下去先被熬垮的肯定是他们。
宁遥想了想,问:「阿绥,你现在还有力气跑吗?」
殷绥愣愣地瞧着她,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随即瞳孔蓦地一缩。
他慌忙抓住她的手腕,颤抖着声音问:「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换上我的,待会我把刺客引开以后,你就往营地里跑,记住了吗?」
「不要!」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宁遥摸了摸他的头,轻叹一声:「阿绥,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们……我们可以等,父皇肯定有派侍卫在寻我们,能活下来的……不要走好不好……」
宁遥别开眼,不忍告诉他侍卫误以为他被猎场的猛兽所伤,根本就没有往密林里找。
「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他向来是最会装模作样的,也一惯清楚自己的优势,一双上挑的丹凤眼含着水光,透着情义时那叫一个欲语还休,我见犹怜。
可是现在他连装也装不出来,连笑也笑不出来了,只是固执地抓着她的手,一遍遍告诉她不要走。
他头本来就沉,恍恍惚惚间更是连她的样子也看不真切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对着他笑。
「阿绥你听我说,」宁遥又叹了口气。
「我们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若是没有援兵,等下去也只能被耗死。」
她对上他的眼,神情突然变得难得的严肃。
「更遑论我们若是被皇后的人找到了,我们两个人都得死。」
「还是说,你真的想死在这里?」
殷绥身子一僵,理智慢慢回笼,紧握着宁遥的手也松开了。
是啊,他绝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他刚刚回宫,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可是……
宁遥这才又笑了,笑容清澈明亮,一如椋城时的那个晚上。
「阿绥,一个人活着,总比两个人都死了的好。」
「记住了,你先乖乖待在这里。我把他们往反方向引,等我引开了他们,你再往营地跑。」
殷绥无力地垂着眼,像是没听到似的,却在她起身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手。
他想做些什么。
可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以做些什么。
他是绝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的,他还有太多太多事情没有做,还有仇没有报,他母亲的,他的……
他被人欺辱多年,尝够了弱小的滋味,发誓要站在权利的顶尖,手握重权,遥遥俯视着众生。
一个婢女的命而已。
一命换一命,该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就算她不提他也应该这么做才是。
他抿紧了唇,身上的冷意又重了些,胸口却酸胀得难受。
他尝过苦,尝过痛,却从未尝过这般滋味,一时竟有些迷茫。
宁遥反握住他的手,安抚似的用指腹摩挲着,眼神沉静而从容。
「阿绥,你相信我吗?」她突然开口。
「我是不会死的。」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因为啊!」
宁遥笑了笑,眉眼弯弯,像天边升起的一抹弯月。
「我是上天派过来保护你的……嗯…….用你们的话说,大概叫女菩萨吧。」
「所以啊,我是不会死的,我们以后还是会再见面的。」
她说罢,也不等殷绥再反应,直接从地上捡了几颗石子用力往前方一扔。
等系统告诉她已经有几个刺客追过去了查看后,她才弓着身子往另一边跑去。
这一天一夜下来,她早已力竭,现在能撑着也不过是全靠一股子毅力。
只希望能再撑久一点儿罢。
跑之前,宁遥转头最后看了少年一眼。
少年还是那副模样,斜躺在树下,垂眼抿唇,黑色的长发因为这一路的奔波早已披散下来,额头上也沾了不少零乱的碎发,婆娑的树影打在脸上,一副乖巧又冷淡的模样。
等她跑开,殷绥才撑着树干缓缓站起身,他依旧垂着眼,连看也没往宁遥的方向看一眼。
他头晕目眩,脚步发虚,就狠狠咬了口舌尖。浓浓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巨大的痛楚也让他神智清明了几分。
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必须要快一些了,不能辜负了她的这条命……
殷绥跑出密林后不久,就瞧见了巡逻的侍卫。
他拿出皇子玉符,边跑边呼喊,最后跌倒在来人的怀里。
晕倒前他最后瞧了一眼宁遥的方向。
他们刚动身时天刚蒙蒙亮,万籁俱寂,天地间是一片朦胧。
而现在,天光大亮,春日日头毒辣,刺得他眼底泛酸,再睁不开眼。
……
殷绥做了个梦。
自他母妃故去后,他便时常做噩梦。
梦里有长乐宫滔天的大火和黑烟,有母妃羸弱而苍白的脸,还有隐在罗帏后,男人凉薄又绝情的眼神。
他在梦里一直跑。
而这次,这个梦稍稍变了些。
不止他一个人在跑,在他身后,还有一个穿着淡粉色宫女服、竖着双蝶髻的人跟着他一起跑,边跑边催促着他快点快点再快点。
她的面容模模糊糊,瞧不真切。像是被水滴在了墨画上,氤氲开后只剩了一片朦胧。
他只依稀瞧见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像初春新绽开的嫩芽般充满生机,又像是冬日新落下的初雪,干净透亮。
他想回头看看,想拉着她一起跑,却始终没办法转过身去,只能听见他身后属于她的催促声。
慢慢的,那催促声一点点弱下去,接着传来的是利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所有的雕梁画栋、楼阁琼宇一瞬间化为飞灰。
大梦经年。
殷绥睁开眼,后背冷汗淋漓。
耳边是宫人们喜悦的惊呼声:「醒了醒了,九皇子醒了!」
*
宁遥死的时候其实没什么痛。
系统帮她屏蔽了五感,死亡对她来说,好像就是那么不痛不痒的一下。
要说有什么感觉吧,那肯定是愤怒。
「你你你……你既然能屏蔽我的痛觉,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屏蔽?!」
系统委委屈屈:「你也没早要我屏蔽啊!」
宁遥:「……」
所以她这么久的痛其实都可以不用挨?!想想就好气哦!
还有……大概就是……有一点难受吧。
听系统说,殷绥直至她死都没有往她那儿看一眼。
嘴上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也是个小没良心的。
宁遥叹气。
她漂浮在一片白色的虚拟空间里,问:「我是不是可以下一次穿越了?我下一次的身份是什么?」
「别急, 」系统应了声, 「我还没给你统计任务进度呢。」
系统忙活了会儿,很快便有提示音响起。
「滴——」
「恭喜宿主宁遥达成「出师未捷身先死」成就,任务进度条1%,奖励积分5000,扣除所欠积分,剩余积分0。」
「恭喜宿主喜提「穷光蛋」称号!」
宁遥:「……」
「你们这系统还带嘲讽功能的吗?当初说好的只会喊666呢?!」
系统嘿笑了声。
宁遥再睁开眼时,周围的场景已经变了。
她在一个稍显简陋的房间里,这房子瞧着已经有些年头了,木制的门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开始慢慢剥落掉色,房间里的一应器具,包括柜子、桌案等,都是最简单平实的款式,连她睡的「床」,也是随随便便在地上铺了个褥子。
好在还算是干净整洁。
屋外倒是人声嘈杂,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疼痛的呻吟声。
她推开门一瞧。
入目是森森古柏,还有歪倒在青石地上,大片的难民。
宁遥整个人都懵了。
「我这次又是什么身份?」
系统半天都没有回答,在宁遥都要以为它出故障了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魔性的笑声。
「嘿嘿嘿——遥遥!!!我们发财啦!」
「三万个积分啊!宝贝我们发财了!」
宁遥:「???」
「你不是刚刚才恭喜我喜提穷光蛋称号吗?」
系统道:「刚刚是刚刚啊,现在是现在!现在已经永庆四年冬了啊!」
宁遥眨了眨眼。
她离开的时候,才是景顺三年。
已经过去六年了啊。
第 6 节 皇子与道姑
永庆四年,这年的冬天格外不好过。
这几年,天下动荡,乱态频生。
宁遥所在的云州今年更是不太平,粮食减产,到处都是食不果腹的灾民,加上山匪肆虐,民不聊生。
宁遥这次的身份,名叫宁昭昭,是出云观里的一名小道姑,也是云州城里远近闻名的女大夫。每日不是给流民们布粥施药、包扎伤口,就是打坐修禅。
宁遥来到出云观几天,已经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日子过得倒也充实而有意义。
只是她始终有些惆怅。
距离「紫芙」的死亡过去了六年,也不知道殷绥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他也该来云州剿匪了。
今儿是宁遥出去采买的日子。
出云观收留的难民众多,每隔几天就要去采买一番。
云州的冬天总是很冷,大片大片地雪花轻轻柔柔的落下来,寒风呼啸,连呼出的气都凝结成了白雾。
这么冷的天气,路上还处处能见到无家可归的难民们。
宁遥瞧着路上这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人,实在是心有不忍,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能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群。
真正要改变的,还是这世道。
药坊前大刺刺围了一群人。
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穿着身破破烂烂的粗麻衣服,躺倒在地上,捂着腿哀嚎。
「哎呦喂——」他边嚎边拽着一个小贩的裤腿,喊道,「你不能走!」
那小贩瞧着倒是比他好些,却也是一身粗布麻衣,上面沾着不少灰尘和汗,推着个装满了蔬菜的板车。
「还有没有天理啊!你撞了我又压了我的腿,现在就想跑?」
「可怜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今就废在这里了,你得负责任,得赔钱啊!」
小贩急得不行,一边把自己的腿往回扯,一边试图讲道理:「我,我真没有啊!各位父老乡亲,求求你们给我评评理啊!」
「我好好地推着我的车沿街叫卖,这人都突然蹿出来,倒在地上,说我撞了他,把他腿撞瘸了,头也磕坏了。」
那破烂汉子也不理他说什么,就一个劲儿拽着人家嚎,反反复复就那几个词。
我,腿瘸,赔钱。
精神百倍又无赖十足。
硬是把人小贩给急的,在这冬日里也冒出了一头的细汗。
宁遥瞧着眼角一抽。
她还秦始皇,打钱呢。
她身旁有人小声嘀咕:「这个月第三次了。」
「这混子又讹上人了,这人也真是可怜见的,摊上这样的事情。」
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厉喝。
「让让,让让——」
一辆马车从远到近,身旁是云州刺史,身后是两列带刀侍卫,仪帐浩浩荡荡,瞧着有几十上百人的样子。
周围的人已经四下散开,只有那抱着人腿的破烂汉子,硬拽着不那小贩离开。
那小贩好不容易挣开了,他又「哎呦」一声,爬到刺史面前,官兵拿刀赶他,他反而一下子倒在地上,眼珠一转,抹起泪来。
「求求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草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啊……」
「我好端端在路上走着,这人推着车把我撞倒在地上……」
「我腿本来就不好,现在更是疼的厉害,怕是要瘸了。」
「可怜我上有老下有小哦……」
刺史瞧着脸都黑了,忙命人把他拉走:「有什么事之后去衙门里说!」
「再不走,就算你当街闹事!」
宁遥正瞧着,忽然见殷绥缓缓从马车走出来。
云州的冬日很冷,他一袭银灰色长袍,衣领边围了圈白色的狐狸毛。
几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容貌却没多大变化,只是长开了些,褪去了年少的稚气,多了几分冷淡,仍旧艳丽得惊人。
高鼻深目,雪肤红唇。眼还是那双上挑的丹凤眼,少了些媚态,多了些清冷。
「你方才说什么?」
那汉子见状,眼里一喜,又重复了遍。
「草民家穷,日子本来就难熬,今年收成不好,更是早就没米下锅了,可怜家里还有生着病的老人和吃不饱饭的孩子。」
殷绥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瞧着他,眼底一片漆黑。
那汉子被瞧得发慌,又挤了几颗眼泪下来,嚎道:「草民是家里的顶梁柱哟,现在腿也瘸头也疼,这日子还怎么过啊,活着还不如死了!」
殷绥这才有了反应:「你真是这么想?」
汉子一愣,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他突然笑了,声音如淌过山间的清泉,清澈而冷冽。
他抽出腰间的刀,一抬手,动作干净利落。
「那我便帮你,早见佛陀。」
温热的血溅在了他一身,连带着他脖子上那圈柔软的白色狐狸毛也被染红了一片。
红的血,白的脸,乌的发。
宁遥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汉子临死前瞪大的眼睛,还有被割断脖子后,染血又狰狞的脸。
胃里一阵翻涌。
周围是一道道的尖叫声。不少胆小的人,甚至当街尿了裤子。血腥味与尿骚味混在一起,直冲着所有人的鼻子。
殷绥神色没有丝毫动容,他侧过头,也不揩去脸上的血,反而看着身旁的刺史,微微一笑。
那笑意极飘忽,像是远处山间的新雪,透着疏朗的寒意。
「刺史大人,我帮你处理了这个刁民,你该如何谢我?」
宁遥瞧着满地的秽物和鲜血,早已忍耐不住,捂住嘴快步跑开,吐了。
跑开前,她又回头望了殷绥一眼,他站在冬日里新雪里微笑着。
洁白的雪落在他染了血的眉梢肩头,越发衬得他靡颜腻理,貌若好女.
最貌美如仙人,最诡谲如修罗。
*
回去之后,宁遥难得失眠了。
目睹了当街行刑、割人头颅、血溅长街这种事,她回来的时候腿都软得直打颤。
很快这件事就从山下传了开来,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傍晚,整个寺庙都知道了。
人们都在猜测这到底是个什么大官。
要说这世道,杀人砍头其实不算新鲜,只是这破烂汉子死的着实憋屈惨烈了些,虽有几分不当,却也没到直接身死人亡的地步。
加上现场画面着实残暴骇人,以至人人心有戚戚。
宁遥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汉子死不瞑目的脸,还有殷绥那极淡极清远的笑意。
她还记得她是紫芙的时候,他还是个瘦小羸弱的孩子,还会拉着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眼神温柔而缱眷。
怎们这一眨眼,就开始了杀人含笑不眨眼了呢?!
即便知道那人不是好人,可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系统犹豫了会儿,慢吞吞地道:「我觉得吧,不是他的问题,是你的问题。是你对他有误解。」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殷绥是有名的暴君。」
「你觉得他毫无攻击性,是因为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在你面前毫无攻击性而已。」
「就拿你死了之后来说吧,你知道背叛了他的那个小太监全顺是怎么死的吗?」
「还有那个当了他的玉佩的全福……」
宁遥沉默了会儿,翻了个身:「算了,我不想知道。」
「我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殷绥,更不知道都这样了,我还怎么去攻略他。」
系统也沉默了。
一夜无眠。
到了白天,日头升起,宁遥又像平时一样扬着笑脸,给流民们看伤问诊了。
不管怎么样,任务还是要做下去,生活也还是要过下去。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他。
宁遥再见到殷绥,是在出云观的柴房里。
傍晚,她和观里的一个小道姑一起结伴回房,路过柴房想拿些木炭回去,刚走到柴房门口就听见系统道:「遥遥,殷绥在里面。」
宁遥微微一愣,下意识止住了脚步,对着身后的小道姑开口:「阿珏,你在这儿等我吧。」
「这柴房里又黑又、乱久无人打扫,你又胆小,万一有个什么老鼠虫蚁的,还是我一个人进去的好。」
「那你小心点儿。」
宁遥应了声。
柴房昏暗狭小。
宁遥老老实实低头拾了一小篮木炭,交到阿珏手上。
「阿珏,你先回去吧,我刚想起来今儿白天观主让我过去找她一趟,正好,这天冷了,我也给她带点儿木炭去。」
说罢,见她离开,又转身回到柴房里。
按照系统说的,殷绥就躲在柴房角落里的柴堆后头。
宁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搬开角落里的干柴,刚挪开了几块,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大力往前一扯。
旁边的几块木头被这一撞,碰倒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等她再回过神来,一把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宁遥:「……」
怎么她上次离开时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刚离开不久阿珏听到声音,远远地问了句:「阿昭,你没事吧?」
宁遥咽了口口水:「没事儿,不小心碰倒了几块木头。」
说罢,又小心翼翼瞧了眼眼前的人。
他看起来很不好。
柴房黑漆漆的,只有她手上提着的灯发出昏黄的光。
即使在这样微弱的光下,她也能看到他不正常的脸色、胸口处的血污还有眼底的寒光。
——和他手上的匕首一样冷,一样亮。
宁遥低声道:「我朋友就在外面,没走多远,你若是现在动手杀了我,保不准会引来更多人。」
她放软了声音:「你先放了我,我没有恶意的。」
殷绥依旧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宁遥犹豫了一下,想着身上还有今儿白日里给流民看诊时随手塞进去的药,问:「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过了半晌,殷绥移开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抵在了她腰侧。
宁遥也没敢多说什么,小心地给他上起药来。
他伤得很重,胸口流了好多血,好几层的衣裳都给染红了。
宁遥要给他上药,就要先脱了他的衣服。
外面的衣服都还好,就是里面那层,和伤口死死黏在了一起,这若是要撕开……
她顿了顿:「我得先帮你把伤口处理干净才能上药,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她轻轻把黏住的衣服扯开,可即使是这样,也依旧扯下了半层皮。
殷绥却神色自若,只是脸色又白了两分。
「好了。」
宁遥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汗。
「不过我这里只有止血结痂的药……你还发着烧,还要吃点儿别的药才好。要不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
殷绥瞧着眼前的人,缓缓闭上眼。
从这人刚开始迈进这个门,他就一直看着她。
他看到她走进来,被他挟持,慌乱又小心地给他上药。
他流血过多,视线有些模糊,人也发着烧,连她的模样和神情都看不清,但他能感觉到,她给他上药时又轻又柔的动作。
还有……他本来是想杀了他的,从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刻,他就想杀了她。
可当他正要动手时,却意外对上了那双眼睛。
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恍惚了一瞬,等再想动手时,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怯怯地看着他,说要给他包扎。
他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架在她脖子上的手。
宁遥瞧着他半晌没反应,又补了句:「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不会告诉别人的。」
「更何况,我如果真想叫人来,刚才就直接大喊了。」
还是没反应。
她默默叹了口气,试探地推了推他的手,这一推,才发现他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宁遥:「……」
她只好叹了口气,趁着天黑,半拖半背地把人带回了自己房间里,自己则坐在地上喘气儿。
「说吧,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宁遥问系统。
「他不是奉命来剿匪的吗?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嘛……」
「我当初给你选这个身份就是因为这个。」
「殷绥是奉命来云州剿匪不假,可是你也知道,云州被刺史秦缙把持多年,早就和匪寇勾结上了,不仅这样,他还是七皇子的人。」
「这回殷绥来云州剿匪就是七皇子搞的鬼。他想把殷绥调离京城,再一把他给……」系统拖长了声音。
「现在京城里局势动荡,夺嫡之争也愈演愈烈。老皇帝的几个孩子,死的死,伤的伤,十几个皇子,就剩了五个,其中最有可能继位的就是殷绥和七皇子了。」
「也难怪他这么着急。不过嘛,殷绥也埋了后招就是了……」
床上的人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原本莹白如玉的脸上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配上脸上干了的血污、长而卷翘的羽睫,倒显出几分破碎柔弱的美来。
她沉默了会儿,拿出沾了水的帕子,一点点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又取了水和巾子,敷在他额头上降温。
屋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宁遥小眯了一会儿便起来干活了。道观里生活清苦,还有一大堆难民需要照料,宁遥一大早便穿梭在各个难民中间,给他们诊脉看病。
不知不觉中身上脸上都沾上了不少灰,额头上全是细汗也没时间管,只是随意拿绢布擦了擦便回房去了。
房间里,殷绥正微垂着眼坐在床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醒啦?!」
殷绥抬起头来。
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脸上灰扑扑的,汗水和灰尘东一块西一块地糊在脸上,连鬓角的小碎发都黏在了脸上,弯弯曲曲的。
殷绥下意识皱眉,她却丝毫不介意,冲他扬起一个笑。一双杏眼又大又亮,像山涧缓缓流过的清溪。
在她身后,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对上这双眼,他才恍惚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你没事吧?」宁遥快步上前,问。
殷绥被这突然乍进来的阳光晃了眼,再瞧时那姑娘就站在了她跟前,伸着只手往他面前探。
他下意识拔出腰间的匕首。
宁遥一愣,讪讪缩回手,后退了步,小心地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在发烧……」
「你……没事吧?」
殷绥没有回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
他受着伤,脸色惨白,睫羽乌黑,明明是单薄虚弱的模样,可眼神却冷得摄人,像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寒冰。
宁遥被他瞧得止住了嘴,手也缩了回来。
他瞧见她微微瘪了瘪嘴,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双手也随意地搭在身侧,手指头还有些紧张地蜷缩着。
她穿着身粗麻布做的道姑服,脸色也不像他京城贵女们追求的那种冷白,反而像是春日林间的蜜桃,被屋外的暖阳晒过,暖白中又透着生机勃勃的红。
一瞧就是副涉世未深的天真模样。
「这里是哪里?」
宁遥正欲答话,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腾的推嚷声,还有官兵高亢的质问声——
「你们这里这两天有可疑的人来过没有?!」
道观里涌进来一群官兵,挤在难民中间,挨个儿抓着人强问。
宁遥心下一紧,忙拽起殷绥,眼神往四周瞟。
「快!快躲起来,官兵来了!」
话虽这么说,可这房间里确实没什么好躲的地方,只有角落里,摆着三个大箱子,用来装衣服杂物,还有一些压箱底的药材药方。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眼睛转了一圈,把殷绥往箱子前推。
「你赶紧躲进去,躲到后头的箱子里,拿些东西堆在身上,待会我来应付他们。」
「这里是道观,不管怎么样他们也不敢乱来的。」
她说完便跑出了门,堵在门口问:「几位善人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官兵见是她,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冲宁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宁道长,最近有个江洋大盗逃到这边来了,有人说在道观里见过疑似的人,我们也是奉命搜查,还请您配合一下。」
宁遥微微皱眉:「这是我的房间,您带这么多人进来搜查不太好吧?」
「我知道您也为难,只是我们道观向来不理这红尘俗世,只帮扶难民,以忠义立本,行道立德,奉行众善。断然是不可能做出窝藏罪犯这种事来的。」
那官兵脸色有些讪讪,犹豫了会儿,还是对宁遥拱了拱手。
「我们不是怀疑您窝藏罪犯,只是确实有人瞧见了有可疑人在观内出现过,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得有个交代不是。」
「宁道长,得罪了。」
他说罢便对身旁的人使了个眼神。
很快几个官兵便闯了进来。
宁遥见势也只得让到一边:「既然这样,你们要查便查吧,查完快点离开。」
「那是自然。」
为首的官兵应了声,拿眼神把整个屋里扫了一圈,目光忽地一凝。
他指着床上那已经干了的一小滩血迹,问:「这是怎么回事?」
宁遥心下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显,冷声道:「怎么,我们女儿家的事情,也要跟官爷交代吗?」
那官兵这才讪讪住了嘴。
有了这一出,他也不好意思起来,陪了声笑,又命手底下的人搜快些。
几个官兵应了声,加快了动作。
眼瞧着一个官兵伸手要去翻那些箱子,宁遥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儿里。
她快步走过去,挡在箱子前面。
「官爷,你们搜了这么久,也差不多该搜够了吧?!不是我不想给你们翻,只是您知道我是个大夫,平日里习惯不太好,随手乱放东西也是常有的事,上次给你们刺史夫人看病,这过往的薄子就不记得丢哪里了……」
「还有这几个箱子,里头都是我存了好些年的药材,全是些救命的东西,珍贵得紧,这万一要是被你们翻坏了……」
「您若是要看,我打开给你们瞧就是了。」
她边说边打开了第一个箱子,果然都是些药材。
为首的官兵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打开下一个。
三个箱子都打开了,里头全是药材。
为首的官兵瞧了半晌,突然皱起了眉。
他正要上前,宁遥抢先一步抱了些药材出来给他们瞧了瞧,又『啪嗒』一声合起了箱门。
「官爷,您看也看过了,还有什么事吗?我下午还赶着下山,给你们刺史夫人看病呢。」
几个官兵对视一眼,为首的官兵还想说些什么,见宁遥态度强硬,还搬出了刺史夫人来,加之确实没查到有什么不妥的,这才冲她点了点头,大步跨出了房门。
宁遥长舒了口气,拍了拍箱壁:「人都走了,快出来吧。」
无人回应。
她正奇怪着,却见殷绥从窗外跳了进来,脸色惨白,浑身湿透地跌在地上,胸口处还渗着一大片血迹。
她吓了一跳,忙拿了块长巾,跑到他身前:「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答,只是把长巾接了过去,慢条斯理地擦着身上的水。
窗外放了一排硕大的荷花缸,水面上尽是枯败了的荷叶。
宁遥瞧了一眼就明白了。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又瞧他浑身湿透,打着寒颤,时不时还咳嗽两声的模样,只好赶紧给她拿了身衣服。
「真是……嫌自己命不够大…..」
「我都说了让你在里面躲着,还不信我,这下好了,照你这个样子,晚上肯定得发烧,到时候有你受的!」
「赶紧换上吧,可别刚躲过了追兵,没过个两天又死了。」
殷绥一言不发地换上了。
他跪坐在蒲团上,问:「为什么?」
刚才他躲在屋外的荷花缸里,把屋里的动静听了个干净。
「你们出云观不是最忌讳掺和官家的事吗?」
当然是因为系统啊!
我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可能不救你!
宁遥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只知道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去死。」
「更何况道观是道观,我是我。」
殷绥却忽地愣住了。
他又想起那个人了。
想起那年在密林的时候,她灰头土脸地来到他面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小口子。
其实在密林之前,他对他并没有这么深的感情。
在深宫里养了这么多年,他的感情早就被消磨殆尽了。
他很难对人产生深刻的感情,顶多也就是把它当成一个「可以用」、有几分亲近的人罢了。
可是在密林的那一次,她满身狼狈地来到他面前,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坚定地拉着他一起跑。
他要杀她,她却救他。
她累得不行,还是咬着牙背着他,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最落魄,最赤诚,也最动人。
她说她是他是他的女菩萨。
她也真如他的菩萨一样,从天而降,吹散了漫天的乌云,用自己的性命,把他从泥塘里拉了出来。
最神圣,最明媚,也最难忘。
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像她一样干净又赤诚的人,没见过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而眼前的人和她一样。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赤诚。
一样的……蠢。
他忽地抬起头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又黑又长的羽睫像扇子一样覆盖下来,带着几分乖巧无辜,可眼尾确是微微向下的,脸上的笑也带着丝讥讽。
「怎么,我要杀道长,道长却要救我吗?」
宁遥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
她下意识瞪了他一眼,心里却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他的疑心病还是一样重,至于这性子……却似乎更怪了。
「当然不是。」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是个坏人。」
「之前你也是受了重伤,有戒心,不信任我也是正常的。」
「更何况,那天在街上,我也瞧见了,你……是过来剿匪的吧?既然是过来剿匪的,就更是个好人了,最起码,比秦缙那个刺史好。」
好人吗……
殷绥轻笑了声,一双眼睛黑漆漆水润润的,像深不见底的漩涡。
宁遥也不管他怎么想,先端了杯热茶递到他面前:「喝杯茶暖暖吧。」
雾气氤氲。
水汽缓缓上升,少女的脸隐在雾气后头,带着丝朦胧的温柔。
「你这几天就先住在这里吧,官府肯定派了不少人找你,我这里倒是安全些。」
「只是要麻烦你小心些,不要出去让人瞧见了。」
宁遥说着说着突然有些脸红。
这话说得,怎么听都像是在金屋藏娇啊喂。
虽然现在她住的这个屋子着实破了点,但是眼前这个人么…….
的确是美人。
即使是生着病,也依旧美得让人心惊,乌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身上沾着水,眼睛被茶水的热气蒸得雾蒙蒙的,褪去了平日的的锋芒,又添了几分病弱的美来。
她轻轻咳嗽了声,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到一边。
「你且宽心,我既然帮了你,就会帮到底。」
她说着,又翻了瓶药出来,轻叹了口气。
「这药又得重上了,我先帮你上药吧。」
殷绥垂眼,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面上是出离的乖巧。
「既然如此,那便拜托道长了。」
*
屋外一直吵吵闹闹直到傍晚才停下来。
等入了夜,殷绥又发起了烧来。
宁遥一边埋怨他受着伤还敢往水里跳,一边又给人灌了一大碗药下去。
药效很快上来,宁遥也回到自己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到半夜,突然听得一声惊叫。
殷绥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乌黑的睫羽不停颤抖。
他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停地摇着头,额头上还冒着细密的冷汗。唇也是干裂的,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宁遥微微皱眉,拿着绢子想替他擦擦汗,殷绥却猛地抓住她的手,借着力坐起来,手腕一动,便卡住了她的咽喉。
宁遥:「!!!」
她猛地瞪大了眼。
他虽然受着重伤,手劲儿却是极大的。宁遥挣扎着,却被他越掐越紧,像是被按在案板上的鱼,动弹不得也呼吸不得。
她支吾了两声,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倒是咳嗽了起来,眼里也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升天的时候,他忽然松开了手。
宁遥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儿。
「你……」她刚想瞪他,却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眼里还泛着盈盈的水光,然后……身形一晃,猛地抱住了她。
宁遥:「???」
「!!!」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喂?!
恍惚间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
「别动。」
「让我抱一会儿。」
声音极轻,她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只觉得有滚烫的气流轻轻拂过她的耳朵,酥酥麻麻的。
宁遥不敢动了,倒不是因着听他的话,只是她一挣扎,他就抱得更紧了些。
她默默叹了口气,问系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才在说些什么啊?」
「这个嘛……」系统思考了会儿,「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再这样抱着你,你白天刚给他包好的伤又要裂开了。」
宁遥:「……」
她怎么这么命苦!
她叹了口气,垂着眼往旁边看。
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瞧见他高挺的鼻、薄的唇,精致的下颌线,以及散落在她肩上的乌的发。
模样瞧着倒是比之前躺在床上时安稳了不少。
宁遥瞧了一眼就不敢看了。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他脖子上劈了一记手刀。
殷绥这才又昏了过去,手却还是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不肯松开。宁遥废了好大的劲儿把他掰开,放回床上。
这下她是不敢在他床前久呆了。匆匆给人擦了擦汗,又给灌了碗药就回去睡了。
躺在床上时,她还觉得自己脖子上的伤隐隐作痛,连说话都带了些哑。
她忍不住隔着屏风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于是,清晨宁遥起床的时候,带着满肚子的起床气。铜镜里的人更是憔悴,硕大的黑眼圈,凌乱的发,还有脖子上那个想忽视都难的红手印儿。
宁遥:「……」
这让她怎么出门啊喂!
她对着镜子涂涂抹抹了好一阵子,又取了件高领的衣服换上,在脖子上系了个白围脖,这才堪堪把痕迹给遮了去。
宁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心头的感慨。
人家都是拿东西遮吻痕。
她倒好,遮红手印儿。
真是棒棒。
*
天蒙蒙亮的时候,殷绥悠悠转醒。
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屋子里点了檀香,可以安神助眠。
他睁开眼时,宁遥正跪在房间前头的蒲团上,打坐修神。
她今日有些奇怪,面上更是难得的憔悴。脖子上还围了个白围脖,毛茸茸地瞧着分外柔软,只是仔细瞧,还能隐约瞧见一点红痕来。
殷绥目光一凝,又垂眼瞧了瞧自己的手。
昨天晚上他又做梦了。
他梦到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梦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身后化成飞灰。
背后只有漫天的大火和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的哀嚎声。
他不停往前跑。跑着跑着,身前涌起了阵阵白雾,一个人影迎面朝他跑来,雾气太大瞧不清面容,他下意识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雾气一点点消散。
那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猛地松开手。
他睁开眼,恍惚间他似乎又瞧见了那个人。
他一愣,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殷绥难得发了会儿呆。
等回过神来,就瞧见原本正在打坐的少女已经睁开了眼,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脸颊一鼓一鼓的。不像道观里宁静淡泊的道姑,倒像是平常人家里,粗布麻衣、娇憨气恼的少女。
宁遥瞪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出了门。
*
殷绥在道观里呆了五天。
除了第一天晚上有些奇奇怪怪之后,接下来的几晚倒是都安安分分的,只是宁遥始终有些睡不着觉。
她的房间大是大,可夜里静得很,连他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地听到。
本来之前她也没觉得有啥,可是自从那天夜里殷绥突然抱了她之后,她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怎么也睡不着。
倒不是说怕他对她做点什么,毕竟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做不了什么。
更何况,作为未来的暴君大boss,宁遥真不觉得自己能有这么大魅力随便随便就把人给攻略了。
而且目前「攻略进度条」也才只走了25%。
——是的,自从她这一次重生后,她能看到她的攻略进度条了,也就是殷绥对她的好感度。
只是……这好感度涨得蹊跷。一共涨了25%,其中15%是那天在她房间里,他醒过来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涨了的。
真是……比她这几天辛辛苦苦端茶倒水治病救人累死累活涨得还多。
宁遥拍了拍自己的脸。
也不知道她当初一身脏兮兮的,是怎么入了这位大爷的眼了。
她想着,翻了个身,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身旁的呼吸声变得悠远绵长之后,她才闭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等她睡去之后,一直「熟睡」着的殷绥却睁开了眼。
他隔着屏风看着里间的少女。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涩得像山间刚结出来不久的蜜桃,隔着屏风只能隐约瞧见一个纤细的背影。
殷绥瞧着,目光不自觉上移,移到了她的脖颈处。
那地方,窄而细,白而嫩,像是一下子就能扭断似的,轻轻一掐就会留下一道红印来。
他甚至还记得夜里他的手掐上她脖子的触感,温暖而细腻。
他垂眼,目色比这夜还凉。
这么弱小的一个人,像春日里新生出的树枝,随便一折就能折断。
这么弱小的一个人,到底是为什么敢把他放在自己身边、随便随便就睡熟过去?
殷绥想着,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下,慢慢闭上眼。
*
道观里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日。
那天那些官兵虽说是离开了,可这一带的守卫丝毫没有变松,反而更严了。
官府派了大批人在山下死守着,把整个山的出入口都围起来了,任何人过去都要好生检查一番。
就连道观里也又巡视了几回,弄得整个道观人心惶惶。
这天,宁遥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了东西就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听到门口一阵敲门声。
宁遥刚对殷绥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躲起来,还未下床就听见门外的人道:「阿昭,不用让人躲了,我都知道了。」
是观主。
宁遥讪讪打开门,往地上一跪。
「观主……」
观主垂眼看了她半晌,轻叹了口气:「阿昭,我们观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是救人,却从来不掺和这官家的事。」
「无论如何,这人是留不得了。」
第 7 节 小菩萨
宁遥他们离开的时候屋外正刮着寒风,云州的冬日向来寒冷,风刮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
宁遥走了不过一会儿,脸就被冻红了。
出云观外头是未经修缮的山路,高高低低起伏不定。前些日子又刚下了场雨,处处都是泥泞。
她走在后头,对着前头的人喊:「你等等我——」
「夜里天这样黑,风又这么大,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
可她越喊,前头人走得越快。
她瞧着殷绥对背影,有些气急。
这人……生得一副美人面,眼瞳润而黑,长睫根根分明,若是装起无辜来,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可这心确是硬的,像石头一样,又黑、又冷、又硬。若是逞起强来……
「你等等啊!」
她叹了口气,小跑着往前追,跑着跑着绊到了一个石子。
「哎呦——」宁遥忍不住『哎呦』了声,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前头的人总算一顿。
宁遥余光瞥见那人顿住的背影,眼睛一转,也不急着起来了,干脆抱着膝盖蹲在原地,拉长了声音喊:「我腿受伤了,你快拉我一把。」
殷绥顿了顿,走到她身边,伸出手。
宁遥眼疾手快地薅住了他的袖子,得意洋洋地昂着头,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了腥的小猫。
「这下你总不可能先跑了吧?!」
殷绥瞧着少女的神情,难得的沉默了,也不管她还拽着自己的袖子,大步往前走。
「哎呀,你别走这么快啊——」
「你的伤还没好,别逞强了行不行?!」
两人一路连拖带拽,终于到了后山一个荒废已久的庙里。
宁遥捡了些干柴烧了火。
屋子里一下亮堂了些,有了光和热。
她坐在火堆前头,伸出双手慢慢地烤着火,又拉了拉身边的人:「你坐过来些,现在天气冷,这里又没什么盖的,不烤烤火怎么行呢?」
殷绥沉默着挪了挪位子。
火光跳跃,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宁遥瞧着他的模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喂,你其实不需要这样的,」她捡了根小树枝在地上随意地画着,「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救你,也不为别的,是我自己想救你的,你也不需要有负担。」
「正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我救了你,救到一半又把你丢在一边不管了,这算什么事嘛。这万一你要是死了,我岂不是白救了?!那我多亏啊是不是?」
「你就当我是为了我的功德,勉为其难配合我一下呗?」
「更何况……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少女嘟囔完,丢开手里的树枝,瞧着自己的『大作』,满意地拍了拍手,转向殷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你要是真的觉得自己欠了我的,过意不去,就快点好起来,然后还这里一个太平,让民生得以安乐。」
屋外夜色正浓。
宁遥坐在温暖的火堆旁,眼皮已经一点点阖上了。不一会儿便靠在寺庙里还落了灰的柱子上睡着了。
殷绥看了她好一会儿,拿出仅带的一件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少女睡得很熟,脸颊身子都热乎乎的,脸上还带着层淡淡的薄红。
他给她披外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温温热热的,是能熨帖人心的温度。他的手顿时便是一僵,然后……鬼使神差地戳了上去。
少女微微偏过头,扁着嘴嘟囔了声。
门口忽地传来了一阵响动,接着是罐子摔裂的声音。
宁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瞧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殷绥就站在那人旁边,一只手反锁着他,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柄匕首。
她被这场景吓了一跳,瞌睡当时就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
殷绥把匕首往那人脖子上一横:「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是白日里的那个难民。
那人瞧见脖子上的匕首,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连说话都带着颤:「我……路过……不小心路过这里……想进来躲躲雪。」
殷绥眯了眯眼,一手揪住那人的头发,把手里的匕首又送进去了几分。
「想清楚了再说。」
那人身子又是一哆嗦,不过片刻身下的裤子就湿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饶饶饶……饶了我吧……」
那人喊着,突然瞧见角落里的宁遥,眼睛一亮,颤颤巍巍地冲她伸出手。
「宁道长……救救我……」
宁遥微微皱了皱眉。
那人瞧着她,目光灼灼,像是溺水的人瞧见了最后一块浮木。
宁遥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也救不了你。」
「我……」
「道长,我是借住在出云观的难民,我们村全被土匪给霍霍了,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妻子还生着重病……」
「说重点。」
那人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殷绥,眼一闭心一横:「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待在出云观的,那天有官兵过来搜人,说有只要找到了那人便有重赏,今儿晚上我又瞧见道长您突然离开了出云观……想着有些奇怪才来碰碰运气……」
「求求您放了我吧!我给您跪下!我给您磕头!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给您当牛做马!」
他边说边哭,脸上全是惊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也是猪油蒙了心才来这么一遭,我向您保证,不!我向老天爷发誓!我什么都没看见,等离开这儿,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若是我说了,就让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么一遭吧!」
宁遥犹豫了。
她知道不该,可是瞧着眼前人老实巴交又满脸惊恐的模样,她真的很难硬得下心肠来。
「你真的……」
她话才开了个头,就看到那人眼睛亮了下,连声保证:「能!我……」
可一句话还没说完,又突然瞪大了眼睛,软软地倒了下去。
殷绥垂着眼,拿匕首干脆利落地划开了那人的脖子,又把人丢在地上,像丢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然后他转过脸来,拿雪水洗了洗手,对着她微微勾唇,脸色平静而无辜。
「抱歉,手抖了一下。」
宁遥瞧了瞧殷绥,又瞧了瞧地上那人瞪大的眼睛。
他还有气息,嘴还在一张一合,只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无力地开合。
血从他的嘴里、喉咙里喷涌出来。
鲜红的血洒了一地。
宁遥猛地闭上了眼,眼前却依旧浮现出那人冲她颤颤巍巍伸出手、让他救他的模样。
她身子一晃,脸色又白了几分,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殷绥把人拖去了一个角落里,本来他应该把人丢在远处的山坡下面,可他伤还没好,做完这些已经很吃力了,脸色白了几分,胸口处也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来。
宁遥闭着眼假装没看见,她现在快要疯了,整个鼻腔里都被血腥味充斥着,只想跑出去好好吐一遭。
殷绥处理好以后,拿雪水洗干净了手,才挨着她坐下来。
她下意识挪开了些。
他脸色一沉,干脆抓住她的手腕,逼迫她睁开眼睛。
「怎么?道长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杀人。那天在街上,你不是已经瞧见了吗?」
他说着,恶劣地笑了,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宁遥眼前。
「瞧见这只手了吗?刚刚我就是拿这只手,握着匕首,杀了刚才那个人。」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如白玉一般,上面的血迹也早就被洗干净,可宁遥却垂下眼去不敢看。
「怎么,怕了吗?」他问,又拿了把匕首递到她眼前。
「现在你眼前也有一把匕首,你想要为那个人报仇吗?只要握住它……你就可以用这把匕首杀了我。」他说着,把手里的匕首又往前推了推。
宁遥皱着眉瞧了他一眼,却见他也在定定地瞧着她。
他明明在笑着,眼底却一片森凉,又带着奇异的亮光,像是盛满了无数个黑夜。
她丝毫不怀疑,她只要握住了这把匕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用这把匕首杀了她。
宁遥垂下眼,打开了他的手,哑声道:「你能不能闭嘴!真是幼稚!」
殷绥嘘了声,在她身旁坐好,一夜无话。
宁遥一夜没有睡着,脑子里全是那个人死前的模样。
殷绥也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合眼。
他瞧了瞧身旁皱紧眉头的人,又想到多年前椋城的夜里,那个在一地的血泊里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不用怕,没事了」的人。
他知道,那时候她是怕极了的。他还记得她冰凉的手和发颤的身子。可还是站在了他的身边,告诉他——她在,不用怕。
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和她一样的弱小,一样的胆怯,一样的眼睛,不一样的反应。
他想着,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放在鼻尖下轻轻闻了闻。
明明……一点血腥味也没有啊。
他又瞧了瞧身边的人。
只不过死了一个人而已,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
明明前一会儿,她还说让他不要逞强,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宁遥也正闭着眼睛沉思,突然听到系统哭唧唧道:「遥遥,你被扣了十分!进度条20%了!」
宁遥:「……」
第二日天空还在飘着雪,依旧是鹅毛大的雪花,整个大地也铺上了厚厚一层,入目是一片银装素裹,把所有污秽遮了个干净。
宁遥在屋子里待得憋闷,一大早就出去了。
她一路低头瞧着自己踩出来的雪白脚印儿,脑子有些昏昏沉沉。
按照系统说的,她现在应该赶紧说点儿好话,服个软,把好感度再刷回来。
反正也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着。
死了一个人而已。
再说他本身就是抱着告密的心思来了,落得这样也只是咎由自取而已。
这本来就是个人命比草贱的世道,在古代,死人,死得还是个毫无权势地位的贱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只是……她过不去她心里这坎儿。
想到那人跪在她身前,一脸老实巴交,有痛哭有悔恨,然后在最惊喜的瞬间咽了气,她就觉得心头涩涩的。
宁遥这一静就静到了傍晚。
等到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她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不行了。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慢慢挪回了破庙。
殷绥坐在角落里,连个眼神也没分给她。宁遥则自顾自坐了下来,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口。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怎么,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毕竟像道长这样高尚的人,肯定不屑于和杀人犯共处一室。」
宁遥:「……」
她瞧也不瞧他一眼,默默吃着手里的馒头。
就这一小会儿的时间,进度条又往后退了5%。
宁遥:「……」
那边系统已经在哭了:「遥遥,我求求你认个错吧,待会真的要回到解放前了啊!」
宁遥翻了个白眼。
错什么错,她没错!
她安安静静吃着手里的馒头,殷绥也在安安静静地瞧着她。
他讨厌她这幅样子。
他讨厌她干干净净,一副不知人间苦,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拯救的模样。
更讨厌她瞧着他的样子。
从昨日起便是这样,眼里满是震惊和惊恐,仿佛他是从修罗道里爬出来的恶鬼,十恶不赦。
真是让人讨厌。
宁遥吃完,默默朝把手伸向身旁的包袱。
殷绥冷笑了声,先她一步把包袱拽了过来,又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默默往远处一扔。
见她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又冷哼了声:「看什么看,我这是给那些冬日里吃不上饭的鸟儿吃。」
宁遥:「……」
「幼稚。」她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谁幼稚?」
宁遥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明白,只是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或许我们可以先把他关几天,等你离开了再……」
「幼稚!」他冷笑了声。
「永远不要考验人性。你永远不可能知道,现在这个跪在地上求你、满脸悔恨、痛哭流涕的人,下一秒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们在这里本来就充满了危机,你到底明不明白?!」
宁遥沉默着不说话,她又何尝不知道,只是……
殷绥眯着眼瞧了她半晌:「宁昭昭,你真的是被人贩子拐卖,一路流浪到道观来的吗?」
宁遥微微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他说着,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只是很奇怪你居然可以平安活到现在,并且还这么……」
宁遥:「……」
他说的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这个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流血和牺牲也每天都在发生。」
「烂好心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用,只会害人害己。」
「有时候,流血和牺牲都是必要的,你明白吗?」
这回换宁遥沉默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身上灰,把包袱抢了过来,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慢慢啃了起来。
她知道,可是有时候,「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宁遥默默地啃着,啃到一半,又把手一横,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把包袱递了过去:「喏,要不要一起吃。」
半晌,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她叹了口气。
「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看到无所谓的牺牲,你能明白吗?」
她说罢,又拿余光瞧了瞧他,轻声问:「你的伤……又裂开了是吗?我待会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不用你费心。」殷绥冷哼了声,面上神色依旧淡淡,如皑皑山上雪。
宁遥却听到系统的提示:「遥遥!进度条回来了!还涨了5%!35%了!」
「既然这样,那好吧。」
她故作淡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开,惊动了前方树梢上的几只飞鸟。
*
他们一共在破庙里住了四日。
待到第五日清晨,宁遥再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殷绥的身影了。
屋外天光大亮,只有一片白雪茫茫。
宁遥发了会儿呆,默默收拾起了东西,回了出云观。
观外挤满了无处安生的难民和来来往往、行医送药的道士真人。
观主瞧见了她,对她微微颔首,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招呼她先回原来的房间收拾好东西再出来帮忙。
屋外的难民们瞧见了她,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宁遥也都笑着含糊过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她有时候还是会梦到那个人。
梦到那个人跪倒在她面前,磕头求饶、又哭又笑,然后一眨眼,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满脸满身的血,她也随之惊醒。
系统却难得严肃地告诉她,她需要习惯。
最起码在现在,在她还没有办法对殷绥造成重大影响的时候,在表面上习惯。
她需要把她的软弱藏起来。
「遥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那些对你来说无法接受的事情,在有的人眼里可能只是家常便饭。」
「遥遥,你没见过杀人,可殷绥却是不杀人不能活……你明白吗?」
「他见惯了生死,见多了因为一句话被赏一丈红、甚至什么错也没有就无缘无故丢了命的人。」
「人命对他来说真的没这么重要,甚至就连他自己的命也没这么重要。」
「我知道你难受,可你若是现在就受不了了,那之后呢?」
「之后……还有更难的事情等着你。」
她只能点头。
*
再次听到殷绥的消息是在一个多月后。
这一个多月里云州着实不太平。
先是刺史秦缙对那个所谓的「江洋大盗」围追堵截,大搜出云观,又在出云山下派兵把守,同时在城里大肆搜查、处处围堵。
而另一边,冬日严寒又正逢大雪,山匪们储备物资不够便下山大肆打劫临近村落。
人们都在暗地里埋怨刺史的无作为,该管的不管。
再然后……刺史死了。
街上到处都能瞧见三三两两的人围作一团,议论纷纷。不少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一副『咱们云州终于有救了』的模样。
不过就算刺史死了,这剿匪难度依旧不小。
云州山匪能够作乱多年,不仅仅依仗着刺史秦缙。
云州是山城,北面的连台山连接了云州、苪州等多个地区,山势险峻,易守难攻。
同时,云州山匪众多,人数有上万之众,因着和刺史秦缙勾结,不像是寻常的散兵,反而个个装备精良、武力惊人,还配有弓矢武器。
但殷绥也不是吃素的,他攻势迅猛,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初见成效。
他从苪州借兵,以勾结匪寇、谋害皇子的罪名杀了刺史秦缙,接管了云州的兵力,又放出将集中兵力剿匪的消息,实际上却按而不发,并因此揪出了混迹在官兵中的内奸,再以其家中亲眷作为威胁,成功将其策反为双面内奸,探出了山匪的老巢。
因着有不少山匪原本就是云州本地某些村子的村民,为了防止他们藏在村子里,他又提出了「十连坐」的策略,以十家为一个单位,共同巡视监督。若是发现有窝藏匪寇行为的,则十家一起连坐。
随后,殷绥带大军一举进攻山匪老巢。山匪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借着人数和山险,还是逃了出来,可是损伤也着实不小。
这一战殷绥大胜,在百姓里的口碑都好了很多。只是虽然大胜,也免不了有一些人员伤亡,好在人数不算太多。
宁遥作为医者,也自告奋勇来了军队,为受伤的士兵们诊治疗伤。
殷绥来时,宁遥正半跪在地上为一位士兵包扎。
她诊治得极其认真,哪怕是看到那些可怖的伤口,依旧脸色平静,轻声慢语,动作仔细。
可殷绥注意到,她在给一个断了腿的士兵诊治时,睫毛明显颤了颤,然后借着转身拿工具的空档,拼命眨了眨眼,把眼睛的水珠挤了出来,再转过身时脸色又是一脸平静。
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拿起刀一点点刮着创面上的腐肉。
「没事的,不用怕,会好起来的。」
士兵疼的冷汗直流,她动作却顿也没顿,依旧稳而快,等结束之后,才颤抖着手,给他绑上了一个蝴蝶结。
殷绥瞧着那个蝴蝶结,微微皱了皱眉。
在道观里,她也给他绑了一个蝴蝶结。
她现在照顾那些受伤的人,也和当初照顾他一样,无论官位高低,无论美丑老幼,都尽心尽责。
他突然就想到了破庙里的那尊破损里的佛像,金身已经斑驳了,就连里面的泥胚也残缺不全,甚至还在一块块往外掉。
可神情却永远慈悲,永远爱人。
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秒。
真是……奇怪的人。
身旁的都尉瞧见殷绥的眼神,了然地笑了笑。
「殿下,您才来云州没多久,应该还不认识她吧?」
「那是出云观的道长,也是我们云州有名的女大夫。不仅医术了得,为人更是慈悲,博施济众。」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是啊,宁道长向来如此。」都尉说着说着,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这里有不少人,都在暗地里悄悄叫她小菩萨。」
小菩萨吗……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从密林里把他背出来,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小菩萨。
*
夜里,宁遥躺在床上,锤了锤自己的又酸又疼的背,临睡前又习惯性地看了眼攻略进度条。
已经40%了,距离上一次在破庙分别,又涨了5%。
宁遥眨眨眼,有些迷茫。
她什么也没做啊,怎么突然就涨了?!
……
云州的山匪最难剿之处,就在这地形上面。
连台山横跨两个州,又地势险峻,多悬崖峭壁,易守难攻,这人若是藏身在山里,很难被找到。
殷绥却一反常态地不急不缓了起来。
他命令军队休整,又请苪州刺史协助,在各个出山口处派了官兵把手,把整个连台山围得严严实实。
这样一来,山匪们反倒被动起来,各个焦躁不安。更有甚者,在山洞里吵得不可开交。
为首的山匪吴奉一拍桌子,怒喝道:「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听我的就是了,咱们再等几日。那些当官的都肚子里都弯弯绕绕的,鬼知道他们出的什么鬼主意!」
「一切都等有了消息再说。」
这一等便等了六日,第七日,终于等到了一只飞鹰。
*
连台山各个出口处的守兵人数是不一样的,因地势不同,守兵人数也大有不同。
殷绥选了几处山匪最可能突围的地方,在前方虚虚实实布置了不同的兵力,诱他们进攻突围,又在后方囤积了大量的守军。
奈何山匪像是早已知晓一般,选了另一处较远的地方突围。
即便殷绥治军严整,等他们赶到时,山匪们已经在村寨里烧杀抢掠过一波,正准备抱着战利品回山了。
山匪们似乎也没想到他们能来得这么快。两队人马在小周村旁的官道上交汇,背后是熊熊的大火和村子里四散逃开的村民。
两队人马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还是殷绥最先开的口。他看着为首的吴奉微微一笑:「吴奉,你是聪明人,自然该知道怎么做。」
「你们若是现在投降,还能有条活路,否则的话……」
吴奉回过神来,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一小部分山匪很快朝身后的村庄跑去,他则带着绝大部分弟兄,冲上前与官兵厮杀,试图突围。
「投降……我呸!」
有将士带着人去追,却被他们堵在前头。
云州的这帮匪寇,个个身经百战,不少人在落草之前就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成为匪寇之后更是日日喂招练习,打起架来又狠又绝,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慢慢落了下风。
吴奉冲在最前面,手拿大刀,杀红了眼睛,原来还算干净的脸上溅满了血,表情更是狰狞。
眼瞧着山匪们很快便要败了,山匪队伍后面,又冲出一群人来,各个手拿大刀,身前还挟着一个又一个的普通村民。
细数之下竟有几十上百之众。
「快放我们离开,不然我们就要拿那这些人祭刀了!」
交战的士兵们也微微一顿,只有殷绥,面色如常,恍若未闻。
他朝身旁将士示意了一下,霎时就有两队人马,从左右两侧包抄。
吴奉连忙从一匪徒手上接过一个孕妇,那孕妇瞧着已经怀胎五六个月了,肚子高高隆起,被推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打颤。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了吗?」
「你可别当我们不敢!」在他身后,又有几个匪徒紧了紧手上的刀。
霎时,尖叫声,啼哭声响作一片。
殷绥厌烦地皱了皱眉,又瞧着吴奉手上那个脸色发白的孕妇,忽地一笑,笑容纯良柔软,在黑夜的血泊当中,说不出的怪异。
「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他说着,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你要杀便杀好了,你杀他们一个,我杀你们一双。」
「用这几十条人命,换你们几千条,这笔买卖怎么算也不亏。」
那孕妇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尖叫一声,两眼一翻就要晕厥过去。
吴奉冷哼一声,伸手猛掐她的人中,直掐出了个血印。
「哼,真是狠心啊,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六!」
话音刚落,土匪队伍里站出一个人来,挥手就砍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宁遥挤上前时,正好看到了那颗滚落的人头。她忍不住惊呼了声,声音被盖在层层叠叠的尖叫里。
「你再不放我们出去,下一个就是我手上的这个人了。」吴奉高喊着。
殷绥只是静静地瞧着他,没有下命令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一地的尸山血海,瞧着那些惊惧的人和他们身后染了血、满脸凶神恶煞的匪徒。
他面色平静,无悲无喜,像是什么都瞧见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瞧见。
他身旁的都尉早就别过了脸去,犹豫了一瞬,道:「殿下,要不我们……」
那些山匪见事情有转机,脸色一喜。
殷绥却淡淡瞧了他一眼。
数千记的火把熊熊燃烧着,照亮了整个黑夜。
火光摇曳,暖黄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添加丝毫的暖意。
他勾了勾唇角:「宋都尉,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殷绥的对策只有一条——等。
敌不动则我不动。
他命士兵四面围守,一副要长期蹲守的模样。
现在的状况,如果不考虑人质的话,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只是……宁遥瞧了瞧吴奉手里那个两腿间流着血的孕妇还有他身后那些啼哭着的妇女小孩……
再拖下去,这些人也会死的……
山匪们从来不管什么仁义道德,若是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拿这些人当肉盾冲出去。
果然。
吴奉冷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官,心还真是硬。」
「这么多的村民,说不定里面就有你们哪个士兵的父母亲人,你们就都不在乎吗?」
「非要逼我一个一个来开刀?」
殷绥眼里一片漠然,身旁的士兵却一个个开始骚乱起来。
吴奉瞧着这一阵慌乱,微微一喜。
「你们看好了!这就是你们卖命的朝廷!连你们父母妻儿的性命都不顾!」
「你们可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朝廷!」他说着,刀子一晃就要割那孕妇的脖子。
宁遥犹豫了会儿,还是咬了咬牙,站了出来,喊道:「等一下……」
她把殷绥拽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道:「你先放了那些人。」
「我是来剿匪的。」殷绥道,声音冷清。
宁遥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我没让你真放。」
「我们现在是占优势的。我们完全可以先在官道外面做好伏击,再假意答应他们,让他们把人质放了。等到了官道外面,再把他们一举歼灭。」
殷绥瞧了她一眼,面色依旧冷淡:「他们不会同意的。他们有人质才有逃跑的可能。」
「我可以跟他们换!」
殷绥抿了抿唇,一张脸越发冷了:「没这个必要。」
宁遥急了,干脆拽起了他的袖子。
「那些山匪只是想逃跑而已,他们本就处在劣势,不可能和我们硬拼。只要你让他们走,再给他们一个有声望的人做人质,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更何况……」宁遥瞧了瞧四周,有些艰难地开口,「已经死了够多的人了。」
「你看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将士。」
「还有那些士兵,你看看他们,有的已经吵起来了,剩下的,就算不说,又有哪些人敢去看那些人质?」
「你是将士,你应该比我更懂人心。」
「所以呢?」
「我只知道我是来剿匪的,就算不放人依旧可以赢。」
「不过是多几十条人命罢了。」
宁遥沉默了。
她把衣角攥了又攥,还是没忍住。
「我知道,只是……我没有让你真的放了那些人,也没有阻碍你剿匪,只是……」
她深深叹了口气:「只是能救为什么不救呢?」
「至于我,不用你操心,就像你说的,几十个村民换他们几千条山匪的性命,再划算不过了。」
「我一个人换他们几十上百人也是同样划算。」
殷绥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抹讥诮的笑:「宁道长,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你以为……」
宁遥被他说得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她垂下眼来,叹了口气。
「就算我求你,成全我这一回吧。」
殷绥脸上的笑沉了下去,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把衣服从她手心里抽走,声音冷清,透着终年不化的寒气:「既然你想死,随便你吧。」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弓箭手已经全部埋伏好了。
夜色深沉,远处的村庄早已入眠,只有小周村旁的官道上,灯火冉冉,喧嚣不止。
「遥遥,你怕吗?」系统问。
怕啊,她当然怕了,不过倒不是怕死。
毕竟她还有一次机会,有系统这个外挂在,她就算是死了,也可以重来一回,大不了就是换一个马甲,就连死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可是那些村民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系统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不救这些人,也不会影响任务进度。」
宁遥笑了笑,在心底道:「可是我看到了呀。我明明能救,为什么不救呢?」
「更何况,我其实也有我的私心,我没有你想象得这么无私。」
「我救这些人,不仅仅是想救他们,更多的,是想改变殷绥。」
「说实话,我对你们选我来完成这样一个困难的任务一直都很怀疑,我是个很平凡的人,没什么特别大的优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去完成,但是我还是想努力试一试。」
「万一我成功了呢?我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是不是就说明,之后我也能一点点改变殷绥的?」
「反正试错了也不亏嘛,好歹我也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值了。」
她说着,微微一顿,满脸的理所当然。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嘛?你这么厉害,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吧?」
「我还有3w积分没用呢,3w啊姐妹,总不可能连条命也保不住吧?!你要是连这都办不到,我真的要去投诉你了!」
系统:「……」
系统无语凝噎,摆出了一个经典的emoji微笑表情:「你开心就好。」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吴奉大声问道。
殷绥在大军的最前面,冷着一张脸。他容貌昳丽,又生着双上挑的丹凤眼,现在沉下脸来,反倒让人忽略了原本的好相貌,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冷意。
宁遥瞧了他一眼。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在生气。
他平日里脸色总是淡淡的,鲜少冷脸,还常带着丝隐约的笑意,就连杀人时,也是勾着唇角的。
甚至在柴房里,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时,身上也没有这么浓重的冷意。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生气,可她现在没时间想这些,连忙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山匪。
「只要你们把人质放了,我答应让你们安全离开。」殷绥冷声道。
「凭什么相信你们?」吴奉问。
殷绥蓦地笑了,仿佛是黑夜里突然的绽开一朵妖花,透着诡谲艳丽的美。
「吴大首领怕不是还没有看清现在的形势,你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人你们若是放了,我们就放你离开,你若是不放,我们就继续在这里耗着吧。」
见山匪们不同意,宁遥也站了出来:「这样吧,你们把这些村民放了,我跟你们走。」
「你们只是要一个有威慑力的、能够帮你们逃走的人质而已,」她说着微微一顿,「你们应该也认识我,我是这里的军医,也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带上我绝对比带上这一群普通村民有用的多。」
「更何况,你们带着这些村民逃跑,肯定没有带着我一个人方便。」
见吴奉还在犹豫,宁遥咬了咬牙,学着殷绥的样子,冷笑了声:「我现在不是在你跟你商量,只是告诉你结果。你若是换了,我们便放你走。你若是不放,就干脆一起留下来吧。」
「别忘了你们现在的形势,看到底是谁耗得过谁!」
吴奉这才不再犹豫,大喝了声:「换!」
*
山匪们离去时正是半夜。
吴奉挟持着宁遥,最先从口子里冲出来,在他之后其它山匪也一并驾马而出,保护似的把他围在了中间。
殷绥冷眼瞧着他们离开,一种莫名的烦躁感突然涌上心头。
从刚才她走到他面前,说要去换人质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
殷绥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复又松开,瞧了瞧自己的手。
真是……讨厌的感觉。
「弓箭手都已经在官道外伏击好了,只等他们过去了。」
身旁的宋都尉小心翼翼瞧了他一眼,又道:「殿下,我们要追吗?」
「追,为什么不追。」
殷绥顿了顿,复又扯着嘴角笑开,透着张扬的美。
「既然她要去送死,我们也得瞧瞧她是怎么死的,说不定还能赶上帮她收个尸。」
*
宁遥被吴奉抱着挟持在马上。
他骑得飞快,马一颠一颠的,身上的汗臭味混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进宁遥鼻子里,熏得她直想吐。
她四周围满了山匪,个个身上都染着血,有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多的则一脸阴霾,瞧着她的眼神像是想把她剁碎了吃肉。
还有的,一脸淫笑地看着她,说着各种污言秽语。
宁遥一直沉默着,倒不是别的,只是吴奉身上这味真的太熏人了,她怕她动作稍微大点儿,或者一开口,吸进一大口气,就直接把自己给熏晕了。
那也太窝囊了些。
突然,吴奉勒紧了缰绳,一个急刹车。
前方一阵箭雨袭来,她身旁不少山匪都中箭落了马。宁遥想俯下身,却被吴奉死死拽住挡在前面。
「娘的有埋伏!」他大喝一声,朝弟兄们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掉头就想往回跑。
身后,殷绥也带着人马追了过来。
两面夹击。
吴奉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地上倒了一片的弟兄们,咬了咬牙,大骂道:「小人!卑鄙!」
他把刀横在宁遥的脖子上,一手掐着她的肩胛骨,把她推了出来:「你们不想要这个女人的命了吗?!」
「放我们走!」
殷绥像是没听见似的,缓缓拉开了弓。
吴奉则把宁遥挡在自己身前:「你射啊!看看到底是她先死还是我先死!」
宁遥:「……」
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瞧向殷绥。
今日行军,他随意束了个高马尾,多了几分少年英气。额前微卷的碎发,被冬夜的冷风一吹,就在脸上乱舞起来。
他身旁,灯火冉冉,宛若白昼。他却冷着一张脸,如墨一般的眼里尽是冷冽的杀意,如泛着寒光的宝剑。
对上他的眼神,宁遥心里一颤,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她怎么总觉得……殷绥那把弓就是对着她的啊!
系统同情地说:「宝贝,你猜对了。」
宁遥:「……」
弓缓缓拉开。
殷绥瞧着前面的人,握着弓箭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
少女还是之前的模样,眼里却慢慢浮现了一抹水色,一双眼雾蒙蒙的,还带着几分委屈和惊惧。
怕吗?
她还知道怕啊?!
他拉弓的动作一顿,莫名的躁意又涌上心头。
殷绥有些迷茫地感受着心头复杂的情绪,神情越发晦暗不明。
还是杀了好了,杀了他就不会再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了。
更何况,若是要死在那些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他手里来得干净痛快。
死在他手里,最好不过了。
宁遥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心里有一万句MMP想讲。
系统倒是异常惊喜:「遥遥!好事啊!!!」
宁遥:「???」
我要死了,你跟我说好事???
系统嘿嘿一笑:「你知道他想杀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对他还是有影响的啊,这难道还不是好事吗?」
宁遥眼神一亮,很快又焉了。
「这好事给你,你要不要啊?!」
系统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宁遥叹了口气:「算了,我现在该怎么办?有什么可以兑换的吗?像什么复活甲啊、金水之类的?」
系统:「……」
「你搁这儿打游戏呢?!」
「待会儿你用一万积分兑换一个定身咒,定住吴奉十秒,然后趁机挣开他逃跑,明白了吗?」
「只有十秒钟,一定要快!」
「这就一万了?!你坑人的吧!」宁遥还想讨价还价一番,目光一转,却瞧见殷绥手里的弓已经快要弯成了一个满月。
箭已离弦。
殷绥冷冷瞧着眼前的人,却见吴奉身子突然一僵,而他挟持在身前的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反手刺入了那人腹部,然后掰开他的手,头往身旁侧开。
那支箭堪堪擦着她的脸飞过,留下了一道细而长的血印。
好险……
宁遥一颗心怦怦直跳,赶忙跳下马去。
吴奉却已经恢复了过来。他吃痛的「嘶」了声,伸手要拽宁遥的衣领。
「臭娘儿们……」他骂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箭又急又快地穿透了他的胸口,他也被箭气带得跌下马来。
是殷绥。
与此同时,数百支箭向山匪们袭来,又是一场箭雨。
不少山匪中箭倒下。
大军也很快冲上前收剿剩余的山匪。
殷绥也跟着上前,驾马朝宁遥奔去。
他本来是准备结果了她的,可瞧见有山匪伸手想要擒她,还是没忍住,一剑射了过去,自己也驾马奔去。
宁遥倒在地上,她在刚才那一阵混乱中被马踢伤了腿。
她刚爬起来,一抬头就瞧见殷绥后头冲来一个人。
「阿绥,后面!」
殷绥微微一怔,来不及多想连忙转头。
身后,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借着上前剿匪的机会,朝他冲了过来。眼瞧着是冲向匪军,可那刀尖,却明晃晃地对着他。
殷绥一剑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那人,又转过头来瞧着宁遥,微微眯了眯眼。
宁遥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突然转开了头,命人把她带到后方休息,又对着被团团围住的山匪们,喊道:「首领已死,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吗?」
「缴械投降、自愿收归朝廷者,不杀!」
山匪们一阵骚动,却迟迟不见有人站出来投降,偶有几个面露犹豫,想站出来的,还没等真的站出来就被身边人瞪了回去。
为首的几个山匪更是梗直了脖子,一口唾沫就啐了过来:「呸!老子就算是死,也不跟着你们受窝囊气,做官府的走狗。」
殷绥半眯着眼瞧着他们,忽然轻笑了声:「不愿意是吗?那便都杀了吧。」
*
这次剿匪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我方人数本就占优势,又设了伏击,将山匪团团围困,殷绥又以雷霆之势杀了一批闹得最凶的山匪,杀鸡儆猴,收编了不少剩余的山匪。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宁遥回到队伍后小歇了会儿,便开始给受伤的士兵们包扎。这次剿匪我方的伤亡较少,加之终于解决了多年的匪患,不少士兵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殷绥来时,宁遥就坐在士兵堆里,和他们说话聊天,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
他沉默地看了半晌,突然上前,遣退了身边的人。
也许是过了这一夜,劫后余生的缘故,宁遥的心情难得的放松。瞧见殷绥,也不管他是来找她做什么的,先扬了个笑脸来。
殷绥却沉默着看着她,眼眨也不眨,似乎要直直望进她心底。
过了半晌他才微微勾了勾唇,瞧着笑意盈盈,可眼底却连一点温度都没有。
「宁道长方才叫我什么?」
宁遥身子一僵,突然反应过来她刚才的怪异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她刚才叫他阿绥。
他来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的名字。
而宋都尉等人,也只是称呼他为「殿下」,对他的名讳绝口不提。
「宁道长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宁遥眨了眨眼,一颗心飞速下沉。
她悄悄问系统:「你说我现在告诉他,我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姐姐,他会不会信?」
系统沉默了会儿:「你可以试试,看看是他先相信你,还是先砍了你。」
宁遥:「……」
「更何况因为系统的原因,在你任务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不能直接告诉他,就算你想说也说不出口。」
好吧好吧,她明白了。
「宁道长怎么不说话了?」
殷绥脸上似笑非笑,手却悄悄握上了腰间的刀。
宁遥连忙抬起头来,冲他微微一笑:「这个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我猜的。」她说着,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你身上有个荷包对吧?那次给你换药的时候瞧见了,上面绣了你的名字,只是绣得有点儿……我当时也没太看清楚,就猜应该是个「绥」字了。」
「我也是情急之下才瞎喊的。」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殷绥微微一愣,又瞧见眼前的少女冲他眨了眨眼,狡黠一笑。
「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喊你……阿绥?」
——阿绥。
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他越长越大,和父皇也越来越离心。
在他刚回宫,还孤立无依时,他的父皇还会叫他一声阿绥。
他越长大,在背后收了越多的势力,就算他父皇没有察觉到,也碍着年龄和身份,还有他那越老越重的猜忌心,只肯疏离地叫他一声小九。
不过他也从不在意。
天家情,本来就可望不可及。
以前倒是有个人常常这么叫他……
这些日子,他也悄悄派人打探了眼前人的生平。
清清白白的姑娘,十岁就流落到了云州。之后一直待在出云观里,鲜少出去,即便外出也是替人诊治,声望、口碑都是极好的。
除了出身不详外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和皇宫更是毫无交集。
明明是两张不一样的脸,两个毫无联系的人……
殷绥垂眼,长而翘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额前散落的碎发在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更显得脸色晦暗难辨。
「阿绥?」
他沉默了会儿,刚要拒绝,那人却自顾自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袖子。
「你这里怎么了?」
她指了指他袖子上一块深黑色的地方。
「受伤了吗?」
少女微微抬着头看着他。她们离得极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白色绒毛,还有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之色。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伤口……
他下意识后退了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阿绥?」
「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
殷绥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救下宁遥一个人站在晨风里,疑惑不解。
*
小周村这回的伤亡比预计的少了不少,村子后续的修整部署也很快安排好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宁遥自从剿匪回来之后就病了一场。
她本来就是个普通人,不管在战场上表现得多坚强多勇敢,回想起被山匪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还是双腿发软,加上被马给踢了一遭又一连这么多天的劳累,很容易就病倒了。
殷绥倒是来瞧过她几次,可她知道,他很快就要走了。
京城目前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按照原来的世界轨迹,七皇子会趁着殷绥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动手,让硕武帝『意外身亡』,从而继承皇位。
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
他这次回去,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啊。
……
殷绥离开时云州正下雪。
这大概是云州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小朵小朵的雪花,伴着冬日里冷冽的寒风,落在殷绥乌黑的发上,沾湿了他的眉角发梢,带着朦朦胧胧的湿意与寒气。
像被晕开的水墨丹青,是这皑皑白雪里最浓墨重彩的一抹。
宁遥站在城墙上,瞧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茫茫大雪之间。
他走得又快又急,一刻也没有停留,只是在出了城门、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接着便消失在了风雪里。
殷绥这么一走,宁遥的任务进度也停了下来。最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接近他。
再见面时,殷绥就该是真正的帝王了。
一个皇上,一个道姑。
这若是在古早言情里,怎么看怎么是对浮想联翩的组合。
什么《强取豪夺:霸道皇上狠狠爱》啊,什么《皇上不可以:我在道观当道姑的日子》啊……
可是吧,放在现实世界里,怎么看怎么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宁遥有些惆怅。
为了任务,再怎么打不着,也只能硬打了。
早打完,早回家。
第 8 节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盛夏的京城,皎阳似火,暑气熏蒸。
太阳炙热的像是要把一切都烤干,连夏蝉也受不了这让人发慌的暑热,「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茶馆里的人也在叫。
「你们听说了吗……昨儿朝堂上又有大动作,死了好几个人呢!」
「听说是有御史台的人当着百官的面,劝谏那位要顾念兄弟手足之情,放了十王爷,结果当即就被人拖了出去,在承明殿外砍了……」
那人说着连声音都颤了颤,摸着胡子的手也一顿:「那可是监察百官、劝谏帝王的御史台啊,咱们大渊几百年来也没遇见过这种事……」
「听说承明殿外的地砖都被染红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人群里一阵唏嘘,也有人嗤笑着出声:「这算啥,那登基大典上的事你们忘了,那才叫骇人听闻呢……」
「上头那位刚让人念完继位诏书,那御史中丞就站了出来,说那位无诏登基、弑兄上位,实在不配为帝,然后就被人……」
那人正说着,人群里突然蹿出了个头来:「那承明殿外头的血真的洗都洗不干净?」
「那可不,我骗你干啥!」
「你瞧见了?」
宁遥眼一眨,那说话的人顿时就嘘了声,把她一瞪一推。
「去去去,别在这捣乱!」
宁遥也不恼,拿起自己的东西就上了山。
今年年初,殷绥从云州离开,二月,七皇子便登了基。
殷绥也借了兵,囤积于郊野之中,待回京,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杀入皇宫。
四月,七皇子倒台,殷绥正式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熙。
五月,宁遥终于从云州到了京城。
她来这儿不过十多天,已经听了不少关于殷绥的流言了。
人人都说他残暴。
说他踏着兄长的骨血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又在上位后残害手足,将与七皇子交好的五皇子赐死,囚禁了十皇子。
甚至将七皇子的母家燕世一族的所有男丁全部处死。就连燕氏嫡女、殷绥的嫡母,也被他囚于深宫之中。
人们说他逼死嫡母,残害手足,残杀忠臣,是暴君中的暴君。
说实话,虽然这些事情从宁遥刚穿越过来时,系统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可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是有些不一样。
一方面的确有些骇人,可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殷绥也有些可怜。
「人们只知道他残暴,说他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逼死嫡母,不该残杀手足……可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
系统沉默着开始装死。
宁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觉寺,红的墙乌的瓦一下子跳入眼帘,再之后,是无垠的天和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
她自从来了京城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皇觉寺本来就是皇家寺庙,又收留失所的流民,住在这里,是接近殷绥最简单也最不惹人起疑的法子了。
只可惜,她这一等,就从夏天等到了寒冬。一连八个月,她连殷绥的面都没有瞧见过。
好容易等到了上元节那天,本来依循旧例,殷绥是来皇觉寺祈福的,可她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他。再一问——
「听说前些日子宫里出了点事……陛下这才取消了这次的祈福。」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你去城里看看就知道了,那城墙上现在还……」
回话的小沙弥说得支支吾吾,说到后头再怎么也说不下去,只是念了句阿弥陀佛就继续去扫地了。
城门口挤满了人,却各个都无精打采小心翼翼。
人人都低着头看路,有的人似乎想抬起头来伸个懒腰,却在伸到一半的时候顿住。就连往日的欢声笑语也都不见了。
宁遥心下奇怪,下意识抬头瞧了眼城墙。
因着她隔得远,只能瞧见城墙上挂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东西。
等走进了一瞧,才发现那是颗挂了几天、已经沾满血污、早已瞧不出原来模样的人头。
「啊——」
宁遥忍不住惊呼了声,叫到一半又赶忙捂住嘴。
她身旁赶路的汉子压低声音解释道:「姑娘,可不敢乱瞧,据说那是七皇子余党,还试图混进皇宫行刺……现在官府正在捉拿同党呢,这谁要是多看了几眼,怕是要倒大霉的。」
宁遥赶紧点了点头,对他道了句谢,心头还依旧恍惚。等走到城门口,竟是连守城的官兵问她话也没有听见。
宁遥连着「啊」了三声,那官兵终于不耐烦了起来。
「路引!我说路引!你连路引都不拿出来,还想进城?!」
宁遥这才连连点头,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对着那面色不善的官兵赔了个笑。
「官爷,我今日出来的匆忙,忘记带路引了,您瞧瞧能不能先让我进入?我平日里往返城内外多次,也没瞧见检查这个啊……」
官兵不耐烦地把她挥到一边:「去去去,没有就别在这里捣乱!」
宁遥不死心地又翻了翻,这才在包袱最里头找到张皱皱巴巴的纸,瞧着和旁边人进出时拿的东西一样。
「官爷我找到了!」
「宁昭昭,云州人士……既然你是云州人,来京城又做什么?!没有云州官府的审批私自入京……」那官兵说着,上下打量了宁遥一眼,见她一脸茫然,冷笑了声:「把她带下去!」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官兵走了出来,拎着她的胳膊把她丢进了大牢里,不管她怎么说,那几个官兵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有没有罪查了自然就知道了,我们也是例行公事。」
*
大牢里黑漆漆的。
和宁遥关在一起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瞧着胆小极了,自宁遥来了之后便一直低头窝在角落里,连动也不动。
宁遥试图和她搭话,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那姑娘却只是抬眼飞快地瞧了她一下,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肯说。
倒是夜里,瞧见老鼠的时候尖叫了声,把宁遥吓得够呛。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捡了块石头往那老鼠身上一砸,那姑娘又尖叫得更大声了。
等叫完了,才总算抬起头来小声对宁遥说了句谢谢。
宁遥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柳叶眉、鹅蛋脸、樱桃唇,是标准的古典美人长相,哪怕穿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难掩好风姿。用现代化来说,就是哪怕披了个麻袋也是天仙。
最美的是她那双雾蒙蒙的、仿佛披了一城江南烟雨的丹凤眼……真真的含情脉脉,似语还休。
美人啊美人,宁遥一下子就不困了。
她最喜欢美人了。
那姑娘被她瞧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叫连菡,你呢?」
*
宁遥在牢里关了一个礼拜。
狱卒告诉她,最近京城不太平,处处都在追捕逆党余孽,来往人口也查得严。
还告诉她,若是不出意外,再个等个三四天,等查清楚了她就能被放出去了。
她等了三天,还没等到被放出去,倒是等来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自来了牢里,便一副趾气高扬的模样,把手一指,像挑猪肉一样皱着眉头挑了几个囚犯出来,嬉笑地对身后的狱卒吩咐道:「今年狱里的死囚犯少了些,咱们康王说了,要几个年轻好看的,这样哭起来才有意思!」
他一共挑了四个姑娘出来,除宁遥和连菡外,各个胸大腿长。
宁遥站在这几个美人中间,突然对自己的容貌有了新的认识,甚至都快要忘了现在的处境。
那小厮瞧了瞧挑出来的几人,满意地点点头,让人给她们戴上木枷锁,押进了囚车里。
囚车里还有不少人,粗略算一算,大概有十来个,各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头发也打着绺,瞧着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一身的汗臭味能把人熏死。
连菡向来胆小,刚才被指出来的时候已经白了脸躲在她身后,头也不敢抬,现在到了这关死囚犯的车上,更是吓得不行,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囚车终于停了下来,几个狱卒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林子里,解开了她们身上的木枷锁,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跑开了。
宁遥还有些发懵,一只箭就直直插在了她的脚边。
接着响起的是勒马声和大笑声。
宁遥瞧了眼马上的人。
这人生着双和殷绥一样的凤眼,同样是高鼻深目,却满脸横肉,整张脸阴沉沉的,眼底也满是阴翳,笑起来更是不善。
在他身后,赫然站着刚才牢里的那个小厮,只是不再趾高气昂,脸上堆满了媚笑。
这就是康王了。
宁遥心下了然。
她知道这个人。
殷绥登基之后,把其它皇子杀的杀、囚的囚,只留了草包凶残又弑杀的康王在外头。就上个月,这人还为了强抢个美人,杀光了她的父母。
「跑,都给本王跑!傻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康王笑道。
笑完了,又拿几十斤的重弓对着旁边一个女人狠狠一挥。
女人直接被挥倒在了地上。她尖叫连连,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求起饶来。
康王笑得更大声了,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跑!」
「再不快跑,下一箭射得可就是你的脑袋了!」
人们四散着跑开,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响作一片。隐隐还能听见康王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对嘛,这才有意思。」
「每年野猎都射那些个狐狸兔子有什么意思,还是射人来的痛快!」
「尤其是美人,看着她们逃,看着她们哭,看着她们求饶,这才叫有滋味……」
不多时的功夫,地上已经倒了不少人了。
处处都是血,还有和血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的秽物。
尿骚味和血腥味交织着,和那鲜红的颜色一起,刺激着人的感官。
宁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浑身发抖。就在刚刚,她亲眼看见一个王公贵族射杀了一个犯人。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犯人,头发发白,本来就在她跟在身后跑,跑着跑着突然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一直箭横穿过了他的脖颈。
即便知道那人是死刑犯人,她也忘不了那人瞪大双眼倒在地上,徒劳地向前爬的模样。
在他身后,那个满身绫罗的王公贵族轻笑着吹了个口哨:「又射中一个。」
他身旁的随从们也跟着欢呼吹捧。
宁遥却只觉得恶心,她跌坐在地上,胃里的酸水一个劲儿往外涌。
系统有些担心:「遥遥,你没事吧?」
「这里怕是也不安全,我们还是要赶紧往前跑。」
宁遥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瞧了瞧周围的状况,继续跑起来。
旁边的草丛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腕。
宁遥被吓了一跳,她僵硬地转过身,却瞧见连菡倒在地上,眼里含着泡泪,腿上还插着根箭。
「阿昭,救救我……」
宁遥咬了咬牙,把她背了起来,蹲在了前头不远处的一颗古树底下。
这里古树参天,丰草蔓蔓,足够藏下她们两个人。
她刚松了口气,正准备把人放下,就听见系统道:「遥遥,不好,你看地上——」
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他们的来路,断断续续流了一路。
宁遥心里咯噔一声:「不好,我们得赶紧跑。」
话音刚落就听见林间传来一道声音。
「奇怪了,本王刚刚明明瞧见这边有动静,瞧着还是个姑娘,这人呢——」
是康王。
宁遥的脸白了白,连呼吸都止住了。
连菡更是怕极了,整个人都抖得不行。
她死死抓着衣服,长长的指甲不小心在宁遥脖子上划出一长道红痕来:「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先躲着,看看情况。」
那边,康王已经命侍卫们搜查起来。
虽然那血迹大多都留在草地上,不明显,但只要找,还是能找得到的。
眼见那侍卫越来越近,宁遥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连菡突然抓住宁遥的手,满脸急切:「阿昭,你赶紧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这个样子是没办法跑了,你赶紧跑!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好,你快跑啊。」
她指了指树后面另一边:「那边有条小路,你快从那里跑……」
已经来不及了。宁遥默默叹了口气。
在古树的另一边,有另外一队人正驾马往这边赶。
「你在这里藏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她拍了拍连菡的手,来不及多说便跑了出去。
耳边很快响起了呼啸的风声,还有康王刻意拔高了调子、让人腻味的声音。
「果然是个姑娘,还是个美人,本王最喜欢美人了。」
他说着,缓缓拉开了弓。
宁遥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去了,那箭却堪堪射在了她的脚边上。
「真可惜,居然射歪了。」
康王说着,脸上却丝毫没有一丝遗憾,反而带着丝兴味。是一种猫抓老鼠、猎人玩弄猎物的兴味。
宁遥瞥了一眼便继续大步往前跑。
「哟,胆子还挺大。」他沉下脸来,「这样就不好玩了啊。」
很快下一只箭又来了,比上一支更快更狠。
「遥遥,快趴下——」
宁遥自知躲不过,只机械地听从系统的指令,这才堪堪躲过一劫。
箭尖擦着她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趴在地上,又借力往前面一滚。
那边,连菡蹲在草丛底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身后又响起了马蹄声。
她悄悄转过身来瞧了一眼,还没等瞧个真切,就听见一人道——
「谁在那里——」
连菡犹豫了一下,见那人似乎没有要放箭的打算,干脆咬了咬牙,连滚带爬跑了出去,跪在了来人面前。
「求您饶命——我是无辜的——」
「草民……草民根本不是什么死刑犯,是被人硬抓过来的,您相信我……」
那人身形一顿。他下马走到连菡面前:「你抬起头来,慢慢说。」
连菡松了一口气。
她没时间多想,忙双手撑着地爬到他脚边:「大人,求您救救我朋友!我朋友她——」
*
太阳渐渐西沉,残霞像血一样红。
宁遥躲在树后面,她已经累得不行了,腿也在刚刚逃跑的过程中崴了,肿得老高,每动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跑啊,怎么不跑了,你胆子不是很大吗?」
「这样就没意思了啊——」
「你要杀就杀,哪儿这么多废话。」
宁遥看都懒得看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反而听到了箭矢相撞的铿锵音。
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人骑在马上,手里拿着长弓,逆着如血的残阳,身形挺拔,似开在悬崖峭壁之上、挟着寒气淬了毒的美艳妖花。
「阿绥!」
宁遥又惊又喜地叫了声。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瞧见眼前这一幕,康王黑着脸朝殷绥拱了拱手。
殷绥不答,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
「哎呀,射歪了。」
康王脸青得更厉害。
「一个死刑犯而已,陛下若是想要……」他说着,硬生生转了个弯,「陛下不会连这个也要跟我争吧?」
连菡赶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她坐在那人的马上,有些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大人……」
那人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却落在大树底下的宁遥身上。
「你朋友没事了。」
「死刑犯,」殷绥缓缓念着这几个字,「你说这是死刑犯?」
「我不是——」宁遥开口,却有一道声音比她更快。
「我们不是死刑犯!」
「我们……我们……」
连菡凭着一口气从马上翻下来,跪倒在地上。她本就胆小,跪到康王和殷绥后突然就嘘了声,大脑一片空白,还是瞧见那人含着笑点头的模样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了起来。
「我们是被康王身边的人从牢狱里硬抓来这里的!我……草民是无辜的……」
「草民……草民原是城西一个农户家的女儿,前些日子……前些日子我爹出了意外,继母把我送给了一个中年富商,让我……」
「我抵死不从,那富商就让人把我抓了进去……」
「一派胡言!」康王打断她,冷哼了声,「死刑犯的话怎么能信!」
「是不是真的,问问牢里的狱卒不就知道了?」
带着连菡过来的那人轻笑着下了马,对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康王依旧挺直了脖子,冷哼一声:「是死囚犯又怎么样,不是死囚犯又怎么样,总归是几个犯人。」
殷绥自从连菡开了口,就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宁遥。
他看着她跌坐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在地里滚了几圈,头发蓬乱,上面还插着几根杂草。
她本来皱着眉,瞧见他又弯着眼睛笑开了,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救她。
他看着她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可刚站起来迈了一步,又摇摇晃晃地摔了下去。
他下意识想上前,很快又止住了动作,目光凝在她脖子上那道刚结了痂的伤口上。
「是啊,几个犯人而已。」
殷绥蓦地笑了,挟着冷冽的寒意拉开了弓:「六哥是王爷,自然不把这几个犯人放在眼里,想杀便杀了,只是不知——」
康王瞧着那支对准他的箭,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你要干什么?!」
长箭如闪电一般挟着呼啸的风声划破长空,擦过康王的侧脸,直直射向了他身后的一只灰兔。
「哎呀,这回总算是射中了。」
殷绥收了弓,勾着唇角,面上笑意吟吟,神情平静而无辜。
「六哥这是怎么了?怎么脸白得这么厉害?咱们今日不就是来野猎的吗?六哥也一定要玩得尽兴才是。」
「这只兔子就算我送给六哥的吧。若是再有下次就不会再是兔子了。」
「你——」
康王白着脸后退了步,拔出了腰间的剑。
殷绥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抬了抬手,笑意森凉。
「康王图谋不轨,以下犯上,拿下!」
很快就有士兵围了上来,用冰长剑指住了他的脖子。
「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是先帝的孩子,是王爷!你们还不快放开我!」
康王破口大骂起来。
「殷绥,我可是你的亲哥哥!你若是敢杀了我,绝对会被天人下唾骂的!」
「还有常家,我舅舅不会放过你的!你若是敢把我押下去,无论你怎么说,我舅舅都会知道的!你会遭报应的!」
殷绥只是淡淡地看着。等他实在骂不动了,才下了马,缓缓走到他身旁,挥手让身旁的侍卫散开。
「是啊,我还要谢谢六哥提醒了我。」他凑到他耳边,依旧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六哥图谋不轨,常家也脱不了干系,你说是吗,六哥?」
然后不待人回答,便抽出腰间的长剑,手起刀落,地上霎时便绽开了朵血花。
和天边的晚霞一样艳,一样红。
宁遥被人搀扶着来到了殷绥身旁,像只受了伤的兔子,一蹦一跳的,精神气却很好。
「阿绥。」
身旁一个侍卫倒吸口凉气,忙不迭喝道:「大胆!你怎么敢——」
殷绥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就见少女瑟缩了下脖子,似乎是愣了一下,很快又对着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
天边夕阳正好,把周围的天空晕成了一片淡淡的粉。
宁遥被人带上马,心头还全都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喜悦。
然而再过一会儿,她就笑不出来了,像是被泼了一盆子冷水,从头凉到尾,凉得骨头都在打着颤。
地上到处都是血,红的黑的、一滩滩、一片片。
还有横陈着的姿态各异的尸体。
上至几十岁的老人,下来十来岁的小孩,在这一刻,他们都是相同的。
马前的人依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
夕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了层柔软的金色,金黄色的余晖跳跃在他的发梢,连他身上被血氲湿了的地方,在夕阳的映照下也显得格外温暖透亮。
他偶尔转过来的目光却是平静而淡薄的,瞧向她时甚至还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像一片波澜不惊又深不见底的湖。
只是这湖水,是凉的。
*
静夜沉沉。
银白色的月光像银子一样透过帐篷的窗洒进来,屋外蟋蟀草虫们不知疲倦的叫着。
宁遥在一片夜色里拥着薄被坐起来,看着窗外洒落的月光开始发起呆来。
严格来说,殷绥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暴君』。
他不像她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那些骄奢淫逸、欢淫无度、专于杀戮,甚至把人脑袋当球踢的暴君。
他的『暴』,是一种冷漠,一种从心底里不在乎人命,为了完成目的可以做任何事,不在乎任何牺牲的冷漠。
所以他不在乎声望,弑兄上位;也不在乎民生,登基不久就开始大肆招兵,更不在乎区区的几条人命。
任何挡在他路上的人和事,他都会一剑破开,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
至于那些没有碍着他,或者与他无甚作用的,任它如何他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就像这次的人猎。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里头一定还有不少和她一样,不是死刑犯、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大的罪名的人,可他不会管,她也还没有能力去管。
宁遥长叹了口气,再一次感觉任重而道远。
好在她也不是之前那个瞧见他杀了人便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她了。
她已经明白,只有先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可以改变的,才能慢慢把不能改变的变成可以改变的。
*
早春的天清晨还有些微凉,带着朦朦胧胧的雾气。
殷绥来的时候,少女就站火堆旁边,拿着根长长的铁杆往火里探。
他看着她探了半天,探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来,在草地里滚了几圈,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碰。
瞧见他来时,少女很快露了个笑来。
「阿……」
她喊到一半,瞧见他身后的宫人,眼神一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从善如流地改口。
「陛下,您要不要尝尝这个?」
殷绥微微一愣。
昨天晚上他离开时她还耷拉着眉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现在就……
他目光一转,落在她手上那个黑漆漆、焦兮兮的东西上。
少女笑成了一朵花,呼了几下便把那东西掰成两半,露出里面金黄色的心来,拿了其中一半往他手里塞:「可甜啦。」
他身旁的几个侍从俱是一惊,神情复杂欲语还休,殷绥却毫不介意,动作娴熟地剥皮。
「怎么样,甜不甜?」
宁遥一副献宝的模样,眼里带着丝明晃晃的期待和紧张。
大大方方又坦坦荡荡,动作亲切又随意,似乎真的只是亲近的友人率性而为的小动作。
亲近的友人吗……
他小心咬了口,点点头:「甜。」
少女笑得更欢了,还瞧了瞧不远处的宫人,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改了口。
「阿绥,谢谢你救了我。」
殷绥点了点头,淡淡应了声。
虽然他们两人现在身份悬殊,可看来45%的好感度还是有点儿用的,最起码殷绥待她还像是在云州时一样。
宁遥想着,便见殷绥话锋一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她一下子精神了,把从来京起就开始准备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是进京来寻亲的。云州的山匪清了以后,道观也清闲了不少,我便离开了云州过来寻亲。」
「然后……正巧碰上严查,因为忘了准备路引被抓了进去,本来都要被放出来了,结果阴差阳错就被带到了这里。」
少女说完还不忘笑眯眯地拍了句马屁:「还好遇上了你,要不然呀……」
殷绥心口突然一揪,有些不太自然地应了声,目光黏在她脖子上那道伤口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可伸到一半又触电似的往回缩了缩,从袖子里掏出两盒伤药来递给她。
「疼吗?」
宁遥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不疼的,都是小伤,」她受宠若惊地摆摆手,「之前在云州都是我追在你后面,问你疼不疼,没想到现在……」
「阿绥,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殷绥轻轻嗯了声,瞧着少女一副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又想到她昨天夜里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沉吟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问什么?」
宁遥眨了眨下眼,有些迟疑地看着剥了一地的红薯皮。
「我……下次还给你烤?」
「……」
殷绥垂下眼来不说话了。
少女继续笑眯眯地道:「如果你让我留在你身边的话,烤多少都没问题。」
「我在京城没有地方可以去,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
宁遥就这么跟着殷绥回了宫里,身份嘛……是承明殿御前侍奉的宫女。
殷绥一开始是准备把她安置在宫外,给她置办一个宅子,再给她安排三两个下人。
开玩笑,她是来完成任务的好吗?!死缠烂打也要留在他身边啊!
于是她磨了又磨,总算是让他同意让她留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宫女。
和她一起留在宫里的还有连菡。
宁遥走得是殷绥的路子,连菡却是正儿八经被宫里管理宫人的姑姑看上选进来的——每年人猎场,若是有犯人侥幸没死,就会有宫人过来给他们安排去处。
或是流放,或是做苦役、入奴籍,或是像连菡一样,被宫里的姑姑看上,选进了宫做下人。
连菡虽然瞧着柔弱,没成想却是个能吃苦的,干活也伶俐,人又生得美,竟也被分到了承明殿,在殿外负责物品的打扫擦拭。
连菡瞧见宁遥时,眼睛亮了亮,等闲下来了便拉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往她手里塞。
「阿昭,谢谢你救了我。」
少女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和扭捏,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感激。
宁遥又去看她塞给她的东西。
是一个是一个样式古朴的银镯,用软布细心包着,镯子也被磨得发亮,一看便是被人妥帖珍藏的模样,只是镯子边缘不少地方都能看到细小的划痕,想来是经过了不少的岁月。
连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感谢你,只是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镯子,我想把它送给你。」
宁遥刚想塞回去,她已经后退了一步,笑得狡黠:「你要是不收下的话,就是嫌弃我了,所以你还是收下吧。」
「对了对了,阿昭,你在御前伺候一定要小心啊,我听说陛下他……」
「这几天我在姑姑那里打听了一下陛下的喜好,你要好好记住才是。」
*
宁遥来宫里不过小半年,已经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嘛,是她跟着殷绥一起去了趟皇觉寺。
其实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她跟着殷绥进禅房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几个孩子,抱住了她的腿,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开了。
「姐姐姐姐!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啊?怎么好久都没有瞧见你?」
「还有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宁遥有些无奈,忙蹲下身摸了摸他们的头,小声地哄。
没想到殷绥竟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她哄孩子。
宁遥突然有些囧。
他今日穿了身常服,一袭白衣,只在衣襟袖口处镶了道金边,头发也没有用玉冠盘起,只简简单单扎了个高马尾,站在竹篱边上,不像是平日里积威甚重、大权在握的天子,反倒像哪个富贵人家里天真无忧的闲散公子。
「你以前在这里住过?」公子突然开口。
宁遥还没来得及回答,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开了口。
「那还用说!」
「姐姐姐姐,我们一起去看花吧,你房间门口的海棠花都开了,有一支都伸到窗户里头啦!」
行……好家伙,都学会抢答了。
殷绥心头忽地一窒。
「是……东边倒数第二间寮房里吗?」
一个小孩探出个头来,脆生生答道:「是啊,哥哥你怎么知道?」
殷绥愣住了。
眼前人的模样似乎渐渐模糊起来,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她的唇一张一合,却没办法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多年以前,他从椋城来皇觉寺时,那个人住的房间外头就有一颗海棠树。
那棵树生得又高又大,枝繁叶茂,佛家讲究万物有灵,对枝叶也没有过分修剪。
那人刚来这儿住下的时候,那棵树的枝叶便把窗户纸顶破了一个口子。
云州,京城,皇觉寺,皇宫。
细细想来,她这一路似乎都在追着他的行迹,他在哪儿,她便追到哪儿。当初在猎场时,他只顾着她受了伤,现在想来却带着几分蹊跷。
还有那声「阿绥」。
这样的巧。
是有心人刻意安排吗,还是……
他忽地想起那年在密林里,那人握着他的手时说的最后几句话。
她说她还会回来的,他们也还会再见面的。
她说她是上天派来保护他的女菩萨啊,会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死的时候,他就在密林外。
他找到她时,她已经没了呼吸。
他胸口的荷包里,还放着她的发,是他在她死后剪下来的。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阿绥……」
眼前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旁边几个孩子也不见了去向。
她站在竹里边上,光透过竹叶的间隙打在她脸上,明明暗暗映出她脸上真切的担忧。
「阿绥,你怎么了?」
他缓缓垂下眼。
金色的的阳光勾勒出他高而挺的鼻和精致的侧脸,却让人无端觉得苍凉,连眼底起伏的暗涌也带着几分破碎。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有些巧罢了。」
回去的路上,宁遥一路都很忐忑,总有一种自己的什么秘密被人发现了的感觉,可她转念一想,这算什么秘密?!
不就是住同一个房间吗,这么一想瞬间不虚了,腰杆子也直了许多。
这第二件事嘛,则严肃许多。
雍州爆发了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旱情。其实雍州旱情这件事前两年就已经有了,只是朝廷中没有人把这当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毕竟旱灾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朝廷也拨了钱款下去。
就连今年前些日子派去雍州赈灾的官员也都回禀说灾情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城突然来了一批难民,在京城一路乞讨,人们这才发觉此次旱灾的严重性。
自此流言四起。
殷绥自上位一来,民间对他的非议从未断过,他与世家的矛盾也是不小。
旱情一出,即便他便增加了前去赈灾的人员和银两,可流言还是起来了,并且愈演愈烈,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人们都说殷绥弑兄弑母,德行有亏不配为帝,因此才引了上天震怒,降此大灾。
甚至还有人搬出了殷绥小时候被遣送至椋城的事情,说他天生不详,会亡了我大渊,民间还传了首讽刺他无德残暴的民谣。
殷绥当即以暴制暴,斩杀了一群传播流言最为激烈之人,用囚车押着他们游街并在闹市行刑,还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门外、菜市场等各处。又下令说再有以讹传讹者,当即斩杀并实行联坐监督制,流言这才总算降下去了些。
可是旱情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派去雍州的官员,开口便是要钱要粮,对于雍州的具体情况却提之甚少,对于灾情能不能缓解、如何缓解更是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朝野内外一时人心惶惶。
殷绥这才下令亲自前往雍州赈灾。
他们出发的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雨。
大雨瓢泼。天空黑沉沉的,连颗星子也瞧不见,只有闪电偶尔划破天际。
豆大的雨滴砸在树叶上,噼里啪啦的。
屋外雷声阵阵。凛冽的秋风卷了落叶在空中盘旋着。
大风已至。
第 9 节 有什么东西开始变了
这次出行,由于是赈灾,故而一切从简,带的人也不多。除了护送殷绥出行的几千仪仗队、一干宫女太监、御医厨子外,便只带了几个相关的官员。
宁遥自然也在里头。
这本来是躺苦差事,连菡因着放心不下她,便也自请跟了过来。
虽然系统一再跟宁遥表示过没有什么大事,在原来的世界轨迹里也有旱情、赈灾这么一遭,最后都顺顺利利地解决了,可宁遥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慌。
他们这一路行了将近一个月,等到雍州时,已经是深秋了。
*
雍州是陆家的地盘。
一行人来到潞门时正是傍晚,远远就能瞧见陆家的人在官道旁相迎,为首的人叫陆嘉瑞,是陆家家主、雍州节度使。
他瞧着约莫三十几岁的模样,生得周正,只是神情有些疲累,明明才三十几岁,鬓角便已生了几根白发。
殷绥白日里要么出去探查民情,抚慰民心;要么就留在陆家,审查官员商讨对策。
陆嘉瑞在官场浸淫多年,经验十分老练,又在雍州称霸许久,不是藩王胜似藩王,回起话来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只是……
宁遥有一次眼尖地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汗,把一侧的衣摆都沾湿了。
这潞门处处透着古怪。
潞门是雍州的行政中心,更是雍州最繁华的地段,受灾程度也较轻,按理来说该有不少流民来潞门避难,可这里的流民人数却并不多,最起码没有京城传言得多。
这灾情瞧着似乎也没有传言中的严重。
还有路上的行人。
历史上但凡是有大灾祸的,人民的情绪都很不稳定,有的怒骂官员怒骂上苍,有的干脆联合起来组织暴动。
可潞门却很稳定。流民们虽各个面黄肌瘦、鹑衣百结,却鲜少见到有怒骂、怨恨的情绪。
甚至她扮作普通人去打探消息,也打探不出什么来,问得多了,那人便支支吾吾起来。
宁遥正想着,一丫鬟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不好了不好了,小公子他……」
一个年长些的丫鬟问:「小公子怎么了?」
「小公子……小公子他不见了!」
「哎呀!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多叫些人去找啊!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得了!」
那丫鬟这才反应过来,跺了跺脚便拉着一群人去找了。
宁遥瞧了瞧紧闭着的堂门,忽地想起自己刚才似乎瞧见有人从后头经过,可那些丫鬟们已经跑没影了。
她只好和连菡交代了两句,也帮着找了起来。
陆府算不得大,却十分精致风雅。
亭台楼阁高低起伏,又有假山奇石,曲水流觞,周围的花草树木更是十步移一景,只是……美则美矣,找起人来吧,像是个迷宫。
一群人找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宁遥在正殿后头的假山旁找到他的。
宁遥找到他时,他正跌坐在假山的缝隙里,一手撑着地,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口,面色惨白,呼吸急促。
她吓了一跳,忙上前扶着他坐好:「你没事吧……」
少年冲宁遥摇了摇头,又伸手指向地上,宁遥这才瞧见地上不远处滚落了一个药瓶。
她忙把药瓶捡过来,倒了颗药喂少年吃下,少年这才慢慢缓了过来。
几个丫鬟小厮瞧见少年的样子,个个都是一脸的惊慌,手忙脚乱。
「少爷!您真是要吓死我们了!」
「您没事吧?!」
少年也不答话,他抚着胸口平缓了一下呼吸,眼神还落在宁遥扶着他的手上。
他看了半晌,才耳尖微红地抬起头来。
少年瞧着才十三四岁的样子,容貌秀丽,巴掌大的小脸上稚气未脱,又透着股少年人才有的英气与朝气。
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水润润的,像清晨里沾着露珠的黑葡萄。
「多谢姐姐救我。」
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举手之劳罢了。」
几个丫鬟小厮也跟着道谢,谢完了,又拉着少年左瞧右瞧,担心得不行。
他却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真的没什么事,都是老毛病了。你们可不准担心了,更不准告诉我爹爹!」
说罢,拉过宁遥的袖子就往存清堂那边跑。
「姐姐我们走吧。」
存清堂内,殷绥和陆嘉瑞还在讨论灾情的事情。
少年风风火火地闯进去,自然引得陆嘉瑞竖起了眉毛:「濯儿,你怎么过来了,真是胡闹!」
陆濯依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屁股没意识到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
「爹爹,屋子里太闷了,我就想过来透透气。」
陆嘉瑞只好叹了口气,对着殷绥行了个大礼。
「陛下,这是犬子陆濯。犬子他自幼有心疾,被家人娇宠惯了,十岁时又不幸落水,高烧了几日,从此心智便不全了……还请陛下多多担待……」
他说罢,又怜爱地摸了摸陆濯的头:「你先下去好不好?爹爹还有贵客要招待。」
陆濯乖乖巧巧地应了。
门被缓缓关上。
门关上的瞬间还能瞧见少年拉着宁遥袖子的手。
殷绥瞧了一眼视线便顿住了,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瞧着他拽着宁遥的袖子,走到堂前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少年少女的身影透过雕花窗照进他的眼帘,照得他心神一晃,等回过神来心头又横生出几丝烦躁来。
这人……似乎跟谁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她第一次见他就能把他搬进自己的房间里。现在见了别人又是一副有说有笑的模样。
一个十几岁,连心智都不全的孩子,有什么好聊的?!
少年少女的笑声透过隔窗闯进来,吵得他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他垂下眼,拿了杯茶慢慢饮着。
在茶水泛起的白雾里,他瞧见那少年端了碟糕点放在她面前。
「姐姐,你也喜欢吃桂花糕吗?」
少女应了声,拿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吃着。
殷绥端着茶水的手一晃,一滴茶就溅在了他的手上。
桂花糕吗……之前那个人,最喜欢吃的也是桂花糕。
*
等茶点都吃完了,少年开始闲不住了。
他干脆从石凳上跳下来,凑到宁遥跟前,拉着她的袖子叽叽喳喳起来。
「姐姐,你叫我阿濯吧,不要叫得那么生分啦。」
「姐姐救了我,又生得好看,我很喜欢姐姐。」
「姐姐,你是跟着陛下一起过来的吗?」
宁遥笑着点头。
他又道:「那姐姐能带我出去玩吗?我每天闷在这府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宁遥要拒绝,他便摇着她的袖子撒起娇来。
「姐姐,我想去一个地方想去很久了,你就带着我去好不好?那里很漂亮,还能瞧见一些平时在路上都瞧不见的东西,姐姐肯定也会想去的!」
「我们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好不好嘛姐姐……」
「快走吧姐姐,等待会爹爹出来了就晚了!」
宁遥实在禁不住他央求,想着反正殷绥他们处理公务也还要一会儿,她再带上几个侍卫一起过去,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便答应了。
眼见刚出了府门,几人迎面便撞上了刚刚外出视察回来的魏泽。
「魏大人。」
宁遥行了个礼。
魏泽此人,是显国公府嫡出的二公子。
硕武帝后期渐渐无力于朝政,导致藩镇割据严重,世家势力渐渐壮大,魏家就是五大世家之一。
魏泽此人更是闲散惯了,是京城里有名的二世祖,近些年来在家族的强压下才开始渐渐收心,做起官来出乎意料得好,也渐渐得了圣心。
她对他倒是印象很好。
一来嘛,他为人清雅随和,虽年少有成,却没有那股子官僚气,脾气性情也都是极好的,之前便是他在人猎场上救下了连菡。
二来嘛,她知道此人本性纯良,又没有多少野心,在原世界轨迹里,也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一股清流。
只是可惜……
还有一点便是——他生得也是极好的。
如果说殷绥是开在悬崖边上的曼陀罗花,他便是月下的孤松。
一袭青衫,身如玉树,微微一笑,便如明月照山间,透着几分悠远的清意。
颜狗·遥表示我可以!
「宁姑娘这是要出去吗?还有这位是……」
「这是陆家的小公子陆濯,我带他出去转一转。」
魏泽瞧了眼陆濯,笑道:「也好,只是现在外头乱得紧,以防意外还是再带上几个人为好。只是不知道小公子想去哪儿?」
宁遥微微一顿,接着就见刚才还躲在她身后的阿濯直接蹦了出来。
「西郊,我们要去西郊玩!那儿可好玩了!」
他边说边晃着宁遥的袖子,长而卷曲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一副等不及的样子。
「姐姐姐姐,我们赶紧走吧,再不走等爹爹他们都要出来了,又要啰里啰嗦一大堆话了!」
宁遥失笑。
魏泽也跟着笑起来,又命了随行的两个侍卫跟着宁遥她们一起出去。
「既然这样,姑娘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
西郊。
宁遥瞧着眼前裸露的黄沙和几乎及膝的杂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阿濯,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身旁两个侍卫也都面面相觑。
陆濯依旧是一副笑眯眯地模样,拽着她的袖子往前走。
「别急嘛姐姐,我们还没到呢。」
「再走一会儿,那前面就有座破庙,据说求神拜佛可灵了呢!比咱们陇西最大的茗山寺还要灵!就是……」他说着突然一顿,神秘兮兮地凑到宁遥跟前来。
「就是啊,有些闹鬼,我前段时间隐隐约约听见有女人小孩的哭声……可吓人了!」
「还有啊,我还在这边捡到过女人的东西,就是破破烂烂的。」
荒山,破庙,又灵验又闹鬼。
来这样的地方……玩吗?
宁遥眉头皱得更紧了,心底闪过一丝怪异。
几个侍卫已经上来拦了:「宁姑娘、陆公子,时候不早了,若是再不回去陆大人该担心了,再说,这前面也不安全。」
陆濯不回话,只是晃着她的袖子撒娇。
宁遥沉吟了会儿,狠了狠心,继续往前走,可这越往前走,心头的怪异感越更深。
「阿濯……你是不是……」
陆濯抬起头来,眼神单纯懵懂:「姐姐?」
宁遥摇了摇头。
「没什么。」
「我们继续往前看看吧。」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远到近,还夹杂着喜悦的呼喊声和小孩的啼哭声。
几人对视了一眼,再看过去时,一大群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人逃也似的从山上冲了下来,带着飞扬的尘沙。
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人,还在山上……宁遥心里咯噔一声,越来越感觉到此事的不寻常。
得赶紧告诉殷绥才行。
她正想着,转头却见陆濯脸色猛地一变,拽着她的手就往旁边跑。
「姐姐,这边跑!」
……
那边,殷绥刚从存清堂出来,院子的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个丫鬟站了出来,怯生生道:「奴婢刚刚似乎瞧见小少爷缠着宁姑娘说想去西郊……」
他微微皱了皱眉。
一个带着刀的侍卫冲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
「西郊……西郊那边的难民暴动了!」
*
西郊有座荒山,山脚下有个破庙。
宁遥蹲在破庙的佛像底下,颤抖着身子问陆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破庙外,一群人追到这里,不见了宁遥等人的踪迹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散开追去了。
他们上山的上山、掉头的掉头,还有一群人,大步跑进庙里细细搜查起来。
「大家都分开来追!一定要抓住那几个人。」
「咱们要是回去横竖都是一个死字,可抓了那几个人就不一样了,那男的是姓陆的的儿子,那女的朝廷过来的人,抓住了那几个人,咱们就能活下去了!」
宁遥攥着下裙的手一紧。
这破庙不大,就几尊泥塑的佛像、几个香案和功德箱。
宁遥他们藏身的这个佛像,是破庙里最里头的那一尊,靠着墙。
这佛像年代很是久远,佛像上的泥塑已经开始慢慢剥落了,佛像后头更是掉了好一片,竟空出来来一块。宁遥她们就躲在佛像与墙之间的缝隙里。
那些人在寺庙里转了几圈,手上捡了根长棍子敲敲打打,这里捅捅那里翻翻。
宁遥听着周围的脚步声有远到近又由近到远,来来回回,背上的衣服都湿了几圈。
「怎么会没有呢……」有人喃喃道。
耳边的脚步声和翻找声都渐渐消失,整个寺庙又重归平静。
宁遥忍不住松了口气,她又等了会儿,等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才大着胆子探出头来。
这一探就瞧见旁边地上倒着个妇女,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头发像枯草一样,整个人干瘦干瘦的,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
听见佛像那边的动静,她缓缓转过头来,黑得像幽灵一样的眼睛突然迸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光亮来。
「找到了……来人来人啊!」
宁遥一愣,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陆濯已经拉着她的手窗户里跳了出去。
身后又涌了上来几十个人。
他们有的已经跑不动了,累倒在了地上。更多的人,气喘吁吁,吊着一口气,也要冲他们追过来。
眼瞧着一个壮年男子追了上来,陆濯紧张地把她往旁边一推,两人分开跑了起来。
宁遥跑了会儿,脚下一个踉跄,生生栽了一跤。正要爬起来,却看见头顶有寒光一闪而过。她忙趴下身子往旁边一滚,躲过了这一刺。
第二刺已经到面前。
宁遥挣扎着要爬起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把她往前一拽一拉。
「阿绥!」
宁遥惊喜地叫了声,抬起头却对上了双含着怒火的眼睛,吓得她很快嘘了声。
殷绥强压着心头的怒火,瞪了她一眼。瞧见她这幅模样,心头的怒意更重,还带着丝说不清倒不明的害怕与恐惧。
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他就要看着她死在他面前了。
像那个人一样……
他不自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脑子里都是刚才的画面,还有少女抬起头时脸上的擦伤,越想心头的火气越盛,也越是后怕。
这人总是这样,从来也不肯听话。
在云州是这样,在这里又是这样……
为了一个心术不正的难民就和他吵架,为了几个毫无关系的人质就以身犯险。
现在……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连命也不要了……
到底要怎么样她才能好好听话?!
「阿绥,疼……」宁遥被他抓得手腕生疼,忍了半天也没瞧见他有什么反应,只好可怜巴巴地开了口。
殷绥深深看了她一眼,放开了手,又转头看向刚才那个拿刀刺向她的人。
那人见事情不成,呆愣了一瞬,竟拿着匕首重新刺了过来,一副癫狂的模样。嘴里还喃喃着——
「杀了你们这些贪赃枉法、为富不仁的狗官!杀了你们!」
殷绥瞧着皱起了眉,抬手便是一剑。
耳边很快响起了刀剑刺入血肉的扑哧声。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宁遥被殷绥护在怀里,倒是被挡了个干干净净,可听见这样惨烈的声音,身子还是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很快剩下的官兵也到了,押着那些人往府衙里走。
有人不从,想冲出来说些什么,还没等开口便被官兵封了喉。
宁遥也跟着往府衙里走。
回去前她转头瞧了眼刚才的男人。
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脸上身上全是飞溅出来的鲜血,形容可怖,可眼睛确是闭起来的,脸上还带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如此……惨烈又安详。
回去之后,殷绥震怒,斥责了一干与此事相关的官员,罢免的罢免,处刑的处刑。
陆嘉瑞跪在地上,冷汗直流,头上血痂刚结好又给磕破了,却始终说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一再保证会处理好这件事,绝不会再让难民暴动的事情发生。
殷绥气极,可雍州毕竟是陆家的地盘,陆嘉瑞总归也还有几分用处,便先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若是办不好便拿人头来抵,也命了自己手底下的人前去西郊探查。
从陆府回到府宅时已经入了夜。
外头黑漆漆的一片,夜凉如水。
宁遥闭着眼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那个男人脸上的笑,还有……离开陆府时,阿濯欲言又止地眼神。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到了深夜,刚迷迷糊糊有了丝睡意,很快又被惊醒。
屋外的灯骤然亮起,像黑夜里猛地炸开的几朵火花。
侍女们慌乱地跑来跑去。
「陛下……陛下晕过去了!」
宁遥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
*
栖间堂。
殷绥躺在床上,周围围了一圈太医,随行的太监宫女们也都急得团团转。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刚刚还好好的吗?!」
为首的一位四五十岁老太医沉吟着,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这个……这个微臣也还有些把不明白……」
「陛下这次得的是急症,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瞧陛下的样子,似乎已经烧了好一会了。微臣来的时候,陛下又吐了一遭,晕过去了。」
「这些症状分开来看都寻常,可是合在一起……」那御医说不下去了,隔了会儿才又接着开口,「微臣还需要再斟酌斟酌。」
「现在……只能先对症下药了。」
御医开了几道方子,吩咐人下去煎了。宁遥就坐在床头喂他喝药。
床上的人紧闭着眼,面色青白,脸颊上又透着丝不正常的潮红。
她端着药碗的手一抖,一滴药就这么溅在了手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宁遥没有管它,舀了一勺子药递到他嘴边。
白玉的勺子在烛光下泛出莹润的光泽来,瞧着倒比旁边的人还要更有生气几分。
等喂完了药,宁遥把手里的药盏往桌上一放,开始找起系统来。
「系统,系统你在吗?」
她说得平静,面上波澜不惊,语气更是一丝起伏也没有,可越是这样系统越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你能解释一下吗?」
系统沉默了会儿,终于应了声。
「遥遥……」
「殷绥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这个……」
系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道:「遥遥,是时疫。」
「时疫?!」宁遥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会是时疫?」
她忽然想到了今天上午的那些难民。她早就觉得那些人面色不正常,身子也都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
宁遥心头一沉。
「今天上午的那些人,也都是时疫病人对吗?」
「这个……」系统又吞吞吐吐了起来,「应该吧。」
「什么叫应该?!」
「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在原来的世界轨迹里的确发生过时疫,但是不是在潞门,而且也只是小范围的,很快就被消灭了,更没有像今天这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再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
「你不是说来潞门这一遭不会出事情的吗?旱灾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吗?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任务人吗?我不是过来帮助殷绥,攻略他改变他命运的吗?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遥遥,遥遥你冷静点儿……」
「我已经够冷静了!」
「我的任务对象救了我,并且因此丧了命,这算是什么事啊,你说啊!」
宁遥第一次对着系统发起火来。
「遥遥你冷静一点儿!事情还没有这么严重,殷绥这不是也还好好的吗?他又还没死!你相信我,他没这么容易死的!」
宁遥闭上眼,深呼吸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了,瞧着殷绥现在的模样,就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心口。
明明上午还好好的,会气她会瞪她也会救她,怎么现在就……
「万一他真的出事了呢?你能保证他一定不会出事吗?你之前不也保证潞门之行一定没问题吗?」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不能保证。」
「遥遥,我没告诉你是因为在之前的世界轨迹里,时疫只感染了几个人,并且早在殷绥来潞门之前就被解决了,如果不是今天,我甚至都要忘了有时疫这一回事了。」
「有什么东西开始变了,我们都要更加小心才是。」
*
殷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天清晨了。
他这病来的古怪,发作得急,症状也凶猛,当天晚上便高烧不退,神志不清,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秒就要烧糊涂过去,可到了第二日上午温度又慢慢降了下去,还没等大家松上一口气,到了下午,这温度又重新上来了,还伴随着呕吐等症状,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循环往复。
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症状让所有随行的太医都犯起了头疼,脸色白的比床上的殷绥还要厉害。
「陛下这病……微臣也实在不曾听说过,这症状更是……微臣也不敢妄下论断……」
「爱卿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太医院院判是位胡子花白了的老人,他闻言把身子埋得更低了些。
「微臣实在是不敢妄言,只是……前儿夜里,随陛下一起从西郊回来的侍卫里,也有几人染上了和陛下一样的病症……微臣这才斗胆猜测这病……兴许是疫症。」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疫症在古代是大病,更别说这病得还是君王,若是一个治不好,便是所有人一起掉脑袋的事情。
太医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头上的冷汗一个劲儿往下掉也不敢伸手去擦。
反倒是殷绥,依旧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
「照几位爱卿看来,孤这病该如何医治?既然是疫症,又经何传播?」
「为今之计只能先对症下药,请陛下放心,臣等一定竭尽所能!」
「至于这传播的途径……微臣不知。」
不知吗……
最可怕的,便是这不知。
太医说话的时候,宁遥正端着碗汤药走进来,她穿着件浅绿色的袄裙,身上的环佩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殷绥一抬头便对上她关切的眼神。他微微抬首,看着面前走的少女:「来人,把她给孤带下去。」
*
屋子里黑漆漆的。
宁遥被殷绥以『不听训令,私自外出』的罪名关了小黑屋,本来还要打板子的,可殷绥说了,所有从西郊回来的人都需要密切关注,避免与人接触,板子也就因此免了。
只是……关注个P啊,有症状的早就已经有了好吗?!
「侍卫大哥,您就放我出去吧,侍卫大哥!」
门外的侍卫也十分无奈,苦兮兮地道:「宁姑娘,不是我们不帮您,实在是陛下有令……」
「求求您了……您就偷偷放我出去一下……」
宁遥不管,只一个劲儿地央求,边央求边拍着门,拍到后面,手已经又红又肿了。
「宁姑娘,您就算再拍,再求我们,我们也不敢把您放出来呀……」
「您往好处想想,陛下这么做说不准也是疼惜您,谁不知道您是陛下跟前一等一的红人?陛下现在又身患疫症,你不往那跟前凑,才是最安全的。」
宁遥拍门的手一顿。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倒还好,怕只怕是……
从今儿上午殷绥醒了起,好感度就隐隐有了后退的趋势。自她和殷绥一起从皇觉寺回来,好感度就已经破了60%的大关,到现在好感度已经有65%了,可今儿上午,好感度一度下滑到了54%,虽然最后又缓缓地升回了65%,可这一路的起伏波动,绝对不是她眼花。
殷绥现在……想必心情十分复杂。
她倒是也能理解几分。
殷绥这人,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真心为别人考虑、为别人付出过。
就连以前的紫芙,捧着一颗真心对他、眼里心里全是他,他也要三番两次地相疑。
他向来淡漠,眼里心里从来没多少在意的,现在却接连在她这儿栽了几次跟头。
在云州时,她扰了他的计划,让他心乱。他当时便想干脆快刀斩乱麻杀了她,而现在……
宁遥瞧着停在65%的好感度,叹了口气。
外头守卫森严,可她却不能再等了。
「侍卫大哥……」宁遥停了下来,换了个语气,「大哥,您就把门开开,让我出去一下,我……我尿急……」
「宁姑娘,您就别挣扎了,这屋子里有尿壶。」
宁遥瞧了眼角落里,一狠心一咬牙:「我知道……这不是……满了吗……」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
「我都被关了多久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这都快一天了都!陛下只说要关着我,也没说要这么对我吧?!」
「哎呀快着点儿,我真的……我真的要憋不住了……」
一侍卫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宁遥也早便在门外等着了。
她本来是想来一出尿遁的,可没想到那群侍卫看得那么严,简直就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身旁。
眼瞧着尿也尿完了,马上就要回了房,旁边的走廊上突然走出一个人来。
一双雾蒙蒙的秋水眼,一张宜喜宜嗔的美容面,是连菡。
「陛下有话要我单独告诉宁姑娘。」
「陛下真的有话要告诉我?」宁遥瞪大了眼睛。
连菡不语,只瞧了瞧站在几步开外的几个侍卫。
连菡是守在栖涧堂外的侍女,几个侍卫见状也不疑有它,识相地退了几步。
「陛下说……算了,下去吧。」
「?」
连菡飞快地看了宁遥一眼,压低了声音。
「下午有太监来报说你一直在闹,一直吵着要出来。陛下先是说随你闹去,后来又传了我进去,似乎是有话要说。等我进去了,他又说算了,让我退下。」
「我等到晚上,听他们说你还在闹,就来了。」
「你不是想过去么?你若是想去就去吧,总归我什么也没说,是你自己把我推到一边自己跑了的。」
「只是阿昭,你真的要去吗?陛下现在身染疫症……」
宁遥彻底明白过来,连忙抓住她的手道了声谢,再假意一推,随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栖涧堂内。
殷绥向来不喜随伺的人过多,就算是生病了也只留了几个人在外间。
宁遥从从窗户里翻进来时,伺候着的宫女已经睡熟了,一个太监听见声音往里头瞧了瞧,被宁遥一个手刀劈晕了。
另一个太监倒是十分之乖觉,瞧见宁遥后便转过身去,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自觉到就差直接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来一巴掌把自己辟晕了。
反倒是殷绥,似乎察觉到屋内的动静,缓缓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宁遥有些尴尬地拍了拍手,三两步端了盏温水来递到他面前,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渴了吧,喝点儿水。」
「多喝热水身体好。」
殷绥把身子往旁边一侧,看也不看她,只是哑着声音让她离开。
现在正是夜半,他的烧已经起来了,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声音也透着微微的沙,却比这冬日的寒冰还要凉。
宁遥有些恼了,伸出肿得像猪蹄的手在殷绥面前晃了晃。
「你不问问我是怎么来的吗?」
她手现在还疼呢!
「成,你不问是吧,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殷绥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垂着眼让她离开。
「你若是再不出去……」
「来人……」
宁遥一急,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唇。
第 10 节 是你吗……我的姐姐……
殷绥身子顿时一僵,羽睫也微颤起来。
她瞧着心头一软,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哎呦——」
她捂着屁股爬了起来,多少有几分不可置信。
外面的侍女太监总算是醒了,外头的侍卫也听见了动静,可瞧见里头的场面,倒是一时不敢上前。
殷绥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火气。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拉下去?!」
「等等!」
宁遥厚着脸皮走上前,把心一横,小声央求道:「我说几句话就走……」
「我好不容易跑出来,总得说几句话吧?不然就算你把我压回去,我也能跑出来,我能跑出来第一次就能跑出来第二次第三次……除非你真的狠心,让他们把我给打上一顿。」
殷绥脸色更沉,却看也不看她,只看着跪在底下不敢上前的宫人。
「传令下去,今日栖涧堂外所有看守的侍卫,办事不力,每人杖责三十,至于堂内的几个宫女太监……」
「杖毙。」
宁遥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一声惊雷,似乎突然才想起来面前这人现在已经是翻手间定人生死的九五至尊了。
他平日里的确对她没架子、纵着她,可那也是因为他愿意,他若是不愿意了……
外头很快响起了磕头饶命声,登时便有侍卫上前把人拉了出去。
「等等……」
宁遥在这一片纷纷扰扰里跪了下去。
「还请陛下容奴婢把话先说完。」
殷绥似乎顿了顿,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神色晦暗不明。
「你说。」
「还请陛下先让她们下去。」
宁遥声音颤了颤,然后在侍卫们都退下了、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猛地蹿起来,跳上了床,一手按住殷绥的手,一手死死紧紧环住他的腰。
连殷绥也被她这样大胆的举动给骇住,身子也僵住了。
宁遥却借机一推,把他按在了床上。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下去!」
她甜甜笑起来:「我胆子再大那也是陛下给的。」
——其实她已经怕死了,手和心都一个劲儿地抖,但还是决定赌一把。
总归无论如何,65%的好感度在那儿,他总归也不至于真的要了她的命。
不如就……趁他病……
更何况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明明已经65%的好感度了,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算是对她很有好感才对,就算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也不应该因为她碰了他一下便动这么大的火气。
他从小是个最能装模作样的性子,鲜少动怒,之前在云州也没见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除非……
一个大胆的猜测闪过她心头。
宁遥顿了顿,试探性地叫了声他的名字:「阿绥。」
他们靠得极近,宁遥几乎是以一种八爪鱼的姿势贴了上来,一开口便有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耳边。
殷绥身子僵得更厉害了,把头偏向了一边,手一使劲就想把她挣脱下去。
「滚下去!」
「我就不!」宁遥偏不让他如愿,死死缠了上来。
「你再不下去,孤就……」
「你就怎么样,叫人吗?!你叫啊!你把外头的人都叫进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现在这副模样!」
「你……」
他脸上的怒意更甚,耳尖却红得不像话,声音也哑了几分。
宁遥不理他,只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你别说这些,我问你,阿绥……你……」
「你是不是在害怕?!」
「孤有什么好怕的。」
宁遥看着他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她的眼睛也不对着她说话,心头跳得更快,仿佛有某种猜测被证实了。
「你当然怕……」
「你怕你把疫症传染给我……」
「你怕……你怕你……喜欢上我……」
宁遥一字一句缓缓的说着,每说一个字,心就跳得快一分。
身下的人突然不挣扎了,甚至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双凤眼微微眯起。
「滚下去。」
宁遥微微一愣。
——她从未见过这么冷的眼神,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死物,不带任何的感情。
她甚至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被这眼神慑住,坐了起来。
殷绥却突然觉得怀里一空,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桂子香。
心头忍不住又横生出几丝燥意来。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明明讨厌她,想让她赶紧离开不是吗……
他讨厌她擅作主张一意孤行,讨厌她一次又一次打乱他的计划,还因为她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说——
他不讨厌她,他只是讨厌——
他还记得他一路驾马飞奔到西郊时的那种急切,还有心头空荡荡的燥,甚至在看到她之后这种燥意也没有缓解,还因为她摔倒在地上的可怜模样而横生出怒意来。
这样的不了控制。
似乎从这个人一出现便开始乱了套。
他这一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像她一样影响过他。
喜欢吗……
喜欢和爱都是卑劣的。
他的母妃爱他的父皇,可他的父皇却借机以一个潦草至极的借口生生断送了她整个母族的性命。
他口口声声爱她,却依旧三妻四妾,满心怀疑。他为了权力、为了自己的一点疑心杀了他母妃一家,又为了他嘴里自私自利的爱,留了他母妃一条性命,最后又用自己的手生生断送了她。
而他的母妃,她爱了怨了也恨了,却还得为了尚且年幼的他,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与他的父皇虚以委蛇,就为了给他谋划一条生路。而最后却死在了曾经最爱的人的手里。
还有宫里其他人的爱,哪个嘴里不是风花雪月,心里不是满心算计?
这样的喜欢,这样的爱……
「开什么玩笑……」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感情,也没有考虑过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就连感情,也是那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他什么是感情。
他如果要喜欢,也应该喜欢那个人才对……
宁遥被他突如其来的话下了一跳,又瞧他面色沉沉,刚才强撑着的胆量一下子被戳破了,连忙跳下床跪在地上。
殷绥面色更沉了。
「宁昭昭,你好大的胆子。」
床上的人微垂着眼,目无表情,瞧不出喜怒。
宁遥心里咯噔一声,她好像……玩脱了……
「还请陛下恕罪,我……」宁遥想了想,自觉地把自称改成了『奴婢』,「奴婢只是担心陛下的病情。」
殷绥却冷哼了声,心里的燥意越来越浓。
「今日之事的确是奴婢僭越,是奴婢仗着与陛下往日的情分,错摆了自己的位置,奴婢知错,只是……」
她咬了咬牙:「奴婢私以为,无论如何陛下都不应该把奴婢关起来。」
她早便问过系统,这疫症是通过血液传播的,只要她不是身上有个什么伤口,又沾上了他的血还是没那么容易感染上的。
「一来,奴婢是陛下的人,照顾陛下本来就是应该的。」
殷绥心头猛地一跳。
「二来,奴婢又是医者,陛下把奴婢放在身边总要比放着其它人有用得多。」
「这第三……在太医来之前奴婢已经不眠不休照顾了陛下一个晚上了,如果要传染上了早该传染上了才对。」
「然而奴婢并没有。也因此奴婢才斗胆猜测,这疫症并不是这么容易染上了。」
「就连陛下……不也是在西郊转了圈,沾了人血才感染上的吗……」
殷绥轻轻应了声,声音听不出喜怒:「所以你便如此大胆?」
宁遥沉默了半晌,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还请陛下恕罪,奴婢也只是……只是……」
「心悦陛下。」
殷绥心头的燥意竟不知为何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心口也发起烫来,像是一瞬间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口。
他竟说不出话来。
*
潞门这些日子热得不行,明明已经是九月了,太阳还像是一盏灯一样挂在天上,整个白天都是明晃晃、金灿灿的。
雨更是见不到一丝一毫,连吹过来的风都是干燥的。
又闷又热,闷得人心都是躁的。
宁遥这些天非常不对劲。
她和殷绥似乎陷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氛围中。
自从那天夜里她激情表白了一波之后,就开始不对劲了起来。
那天那些个侍卫宫女太监倒是在她的求情之下免了责罚,可是她却……
宁·胆大心粗·直女·遥终于后知后觉开始没脸见人了起来。
而殷绥那边……她也说不准他是个什么想法。
殷绥倒是把她放出来了,至于其它的,他什么也没说,似乎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随她的意。
而她……
本来应该是个刷好感度的绝佳机会,她倒是扭扭捏捏了起来。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是为了攻略他为了找补才脱口而出的喜欢,可每每想起来便觉得脸红心躁,像是偷了什么似地。
这大概就是骗人的后遗症吧。
宁遥想。
她躲了他两天,每天只敢偷偷摸摸从太医口中探听他的情况。等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去看看他,结果……一进来便对上殷绥的眼。
宁遥:「……」
她只好干笑一声,厚着脸皮退到了墙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时不时再用余光瞄上一眼床上的人。
殷绥瞧着她一副缩小缩脚的模样也蹙了眉头。
这人,有时候胆子比天还大,有时候又比兔子还小,像是以前母妃宫里养过的那只波斯猫,平日里瞧着张牙舞爪,作天作地,没有什么它不敢的。可一旦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把他给惹毛了,便只知道往床底下钻进,连头也不敢探出来一下。
他那时候只觉得那只猫讨厌。
现在,瞧着这人,不仅觉得她讨厌,还让人心烦。
他垂下了眼,端过旁边的茶盏,手微微一抖,滚烫地热水就洒了下来,溅在了他手背上。
「哎呀!」宁遥瞧了眼,下意识惊呼了声,想也没想就抓过他的手轻轻吹了吹,又让人取了盆凉水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沁凉的风带着丝丝的温柔吹过他的手背。
宁遥皱起了眉,眼底的怜惜显而易见。等凉水来了又忙不迭拉着他的手往水里浸。
「还疼不疼啊?」
殷绥垂着眼任由她摆弄着,听见她问,便淡淡答了声:「不疼。」
宁遥听见他的声音愣了愣,又低头瞧着水里两人的手,这才反应过了自己干了什么。
她偷偷瞥了一眼,见身旁的丝毫没有不悦的样子才放下了心,想了想又试探性地唤了声:「阿绥。」
殷绥轻轻应了声。
宁遥松了口气。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头一回如此有默契地把之前的事给跳了过去。
*
殷绥这病来得又猛又烈,一连几天,太医们也都还没找到根治的办法,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值得庆幸的是这病虽然暂时没有好转,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依旧……非常稳定的发烧、退烧,周而复始。
并且这病也如系统所说,传播条件较为苛刻,这么多天过去,府内也没有出现新的感染人员。
殷绥生病的第七天,西郊时疫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
陆嘉瑞倒是来了几次,来了便一个劲儿地磕头认错,让殷绥好好保重身体。
而殷绥单独派去调查的士兵,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宁遥也忧心地不行,不止忧心殷绥的病情,更忧心系统口中的那个「变数」。
到底是什么变数呢……
午后,廊下。
宁遥给殷绥灌了药,刚掩上门便听见院子外一阵骚动。
几百个难民,手上拿着长棍敲着咚咚作响,把府邸正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儿?!」
「主事的人呢?!不是说有人来赈灾了吗?赈灾的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皇上是不是要放弃我们了!我们要粮食!要治病!」
宁遥三两步走上前:「大家安静一下,陛下不会放弃大家的,赈灾的粮食和银两都带过来了,之后也还会有更多的粮食和银两运过来的!」
没有人听。
人们依旧互相推搡着往前挤,甚至有几个人直接对府里的人骂了起来。
「呸!谁要听你们说话,可别想糊弄我们!我们可不是好骗的!我们要见能管事的人!」
「对!叫能管事的人出来!」
旁边几个官员也都一脸无奈。
闹事的人都是些受了灾的流民,侍卫们也不可能真的动手,只能拿着武器把他们抵在门口,这才勉强围了个圈出来。
刚才那几个骂得狠的,瞧见一下子冲不上来,竟直接蹲下身捡了几块石头,朝着府里的人砸了过来。
宁遥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头,门内却突然跑出了个人来,把她牢牢挡在了身后。
「宁姑娘,你没事吧?」魏泽问。
连菡也跟着跑了过来:「阿昭,你还好吗?」
宁遥摇了摇头,紧接着府里又跑出群侍卫来。
不止府内,府外也来人了。
数千名侍卫手持长刀,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府外。
为首的人翻身下马,对着魏泽行了一礼。
「魏大人,卑职宋荀,奉陆大人之命特来保护陛下。」
宁遥一喜,接着便见那群侍卫以极快的速度分散开来,把整个府邸围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便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丝毫不去管那些骚乱的难民。
「宋统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奉陆大人之命保护陛下。」
魏泽皱起了眉:「那那些难民呢?」
宋荀转过身,冷冰冰地道:「我们只管保护陛下安全,禁止任何人出入。」
门外的难民乍一瞧见这么多人,安静了一瞬,很快又窃窃私语起来。
几个胆子大瞧见陆家的侍卫似乎没有要制止他们的意思,胆子也大了起来,叫嚷得更起劲了,还一个劲儿要往府里冲。
侍卫无奈地拔起了刀。
可他们一瞧见刀,便大喊起「杀人了杀人了」、「朝廷不管我们,还要杀了我们灭口」之类的话,弄得侍卫们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一时间处处掣肘,竟真让一些难民冲了进来。
好在很快近百号府兵便从府内涌了出来,制住了蜂拥而上的难民。
在这之后,殷绥缓缓走了出来。
下午日头正盛。
宁遥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来,心头一惊,下意识要上前试他的体温,却被他按住。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看向面前的难民。
难民们被府兵们制住后更加激愤了。那几个带头闹得最凶的,更是一个劲儿地煽风点火——他们本就是受雇来的,只恨不能把事情闹得更凶些。
殷绥对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侍卫上前,把那几人给拽了出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几人瞧见横在身前的刀,瑟缩了一下,可想着身后的一众难民也不怕了,把脖子一挺就嚷起来。
「朝廷不管我们了吗!不给我们粮食,不给我们看病,还要我们的命?!」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反正没有粮食没有药,迟早都是死!」
「就是就是!」
更多的难民附和起来,挥舞着手里的长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杀了你们是吗?」
殷绥说着,走到其中一人跟前,掏出袖间的匕首,往那人胸口狠狠一刺,「既然你想死,那孤便成全了你。」
「你——」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瞪大了眼睛,想往后逃却再来不及,挣扎了几下便僵着身子倒了下去。
「啊——」
「杀人了——」
难民更加骚乱起来。有人尖叫有人大喊,有人满腔怒火要往里冲,也有人捂住了眼睛瑟缩着往后躲。
那人的同伙见状不对忙往人群里冲,却被府兵们死死擒住,只好一个劲儿地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朝廷真的不管我们了!」
场面乱成一团。
殷绥也不管他们,只蹲下身从那已死的难民袖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砸在地上。
魏泽瞧了眼,立马大喊:「安静,安静!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喊完又让侍卫们在那几个闹事的人身上也搜了搜,果然找到几个同样的钱袋子。
「这些人根本不是难民!难民那里能有这么多钱的?!」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很快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一人见连势头不对,立马啐了一口,高声道:「你放屁!这些钱根本……」
话还没说完便被殷绥一刀结果了,其他侍卫见状也都纷纷效仿,拔出了手里的刀。
「还有人想和他们一样吗?」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长刀上鲜血一滴滴滴落的声音。
魏泽见状,立即上前让士兵押着难民往后退,又说了一大推安抚性地话语,从府里拿了些银子粮食来分给他们,再三保证朝廷绝不会不管他们,一定会安置好他们,保证他们的粮食药品和生活。
那些难民碍于殷绥的铁威,又切实得了东西和保障,这才连连点头,四散离开。
殷绥又看向之前便一直站在一旁、什么也没做的陆家府兵:「既然这样,就请宋统领带人把这些难民送回去好生安置。」
宋荀应了是,又指了几个人出来,让他们带着自己的手下护送难民离开。可那些人却迟迟没有动作,依旧围在府门外。
「怎么,宋统领是管不好自己的人了吗?」
宋荀这才行了个礼:「陛下,卑职受陆大人之命来保护陛下安全,陛下安全的高于一切,他们也是关心则乱。」
「保护?」
殷绥勾了勾唇角:「宋统领要如何保护孤?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吗?还是守在这里,禁止任何人出入?」
「那若是孤要离开呢?」
「外面难民众多,又有时疫肆虐,卑职自然不能让陛下涉险。」
殷绥蓦地笑了,他站在一群士兵中间,身姿挺直。人们碍于他的威严,都微垂着眼不敢看他,可宁遥却觉得,那站着寒风里的身影,着实有些单薄了。
阳光下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瞳仁却黑得发亮,长睫也是又黑又翘,配着脸上新溅上的鲜血,带着让人心惊的诡艳。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宋荀身旁的士兵见了立马围上前来,殷绥身后的士兵也冲了上来。
殷绥三两下挑开围上来的人,把刀架在了宋荀脖子上。
「宋统领若是管不好自己的人,孤也不介意换个人来管。」
「记住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宋荀身子一僵,只好领命称了是。
「若是再有下次……」
宁遥提了口气,她本以为按照殷绥的脾气,就算不直接把人杀了也会重罚,没想到他只是轻轻收了刀,威胁了句便转身进了府。
府门被缓缓关上。
殷绥刚走了没两步身子就直直往地上栽去。
宁遥眼疾手快撑住了他。再抬眼,却见他猛地喷了口血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
栖涧堂内,太医沉吟了许久,磕磕巴巴不敢回话。
「这疫症原就厉害,陛下又强撑着在外头走了这么一遭,现在脉象紊乱,还有这症状……瞧着似乎是那疫症发生了改变。」
「若是陛下熬得过去还好,若是过了三天还没有醒过来……」
宁遥心头一沉,客客气气把人送了出去。
若是醒不过来,不只是殷绥,整个府里的人都得死。
帝王在外崩于疾,无论如何她们这些照顾的人都是要陪葬的,更何况外头还有一个陆家虎视眈眈,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外头日光正盛,屋里却寂静得宛如黑夜。
这三天过得分外漫长。
殷绥躺倒在床上,安静得就像是死了一样,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到了午后晚间也没有再醒过来,额头上的温度更是高得骇人。
太医又根据现在的症状新开了药方,可这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宁遥只好掰开他的嘴,强硬地把药给灌了进去。又吩咐太医把药多配了些熬着,他若是吐了,便拿等量的药来补上。
这三天里,宁遥就一直守在他床头,连睡也不敢睡。
中间不小心瞌睡过去几个,很快又一个激灵,撑着脸醒过来,哆嗦着手去探他的鼻尖,等感受到那人的呼吸一颗心才勉强放下来了些,鼻尖却是又酸又涩。
她甚至还在这三天里学会了迷信。
她把以前在皇觉寺时,了缘法师送给她的许愿符又找了出来。就着微弱的烛火,把符纸上原先写着好玩的字给划掉,又在另一面补了句——『愿殷绥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等写完了、贴身收好了,又对着写好的符纸发起呆来。
好容易到了第三天晚上,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就那样定定地守在他身旁,像一座盖了灰、结了冰的雕塑。
夜色越来越深了。
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等到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床上的人睫毛终于颤了颤。
宁遥连忙扑上前去。
殷绥睁开眼时视线还有些模糊,恍惚间只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温热。再抬眼时就瞧见宁遥趴在他眼前,泪眼盈盈。
他下意识想问外头的情况,可对上那双含着水的眼睛,只觉得喉咙又干又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似乎憔悴了很多,原来脸颊上的肉快速瘦了下去,杏眼下乌青更是重得骇人。
宁遥眨了眨眼,一颗泪珠滚落在手心,冰冰凉凉的。
殷绥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了抬手,手却僵得厉害,只能勉强拍了拍她的手。
别哭。
我没事。
*
宁遥哭了会儿便不哭,连忙抹了把泪,跑到案几上端了杯温水过来递到他嘴边,又招呼连菡去请太医。
她本来还想出去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却见殷绥拉住了她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她也只好作罢,想了想又对连菡交代了句:「悄悄请,先不要惊动太多人。」
太医很快来了,这回脸上总算是带了些喜色。
「陛下醒过来了就好,醒了就好!」
「陛下脉象虽然还有些虚弱,却比前几天好多了,是个好兆头。」
「接下来便看之后的情况了,还请陛下宽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治好陛下。」
宁遥也跟着笑起来。等送走了太医,又端了碗清粥一口一口喂到殷绥嘴边。
屋里只剩了宁遥和殷绥两人。
「外头怎么样了?」
宁遥递粥的手一顿,她下意识垂下眼,咬了咬唇。
「自你晕倒后陆家便又加派来人过来,把整个府邸都围起来了,禁止任何人出入。」
「昨儿汪太医和府里的管事要外出采买药品和粮食,被宋荀拦了下来,几人起了冲突,汪太医要带着人硬闯,结果被宋荀给……」
她抬头小心翼翼瞧了眼殷绥:「依我看,陆家这是……」
「图谋不轨。」殷绥接话道。
「外头现在有多少陆家的人?」
宁遥摇了摇头:「具体数字我也不知道,只是从来的人数上看,大约是我们的八到十倍。」
「这么一算,大约有近四千人。」
两人正说着,门突然「吱吖」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浅妃色夹袄的宫女低着头走了进来,掩上了门。
那人快步上前,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房间中央对着殷绥跪了下来。
「陛下。」
竟是陆濯。
宁遥一惊,下意识站起来挡在殷绥面前,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没事的,这周围处处都是我们的人,谅他也不敢在这里怎么样。」
殷绥垂眼瞧着跪在地上的人,似笑非笑:「再说,陆公子穿成这样来这里,总得好好瞧瞧他这出戏要怎么唱。」
陆濯沉默了会儿,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这身浅妃色的宫女服,惨淡一笑,也不避讳什么,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看着殷绥。
「陆濯此次来,是为了投诚。」
殷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想必陛下此时应该已经清楚目前的状况了……」
「陆濯斗胆问问陛下,陛下真的认为这一切都是陆家做的吗?」
「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陆家虽为雍州的第一豪族,掌握雍州的兵马税收,可这么多年来势力从未踏出雍州的范围之内。陛下就不奇怪,陆家为什么要做这些?」
「隐瞒时疫,谋害天子,桩桩件件都是牵连九族的大罪,陆家一个龟缩在雍州的世家,又哪来的胆子做这些?就算真有这个胆子,又哪来的实力做这些?哪怕真的成了,也只怕是空给他人做嫁衣。」
「哦?那照你的意思,在孤询问雍州灾情时闭口不提,在孤卧病在床时下令围困天子的又是谁?」
「这……」陆濯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陆濯不敢欺瞒陛下,做这些的确实是陆家,可也不是陆家。」
他俯身跪在地上:「还请陛下相信,陆家只想要活命,从未想过要任何人的性命。」
「陆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人胁迫。」
「求陛下佑我陆家。」
殷绥微垂着眼,长睫倾覆下来,叫人瞧不清里头的情绪。
「你倒是说说,陆家受何人胁迫,又如何胁迫?」
「显国公府二公子魏泽。」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秒。
宁遥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到底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了。
陆濯又接着道:「魏家与陆家原是姻亲关系,我的母亲原是魏家嫡出的小姐,她不顾父母劝阻,一意孤行下嫁来了陆家,后来便又有了我。」
「我一出生便先天不足,缠绵病榻,母亲拼了命生下我,父亲更是为我操碎了心,四处寻医问药,却始终不见好转,更有医生断言说我活不过十四岁。」
「后来,魏泽来了,还给我带了一味药,说是能抑制我的心疾,保我安康百年。」
「我自然是不太相信的,可我父亲却信了。加之那药也的确有些作用,父亲也因此对魏泽感恩戴德,陆家与魏泽的来往也越发紧密了。」
「再后来,魏泽便以药物威胁我爹,让我爹按照他的意思办事,否则,便断了我的药……」
「到了现在……陆家明面上的掌事人依旧是我父亲,可不少心腹已经被换成了魏泽的人。」
陆濯顺心,微微一:「陛下应该已经见过宋荀了吧?宋荀便是魏泽的人。」
殷绥冷冷道:「孤凭什么相信你?照你的说法,你们陆家已经和魏泽沆瀣一气,你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孤这些?」
「陛下信不信我全凭陛下的判断,只是陆濯斗胆猜测,陛下心里应该也是有数的。」
「如今,在明面上围困陛下的是我陆家,若是陛下真的有恙,不幸崩在了雍州,新君上位,陆家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而陛下若是成功脱身、回到京城,陆家就坐实了谋反之罪。在这件事上陆家无论如何都讨不到好处。而魏泽作为幕后之人,握着我陆家这把刀,手里依旧干干净净,沾不到丝毫的腥气。」
「我父亲受制于魏泽,怀着侥幸想要谋一个平安,可我却不信,更不想让陆家因为自己而搭进去。陆濯来此,是因为陆濯想把赌注下在陛下身上。陆濯必全力助陛下脱身,只求陛下能佑我陆家,给陆家一个生的希望。」
陆濯说完,伏跪在地,向殷绥行了个君臣大礼。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濯跪在地上,见殷绥久久未言,咬了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来,双手呈上,压低了声音:「这里是雍州舆图和潞门目前的兵力布防图。陛下若是有什么需要陆濯做的,还请陛下吩咐。」
至此,他才听到殷绥轻轻应了声,挥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陆濯转头瞧了眼宁遥,漆黑的眼里染了层薄薄的雾气,神情复杂又带着丝哀伤:「姐姐,对不起,我……」
门外,魏泽微微低着头,抬手叩门。
「陛下,魏泽有事求见。」
*
屋子里静悄悄的。
殷绥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眉目倦懒。宁遥就站在他身侧,手里还端着碗还未喝完的白粥。
只有北面那扇因为失修而无法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动着发出吱吱的响声。
魏泽进门,视线便落在这扇吱呀作响的窗户上,但也只是一瞥,立马神态自若地看向殷绥,满脸关切:「陛下好些了吗?」
在魏泽瞥向窗户的时候,宁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
她定了定神,神态自若地答着话。魏泽微微蹙眉,向床上的殷绥拱手行了个礼。
「微臣原有事情要禀报陛下,现在瞧着陛下的情况……微臣还是改日再来好了。」
殷绥却忽然开了口:「你且说,孤醒着。」
「陛下病重的这段时间,陆家把整个府邸都围了起来,微臣估摸着人数约计四千有余的样子。」
「而我们府内的府兵一共只有不到五百人。」
「陆家这回只怕是真的心怀不轨,起了反意了,只是不知陛下意欲如何?」
殷绥靠在床头假寐,闻言,沉吟了会儿,缓缓睁开眼看向魏泽:「如此,孤有一计需要爱卿帮忙。」
*
那天交代了陆濯之后,殷绥又和魏泽演了场戏。他让魏泽无论如何也要想要设法逃出去,哪怕是打着叛主的旗号、要去给陆家投诚。
也不知他到底跟魏泽说了什么,魏泽居然真的应了。
眼下宁遥他们的处境十分艰难。府外陆家的士兵自不用说,除此之外,因为时疫的关系,潞门的城门紧锁,殷绥驻扎在城郊的军队无法进城,并且旁边还驻扎了不少陆家的士兵。
他们能倚靠的,只有府里这不到五百的府兵,还有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几名死士。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殷绥的疫症得到了控制,太医们已经研制出了可以治疗疫症的方子,只需按方服用二十天即可痊愈。
可府里所有的粮食,只够府里人再吃上十二天。
宁遥瞧着外头愈来愈大的风叹了口气。
真真是风雨愁煞人。
*
昨日里陇西刚下了场小雨,久旱逢甘露,所有人面上都带了几分喜色。
殷绥这几日服了药后症状也好了许多,以前发起烧来整个人烫得像是要熟了一样,时不时还会吐上几遭,现在虽然每晚依旧还是会发烧,温度却比之前低了许多,人也有了些精神。
眼下府里所有人都是面色沉沉,风雨欲来,殷绥却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外界气氛的干扰,依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更加悠游自得了起来。
屋子里处处都是苍术燃烧后的味道。
殷绥坐在窗前的塌上,侧身看着窗外新开的腊梅,瞧着瞧着目光一转,又重新落回到了身旁的宁遥身上。
「好了,粥已经晾温了,可以喝了。」
宁遥把手里的粥往他面前一推。
对上少女的眼神,殷绥连忙别过眼去,似乎还带着丝某种心思被人发现的窘迫。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已经温了?」
「我当然知道啊!我能摸得出来!」
这人怕不是傻了吧?还是说就非得杠一杠?!
宁遥瞪大了眼睛,见殷绥还不接过去,只好认命地挤出一个甜笑来哄道:「不烫的!我都晾凉了,你尝尝,温的!」
殷绥却看着她出了神。
自从那天晚上宁遥把事情都挑开了后,他总是会时不时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
想起她趴在他怀里,用一双亮晶晶的杏子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想起她跪在地上,声音又轻又缓地说……「心悦他」。
她心悦她。
殷绥又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心头的燥意更浓。
这人……每天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变化。可是他却……
瞧着她一张一合的唇,他心头忽地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燥,那样的浓烈……
似乎有一把火从他心口燃了起来,一直烧到嗓子眼里,把他烧得口干舌燥,进退不能。
他端起桌上的粥喝了一口,又重重放在了案几上。
「又怎么了?」
「苦。」
宁遥:「……」
这是白粥啊大哥,又不是药,哪里苦了?!她还特意放了糖!
算了算了……宁遥沉默了会儿,挤出了个微笑来。她看着殷绥,仿佛看着自家那个十岁不到、闹脾气不肯吃饭要吃麦当劳的小侄子。
……不一样的是那个小侄子能揍,这个不能。
宁遥挤出了抹甜笑来:「那我喂你喝好不好?」
殷绥瞬间垂下眼,不说话了。
宁遥又任劳任怨地喂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又又又闹起了脾气,把嘴一闭,一双黑润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
「又又又怎么了?」
殷绥还是那句话——苦。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似乎……只是想看她着急上火,气得要上来跳上一跳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起码让他感觉,不是他一个人,燥得发慌。
宁遥叹了口气,她真的累了。可她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甚至转念一想,他也还挺可怜的,每天吃的不是汤药就是白粥。
要是让她过这样的生活……别说半个月,一个礼拜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越想越觉得他可怜。
「这样吧……我给你拿点儿别的东西来,你吃了胃口应该能好上一些。」
宁遥边说边往厨房走,不一会儿便端了个小碟子上来。碟子里装着些……黑乎乎的腌菜。
殷绥看着那碟腌菜忽地愣住了。
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们似乎不太吃这个东西,要吃也是拿了新鲜的来炒着吃,鲜少用来腌制。殷绥更是长在皇宫里,即便是小时候着实凄惨了些,大概率也不会见到这样的食物……
但是……也不至于直接呆住吧?!
宁遥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声,努力吆喝起来:「你没见过这个吧?这个叫橄榄菜,我们那儿常吃。你别看它这样,好吃着呢!」
「以前我生病喝粥的时候,我娘就会拿这个给我配粥喝,说是爽口。」
她说着把碟子往殷绥面前推了推:「你快吃呀!尝尝……」
殷绥还在发愣。
倒不是因为没见过,而是……
他见过的,在椋城的夜里。
殷绥又一次抬眼瞧着眼前的人,少女还在还在卖力吆喝着,脸染着抹薄红,脸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怎么瞧都是一副十六七岁少女、娇憨可人的模样。
殷绥瞧了半晌,终于伸手夹了一筷子。
「怎么样,好吃吗?」
「说起来,我倒是也吃过一次,很早以前在椋城的时候。」
宁遥脑子一瞬间就宕机了。
「那时候我饿极了,偷偷去厨房里找吃的,结果就找到了这个。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只知道似乎是当时的一个……姐姐做的。」
殷绥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宁遥。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那个人在密林里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她们还会再见时的模样;一会儿又浮现出宁遥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她心悦他的模样。
从云州到皇觉寺再到京城,一路走来如此多的巧合……
即便他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也忍不住怀疑忍不住窃喜。
一路走来,不管他再怎么不想承认也不能不承认,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又害怕又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这样浓烈的感情,害怕转瞬成空,更害怕那样不可预测、不可控制的自己。
可如果……她就是那个人呢?
他知道不该,可这念头一出,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头像是蓦地炸开了一朵浪花,惊得他头昏眼花,呼吸骤停,接着便生出一股怎么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喜悦来。
如此荒唐又让人眷恋。
真的是你吗……
我的……姐姐……
第 11 节 逃出生天
这一顿粥喂得宁遥七上八下,好在殷绥最后也没说什么太过惊世骇俗的话来,她这一颗心也勉勉强强又重新落回了原地。
她其实并不太想殷绥知道她就是紫芙的事情。
这一来嘛,是怕怪力乱神。她怕他知道之后把她当成什么妖魔鬼怪,怕她或者防她。
这二来嘛,也是怕他怀疑她的用心。他本来就疑心重,她是紫芙的时候,皇后简简单单挑拨一下就能让他不信她。
更别说现在这种情况,她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鬼魂」,刻意接近他两次,陪在他身边……他不怀疑才怪呢!
至于这第三嘛,宁遥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
总觉得若是让他知道了,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奇怪了起来,少了些亲近,多了些功利的利用——
她过来攻略他,帮助他,改变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来完成自己想要回家的心愿?
至于这第三点背后的原因,宁遥不愿意深想。
总之,这样也不利于任务的进行嘛。
*
几日过去。
门外的守兵前些天还能听见屋内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咳嗽声,再后来,就只能瞧见进进出出的太医还有他们越来越沉重的脸色。
宋询听说了,脸上神采飞扬。这件事办成了,往后便是加官进爵、仕途亨通。
他心里乐着,对手下的守兵也就少了些管束。
底下的人见此,遇到可以偷懒的间隙,也就插科打诨了过去。
时间就这么平静地流淌,直到一天傍晚,一声宫女的尖叫撕破了这本就摇摇欲坠的宁静。
「陛下崩了……陛下崩了……」
府邸里,宫女太监们乱作一团,争吵声、哭喊声响作一片。
亲卫兵们也缺了主心骨,各个茫然四顾,甚至还分成了两派阵营:一派要投诚宋询,乞一条性命;另一派要带人杀出一条血路,扶殷绥的灵柩回京。
处处都乱了。
刘啸心里乐开了花。
他带了一队人马径直进了府内,想亲眼瞧一瞧小皇帝的尸首。
内室里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瞧见床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人,底下则乌泱泱跪了一群的太医宫女,各个都在垂泪低泣。
刘啸连忙上前确认,待他伸手去探鼻息之时,床上之人突然睁开双眼,擒住他的手,一个漂亮的翻身,将他反剪。接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便来到了他的颈间。
与此同时,房顶落下数十名黑衣人,手起刀落,刘啸带进来的一小队人马,无声倒地。
此时刘啸方知自己上当,瞠目欲裂。
「卑鄙!」
殷绥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把他丢给旁边的黑衣人:「要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一旁很快响起了惨叫声,可只是一瞬间,很快又变成了吱吱呜呜的闷哼声。
「还以为是条汉子呢,没想到这就经不住了。」
「刘啸,我劝你还是识相点,答应了我们还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否则……」
一黑衣人说着,见刘啸已经被折磨得差不多了,伸手扯开了他嘴里的抹布。
哪儿料到,这刘啸竟然还有几分骨气,一口唾沫星子就喷到了他脸上。
「我呸!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算答应了你们也逃不开一个死字!」
「倒是个有骨气的,」殷绥缓缓笑了,「既如此,那孤便成全了你,送你上黄泉吧。」
冰冷的匕首擦着温热的皮肤,时轻时重,时有时无。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血一滴一滴低落的声音。
殷绥每加大一分力度,那血就流得更快一分。他一点点加力,却始终不刺出那真正致命的一刀。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死亡前的沉默。
刘啸的眼睛也跟着越瞪越大,他拼了命的挣扎着想要呐喊,可嘴里早被人塞了抹布,只能发出徒劳的呜呜声。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殷绥瞧着刘啸几近通红的眼睛,笑盈盈道:「其实,只要刘都尉愿意,是可以不用死的。」
「不仅不用死,还可以直上云霄。」
「孤早在来雍州巡察时就听过刘都尉的名字的。若孤没有记错,刘都尉和宋荀宋将军是一同参的军吧?可宋将军如今早已成了将军,而刘都尉你还只是个部都尉。」
「其实按照刘都尉你的能力,早就不该只是个部都尉了,可前面有人压着,你又能么办呢?」
「现在一个大好的机会就摆在你眼前。孤只要刘都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后孤定然不会亏待你。」
殷绥说完便有人上前扯开了刘都尉嘴里发抹布。
刘都尉沉默了会儿:「我怎么信你?」
「孤乃天子,天子一诺,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是要无声无息地死,还是要飞黄腾达的活,刘都尉,你是聪明人,自然该知道怎么选。」
*
火,漫天的火光。
终于到了要冲出重围的日子。
府内,几百号士兵手举着火把,聚集在府邸的北门前一鼓作气往外冲。
殷绥则带了二十余人聚集在院子的西角门前。
大战一触即发。
殷绥往人群里扫了一眼,皱起了眉。
人群后头,一个穿着甲胄的少女跑了出来,跑到一半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往屋子跑去。
一只手拉住了她。
「你又要去做什么,好好呆在这里别乱跑!」
宁遥转过头来。
她拍了拍甲胄下鼓鼓囊囊的包袱袋,一脸理所当然:「当然是拿点儿东西啦!我们逃命总得带点儿吃食衣服吧?这大冬天的……还有你的药,可不能丢了。」
黑夜里,少女脸庞鲜活,似乎丝毫没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
「这也还好是我瘦,可以藏点儿东西在身上,正好把这甲胄给撑一撑……」
「就是啊,有点儿重。」
殷绥微微一愣,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你不怕吗?」
「怕什么?」宁遥把脸一抬,依旧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这不是有你吗?」
她说罢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今天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虽然还是有一点发烧,但好在温度不高。」
「哎呀,你还信不过你自己吗?!」
「我们一定会平平安安出去的。」
「一定。」
*
府外,夜色正浓,看守的士兵懈怠了几天,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就被兵器的撞击声和敌人的嘶喊声给惊醒。
「快!里面的人要突围了!」
府外的士兵大喊起来。
霎时间,号角声,冲锋声,撞击声响作一片。
看守在其它门的士兵也得了消息,纷纷回援。
西角门外,刘啸正指挥着自己的士兵往北门赶。
「快!北门那边出事了!你们快赶过去支援!」
有士兵应了,也有士兵犹疑。
「都尉,我们都去那边支援了,若是有人趁乱从这里跑出来怎么办?」
刘啸把眉毛一竖,怒喝道:「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情吗?!我自然会带兵亲自镇守在这里。」
「天子亲兵本就强悍,可一人当几人用,现在气势又高昂,哀兵必胜你知道吗?!你们还不快去!若是真的让他们跑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话音还未落,便见一群人鸟兽般散开。
西角门外只剩了刘啸和二十来个士兵。
刘啸轻咳一声,把士兵都聚集了起来,背对着大门。
黑夜里几道影子蓦地动了,那些士兵不知道中了什么,只觉得身子突然一麻,接着便软软地倒在了黑衣人的臂弯里。
一小队人马从院子里冲了出来,飞快地扒下了士兵身上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刘啸看着为首的人,跪倒在地上。
「陛下,如今我已经是陛下的人了,还望陛下还朝之日,能记得属下一二。」
殷绥淡淡应了声,上了马。
刘啸心头一阵狂喜,正欲起身装作去西北门支援的模样,还没来得及站稳,便感觉咽喉一凉。
他甚至连痛都没有感觉到,眼前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一根袖箭射穿了他的脖子。
殷绥骑在马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冲向了无边的夜色里。
*
北门。
宋荀拿着刀带兵站在西北门外。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可杀的人越多,心里的不安感就越重——
他到现在还没瞧见殷绥的影子。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急报:「报告将军!西角门……西角门外发现了一些士兵的尸体,刘都尉……亡!」
宋荀心里咯噔一声,怒喝道:「追!」
*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宁遥坐在殷绥的马上,被马颠得脸色发白。她们一行包括她、殷绥、连菡在内,一共二十余人,个个都拼了命似的往城门赶,把马鞭甩得呼呼作响。
好容易到了城门口,殷绥把缰绳一勒,高倨马上,冷冷地从怀里掏出一道令牌来。
「开城门!」
夜色迷离。
守城门的孙校尉瞧了瞧来人身上的甲胄,又瞧了瞧马上的人——夜色里他瞧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他手上的令牌倒的的确确是陆家亲信才有的令牌。
于是他一拱手,寒暄道:「此刻天还未明,不知大人这么早出城,有何要事?」
「机密要事,无可奉告。还不快开城门!」
城门被缓缓打开,才刚开了条缝,远处突然传来了号角声。
孙校尉脸色一变,提起手里的刀便往前砍。
殷绥见他突然发难,连忙勒着缰绳闪身往后退,哪料孙校尉手腕一动,并不对着殷绥招呼,反而直直砍向马的前蹄。
只听「恢律律」的一声长啸,马重重倒在了地上。
殷绥带着宁遥跃下了马。前方一阵箭雨袭来,黑压压的,竟比这夜色还浓。
殷绥拿着长刀横挡竖劈,竟生生挡下了比雨还急还密的箭,把身后的少女护了个严严实实。
冷白色的刀光映在他脸上,诡艳而肃杀。
守城的士兵一齐冲了上来,他们人多,很快就把殷绥他们一行人包围了起来。
殷绥刚一刀刺入了敌人的心口,身旁又有人劈了过来。他一个侧身,拿着长刀左右横掠了一波,霎时间鲜血喷溅而出。
他手起刀落,不知溅了多少鲜血收割了多少人命。
可奈何敌众我寡,敌人像是永远也杀不完一样,倒了一个又有一批新的冲上来。
以一对十可以,那以一对百呢?
又有新的一批士兵朝他们着冲了过来。
殷绥下意识拉着宁遥往后一退,身子却忽地一软。
——他的疫症还没有好全,到了下午和晚上还是时不时会发烧,昨儿夜里还发了次高烧,今儿又护着人强撑到现在……
「怎么了?」宁遥似乎察觉到眼前人的不对劲,慌忙问道。
殷绥摇摇头,一刀抹了一个士兵的脖子,勉强维持着镇定的神情,淡淡道:「无事。」
身旁,一个士兵悄然逼近。等宁遥瞧见他时,人已经到了眼前。
宁遥脑子一空,她下意识想提醒殷绥避开,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起来,把那人狠狠一撞,竟然真的把那人给撞了开来。
「阿绥!」
宁遥重重地跌在地上。
殷绥连忙回身,可正是这一瞬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根铁链来,缠住了他的脚,把他往后一拉一拽。
殷绥身子猛地往后仰,直跌在了地上。
那边,那士兵被宁遥一撞,失了先机却未损伤分毫,反而挥手把她推到在地。
宁遥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刚爬到一半,就瞧见头顶上寒光一闪。
那泛着青光的刀已经直指她面门。
「啊——」
她下意识闭上眼,接着便感觉脸上一阵湿色——那士兵竟然直直喷了口血出来。
连菡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那士兵身后,她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雪一样的肌肤上沾了不少的血印子,更显得触目惊心。
她的手上还握着把刀——往日里娇滴滴的姑娘,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和胆量,竟生生把刀插进了那士兵的后背里。
连菡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瞧了瞧自己沾了血的手,又瞧了瞧插在士兵后背的那把刀,不敢置信地放开手,颤抖着后退了两步。
只可惜插得还是浅了些。
「臭娘儿们!」
那士兵缓过神来,捡起地上的刀,发了狂似的往身后砍去。
「啊——」
连菡尖叫了声,心下又惊又惧,腿也止不住得哆嗦,竟直接愣在了当场。
好在耳边很快响起长箭破空的声音。
那士兵追了两步,突然站住不动了,而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额头上还插着根染了血的长箭。
殷绥射出一箭后仍未停手,他身子往前一跃,俯身捡起地上的一支残箭,拉弓射了出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箭射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也猛地一晃、往后一栽,又很快被他很快稳住。
*
天色渐渐亮起来,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金色的朝阳如剑一般劈开了灰色的浓云,金光四散。
照见这一地的刀光和血光,照见数不清的烈火与遗骸,也照见这血与火里,无数将士用生命打开的城门。
已经没有时间了。
殷绥翻身上了马,又上前几步捞起地上的宁遥,踏着刚刚破晓的朝阳,把那些呐喊声和厮杀声都甩在了后头。
那声音越来越小,隐隐只能听到几声急切的「快逃」,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子,如同一个不通音律的迟暮老人演奏出来的乐章,而后在最高潮的地方戛然而止。
*
城郊。
冷烈的寒风卷着尘沙呼呼地刮在人脸上,把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宁遥看着眼前空旷的景色还有些恍惚。停留在眼前的似乎还是那无尽的追兵和数不清的刀枪剑戟。
她们终于逃出来了吗……
宁遥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喜悦肯定是有的,可一想到这死里逃生背后的人命,这喜悦未免也有些太沉重。
只是现在还远远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们还没有逃离危险,更何况……殷绥现在的状况很糟糕。
他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甲胄早就脱掉了,只穿了件黑袍,黑袍后面也被划破了好大一块,血肉模糊,隐隐可见里头森森的白骨。
还有……现在已是午后。
宁遥试探着伸手去瞧他背后的伤口,被他一偏一躲。
殷绥转过头来,眼底猩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冽:「别碰我!」
「离我远一点儿,别碰到我的血。」
宁遥微微一愣,刚要说话,不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得几句人声——
「禀将军!并未发现要犯的踪迹!」
「继续找!」
殷绥也停了下来,勒住了马,两人对视一眼。
这儿是一片枯树林,到处都是黄沙,树也都是稀稀拉拉的,根本没有可以躲的地方。
再前面不远,就是一座荒山。
宁遥趁着殷绥分神的空档,不管不顾地贴了上去,抹了一把他身上的血,又在他背上寻了块好肉,把脸贴了上去。
殷绥身子一僵。
宁遥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一样,往东边一指:「快,往东边跑,东边有可以躲的地方!」
殷绥深深看了她一眼,来不及多言,赶紧赶了过去。
*
东边果然如系统所说,是一座荒废了的村落。
宁遥七拐八拐,找了个隐蔽些的破屋,三两下把殷绥推了进去。
「快点,别磨磨唧唧的,再不快点儿等他们的人追上来,我们就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疫症不疫症!」
殷绥皱了皱眉,可也没力气再反驳什么。他的烧又起来了,脑子里也是一片晕晕沉沉。
这破屋后头已经全塌了,只剩下前面这一段儿,被几根梁撑着,半塌半不塌的,和周围的土砖一起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
他们就躲在这三角形的空间里头。
这里空间狭窄,他们几乎紧紧挨在一起,周围全是对方的气息。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暧昧姿势,宁遥心头却一点旖旎的感觉都没有——外头是数也数不清的追兵,里头……
殷绥的身子已经一点点冷不下来,不像刚才一样烫得惊人,反而冷得像冰,脸也是惨白的一片,就连唇也是苍白而干裂的。
只有那些溅在脸上、还没有擦干的血,给他的白得渗人的脸增加了一抹颜色,却也是暗红的、毫无生气的。
他的眼睛一点点慢慢阖下来。
宁遥慌了神,连忙晃了晃他的身子,又转身抱住了他。
好凉……她被冻得一个激灵,又把手搓了搓,贴在他脸上。
「阿绥,你醒醒!」
「等待会儿那些追兵走了,我们就可以去安全的地方了,你再坚持一会儿。」
她说完,变戏法似的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竹筒,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来,把竹筒里的粉末倒在水囊里,轻轻晃了晃,递到殷绥嘴边。
「阿绥,你把这些喝了吧,说不定会好一些。」
这是这治疗时疫的药材,宁遥害怕他们这一路逃亡没有办法煎药,就把药材给磨成了粉,装进竹筒里随身带着。
她还特意带了个水囊,仿照现代热水瓶的做法,把水囊里装满了热水塞在厚底瓶里保暖。
外头的追兵越来越近,殷绥却只觉得周围香极了,是一种幽幽的清香,像是八月中秋远远飘来的桂花,又香又暖,还带着股撩人的热气,他忍不住把人抱紧了些。
「阿绥?」
他低低地应了声,在少女期盼地眼神里把水囊接过来,大口灌了下去。
温热的水顺着他的喉咙流了下去。
从心口一直暖到四肢。
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两人都屏住的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可那脚步声却迟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官兵们在附近搜了一圈又一圈,在他们前头的一片残墙外停了下来。
「到底是什么逃犯啊?咱们将军一直让咱们找,也没听牢里有什么重要犯人逃了啊!」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几个士兵抱怨着,又继续在周围搜寻了起来。
宁遥跪得腿都发麻了。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殷绥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度大得抓得她手都疼。
「你干嘛……」
她抬头冲他比了个口型,却见他惨白着一张脸,一双深不见底的幽幽黑瞳里厉色摄人。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似梦呓一般低喃,语气却是执拗的,抓着她的手也不停颤抖着。
「不准去……不准去!」
「姐姐……别去……」
宁遥皱了皱眉,听着他这个熟悉的称呼,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殷绥瞧着眼前的人,头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乱。
时间仿佛回到了景顺三年的春天,他和她蜷缩在密林里,她身子动了动,便要撇下他一个人冲出去。
她握着他的手,让他先乖乖呆在这里。
——乖乖呆在这里,看着她跑出去,看着她向前,看着她倒下,看着她死无全尸。
殷绥心头一紧,像是被人攥住了脖子,再也喘不过气来。
「不准去……你若是去了,我便……」
他便怎么样呢……
从阎王那里把她抢回吗……
殷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视线已经有些恍惚,看人也开始有了重影。
可他依旧固执地看着她。看着她卷翘的睫毛,看着她无辜而迷茫的眼睛,看着她微微张开的浅樱色的唇……
是啊。
她如果要跑,她如果要去,他把她抓起来,不让她去就好了呀。
大不了绑在身边。
就算真的要死,那她也只能和他一起死。
那样的事情,他再也不要经历第二遍。
大不了一起去死好了。
殷绥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猛地伸手抱紧了她。
感觉到怀中少女温热的体温,他才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宁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像多年以前她做过的一样,哄孩子似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殷绥在这一下下的轻拍下慢慢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强撑着把宁遥护在了身后。
外头的士兵越来越近。
五米。
三米。
两米。
殷绥一手拽着宁遥,一手暗暗握紧了手中的袖箭。
眼瞧着人已经到了眼前,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马啼声。
几个士兵对视了眼,猛地调转身形,翻身上马朝另一边急驰而去。
周围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宁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颗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终于得救了……
第 12 节 不是说心悦我吗?我的姐姐
雁台山。
雁台山是雍州的一座荒山。宁遥她们从城里逃出来后,便径直来了这里。
一是考虑到殷绥的身体状况,二来……现在官道和相邻州县的城门口都被魏泽布下了大量的士兵。
反倒是雁台山,就在雍州境内,山势险峻又时常有猛兽出没,寻常人难以至及——看似危险,反倒是安全。
月色微茫。
夜晚的雁台山像一只巨兽,黑咕隆咚的,像是要把一切都给吞没。
从下午到现在,殷绥的症状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越拖越严重起来,连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
而宁遥……
她也已经累得不行了。
「阿绥,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要到了,说不定前头马上就能见到人家了。」
宁遥吸了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点儿。
夜晚的山路本就难行,更别说她也累了一天、身上还架着个成年男子。宁遥走着走着,一个不留神脚下一空,身子便直挺挺地往下跌了下去。
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再醒过来时周围的景色已经变了。瞧不见白的雪也瞧不见望不到头的枯树,入目只有一片坚硬而粗糙的石壁。
殷绥就坐在她身旁,靠着墙,身子凉得像冰一样,她挨着他,就像挨着一座冰雕。更要命的是,现在这座冰雕浑身颤栗着,苍白的嘴唇哆嗦个不停。
打摆子了。
遭了!
宁遥心头一个咯噔。
「阿绥,阿绥你醒醒!别睡过去!」
她晃了半天,旁边的人总算有了着反应。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然后一把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好冷……」
怀里的人喃喃道。
宁遥更急了——他现在是在把她当被子盖,她也不介意被他盖着,可是……
这冰天雪地的,这下下去不行啊……还有他这身伤……无论如何得先上药才行。
宁遥没有丝毫犹豫,连忙把身上的外衣解下来,又翻了翻带着的包裹,把里头能穿的能盖的一股脑地盖在他身上。
「阿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外头捡点儿柴火,马上就回来。」
她说着就要挣开他的手,可殷绥虽然打着哆嗦,力气却极大,她掰了半天也没能掰开。
「阿绥!」
「死不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殷绥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他边说边加大了力气,把牢里的人抱得更牢了些。
宁遥不敢乱动了,生怕一动便扯到了他的伤口。
她乖乖呆了小半刻钟的时间,实在是坐不住了,心头七上八下。
「你先把我松开好不好?我先帮你上个药,你这样…你这样……」
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腔。
殷绥顿了顿,终于松开了手。
宁遥趁机一骨碌钻了出来。
他伤得极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知多少,尤其是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射中了一箭,用得是特制的莲花箭,箭尖上带着小钩,状如莲花,小钩勾着肉,一扯下来便是鲜血喷溅、血肉模糊,再加上又背着她从陷阱里爬了出来……
宁遥之瞧了一眼便捂住了唇,上药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疼吗?疼你就告诉我……我轻点儿。」
殷绥却缓缓笑了。
他睁着双长而媚的眼睛看着她。
明明狼狈潦倒得不行,那双凤眼里却依旧含着水光,一荡一荡的。
他说,不疼。
宁遥心头突得一抽。
殷绥此人,纵然疑心重思虑重,为人冷漠不通情理,甚至不把人命当人命,可是他对她……多多少少总是带着丝纵容的。
若是换了别人像她一样对他,早不知死了多少遍了。
其实……他也怪可怜的。
从小到大没多少人对他好过,一出生便是尔虞我诈、生死竞技,好不容易遇上个她,可她又是……
「你等等,我现在去给你找点儿柴火来,这大冷天的……」
宁遥吸了吸鼻子,再也忍不住了。可她刚笑起来、可还没来得及迈出腿,又被身旁的人拽住。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以前是怎么样我不管,可是现在……」
「你不冷我还冷呢!」
外头的天已经一点点亮了起来,天边的鱼肚白隐隐可见。
这样的天气……哪里还会有干柴。
宁遥在外面转了圈,拿着从系统那儿兑换来的干柴和果子正要往山洞里走,忽然听见林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一顿,连忙抱着手里的柴火躲到了树丛里。
林子里走来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身形高大,目光锐利,身上还围着块兽皮,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座小山。
是这山里的猎户。
宁遥松了口气,连忙跑了出去。
「这位大哥……求求您救救我们!」
「求求您救救我和……」
她说着突然一顿,她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和殷绥的关系,可对上那人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求求您救救我和我弟弟!」
「大哥……我们……我们是外地的人,途经附近,路上遇到了匪徒,我和我弟弟没办法才一路逃到山里来……」
「我弟弟……我弟弟为了保护我被匪徒打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山洞里……」
宁遥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捧给那人,又从头上拔了根钗子下来:「求求大哥救救我们!」
*
山洞里,孙平安看着躺倒在地上的殷绥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弟弟?怎么伤得这样重?」
重到他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能察觉到血腥味儿。
宁遥小心翼翼瞧了他一眼。
「还不是这外面的匪徒!大哥您也知道,现在这世道乱啊……」
孙平安的家建在半山腰上,屋子前头不远是好大一片树林,放眼望去,周边孤零零的只有这一户人家。
孙平安是这山里的猎户,家里几辈人都留在了这山上。
宁遥把殷绥安置好,出来透气的功夫已经和孙平安混熟了。
由于他们现在算是「逃犯」,为了掩人耳目,宁遥没有继续用「宁昭昭」这个名字,改用了真名「宁遥」,也给殷绥取了个名字叫「宁远」。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突然用回自己名字的宁遥竟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她本来就是个自来熟的脾性,见了谁都有说有笑。
反倒是孙平安,一米九几的大高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角处还生着块小拇指大小的疤,乍一看有些吓人,说起话来倒是比她还局促几分。
宁遥向他道了谢,他不好意思地看了宁遥一眼,很快别开了目光。
「都是些小事,应该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说起来也是你们运气好,这山上野兽可多着呢,你们在山上呆了一整夜,没遇到野兽真是幸运。」
「是嘛,」宁遥熟练地拍着马屁,「我也觉得我们可幸运了,不然怎么我一出来就遇到大哥你了呢。」
*
殷绥一睁开眼瞧见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他微微眯起眼。
宁遥还在笑。
她笑着转过头,瞧见已经坐了起来的殷绥,心头一喜,正要上前,就听见孙平安先她一步开了口。
「宁姑娘,你弟弟醒了!」
宁遥:……
殷绥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弟弟?」
好在孙平安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妥,热心肠地问道:「小兄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宁遥:……
她已经不敢去看殷绥的眼神了。
她连忙干笑了两声,抢着说道:「差点忘了介绍了,孙大哥,这是我弟弟宁远。」
「阿远,这是孙大哥,就是他收留我们的。」
好在殷绥也没为难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乖乖跟着道了谢。
宁遥悄悄松了口气,又干笑了应付了几句,把孙平安推出了门。
屋子里一瞬间又安静下来。
殷绥脸上的乖巧已经卸得干干净净,他嘴角一翘,眼里带了丝讥讽:「姐姐,嗯?」
「对不起嘛……这不是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嘛。」
「我也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的,这不也是着急,不知道该说着什么……」
殷绥瞧了她好一会儿,眼里的讥讽越来越重,还带着抹她看不懂的情绪,而后冷哼了声,别过了脸。
宁遥:突然更慌了怎么回事?!
她讨好地一笑,腆着脸走到他旁边坐下。
「阿绥……」
身旁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她只好歪了歪头,继续叫。
「阿绥……」
「阿远……」
「弟弟!」
殷绥总算有了反应——抬起头来狠狠瞪了她一眼。
「闭嘴!不准乱叫!」
这人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宁遥反倒乐了,她瞧着殷绥,突然灵机一动,伸手戳了戳他的肩。
「喂……这还不是怪你嘛……」
「我带着孙大哥来山洞里找你的时候,你正好闭着眼睛在叫姐姐,我能怎么办呀!」
「……」
殷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一瞬间空空如也,脸上的表情也僵硬了起来。
「是这样吗……」
宁遥突然有些后悔,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
「那还有假,我还能骗你不成。」
*
宁遥和殷绥就这样在山上住了下来。
孙平安虽是个猎户,乍一看冷冰冰的,还有些凶悍,人却是个实心肠的,待他们倒也不错,唯一有些难办的是孙平安的母亲。
孙扬氏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脸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高颧骨,薄嘴唇,话里话外带着几分市井小民的市侩。
宁遥第一天中午出来吃饭的时候,她便把盛了小半碗清汤的汤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摔,满脸的阴阳怪气。
「姑娘你也别嫌弃,咱们家家小又穷,只有这么点儿东西了,现在粮食贵,钱不值钱了,你给得那支钗子也换不了多少吃食。
「也是我儿心善,还好多亏得我勤俭,不然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
「姑娘你可不用客气,快点吃,吃完这天气也还早……」
「娘!您看您说的是什么话……」
孙平安听到一半便听不下去了,涨红了脸,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把自己碗里的野菜叶子夹到宁遥碗里,又盛了小半碗粟米粥给她。
「宁姑娘,你别介意,我娘她……」孙平安叹了口气,又说不出话来,只好招呼道:「吃饭,吃饭啊。今天这粥好喝!」
宁遥瞧着面前只飘着两片叶子的汤,还有几颗粟米加点儿水便是一碗的好粥,沉默了好久。
「诶,好,谢谢孙大哥!」
她笑起来,又跑回房间里掏出几块银子递到孙扬氏面前。
「孙大妈,我知道我和我弟弟借住在这里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是我的一点点小心意,也权当是谢礼了。还有大妈您……」
「我昨儿晚上听见您咳嗽,我父亲以前是行医的,我也跟着学了些医术。要是大妈不嫌弃,我也可以帮大妈看上一看……」
「这怎么行!宁姑娘……」
「姑娘你之前已经给了我一支钗子了,我们怎么好又收你东西!」
孙平安连连摆手。
孙扬氏倒是眼睛都看直了,一把抢过银子,脸上总算带了些笑意。
「这哪儿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呢,姑娘就尽管放心在这里住下就是了。有姑娘在这里陪着我,我心里头也高兴呢。」
孙平安见此,也只好沉默了下来,低着头不自在地瞧着自己的脚尖,羞得像个十几岁的姑娘,倒是惹得宁遥噗嗤一笑。
孙平安也在这笑声里慢慢红了脸。
*
山里的日子倒是难得的平静。
少了些风雨飘摇和紧张的时局,殷绥也总算可以好好静下心来养养病。
不过十来天的时间,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治疗疫症的药也一直在吃着,现在疫症的症状也已经完全消失了,想来该是大好了。
宁遥长舒了口气。
再过几天应该就可以离开了。
她想着,麻利地给殷绥换好了药,又把细布绕到他胸前,仔细地打了个蝴蝶结。
「好啦!」
她笑着抬眼,恰好望进殷绥看她的眼里。
他眼睛生得极美,长而媚,瞳仁黝黑而润泽,像一汪怎么望也望不到底的深潭,瞧着人时深邃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这一个人。
这样的眼神……
看得人忍不住心头乱跳。
宁遥慌忙低下头,错开了视线。
「怎……怎么了?」
又是这样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殷绥最近非常不对劲。
他最近总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时不时还望着她出神,眼底带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
「没什么。」
殷绥偏过头去,看着她刚扎好的蝴蝶结,嘴角微微一翘。
「你这蝴蝶结扎得可真丑。」
他刚刚……看着她走神了。
又一次。
自打从府里逃出来之后,他常常看着她走神。
越看越觉得……像那个人。
明明是两张不一样的脸,可性情喜好、乃至一些小动作都出乎意料地相似。
就比如现在,少女刚给他系好了衣服,一只手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揪着他的衣袖了。
那个人以前也有这个毛病,每当一紧张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揪着衣袖,殊不知这根本就是把自己的紧张和不安赤裸裸地摆在了别人面前。
他垂了垂眼,蓦然开口:「姐姐。」
「嗯,怎么了?」
宁遥下意识应了声,等反应过来后才暗自叫了声糟,连忙干笑两声。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殷绥却不说话了,他缓缓笑了起来。
「姐姐。」
明明是两个简简单单的叠词却被他念得缠绵缱倦,像是在舌尖上滚了几万遍才说出来,还带着几分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笃定。
听得宁遥心头一跳,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硬着头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叫我?」
门外传来了阵敲门声。
「宁姑娘,你在里面吗?我们该出发了!」
今天是和孙平安约好了山上采草药的日子。
宁遥缓缓松了口。
「诶,我在!我现在就出来,孙大哥你等等我!」
她连忙站了起来,拔腿就往门外走。
殷绥却不肯放过她了。他一手拽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来,细细整理了一波衣服,笑得温软无害,眸光深深。
「姐姐很高兴要跟我再见?」
宁遥被他问得脑袋一空,支支吾吾,他却已经给她整理好了衣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么我等你回来。」
「姐姐,路上小心。」
宁遥:「……」
*
这一路上宁遥都有些心不在焉,心里头乱糟糟的一片,连孙平安和她搭话也没有听见。
「宁姑娘?宁姑娘?!」
宁遥有些恍惚地扯出一个笑来。
「嗯?怎么了?」
孙平安皱起了眉头。
「宁姑娘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回去吗……
宁遥摇了摇头。
开玩笑,她才不要回去!
她满脑子里都是殷绥最后的那个笑,还有那些话……
她总觉得他好像发现了点儿什么……
她也知道他对她多多少少有些好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喜欢,只是……
重生两次,死了又活,弄不好就是一个妖魔鬼怪、动机不良,死了还得被绑在柱子上祭天、被人拉出来反复鞭尸的那种……
殷绥又敏感多疑、狡狯且善于伪装,有时候脸上表现的和心里想的完完全全是两码事,她是紫芙的时候已经吃过这个亏了,她实在是摸不准他的态度。
宁遥挤出了个笑来:「我没事,孙大哥,我就是有点儿冷,我们再走走吧,药还没采到呢。」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孙平安说着,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往宁遥身上一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这天气是应该多穿点儿才好,我们走吧。」
宁遥在外面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竟然生生磨了一天。
她们回去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暮霭沉沉,万籁俱寂。远方的天空静谧地像是副水彩画,带着让人心安的魔力。
如果……忽略站在门口的那个人的话。
宁遥瞧见站在门口的殷绥,整个人都僵住了。
前一秒还是和孙平安有说有笑的宁·心思大条、深谙躺平哲学的优秀打工人·遥,后一秒已经僵硬成了雕塑,连下一句话要说什么都忘了。
「宁姑娘,宁姑娘?!」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好像总是心不在焉的。若是累了的话赶紧进去休息吧。」孙平安体贴地道。
宁遥回过神来,看也不敢看门口的那个人一眼,连忙拽住孙平安的衣角:「我没什么……那个……孙大哥,你先别走,那什么……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
*
「什么事情?」
堂屋里,孙平安看着眼前的少女。
他特意点了盏灯,把堂屋的门也打开了。
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里星辰闪烁,像一颗颗的宝石镶嵌在给黑丝绒的幕布里,时不时眨眨眼睛。
夜色温柔。
「我……那个……」
宁遥被问懵了。
她哪知道什么事?她只想着先避开殷绥,哪怕一会儿都好。
孙平安看着她结结巴巴,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
「其实……」
两人同时开口。
宁遥笑了:「你先说。」
「那我就先说了。」
孙平安也跟着笑了笑,他飞快地瞧了她一眼,低下了头,脸也涨红了。
「宁姑娘,其实我……」
「其实我……」
他磕磕巴巴了半天,最后一咬牙:「宁姑娘,我就直说了吧,我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我就是,我就是……」
「我就是觉得你挺好的,是个好姑娘,人好脾气好长得好,哪哪儿都好,我……」
「如果你不嫌弃,我想照顾你,也照顾你弟弟……你看……」
孙平安说了几句便说不下去了,睁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其实凭心而论,孙平安模样生得也挺好的,身形高大、相貌堂堂,虽然显得凶了些,仔细看五官还是不错的,尤其是笑起来,不显凶,只显俊,是一种充满男子汉气概的俊俏,像山里敏捷度猎豹。
宁遥……宁遥……
第一次被人表白的宁遥整个人都卡壳了,舌头捋了半天都没捋直。
「我……那个……我……孙大哥……对不起……」
她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她叫住他只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没想到误打误撞看到了别人的一片真心。
孙平安笑了:「宁姑娘,你不要觉得有什么负担,我……这些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
「不是……孙大哥我……」
她话还没说完,堂屋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拽住她的手把她往房间里拉。
孙平安看着这意想不到的一幕,愣住了。
「宁姑娘,宁兄弟……」
他还要叫,殷绥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殷绥拽着宁遥的手,把她往墙上一按,脸黑得像碳一样。
宁遥被他拽得手腕生疼,可瞧着殷绥的模样,硬生生一句话也不敢吭,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殷绥放轻了力道。
「孙大哥,嗯?」
「不是……我……」
宁遥偏头想躲,可他靠得极近,近到长长的睫毛都扑扇到了她脸上。
「不是孙大哥……还是……我不是你弟弟呢?」
「我的姐姐。」
宁遥本来被他弄得耳尖发热,听到他这么一说,心口突然一凉,连忙抬头:「我……」
对上的却是双染了寒星的眼睛。
她一瞬间所有的话都忘了。
殷绥也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他又急又怒,一手缓缓抚上她的唇。
声音又轻又慢,吻却又急又热。
「不是说心悦我吗?我的姐姐。」
「为什么不拒绝?」
「为什么要看别人?」
他看着少女的眼睛,越看心头的怒意越浓,心头的燥热却越重。
热得他发慌。
恨不得……让她和他一样才好。
「为什么……要骗我?」
「我是叫你紫芙呢,还是叫你阿昭呢,我的姐姐?」
宁遥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听到这话,挣扎着要把他推开,奈何实在没有力气,身前的人又越来越急,她也发了狠,一口咬了上去。
血腥味很快在嘴里弥漫开。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她边说边喘着气儿,明明是质问的话,奈何声音早就软得不成样子。
殷绥却不肯放开她。
他舔了舔唇边的鲜血,看着她慌乱的眼,缓缓笑了起来。
「不肯承认是吗?」
「没关系,我认定了就好。」
他说完又俯身压下来,宁遥偏过头去躲,他干脆把头埋在了她颈间。
温热的呼吸惹得她肩头一颤。
「阿绥,你先冷静一下,你听我说……」
她还想试着辩解一下,殷绥的目光却已经定住了。
他瞧着宁遥脖子上那根细细的红绳,微微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
「这个……」
宁遥刚要回答,他已经取了下来。
是一个许愿符。
符里被塞了张黄纸,纸上用碳笔整整齐齐写了几个大字「愿殷绥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他心头一暖,而后目光死死定在了那个「绥」字上,连拿着纸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个绥字,是错的。
在大渊,绥只有一种写法,写作「綏」,而这个许愿符上,写的是「绥」。
而这个写法……
殷绥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把两样东西摆在了宁遥面前。
「姐姐,你还有什么想说?」
宁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她再神经大条也知道,他这该是发现什么不对、找到什么证据了,可她瞧了这纸条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有哪里不对来。
殷绥却笑出了声,眼里水光潋滟。
「没关系,姐姐不知道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教姐姐。」
他正要把符纸收起来,指尖一动,翻到了符纸的背面。
背面也写着几个大字,被人用笔划过,仔细看还依稀能辨认出来是写得是「许愿早日回家」几个字。
字迹和之前的一模一样,而末尾的题名是「宁遥」。
殷绥的心猛地一沉。
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女,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带着几分笑,一双眼睛却黑得像最浓的夜,里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宁遥。」
「诶!」
宁遥脑子还有些没转过来,身子却已经先一步反应了过来,像上课突然被点名一样答了声。
回答完她才表情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人。
殷绥缓缓笑了起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仔细把符纸折好,放回了许愿符里。
「我只是在想,姐姐到底叫什么名字。宁遥,真是好名字。」
「姐姐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我……」宁遥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人,带着丝难得的紧张和试探。
「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
外头,孙平安纠结了良久,还是从堂屋里追了出去。
按理说他不应该掺和人家两姐弟的事,可是殷绥刚才这表情,像是要吃人一样,他越想越觉得吓人。
更何况……虽然她们是两姐弟,但也没有长这么大了,弟弟还拉着姐姐手的事吧?!
他犹豫了会儿,敲响了门。
「宁姑娘,宁兄弟!你们还好吗?出什么事了?」
「诶,我们……」宁遥刚刚开口,殷绥已经靠了过来,用唇堵住了她要说的话。
所有的话语声都变成了一声闷哼,还有细微的、被拼命压抑住的喘气声。
宁遥拿着双浸了水光的眼拼命瞪着殷绥,示意他先退开,可他偏不,反而越发放肆了。
直到少女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水,他才凑到她耳边,小声地问:「姐姐,有人说喜欢你,你开心吗?」
宁遥不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
殷绥笑得更畅快。
「不开心对吗?那你告诉他,你不喜欢他,你只喜欢我。」
「你只能喜欢我。」
他说着,放在她腰间的手加重了力气。
宁遥被他掐得一痛,也顾不上管他。连忙对门外的人道:「孙大哥,我们没事,你先……」
她话说到一半,殷绥又凑了过来。她只能压低了声音:「你是属狗的吗?!」
殷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边笑边把额头贴在她额头上,两人鼻尖碰着鼻尖。
「你只能喜欢我。」
宁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涨红了脸。
「是是是,我只喜欢你。」
殷绥这才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刮得人心头发痒。
「那你亲我一下。」
宁遥无可奈何,只好红着脸亲了他一下,他这才满意地笑了。
她也总算有功夫和外面的人说句话了。
「孙大哥,那个……今天的事情对不起,我……」她把眼一闭,「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我和阿远还有些事情要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就先离开吧。」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
「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
听着门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宁遥才松了一口气。
殷绥还在笑,笑完又凑过来亲了亲她的嘴角。
他好像特别喜欢亲她,怎么亲也亲不够的样子。
宁遥不耐烦地把人推开。被闹了这么一通她也算是明白了过来,这人似乎真的早就料定她就是紫芙,并且一点也不介意她借尸还魂、死而复生的事情。这么一来,她胆大又大了起来。
只是……
宁遥抿了抿下唇,仍旧带着几分小心和试探地瞧了瞧旁边的人。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殷绥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你说……心悦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殷绥满意地笑了,眼里水光荡漾,媚得惊人。
「那么……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最起码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不会。
她答得斩钉截铁。
殷绥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间,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桂子香。
这样……就够了。
宁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下文,满脸愕然地把人从肩上摇起来。
「这……这就没了?!」
「还有呢?!你不害怕吗?!」
「你不问问我是怎么从紫芙变成宁昭昭,又为什么死乞白咧地跟在你身边的吗?」
她紧张了好久的说!
提到紫芙,殷绥眼里闪过一丝暗芒,很快又恢复就正常。
他看了她一眼,眼角微微上翘,眼神又乖又软,然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好。」
宁遥:「……」
突然就不想说了怎么回事……
她清咳了声:「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有一天我醒过来,就到了椋城,变成了紫芙,然后就看到你了。」
「那时候你才十二岁, 」她随手比划了一下,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她有意跳过了紫芙的死,可殷绥心头还是忍不住发痛,眼睫像扇子一样倾覆下来,唇角也紧绷着。
宁遥见他这副模样,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又不知道该说着什么,只好夸张地笑起来。
「再之后……我就变成了宁昭昭。你知道吗?宁昭昭诶!整个云州最有名的女大夫!还是道姑,受人尊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好呀!」
「我借着她的身份做了很多我不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我……」
「我简直赚到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从开始的兴高采烈,到最后的有气没力。
旁边的人始终沉默着,身子也微微发颤。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场面,更不知道……她之前的死对他影响这么大。
她总以为以他那样的性格,对她还带着几分怀疑,说不准过几天就会很没良心地忘掉。
再不济,过几年,也该忘掉了……
她从来没想过……竟会是这样。
宁遥沉默了会儿,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已经……没事了。」
怀里的人似乎愣了愣,很快回抱住了她,像溺水的人紧紧抱住水里的浮木。
感受着少女的体温,殷绥的身子一点点回暖起来,却迟迟不愿意放开手。
他上下唇轻轻碰了碰。
宁遥仔细瞧了又瞧,又借着系统做了个弊,才瞧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说,对不起。
以后不会了。
宁遥鼻子一酸。
这大概是小暴君人生中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对不起。
只是……他从来没有对不起她。
她是自愿的……为了她的任务。
宁遥抱了他好久。
屋外虫鸣声愈发清晰,她有些困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
果然还是逃不掉这个问题……
宁遥沉默了会儿:「我不敢。我怕……吓到你。」
殷绥眼底眸光渐深。
是不敢吗?还是……
他想到符纸上的「早日回家」四字,轻轻一笑。
「姐姐,你还记得你之前同我说话,你永远也不会骗我吗?」
宁遥心头有些发虚,但还是硬着头皮挺直腰板点了点头。
「那便好。」
「记得你说过的话,永远永远也不要骗我。」
第 13 节 彩云易散琉璃
清晨这一顿饭吃得分外艰难。
虽然宁遥和殷绥两人是借住在孙平安家里,可自从她们俩来了以后,孙平安家的伙食有了不小的提升。宁遥先是给了不少的银子,又把自己从府里带来的干粮分了一些出去,还偷偷摸摸从系统那儿兑换了些果子粟米一起给了他们。
他们桌子上的吃食也从清汤寡水的粟米粥变成了……粟米很多的粟米粥。有时候桌上还能瞧见些野菜和麦麸饼。
宁遥埋着头,不停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粟米粥,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堂屋里气氛凝重。
殷绥坐在她旁边,殷勤地夹了个麦麸饼到她碗里。
宁遥抬起头来对他干笑两声。
她笑得脸都僵了——
今天一大早,从来没出过房间吃饭的殷绥难得地出了房间,坐在她旁边为她盛粥添水。
动作慢条斯理,举手投足矜贵又疏离。
等添完了,自己也不动筷,只是拿一双黑润润地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一看就是大半天,嘴角还带着抹笑。
任谁都能瞧出不对劲来。
孙平安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宁姑娘,你和你弟弟……」
「不是弟弟。」
殷绥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是夫君。」
孙平安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宁遥一口粥也卡在了喉咙管里,不上不下。
她惊疑不定地看了殷绥一眼。
殷绥像是丝毫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一样,十分自然地给她递了杯水,连声音都放得又轻又缓。
「怎么这么不小心,慢点儿吃。」
「前些日子遥遥和我吵了一架,说起来总归也是我不好,好在现在已经好了。」
他笑了笑,一双眼睛如映着日光的黑水晶:「对吗,遥遥?」
宁遥:「……」
她无可奈何地干笑了两声,又转头看向孙平安,愧疚之色溢于言表。
「孙大哥,我……」
「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照顾,昨儿晚上我和遥遥商量了一下,我们也到了该启程的时候了。」
她刚开了个头,殷绥便把话抢了过去,还拉着她的手,神色温柔,语调怜惜。
「吃好了吗?」
「既然吃好了,我们便先离开吧。」
宁遥:「……」
她还想再道个歉啥。
殷绥一眼扫过来。
「好看吗?」
「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她不敢动了。
*
宁遥她们终于还是没走成,倒不是别的,只是……她们在山里捡到了一个人——连菡。
她们捡到她时她已经又累又饿,晕倒在了雁台山上,腿上还被划破了好大一道口子,他们只好又把人捡了回去,在孙平安家多借住了几天。
好在孙平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憨厚地笑了笑,帮着宁遥一起把人安顿了下来。
宁遥有心给他道歉,一米九几的汉子挠了挠头,脸上带着丝羞赧,神情温柔。
「我知道,宁姑娘你……是个好姑娘,不怪你,是我……是我没看出来。」
「你能过得好就好了,只是……」
他说着,看了眼宁遥旁边、像门神一样守着的殷绥,眉头拧成了个结。
「我是个粗人,但我也知道姑娘家是要用来疼的,你们就算再怎么吵架,也不能……」
「大丈夫就要有大丈夫的气度,天天让一个姑娘家追在你身后跑算什么事……」
宁遥呆了呆,下意识看向殷绥,却见他垂着眼,难得乖巧地应了下来。
*
山下的形势倒是比宁遥想得还要复杂。
自她们从府里逃了出来后,潞门的城门依旧紧锁着,「陛下」依旧在府里安安静静地养病,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多了些官兵往来于潞门相邻的各个县城,说是潞门城里逃了个囚犯出来,他们奉命搜索。
除此之外,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极了。
可宁遥也知道,这些风平浪静也都只是表面上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的风起云涌。
雁台山已经是雍州的一座荒山了,地形复杂,山势险峻又多有猛兽,几乎是一个一心往外逃到人不可能『逃往』的地方。
殷绥为了扰乱魏泽的视线,还特意和陆濯商量好,联系了府外的几个死士,让他们换上陆家军的衣服往相邻的州县逃。
只是……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山下居然隐隐也出现了官兵的迹象。虽然那些人都作了难民打扮,可她瞧着直觉地不对劲。
还有连菡……
连菡是从陆家的大营里逃出来的。城门一战中,她被人发现了是女儿身的事情,差一点儿要被士兵们拉去充作军妓。后来遇到守城的孙校尉,孙校尉怜惜她貌美便把她单独关了起来,还叮嘱其他士兵不准打她的主意。
「孙校尉还问我知不知道你们的踪迹,我自然说是不知的。」
「不过遥遥,我想这里我们也不能久呆了。我一路从陆家大营里逃出来,边逃边躲,逃到雁台山下不远的村子时还瞧见了有官兵的身影。」
「而且……」她压低了声音,「我在大营里还偷听到宋荀和孙校尉商量,说是陛下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还要雍州境内,他们就算把雍州翻过来、找遍每一个角落也要找到我们……」
宁遥点点头:「你先休息,过几天我们便离开。」
屋外隐隐传来孙扬氏的抱怨声,声音又尖又细,拖着阴阳怪气的长语调。
「有的人也真是,两个人过来蹭吃蹭喝就算了!这日子本来就难过,现在还又加了一个人,真是,这厚脸皮劲的……」
连菡有些尴尬。
「遥遥,对不起,都是我耽误了你们……」
「瞎说什么呢!」
宁遥把粥递到她手上:「先喝粥吧,吃点儿东西。」
连菡喝了几口又停了下来,满面愁容。
「遥遥……我有些害怕。现在就剩我们三个人了,后头还不知道有多少追兵。这之后的路……」
「你说除了我们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人和我们一样……」
她小心翼翼看了宁遥一眼:「魏泽呢?之前陛下不是同他做戏让他先离开了吗?他会不会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也算是多了分希望。」
*
屋子里的烛火晃了晃。
宁遥拿着把剪刀站在案前,小心地把蜡烛上面那截坏了的烛心减掉。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风,挠得人痒痒的。
紧接着眼前蓦地一黑。
「你又干嘛呀!」
宁遥偏过头,瞧了眼旁边作怪的人,那人却微微一笑,眨着双无辜的黑眸:「不是我吹的,是风。」
宁遥:「……」
自从她在孙平安面前和殷绥冒领了夫妻身份,又把连菡捡了回来,她和殷绥就被迫睡在了一个房间里。
真正睡觉的时候他倒是老实,把人抱了会儿便安安静静躺在一旁,哪怕声音已经哑了也一动不动,顶多就是抱着她,规矩得像个黄花大闺女,可这不睡觉的时候嘛……
她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殷绥却伸出手来把她和夜色一起环在了怀里,把下巴搁在了她头顶。
少女的头发细而软软,头顶还有些新长出来的小碎发,毛茸茸的,戳得人心痒痒的,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发丝,接着唇又慢慢滑了下来。
眼见这人越来越离谱,宁遥强装镇定地推开了他,脸蛋红扑扑的:「好了别闹了,还有正事呢。」
「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殷绥瞧了眼窗外,把眼一挑,媚色撩人:「姐姐,夜色深了,我们也该睡了。」
「你……」宁遥涨红了脸从他怀里跳出来,眼神闪躲:「都说了别闹,真的有正事!」
「你再闹,你再闹我要不理你了。」
「我问你,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自然是去靖州。」
「不回京城了么?」宁遥呆了呆。
殷绥一摊手,面上带了几分讥讽。
「怎么回?」
「魏泽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把我留在潞门,现下出了这么大纰漏,被我们逃了,定是急得茶饭不思。」
「你说,他若是迟迟找不到我们会怎么样?」
宁遥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有些木木地开口:「会怎么样?」
「自然做他想做的事,是把假的弄成真的,真的弄成假的。」
大渊这些年动荡不安,早不是之前的大渊了。现在天下大乱,各个世家藩王曲部数万,正是藩镇割据之相。
魏家又是魏家是京城世家,越靠近京城越是势大……
宁遥还没明白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门外,过来找宁遥的连菡已经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
另一只手,则缓缓抚上了自己的肚子。
*
宁遥几人又在孙平安家呆了三天。
到第四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准备要出发了,虽然殷绥和连菡的伤都还没好全,可他们已经拖得够久了,不能再拖了。
宁遥担忧地看着连菡,她这几天似乎没有休息好,眼底的乌青严重,眼里也没了往日的神采。
「连菡,你真的没事吧?」
「你要不然就留在这里。我是一定要跟着阿绥的,可是你不一样。」宁遥笑了笑,「你若是跟着我们,这一路肯定是千难万险,倒不如留在这里,总归外面那些人就算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你头上来。」
连菡迟疑了。她看了宁遥好一会儿,唇张了又闭,过了好一阵子才摇了摇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
「还是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吧。」
怕宁遥再劝,她又补了句:「我总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这里……终归也不是一个好留下的地方。要不然……我先跟着你们,等出了雍州再做打算。」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依旧是阴沉沉的,一片瓦灰色。
山间小路上,殷绥看着跟在后头的连菡,微微皱起了眉。
「她也要跟我们一起走?」
宁遥点了点头,见他神色不愉,又把连菡对她说过的话又搬了一边出来。
「就这一段路而已,我们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吧?她是我朋友呀,之前在城门那儿还救过我。」
殷绥还想再说些什么,瞧见她的神色,默默转过了身。
连菡一路安安静静地跟在后头,尽量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等途经一条小溪时,她突然开了口。
「遥遥,我有很重要的东西忘在了孙大哥家了……」
「什么东西呀?要我陪我一起去拿一下吗?」
「不用了,一点小玩意儿,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好了,你们歇歇吧。」
宁遥瞧了瞧周围,拿手一指:「那成,那我们就在前头的山洞里等你。」
连菡应了声。
孙平安家吵吵闹闹的。
连菡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几声高亢的呼声。
「我都说了我家就我们母子两个,根本没见着你们说的什么可疑的人啊!」
「别说什么受了重伤的人来,就算是没受伤的,我们也不敢收留啊!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我们又是贫苦人家……」
紧接着便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连菡连忙躲了起来。
一队官兵在孙平安家翻了一圈,终于走了出去,手里还拿着张画像,画像上赫然是殷绥的模样。
「你们若是瞧见这个人,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大人重重有赏!」
「那是,那是!」
孙杨氏瞧见画上人的模样,微微一顿,打了个喷嚏,然后在孙平安的附和声里点头哈腰地把人送走了。
连菡躲在草堆后头僵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几个官兵正往屋外的林子里走,一官兵又转头瞧了瞧四周,问:「这儿附近就你们一户人家?」
「是嘞,前头还有人家,不过都隔了很远,您也知道,我们这山荒,又有野兽,不容易嘞。」
那官兵应了声,目光一转,突然瞧见草堆后头青碧色的一角。
「谁!谁在哪儿!」
不过须臾,连菡便被人压了出来。
「说,你是何人,为何鬼鬼祟祟藏在这里?!」
「我……」
孙杨氏先她一步开了口。
「哎呦,官爷,这……这是我那儿媳妇,」她边说边走上前拍了她一掌,骂道:「你怎么在这儿啊!不是回娘家了吗,怎么突然又跑回来了!」
「还做贼似的藏在这里,还不快跟人家官爷道个歉,误会了这不是!」
那官兵皱起了眉:「真的是你家儿媳妇?你刚不是说你们家就你们母子两个?」
「那还有假!那不是她之前回娘家了嘛!胆子小,没见过世面,定是看到你们身上的刀,吓着了。」
「您瞧瞧,我那柜子里还有她的衣服,那桌上她有她的手镯,翡翠的哩!也就她,生得这么个模样,把我那儿子的心都勾去了,这才舍得花大价钱给她买那镯子,换成我呀……」她嘴上啧了几声,一副肉痛的模样。
几个官兵这才半信半疑地松开手,离开了。
等官兵一走,孙杨氏就换了副模样,一双三角眼向下垂着,满脸的晦气和不耐烦。
「你还呆在这儿干吗?!还不赶紧走?尽给我们惹麻烦,真是晦气!」
「我可不是好心要救你,我只是怕被你们连累。」
连菡诺诺地道了谢,跑到屋里拿了那对翡翠手镯就跑开了。
山路难行,更别说这里处处都是陡峭的土坡和嶙峋的山石。
她走得急,一不小心便踢到了脚边的一块石子。
石子直直地滚下了小坡,砸在巨石块上,发出「砰」的一声。
「谁在哪儿?!」
她屏住了呼吸。
刚才那几个官兵已经赶了过来,一看着蹲在地上的连菡,眉头一皱。
「怎么又是你?!」
「我……我出来随便走走。」
「随随走走?」那官兵皱起了眉,拿出手里的画像往她面前一放。
「你可见过这个人?若是骗了我,有你的好果子吃!」
连菡顿住了,连呼吸都是一颤,心却猛地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像是要从胸口跳出去。
自从她知道陇西的事情和魏泽脱不了关系,甚至是他一手策划之后,她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整个人都是晕晕沉沉。
她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殷绥回去,魏泽一定是恕无可罪。
可他若是死了……他若是死了……
想到这里,她便止不住的发抖。
如果……她是说如果……如果殷绥死了……是不是就……
念头闪过只是一瞬间,身子却比脑子快得多。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见过,我见过这个人,就在那边。」
她下意识一指,等指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唰』的一下变得雪白,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不行……阿昭……阿昭还在那里,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拔高了声音,手臂在空中转了小半圈。
「不——不是的,不是那边,是那边——」
几个官兵瞧见她这幅模样,微微眯起了眼。
一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到底在哪里?想清楚了再说,若是说不准儿,待会儿便杀了你。」
*
冷风嘶嘶。
风卷走了树梢上本就不多的枯叶,夹着沙土一起在空中盘旋飞舞,呼呼的风声混着沙沙的树叶声,枯枝也在这奏章里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疼痛的呻吟声。
宁遥穿着件黛蓝色的窄褃小袖短袄缩在山洞里,领子处还系了圈白色的獭兔,身子往里一坐,脖子一缩,小半张脸就埋在了毛毛里,只露出秀挺的鼻和一双乌溜溜的眼来。
这人今天……罕见的有些沉默。
平日里总是叽叽喳喳恨不得长几张嘴,今天这样蔫儿吧唧坐在一旁倒还是头一回。
他有些不习惯。
余光瞥见旁边的人越坐越近、越坐越近,眼瞧着马上要挨到一起了,宁遥恹恹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脆把头一歪,靠在了他的身上。
殷绥不敢动了。
他垂眼瞧了瞧少女毛茸茸的侧脸,自觉把身子放低了点儿,方便少女靠着。又偷偷伸手去握少女藏在袖子里的手。
难得的凉。
意想不到的凉意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别这样看着我,我没什么事真的。」
少女嘟囔了声,把头一偏,自觉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瞧见殷绥还是皱着眉,忍不住『哎呀』了声。
「哎呀,每个女孩子每个月都有这么几天的。」
——这具身子哪哪儿都好,就是这小日子有些不太规律,不仅不规律,还特别要命,疼得好像肚子里几台挖掘机在比赛一样。
殷绥有些茫然,等瞧见身旁人脸上的薄红时,才突然明白过来,脸『唰』地一下涨红了。
瞧着他这样,宁遥倒是噗嗤一声笑开了。
这人心狠手狠,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对上她时,倒是难得的……
殷绥眨了眨眼,长睫毛扑扇了几下,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慌乱。
——像个十六七岁情窦初开、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那我……」毛头小子磕磕巴巴地开了口。
宁遥想了想,毫不客气地把另一只手塞到了他手里,把脸一抬,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那你帮我暖暖呗。」
外面的风刮了好一阵子,总算是停了,林子里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太阳依旧躲在云层里不肯出来,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距离连菡离开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时辰……再怎么走也该走到了吧。
宁遥站起身,走到山洞口瞧了瞧,外面只有稀稀拉拉的枯树,一个人影也瞧不着。
她干脆戳了戳旁边的人。
「你帮我去找找连菡好不好?她这么久没回来,我有些担心。」
殷绥本来抬起了头,听见她说的是连菡的事,又把眼垂了下去。
宁遥继续倒:「刚才要不是我不舒服,怎么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的,现在她去了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你帮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旁边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
「关我什么事。」
「你若是要等,我们再等一刻钟,她若是还不来便算了。」
「阿绥!」
宁遥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很快又泄了气——也是,他懂什么呢,能耐着性子在这里听说絮叨半天已经很不错了。
毕竟他从来没有过朋友,没有过信任,也没有在乎过其他人。
只是……
「阿绥,其实你可以尝试一下接触别人的。试着相信别人,试着接受别人对你的好,也试着对别人好……」
你总是这样一个人,很累吧。
宁遥说了一半,瞧见他一副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模样,默默叹了口气。
算了,慢慢来吧。
「阿绥。」
她重新坐到他身边,微微歪着头,从下往上看着他,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放软了声音。
「阿绥,你就去看一下好不好?就当是帮帮我了,好不好?」
*
「怎么还不到,你不是说就在这边吗?!」
处处都是荒草。
为首的官兵瞧着满地枯黄的荒草和荆棘倒刺,竖起了眉。
这么陡峭荒芜的地方……真的是寻常人下山会走的路吗……
「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
连菡干巴巴地应了声,神情带了几分局促。
「你他娘的不是在框我们吧?!我告诉你,你的小命都在我们手上,你要是敢框我们……」
几个士兵已经不耐烦了。
「怎么会呢,我哪里敢……」
「不敢是吗……」为首的官兵冷哼了声,重新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我看你胆子倒是挺大的,居然敢带着我们绕路。」
「我没有!」连菡喊道,身子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还不说吗,」那官兵边说边把刀拿近了些,「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
刀在脖子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连菡这才有了反应,她尖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却不是要说宁遥她们的位置,而是大喊了声——
「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我是魏大人的人!我还……我还怀了他的孩子!」
为首的官兵顿了顿,微微眯起眼来。
「哪个魏大人?」
「除了显国公府的二公子魏泽,还有哪个魏大人?!你们若是杀了我,他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不信我是吗?我有信物!」她说着,把怀里的玉佩和手镯一股脑地掏出来。
「这是他送给我的手镯,说是长辈传给儿媳妇的。还有这个……」
官兵们瞧见那玉佩,神情一变,却依旧没有收刀,反而看着她冷声道:「如果你真是魏大人的人,便更应该告诉我们那人在哪儿。」
「我管你是不是魏大人的人,快告诉我们人在哪儿!这里荒郊野岭的,我们就算把你给杀了也没人知道。」
连菡蓦地沉寂下去,隔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声音沙沙的。
「告诉你们也可以,但是你们要保证……」
「绝对……绝对不要伤害那人旁边的那个姑娘。」
*
破破旧旧的小木屋安静地立在林间。
木屋外,一米九几的汉子有些意外地看着身旁疾跑而来的人。
「你是说……有官兵来过这里?」
「是啊,连菡姑娘来的时候官兵正好在我家搜查,不过你放心,」孙平安有些憨厚地笑了,「我没把你们给供出来。」
「连菡姑娘拿了东西就走了,你们也赶紧走吧,这里不安全了。」
旁边的孙杨氏眼睛一瞥,骂了起来:「就是,赶紧走!别呆在这里连累了我们!真是夭寿,以后都别再来了,走得越远越好!」
她边骂边把人往外推,可还没挨到他的衣角,殷绥已经快步跑了出去,甚至连她在骂些什么都听不到。
——遥遥,等等我。
*
山洞里,宁遥瞪圆了眼睛。
「你是说,有官兵往这边来了?!」
「快跑吧遥遥!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官兵来得极快。
「那女人不是说就在这山洞里吗?怎么没有?!」
宁遥躲在山洞后头的一颗大树底下,捂住了嘴。
一行官兵,约莫有二十余人,正骂骂咧咧地站在山洞口。
一士兵往地上啐了一口:「该死,被骗了吗?!」
「应该没有,这山洞里还有火,看着像是刚扑灭不久的,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快追!」
为首的官兵火速将人分成了两批。
「你们几个好好在这附近找一找,剩下的人跟我一起往山下追,他们肯定是要下山的。」
宁遥眼瞧着官兵越来越近,紧张得心都要跳了出来。
她深呼吸了口气,趁着官兵们都没注意到的空档,拔腿就往旁边的林子里跑,可跑了没两步,脚下突然一滑。
旁边干枯的树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谁在哪里?!」
「那边有人,快追!」
宁遥拼命地往前跑。
很快便有一个官兵追了上来,一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别跑,站住!」
宁遥尖叫一声,紧紧握住了手里的袖箭,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和胆量,拔动开关便胡乱发射了出去。
那官兵见她一个人,又是个女子,本来也未曾设防,没成想挨了这一箭,正巧射在他大腿内侧。
他吃痛地松开手。
宁遥身子一侧,往地上一滚,在爬起来的空档又胡乱拿着袖箭射了几发。
「别过来!」
她喊了句,拼了命似地往前面跑,半柱香的功夫,人已经钻到了林子里。又因着身材娇小,又有系统帮着作弊,熟知地形,七拐八拐后竟然真的把官兵给甩了开来。
「娘的,人呢?!就这么不见了?!」
「我今天非要把她抓到、狠狠剥了她的皮不可!」
「咱们几个分开来追,把这林子翻个遍,我就不信还找不出个人来!」
宁遥蹲在树丛后面,等到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才大着胆子探出头来瞧了一眼,然后瘫软着腿坐在地上。
她揉了揉发酸的腿,歇了半晌又重新站起来——腿还是有些打抖,可她管不了这么多了,说不定殷绥已经回山洞里了,山洞里那么多官兵,她多少有些不放心他。再者,他要是找不到她……
林间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依旧埋在厚厚的云层下面,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鸟鸣,给这座寂静的山林注入了一点生机。
宁遥过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殷绥跪倒在一地尸体中间,如玉的脸白得像纸,上面还沾着未擦干净的血。他原来背上的伤口又重新裂开了,鲜血涓涓地往外流,不一会儿便沾湿了一大片。
他手上还拽着个人,那人的模样比他还惨上几分,脸上身上都是血,耳朵被砍了一半,血肉模糊,一只手也被折断了,软软地垂了下来。
她再不敢耽搁,连忙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我问你,山洞里的那个姑娘呢?!」
那人不答,只是瞪大了眼、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饶了我……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殷绥把人提得更近了些,说话间又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人呢——我问你人呢——」
「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
那人说着,眼神突然盯着某个地方不动了,接着目光一转,颤抖着声音开口。
「我说……我说……」
「我告诉你……她在……」
他嘴唇翁动着,气息微弱,边说边暗自握紧了腰间的匕首,又对对面不远处、一个刚睁开眼还未死绝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殷绥凑近了些:「她在哪儿?」
「阿绥!」
殷绥手里的动作一顿,不敢置信般地转过头来。
少女微微皱着眉看着他,身上还带着因为奔跑而泛起的热气,脸颊也因此多了淡淡的薄红,像初春山间多汁的蜜桃。
他正发着愣,少女已经飞奔到了他面前。
他手上的那个官兵见殷绥发愣,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就要刺出去,可还没挨到殷绥,就被他一刀抹了脖子。
鲜血溅在他脸上,苍白得惊人也诡艳得惊人。
等做完这一切,他才发觉自己身上血腥味极重,下意识扔了刀。
可少女眉头只是皱了一瞬,就蹲下身来看他的伤势。
她微微抿着唇,用手轻轻碰了碰他被刺伤的肩胛骨,杏子眼亮晶晶的,声音又清又软,还带着丝怜惜:「怎么又伤得这么重……好不容易才好了些的伤又裂开来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把人拉进了怀里,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天知道他刚才来到山洞外,瞧着洞里的官兵和洞外那抹鲜血,是怎样的心情。
他抱得极紧,紧得宁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宁遥皱了皱鼻子,感受着怀里人的颤栗,一时间竟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过了半晌才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挑了个没受伤的地方安抚地拍了拍。
谁也没有注意到,殷绥身后,一个已经倒下的官兵不知什么时候又爬了起来,手里还握了把长刀。
「好了好了。哎呀,你轻点儿,本来就裂开了……你……」
她嘟囔了声,话说到一半猛地顿住了,下意识伸手把怀里的人推了出去。
长刀越过旁边的人,落在了少女心口。
「阿绥——」
少女的声音依旧清亮,只是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与八年前他未曾看到的一幕缓缓重合。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破开了又厚又重的云层,金光四射。
停在他眼前的是少女最后的笑,那笑容又轻又柔,像天边的彩云,一双眼睛则又黑又亮,像倒映在水里的一汪明月。
然后彩云碎了,明月成空。
她缓缓闭上眼。
第 14 节 三年
惨淡的天光照亮了整个世界,跃到枝头树梢,连早就生败了的枯树都充满了生机。
殷绥却觉得冷,浑身上下像冰一样冷。
……比那天夜里,他发着高烧倒在雪地里还要冷。
比椋城的晚上,寒风穿过吱吱呀呀的木窗,钻进他短了半截的裤腿里还要冷。
那样的冷……
殷绥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尾泛红,眼里却是永夜的黑。
化不开,吹不散。
系统空间里,宁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电子屏幕。
她看着屏幕里的人抱着她的尸首呆呆地跪倒在地上。
她看着他已经裂开的肩胛骨又被人砍了一刀,可他却浑然不觉,只呆呆地抱着她,等血溅到她脸上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拿袖子擦净她脸上的血。
她看着他把她妥帖地放在一侧,捡起地上的刀,与返回山洞的官兵缠斗在一起。
她看见洒落的血,看见天色一点点沉下去。
她看见他跪倒在地上,又在一堆尸首中重新站起来,重新走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
他不知跪了多久,跪到衣裳外的血都结成了冰,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遥遥……对不起……这么久,你肯定冷坏了吧……」
「是我不好……你的脸这么冰……怎么这么冰呢……」
「我带你……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着,把怀里再没有任何温度的人抱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走了没两步,便重重倒在了地上里。
怎么……会这样呢……
怀里的人那样凉。
他记得她刚倒下的时候,那样那样软……那样热……
怎么会这样呢……
他闭上眼,眼前全是少女的笑,像朝露,像晚霞,流光溢彩又转瞬即逝。
再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鲜红。
那样滚,那样烫…..
又是这样……
还是这样……
年轻的帝王跪倒在地上,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人。
天地苍茫,万籁俱寂。
……
系统空间里,宁遥沉默了很久。
系统一直忙着给她挑新身份,边挑边问:「你看这个身份怎么样?雍州第一美人,盘靓条顺,你不是一直嫌我给你找个身体都不够美吗?这个美!」
「还有这个……」
它问了一堆,旁边的人却始终沉默不语。
系统从数据库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电子屏幕前的少女早已泪流满面。
「遥遥……」
它有一瞬间的无措。
「你……你怎么了?」
「我……」宁遥转过头扯出了一个笑来,「好疼啊系统……」
「你忘记给我屏蔽痛感了……」
「好疼啊……」
系统呆了呆,小声道:「对不起,我以后注意……」
「那你来选一下你这次的新身份?」
宁遥吸了吸鼻子,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把:「不用了,我还要这个。」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要这个。」
少女又重复了遍,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神情却又清又亮。
「可是——」
她打断它。
「可是什么可是?!系统我问你,我现在好感度多少了?92%对不对?!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你这个时候还要给我换身份?你这样会拖慢进度的啊!你还想不想要奖金了?」
「还有——」宁遥猛地站起来,颤抖着手指向了电子屏幕。
「你看看——你看看他——」宁遥说着,眼神往电子屏幕里一瞥,很快又转过了头,吸了吸鼻子,「你看看他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任务还要不要做了?!」
夜色漆黑。
殷绥跪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眉间发梢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眸中黑得像永远也等不到天明的夜。
「今天上山巡察的官兵没有回去,魏泽的人很快就能猜到这山上有异,定然会派更多的人过来。」
「你再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他能躲过去吗?!」
「算我求你了……让我回去吧……」
系统沉默了。
「可是……」它叹了口气,正色起来,「也不是不能让你回去,只是……宁昭昭的身体已经受了致命伤,心肺受损,活不了了。就算我帮你修复了,让你能够顺利回去、继续用这具身子,也不确定能撑多久,你必须在三年内完成任务,否则……」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确定吗?」
「而且……你现在回去,要怎么解释……」
宁遥又瞧了眼电子屏幕里的人,没有丝毫犹豫。
「我确定!」
*
宁遥醒来时正是半夜。
她刚醒来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第一个感觉便是凉。
殷绥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冰冷的脸贴着她的皮肤,明明她才是刚醒来的那一个,却觉得身旁的人比她还要凉还要冷。
「阿绥——」
她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身上还带着刚醒过来的余痛,嗓子也哑得厉害。
身旁的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把脸抬了起来,原本黑润润的眼睛漆黑而无神,像是暗夜里的找不到归途的幽灵。
「阿绥?」
她又唤了声。
身旁的人眼睫颤了颤,眼里却依旧没有焦距。
宁遥有些慌了,她猛地坐起来,身体的余痛疼得她龇牙咧嘴,可她却顾不上这些,连忙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阿绥?你醒醒!」
殷绥漆黑的瞳仁动了动,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似梦呓般低喃:「姐姐?」
「是我。」
宁遥眼神一亮,来不及欣喜,下一秒所有的声音都被人堵在了喉咙里。
再说不出话来。
冰凉的吻疾风骤雨般落在了她脸上。
她被亲得发晕,想瞅准空隙说上句话,可一个音节刚出口,面前的人像是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惩罚似的在她咬了口。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等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面前人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再离开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一字一顿,声音轻颤,听得她心头也一颤一颤地疼。下一秒便吐出了一大口污血来。
宁遥吓了一跳,再管不了这么多,忙从他怀里挣扎开来,掰过他的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阿绥你醒醒!看清楚!是我!」她说着,把脸颊贴在了他脸上。
「你感受一下,温的、热的……」
少女的声音又脆又急。
怀里的人顿了顿,身子依旧微微颤抖着,眼里却慢慢有了光彩。
「姐姐?」
「是我。」
「我在。」
*
如果……你看着你喜欢的人死在你身旁,之后又重新活了过来会怎么样?
宁遥想象不出来,只是……再怎么也不应该是像殷绥这个样子。
那天晚上,他痛极也乐极,一整个晚上怎么也不肯撒开手,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她也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
再然后……他好像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再也没有提过一句她是怎么醒过来之类的话,似乎只要她醒了,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甚至……
在他硬扒开她的衣服要给她上药却瞧见一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疤的肌肤时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原本她被刺伤的地方尤自一笑。
笑得她发毛。
哪有人能像她一样死而复生,甚至连伤口都没留下、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呢?
她试着想解释,却发现根本说不出来。她根本没有办法说出「系统」、「任务」几个字来,不能说也不能写。
她只好硬着头皮问:「阿绥,你……不在意吗?不怕吗?」
殷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若是在意,姐姐会告诉我吗?」
「姐姐难道真的会害我不成?」
他说着,伸手抓起宁遥的手放在了自己胸膛上。
「我不在意,要怕……也只怕姐姐再要离开的时候不把我带走。」
「姐姐……我也会痛的。」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她甚至能听到里头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
他那双黑漆漆、水润润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眼里墨色翻涌,怎么望也望不到底。
她看不透他。
看不透,也猜不中。
*
山谷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还有似乎在一瞬间就升腾起、模糊了人的眉眼的浓雾。
太阳已经下了山,暮色像一张大网,沉沉地罩了下来。
火光跳跃。
宁遥靠着树干闭上眼,睡意才上来,旁边刚消停了没多久的人又开始了。先是捻过她散在腰间的长发一点点的绕,绕了半天似乎觉得不够,又把她的手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阿绥……别闹了,睡吧……」
宁遥懒怠地掀开眼皮瞧了眼身旁的人。
殷绥轻轻应了声,手倒是不乱动了,只是一双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月光下,那双眼睛越发黑亮,配着长而卷的羽睫,垂着看人时,活像她以前邻居家养得小狗,说不出的委屈无辜。
宁遥瞧了半晌,突然伸出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长而翘的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掌心,有些痒。
距离他们离开雁台山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自从她这一次她醒过来后,殷绥就时常这样。每日睡前都要守在她身边,牢牢贴着她,似乎怕一睁眼,她就要不见了似的。
在他面前,他倒是和平日里无异,甚至还有心思缠着她撒娇耍赖,可若是离了她……
她有一次小解回来,瞧见他一个人闭着眼靠在大树底下,倒是比之前更冰冷沉郁了。
宁遥叹了口气。
宁遥想着突然有些心酸,干脆转了个身,一点点钻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好了睡吧,我在这儿,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慢慢闭上眼。
*
宁遥是半夜里被人吵醒的。
他们现在在去往靖州的路上,周围是一些和他们一样逃难去靖州的难民。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耳边响起男人的咒骂声,像一颗惊雷,响彻这寂静的山间。
「滚你个小兔崽子,偷东西偷到你爷爷我头上了!赶紧滚,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一个十一二岁,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小孩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想去捡掉在地上的榆面饼,又被那男人一脚踹出去老远。
「快滚,再不滚我打死你!」
小孩被踹得鼻血糊了满脸,恨恨地瞪了那人几眼,才连滚带爬地走远了。
小路上一阵悉悉索索。
「过来,」宁遥冲她招了招手,又从包裹里翻出一块干净的绢布来帮她擦干净了脸,「饿了吧?」
她说着,撕了一小块麦麸饼递到她手里,又把剩下那大半块架在火上烤。
「先吃点儿垫垫吧。」
那孩子怯生生地看了宁遥一眼,却不急着吃,反而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把那一小块麦麸饼塞进了怀里,接着骤然向前,使了吃奶的力气往宁遥身上一撞。接着骤然伸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宁遥身上一推——自然是没推到的。
她手刚挨到宁遥的衣服,就被殷绥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丢了出去,可宁遥手里的麦麸饼也在变故中掉在了火里。
「阿绥!」
宁遥来不及管掉在火里的饼子,连忙把孩子扶起来。
可那孩子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把推开宁遥,身子往前一扑,手就伸进了火里,掏出麦麸饼便往远处跑。
宁遥本来是坐在原地的,可她瞧着那孩子跑了没几步便被绊了一跤,跌在地上,加之这夜色又深,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摇了摇身旁的殷绥。
「走,我们跟过去去看看。」
*
那孩子停在了林间的一块巨时后头。
石头后头的还躺了一个小女孩,瞧着只有六七岁的模样,面色蜡黄,瘦得皮包骨似的,肚子却鼓出来一大块。
那大一点儿的孩子拿出已经焦了一半的麦麸饼,小心翼翼地把表面那些烧焦的地方撕掉,一口塞进自己嘴里,又把剩下的饼子撕开,递到了小女孩的嘴边。
「你吃呀……你吃呀!」
「我们有吃的了……你快点吃呀……」
她塞了半天也喊了半天,可怀里的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紧紧闭着双眼。
「我知道了,你渴了对不对?!」
「水……」她茫然地抬起头来环顾了圈,双目空空,等瞧见跟上来的宁遥两人时,什么也不顾,连忙爬到了她们脚边上。
「你们有水吗?我妹妹渴了,吃不下去东西,你们可以给我们一点水吗……」
「求求你们了……」
她边说边磕头,宁遥连忙把她拉了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石头后面的人,浑身僵硬脸色发青,露出的脚踝一片灰白,这明明就是……已经断了气的模样。
「你妹妹她……」
宁遥还没说完,那孩子身子便猛地一颤,狠狠甩开了宁遥的手。
「你说谎!」
「我妹妹她才没有!她和我说好了,要一起逃去靖州的!」
她大吼着,吼完又折回去,抱起地上的小女孩奔溃大哭。
两个人的身影融在了一起,被月光照得冷淡而苍白,成了这茫茫天地间的一个点。
那孩子哭了两句,又生生忍了下来,五官都扭作了一团,然后伸出那只在火里烤过、被得血肉模糊的手,在脸上狠狠一抹。
鲜血和眼泪一起糊了满脸。
「我才不哭……」
「阿叔说了,不能哭……我若是哭了……会引开其他饿肚子的人的……」
「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能哭……我会好好保护我妹妹……我不能哭……」
宁遥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来。她上前抓过女孩的手,细细给她上起药来。
哭……有什么好哭的,又有什么用。
殷绥也沉默下来。
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有什么好哭的。
这天底下的人哪个不是一样。
这么想着,他还是在少女的眼泪里败下阵来,沉默地捡起了地上的药筒,一点点擦干了她的眼泪。
别哭了。
别哭。
……
*
从雍州到靖州,山遥路远,宁遥她们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走了近三个月,终于快走到了靖州的边境。
这一路上她也瞧见了不少史书上没有的、真实的、血淋淋的人间惨象。
她瞧见有人吃观音土,有人扒树皮。看见人死而不能痛哭,看见有饿惨了的人一拥而上、红着眼睛去抢其他的老弱病残。
众生皆苦。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原本在路上碰见灾民时,宁遥还打着让殷绥好好接触一下灾民、体察一下民生的念头,想混进难民堆里,结果发现——根本做不到。
当活着已经分外艰难的时候,人们已经很难去体察别人的痛苦。
宁遥也尝试过去示好。
他们从潞门府邸里逃出来的时候带了不少银钱,虽然说因着旱灾,银前已经大大贬值,可耐不住她带得足够多,去那些受灾不严重的地方总能换到粮食。
她还偷偷从系统那里又兑换了不少掺在换的粮食中间。
她也曾经试着把干粮分给其它的难民。可当她这么做了,得到的更多的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她和殷绥两个人,有银钱也有粮食,看起来便很好抢的样子。
在殷绥一次又一次把前来挑软柿子捏的难民赶跑后,再也没有人敢来招惹她们了。
宁遥也学乖了,不再烂好心地帮人,只是在实在瞧不过去的时候分一些吃的给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孩子。
最开始只有一个,就是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孩子。
后来其他流浪的孩子瞧见了,也眼巴巴地跟着。
他们似乎瞧见过他们赶跑其他人的模样,也知道眼前的人吃软不吃硬,只是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人叫绝对不敢上前。
宁遥也总是瞧不过去,总想着分他们点儿什么吃的。
有时候,他们换的粮食不够了,她也会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部分掰开分给他们。
殷绥就在一旁看着她。
看着她哭也看着她笑,看着她浅薄又鲜活。
看着她明明谁也拯救不了,明明自己也在泥潭里,却依然固执地把自己本就不多的东西分出来。
他讨厌她这样,偏偏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默默掰开自己的干粮,递到她旁边。
在少女一脸茫然的时候塞到她嘴里。
「吃你的东西,少说话,我的宁大善人。」
少女就对着他笑,笑得眼角眉梢都是暖意。等笑完了,又把那半块本就不多的饼子推来推去,非要瞧见他吃了才安心。
*
靖州,辛阳。
宁遥他们到辛阳时已经是春天了。
辛阳前两天刚下了场雨,地上湿润润的,泥土的潮气混着野草和树叶的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在湛蓝的苍穹下,几十个难民排成长队往辛阳城内涌。
宁遥和殷绥也混在难民的队伍里,低着头,佝偻着背,等待进城。
她们两脸上早就用胶泥细细修饰过,又抹了一层又一层的灰。一眼望过去,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似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再怎么瞧也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难民。
早在一个月前,先皇身染时疫久治不愈「崩」在了雍州潞门。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又无子嗣可以继位,几大世家便将先皇的弟弟、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儿推上了皇位。
元熙二年正月十五,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太和。
而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了官员驻扎于雍州附近的几个州县,美其名曰视察受灾情况、帮助赈灾,就连辛阳,也派了官员每日守在城门口,挨个记录灾民的情况。
「名字,年龄,从哪儿来?」
宁遥心头打着鼓,刚随便编了个话被放了行,就瞧见城门口一个容貌端正,穿着五品官府的人正直直地盯着殷绥,皱起了眉。
「雍州陆庆人?和前头那人一样?」
她忙折回来,拉起殷绥的手,操着口标准的乡音——这还是路上她特意找那些流浪的小孩学的。
「是哩是哩,俺们是一起的。」
官员点点头,目光又移到殷绥的手上。
那双手线条分明,指节处有明显的凸起,手心上还生着厚厚的茧子——是一双长期练武的人才会有的手。
再看这人,确实是生面孔,瞧着也确实和其他的难民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这双手……
他眉头皱得更紧。
别人或许不知道朝廷为什么突然对这些流散的难民上了心,可是他却是知道的,这登记流民是假,找失踪的旧帝才是真。
「你这手怎么回事?」
「这手怎么了?」
宁遥抢先开了口,又伸出自己同样骨节分明还生着薄茧的手比了比。
「您是说这些茧子啊!」
「俺们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天下地干活的,干多了就这样了。」
殷绥也跟着附和,一开口同样是一口浓重的乡音,把宁遥都惊呆了。
那人又仔细盘问了番,见他们答得滴水不漏,只好摆摆手让他们走了,却在他们离开的当口,暗地里给了殷绥一掌。
——如果这人真的是个练家子的话,该是会下意识闪躲的。就算真的打中了,也能很快稳住身形才对。
可是殷绥没有。
他生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摇摇晃晃了几下,最后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官员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些,上前虚扶了把:「你看你这是怎么了,可得小心些。」
殷绥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骑着马的身影,骤然开口:「大人,您为什么要打小的?」
周围的难民沸腾了,那官员也微微一愣,正欲反唇相讥,身后却突然传来道声音:「这是怎么了?斐大人怎么和难民起了冲突?真是好大的官威!」
一个高骑着骏马的人从人群里走了过来。
这人和殷绥一样生了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却是冰冷的。面若刀削,眉如墨画,整个人也散发着一种冷硬的气息,眼尾还有一道五公分左右的伤疤。
「江大将军。」
旁边的军士肃正行礼。
江照道:「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便有将士七嘴八舌地解释。
江照皱着眉听完,亲自把下马殷绥扶了起来,却在对上殷绥眼睛的那一刻微微一顿。
殷绥也趁乱偷偷塞了个玉佩在他手里。
「多谢将军。」
*
很快便入了夜。
宁遥他们先是找了家客栈住下,到了晚上,天幕完全暗了下来便有人来客房外敲门。
宁遥有些不放心地捏了捏殷绥的手。
殷绥转过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安心等我。」
再然后,过了不久她便被接到了将军府里。
她不知道他和江照谈了些什么,只是江照第一次见她时居然非常正式地对她行了个礼,把社会主义五好青年·共产主义接班人·遥给吓得不行。
再再然后,她就在将军府里给住了下来。
殷绥换了张脸,用『宁远』这个名字,在军营里领了个职位。
他每日早出晚归,不是在校场操练士兵,就是与人密谋收拢旧部。
她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不过想来,无非是些和兵马钱粮相关的事情,她实在是没有脑子听。
曾经她也对这些事情好奇过。
她私下里问殷绥,殷绥就盘腿坐在塌前拉着她的手细细说给她听。
「遥遥以为我为何来找江照?」
「一方面他是我亲舅舅,是我最信任的人,另一方面,我们也是被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大渊开国依靠的便是世家势力,如今却反被世家掣肘。硕武帝后期,朝中各机要职位接被世家把持,新鲜血液难以流入,以至朝政僵化。」
「魏、常、周也算是大渊的老牌世家,他们如今这般,想来也是不满我想要削弱世家的势力,于是便决议搞个傀儡上去,任他们摆布。」
「而靖州地处边陲,作为沟通北方要塞的重要地方,居民复杂,异域风情浓厚。这些年更是物阜民丰,兵强马壮。而江照手握重兵,若是不能拉拢,就只能除掉。」
「几大世家定然不会放心他,但眼下他们还不够实力一举除掉江照。再者,没了江照,西北门户大开,将无人可守。所以他们对江照必然是一边拉拢,一边警惕。」
「至于接下来……现在敌强我弱,敌明我暗,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徐徐图之。」
「我打算先借助西北各部族与大渊的边境关系,向伪朝索要钱粮,再暗中联络旧部,与诸如陆家一类的地方世家甚至潘王结成联盟,最后待时机成熟,便挥军南下,擒拿国贼。」
宁遥听了好半天……最后……只记住了他在阳光下的侧脸。
经了这一遭,她也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政治天赋只有犯困天赋,索性也就不去管这些事了。
只是殷绥一下子忙起来,她倒是有些无所适从了。
好在她很快交了个朋友——拓跋彤。
拓跋彤是个非常爽朗明丽的姑娘,也是洛丹的小公主。
大渊和洛丹打了多年,洛丹的小公主倒是被江照给拐了过来。
她生得俏丽又英气,标准的剑眉,底下一双圆眼睛神采奕奕,目光澄澄明明的。
宁遥很喜欢她。
有时候她也会和拓跋彤一起去校场上看他们骑马射箭。她看她的殷绥,她看她的江照,倒是有种大学体育课一起去篮球场上看喜欢的人的感觉。
看累了她们也会一起闲聊。
宁遥问她——
「靖州和洛丹虽然隔的不远,但是风俗习惯还是不一样的吧?你待在这里这么久,不会想家吗?」
她有些想家了。
「想啊!」拓跋彤把脸一抬,看向场内的人,笑得像初升的骄阳,「当然想了,但是我更想和他呆在一起。」
「我阿娘说了,这好男人啊就像是地里的萝卜,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是看准了就得赶紧下手,不然晚了就没了!我还没把他追到手,怎么能随随便便回去!」
「我要是就这样回去了,我阿娘会笑话我的。」
「再说了,你也说了洛丹和靖州不远,我要是真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去看看啊!只不过……」她嘿笑一声,「溜出来的时候比较难,还得防着我阿耶把我关起来。」
宁遥也跟着笑起来,拓跋彤又问:「你想回家吗?」
她自然是想回家的,只是……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她一方面想回家,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他。
还有……她也不是想回家就能回家的。
最近她的任务进度条不知怎么的一直停滞了下来。
自从她这一次重新醒过来之后,除了最开始涨了一点儿,不管她做什么好感度都没有动过,一直停留在95%这个关卡上。
而殷绥……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宁遥点了点头,声音低低的。
「当然想了。」
校场上,刚刚骑马归来的青年听到这句话身形微微一顿。
场内的比拼已经接近了尾声,几个士兵正在校场上比赛射箭。
拓跋彤瞧了,把身子贴在栏杆上,嘴里喋喋不休,恨不得上场去替他们比试。
「哎呀,这都没射中……一点准头都没有。」
「哇,一个大男人,二石的弓箭,还射成这样……还不如我呢!」
「你还会射箭?」宁遥问。
「那是,射箭骑马我都会,我还会用鞭子呢!」
她得意地把头一昂,瞧着宁遥满脸艳羡,又笑道,「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呀!走,我们不看了!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出去找点儿乐子去。」
拓跋彤说的找乐子,就是在酒馆里喝酒听戏。
说书先生在上头唾沫横飞,宁遥在下头瞧着满桌子的酒惊得目瞪口等。
「喝呀!」
「都是好酒好肉,你旁边这坛,是这里的招牌,酿了十几年的,一般人我还不请她喝呢!」
拓跋彤说着,率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放心,喝不醉人的!」
这喝不醉人的后果就是……宁遥才喝了没几杯便趴在桌子上说起了胡话。
殷绥过来的时候,她正抱着桌子上一大坛子酒傻乐,瞧见殷绥来了,十分自觉地撒开手,倒了一杯酒递到他手里。
「你也喝。」
她说完,又自顾自拿了个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感情深,一口闷!」
殷绥皱着眉心看着身旁的人,伸手要把她手里的酒杯给拿走,她却把酒和酒杯一起抱在了怀里,一副「谁也别想抢我的」的模样。
殷绥揉了揉眉心又耐下性子来哄,声音难得的温柔:「乖,给我好不好?」
「我不要!」
少女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拓跋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殷绥又哄了一阵子,见她实在固执,不管说什么都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没了脾气。
「最后再来一杯好不好?我们一起喝。」
宁遥歪着头想了想,把怀里的酒杯拿了出来:「给!」
殷绥倒了两杯酒在桌上,又把酒坛子递给了拓跋彤。
少女喝完最后一杯酒,左瞧右瞧就是瞧不见酒坛子,只好把手里的杯子抓在手上,翻过来又翻过去。
「还有酒呢?」
「没了。」
「真的没了?」宁遥把眉头一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殷绥的唇上。
「你骗我……」
「这里明明还有一点……」
少女轻轻舔了舔,把唇上仅剩的一点湿意抿完,甜甜地笑了起来。
「甜甜的……」
殷绥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涌到了脸上。
他看着少女脸上的笑,再顾不了其他,伸手把少女抱了起来,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善意的哄笑声。
殷绥在一片笑声里走出了酒肆,出门前还不忘转头看向拓跋彤。
「公主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便好。」
拓跋彤小鸡捣米似的点着头。
「放心,忘不了,人待会儿就到了。」
*
室内。
殷绥把少女放在床上,少女醉醺醺的,一放下就软绵绵地歪到了一边。
殷绥小心地给她褪去鞋袜,盖好被子,床上人偏偏不依不饶。
他刚把她的手放进去,她又把手给抽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像是和他作对似的,嘴也瘪着,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瞧。
他艰难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声音有些哑:「好了别闹了,该睡觉了。」
他说着便要下床,宁遥却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往回拉,还借势坐了起来,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上。
「可是我还想要……」
「要喝酒!」
「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都不好……」
他们靠得很近,少女身上的酒香混着幽幽的桂子香萦绕他鼻尖。
周围都是她的味道。
他一低头就能瞧见少女微翘的鼻尖、因为不断挣扎而散开的衣襟,还有里头若隐若现,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
殷绥喉结动了动,眼神愈发暗了。
见她还叽叽喳喳个不停,干脆把人抵在了床头,俯下身堵住了她的话。
屋外的黄鹂叫声越发婉转。
两人气息交缠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殷绥贴着她的脸,碰了碰她的鼻尖,声音喑哑。
「遥遥,我对你不好吗?」
「好,当然好了……」
少女气息还有些不稳,说起话来软绵绵的。
「要是更好一点就好了。」
「要是……能做个明君……」
「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做个明君……」
「你要是能做个明君……你要是能做个明君……」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拽着殷绥的领子不撒手了。
「你一定要做个明君啊!一定一定!」
「明君吗……」殷绥眼神闪了闪,眼眸漆黑一片。
她掰过少女的肩,双手捧着她的脸,脸上带着哄骗的笑。
「还有呢……还有呢遥遥,你希望我做什么?」
少女有些不耐烦地拧起了眉头。
「什么做什么?」
「自然是你来我身边,希望我做到的事。」
宁遥微微一顿,抬起眼来,殷绥都以为她要醒了,可下一秒,少女又软着身子阖下眼,倒在了他身上。
绵长的呼吸洒在他颈间。
殷绥身子僵了僵,而后无力地笑了起来。
他把她散落他肩头的发丝轻轻别在了她耳后,又捏了捏她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真正属于我……」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一阵比一阵急,还有少女风风火火的声音。
「开门,人给你送来了!」
拓跋彤站在门口,朝半开的门里瞧了眼,最后又看着堵在门口的人,把手一摊。
她身旁还站着位四五十岁的老妪,浑身上下被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窝深深、眼眸深邃的眼睛来。
「喏,人给你带来了,我们丹洛的大巫。」
「你要问什么就问吧,不过记得千万不能多问,这术法很危险的,一生只能用一次,一不小心还会造成反噬,你最好速战速决。」
房间里燃起了香。
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眼神不似平时清亮,反而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旁边一直念念有词的大巫停了下来,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分别取了两人的血置于案上。
「可以开始了。」
她说完便退到了门外,像一株灰扑扑的木桩子,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嘶哑的,像被锯过一样难听。
门被缓缓关上。
殷绥看着床上的少女,缓缓开了口。
「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
少女眼珠转了转,依旧是空洞洞的一片,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问,亦是一样。
他皱起了眉,声音清悦温柔,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黑。
想回家的纸条、未卜先知的能力、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像是早有预谋般一次又一次来到他身边……
「我问你,你是人是妖还是其他?」
「你只要点头摇头就好了,是人就点头,否则就摇头。」
床上的少女点了点头。
「异世之人?」
少女继续点头。
「你来我身边是有目的吗?」
还是点头。
殷绥呼吸一滞,想起少女方才对他说的话,脸上带了丝嘲弄的笑意。
「为了让我做个明君?」
少女依旧点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乖巧木讷,像街边艺人手里的提线娃娃。
这样可笑的愿望。
「为什么?」
他下意识开口,问完才想起少女根本发不出声音,又补了句:「为了回家是吗?」
少女继续点头。
殷绥的心一瞬间沉入谷底,眼里阴云变换,唇却微微翘了起来,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真是可笑。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所图谋,他却还固执地守着,把和少女所有相关的一切都妥帖地藏起,视若珍宝。
更可笑的是他还在祈祷,还在幻想,幻想她会因为他的祈求而留下来。
「如果……我给你一个家呢?」
习惯于高坐于台前发号施令的人,在说出这几个字时,竟害怕得发抖。
床上的少女没了动作,像是在思考。
殷绥却突然失去了力气。
是啊……他这样的人,哪里来的家呢。
明明是有她在,他才有家。
没了她,他连归途都没有,又怎么去给她一个家。
他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以一种祈求的语气重新开了口。
「能不能不走……」
少女依旧保持着坐着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他。
他苦笑了声,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因为使用禁术摄魂而造成的反噬让他痛苦不已,喉间一片腥甜。
「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我……是不是真心。」
他忍了下来,继续开口。话音刚落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床上的少女软软地倒了下去。
房间里一片死寂
第 15 节 哪怕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宁遥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了。
窗外阳光正盛,云雀啾啾地叫个不停。
她一推开门,就见拓跋彤站在她门口,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瞧。
「你没事吧?」
宁遥有些奇怪:「我有什么事?」
拓跋彤眼神闪了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昨天晚上瞧见殷绥惨白着一张脸从房间里出来,脸上袖子上都是血,还以为……
「对了,阿远呢?」宁遥问。
她今天早上明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感觉到冰冷的指腹慢慢划过她的脸,有人在她旁边低语,她下意识拿手拍了拍,嘟囔了句「阿绥,别闹」,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人已经不在了。
还有昨天晚上……
她昨天晚上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她只记得她扒拉着他要酒喝,要完了又拉着他的已经不撒手,一遍又一遍地喊「你一定要做个明君」。
……像个疯婆子……哪有人这样劝人的……
宁遥无语问苍天,想到这里,她有些哀怨地看了拓跋彤一眼。
早知道就不喝这么多酒了……
拓跋彤干笑两声,含糊道:「管他作什么!他有他的事情,我们也有我们的事情。」
「走,我们去骑马!」
骑马。
宁遥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自己骑一匹马。
马背上一颠一颠的,她些僵硬地握着缰绳,紧张得动也不敢动。
拓跋彤就在她旁边一个劲儿地笑。
「你这样哪儿叫骑马呀!夹马肚子!不然照你这样骑,我们天黑也到不了前头那座山。」
「别怕呀!我在你旁边呢!你要是真的脱了缰我也能把你救回来,你就放心吧!」
宁遥这才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
风从她身边掠过。
马越跑越快,宁遥倒是不怕了,甚至学着拓跋彤的样子一甩马鞭。
忽然,变故突生。
宁遥脚下的蹬绳断了,她脚下一空,身子往下一歪,眼瞧着很快就要跌下去,身旁忽地伸出一双手扶住了她,把她稳稳地扶正在马上。
殷绥拽着缰绳,飞身上马,一夹马腹,马长啸一声,四蹄腾空疾跑起来。
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四周的树木沙石飞速地后退。
「你干嘛呀——」
宁遥在风声里艰难地回过头来,声音也在这呼呼而过的风声也变了调。
殷绥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地甩着马鞭。
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周围穿过的风刮得她脸疼,殷绥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拓跋彤也被他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阿绥——」
少女的声音渐渐带上了点哭腔。
殷绥这才如梦初醒般放慢了速度。
……他刚才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跑,跑快些,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不去管什么世俗纷争,不去管什么前尘往事。
就这样。
只有他们两个人。
随便去哪里。
哪怕是一起毁灭。
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
「你……你没事吧?」
宁遥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难得有些闪烁。
方才……他骑马的时候眼里只有一片空洞的黑,一点焦距也没有,脸上还带着丝戾气。
哪怕是现在,他的手也还紧紧攥着缰绳,手背上的青筋隐隐作现。
「阿绥?你怎么了?」
她又叫了声。
旁边的人总算恢复了正常。
殷绥伸手把少女额前的碎发别到了一边,绽了个微笑出来。
「没什么,我带你去个地方。」
辛阳的景色和京城和云州都不同。
这里的天很低,草原无边无际,风一吹,草便草沙沙作响。
到了夜里,整个天幕上都是星子,天上星河流转,细碎的星星挂在天幕上,像一粒一粒的糖霜。
河边的草丛里,萤火虫一颗一颗飘出来,走进去像是走进了一个梦境。
「好美啊!」
宁遥情不自禁地感叹。
「美吗?」殷绥认真地看着她。
「只要你愿意,以后我还会带你去更多更美的地方,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你说什么?」
宁遥正专心致志地抓一只停在叶片上的萤火虫,听见他说话,她心不在焉地反问了句。说完,又飞快地合起双手,惊呼一声:「抓住了!」
少女脸上是蒸腾而起的热气,眼里的笑浓得要溢出来。
鲜活又明亮。
「我抓到了!」
他又重复了遍。
少女果然笑着应了声『好』。
殷绥脸上也终于染上了丝笑意。
……她如果要离开,那他就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好到她再也离不开就好了。
有所图谋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只要是她,他也心甘情愿。
只要她能够留在他身边。
怎么样都好。
如果她一定要离开……
殷绥的眼神沉了沉。
小河旁边传来几声焦急的「咩咩」声。
一头小鹿倒在河边上,腿上插了一只箭,伤口处还在涓涓地往外冒血。
「这么小的梅花鹿……」
宁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在它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试着伸出手去检查它腿上的伤、给它包扎。
那鹿也不躲,只是睁着双大眼睛机警地望着她们。等处理完了,居然还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宁遥的手。
「好乖好聪明的鹿……好可爱……」
宁遥一下子被萌化了。
「你若是喜欢就带回去养着。」
殷绥走到她身旁蹲下,理所当然道。
「这怎么行!」她拒绝得斩钉截铁,「它本来好好地生活在这里,天生天养的,自由自在,又不是属于我的,我怎么能因为喜欢它,觉得它可爱就私自把它带回去圈养在身边?」
「小鹿本来该生活在野外,我把它圈养起来反而抑制了它的本性,这不叫喜欢,这叫虐杀。」
「再说了,比起呆在我身边,我更希望它能快快乐乐地活。」
旁边的人垂下眼来,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它在你身边会过得不好?只要你对它足够好……」
「天生天养、不属于我又怎么样?!」
「我若是喜欢什么,必定要想法设法地得到,不计一切代价,哪怕打断腿、硬留也要把它留在我身边。」
「哪怕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
宁遥最后还是把那只鹿带了回去。
倒不是她想带,实在是……殷绥不管不顾地把它抱了回去。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件事这么上心,又想着小鹿腿上的伤,最终还是妥协了。
先养一段时间吧,等它伤好了再把它放回去。
也因此,她连名字也没给它取,每天就「小鹿」、「小鹿」的叫。
殷绥听了以后十分诧异,宁遥只好解释道,「反正也没打算长期养在身边,倒不如不取名了,少一些羁绊也少一些感情。」
「我若是每天抱着它,跟它玩,那到了我该把它放回去的那天我该多难过呀。」
殷绥骤然抬起来眼,喃喃道:「是啊,鹿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宁遥喂完手里最后一片叶子,转过头来,眼神关切:「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
「没什么。」
殷绥不肯说了。
她又像平常一样伸手去探他额头——在雍州这些日子,她养成了瞧见他有什么不正常地就想伸手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的习惯。
手刚刚伸出去,她才想起来四周都是人,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没成想却被他抓住了贴在了自己脸上。
周围人来人往。
宁遥突然脸红了起来,忙不迭抽回手:「你干嘛……」
他轻轻笑起来。
「我只是有点害怕,害怕……万一哪天你离开了该怎么办。」
宁遥心头一跳。
「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离开?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是啊,你答应过我……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永不离开。」
宁遥心跳得更快,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总有一种他好像知道了什么的感觉……
「那个……」她忙不迭错开话题,「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自然是那件大事啊!」
她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
新帝前些日子刚举行了登基大典,之后便开始收买人心、大赦天下,同时解散了一些殷绥在位期间强征的兵马。
虽然殷绥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手段而已,都只是些浅显的表面功夫。解散兵马又如何,真正和利益相关的东西、真正的国之弊端,他们不会动也不敢动。」
「因为他们这些世家权贵本来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弊端。」
但是……现在民间对新皇的看法已经慢慢开始改变了。
之前在茶馆里还时常能听见有人怀疑殷绥「死」得蹊跷,新皇继位这事大有可疑,可到了现在,人们已经渐渐开始夸赞起新皇的仁德了。
宁遥又想起之前殷绥在位时的名声……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但凡他之前愿意多做些表面功夫……
她叹了口气。
「你现在不应该很忙吗?怎么……」
怎么最近还总是能常常见到他。明明已经忙得早出晚归了,他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时间出来看看她。
「我只是想多陪陪你。遥遥不喜欢吗?」
他长睫颤了颤,黑润润的眼里浸着几分委屈。
「还是……遥遥只希望我早点做成那件事?」
「当然不是!」
她急忙反驳,眼里的担忧一览无余。
「我只是想着你会不会太累了。」
「我只是怕你太累……」
殷绥心头一暖,脸上的笑也多了几丝温度。
「不是就好。」
姐姐,我总是情愿相信,无论如何你还是对我抱着几分真心的。
只是……溺水的人,有一根浮木已是万幸了,他却还贪心地想要更多。
*
太和初年十月一日,战争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此时,距离她这个身子还能支撑的最后期限大约只剩下两年零一个月。
两年零一个月……宁遥有些忧愁。
一方面忧愁战争的惨烈。
战争开始,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
虽然知道这场战争根本避无可避。先不说世家根本不会当过殷绥,单说这时局……
新皇登基不不出三年,便客死他乡,紧接着世家便联合起来推了个黄毛小儿上位,野心昭然若揭。各地藩王不服者甚,就差揭竿而起,兵刃相对。
这天下已逐步形成大争之世,殷绥作为正统天子,若能在此时横扫世家藩王,也不失为一招定乾坤之法。
只是……她只剩下两年多的时间了。
好在事态好得出乎她意料。
殷绥以天子之名,发布诏令,讨伐国贼。加上江照麾下本就强兵猛将众多,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内便拿下安宣、兴邵、顺丘、永陵等地,军中气高涨,气势如虹。西昌王、永陵王闻言,领兵归附。王师南下如虎添翼。
这些日子宁遥一直呆在军营里。
原来战争开始时,她要跟来殷绥是不同意的。
她劝了又劝,说她可以帮忙可以当军营,说她一定乖乖的绝不给他们添乱,他也还是不肯同意。
后来不知怎么又同意了。
问起来,他也只是摩挲着她的头发,笑得飘忽。
「自然是要把你牢牢绑在我身边,不然我真的害怕,哪一天我回过头来,你便不见了。」
说罢又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坚定。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殷绥二十二岁的生日是在军营里过的。
他生日那天,宁遥亲手做了碗长寿面给他。
那是初夏的夜里,原野辽阔,星河灿烂,外头的虫鸣声被战士们的欢笑声掩盖,处处都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宁遥第一次擀面,弄得脸上身上都是面粉。
她本来是想一个人偷偷做碗长寿面,可不知道哪个大嘴巴的士兵,瞧见她一个人在厨房里鬼鬼祟祟,就告诉了殷绥。
殷绥来的时候,她正对着一大盆面粉摩拳擦掌,然后揉了半天也没揉出一团成型的、不沾手的面团来。
「不应该呀……」她小声嘀咕道,「以前明明见我妈做过,就是这样的,怎么我做出来就……」
她正纳着闷,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抹了把她脸上的面粉。
宁遥吓了一跳,一双杏子眼瞪得溜圆儿。
她慌忙挡住了那盆不成形、黏答答的面粉糊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你怎么来啦?快走快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快出去!」
「那你在做什么?」
宁遥眼珠子一转,不说话了。
再然后……
「哎呀,不是这样的,你水加多了!这么多水怎么可能成形呢!」
她站在灶台旁边,看着围着围裙揉着面的殷绥理直气壮地瞎指挥。
「再加点儿面粉!」
她边说边拿了一袋子面粉往里头倒出,一不小心就倒多了。
面粉四散开来,得意洋洋地飞舞在空气里。
宁遥瞧着盆子里突然鼓出来个尖的面粉堆,干笑了两声:「小问题……」
「加点儿水、加点儿水就好了……」
「那你来加。」
「我加就我加!这次绝对不会错了!」
殷绥只是看着她笑,她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抹不开面儿,于是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去舀水,殷绥却在她转身的间隙冷不丁环住了她,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拖,然后难得孩子气地抓了一把面粉抹在她脸上。
少女眼睛瞪得更圆,脸颊一鼓一鼓的,活像一只蒙着圈、气鼓鼓的花脸小猫。他瞧着心头一软,正要给她擦去脸上的面粉,那小猫已经亮出来爪子,嬉笑着踮起脚尖把脸凑了上去,在他脸上狠狠一蹭。
这顿面一直做到半夜,才总算勉勉强强做出了点东西。宁遥把一碗软塌塌的面端上了桌。
「那啥……卖相不是特别好,但是味道……应该大约还是可以的。」「那个……」
宁遥脸上难得带了丝羞赧。
殷绥尝了一口,神情温柔,水光潋滟的眼里盛满了笑意,怎么吹也吹不散。
「很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少女忍不住错开了眼。
明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她还是忍不住脸红,忍不住心头发热。她低头玩了会儿自己的手,又抬起头来,脸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笑。
「你要是真觉得好吃,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天天吗……
……他只怕求之念之而不能得。
帐篷外的士兵们不知聊到了什么,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大笑声,
有人不小心洒了壶酒在篝火上,火舌一下子窜得老高,还有星星点点的火花炸裂开来,像是转瞬而逝的灿烂烟花。
他看着少女,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
「我只希望,年年岁岁都有你在我身旁。」
好一个年年岁岁。
宁遥心头忽地一酸。
距离她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其实……她也是舍不得他的。
这么长时间的生死与共,这么多日日夜夜,她便是块石头也该热了。
只是……
她也曾经在系统这里见过她的爸妈。
巴掌大小的虚拟屏幕里,她看见另一个世界里,她的妈妈一遍又一遍给她擦拭身体,不厌其烦地同她讲话。
不过四十岁就已生了白发的妇人怀揣着自己的女儿能早日醒过来的希望,把那些她小时候的趣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从天黑,说到天亮。
她怎么能不回去……她若是不回去,她们又该怎么办……
她若是回去……
宁遥眼底隐隐有了泪光,她猛地拿起桌子上的酒,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大口。
「这酒好辣呀!」
想什么明天想什么日后,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酒杯清脆地相碰。
宁遥向来不太能喝酒,她一喝酒,脑子就晕乎乎的。喝到后来,干脆把酒杯一扔,跑到殷绥面前,抱着他的袖子又哭又笑,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
「阿绥……阿绥……」
「我在。」
少女一双杏子眼里雾气氤氲,隐隐还有水光闪现。
看得殷绥心头忍不住一软。
看吧,你总还是念着我的。
少女身上的酒香透过蒸腾的热气传到了他鼻尖。
他忽然觉得有些醉了。
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
太和三年的秋天来的有些早,才七月,天气就已经开始有些凉了。
宁遥的身体是在太和三年八月开始渐渐不行的。
太和三年八月十日,殷绥刚结束了一场大战,攻占了晋门,至此,局势已经渐渐明朗起来,殷绥已经占领了绝大多数北方地区,不日就要打上京都了。
八月十四日,宁遥正和其他士兵将领一起忙着安抚百姓、大发抚恤物资。
说来也奇怪,殷绥在朝期间,名声不算太好,但是在军中声望一直不错。尤其几场战役下来,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哪怕是偶有劣势、遇到险境也能以少胜多,军中人气高涨。
八月十六日,中秋刚过,她吹了几天的风,忽地就病倒了。
最开始只是一场小感冒,时不时有些鼻塞咳嗽,半个月之后已经高烧不退,整个人都是晕晕沉沉的,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身子也软得厉害。
那时候军队正要前往上京,宁遥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抬头便对上了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
「已经四天了。」
殷绥紧抿着唇,声音听起来竟比她这个高烧不退的病人还要沙哑。
「哎呀,别这样嘛……」
「太医不是说了吗,只是普通的感冒,很快就能好了,笑一笑嘛。」
殷绥神情依旧沉重,却配合地提了提唇角,然后伸手探了探少女的体温。
只是轻轻一碰,他边像被烫到似的,慌忙收回了手,又颤抖着端起桌子上的药,放在嘴边吹了吹。
「好了,喝药。」
「既然是普通的感冒就好好喝药,喝了药病才能赶快好起来。」
又喝药……
宁遥皱了皱鼻子,倒不是她不想喝,实在是这药太苦了。
她把眼睛往上一抬,瞧见旁边人紧锁着的眉,无可奈何地把药抢了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屋外人声鼎沸,交谈声、脚步声、铁蹄声响做一片。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陛下……」
殷绥轻轻应了声,接过宁遥手里已经空了的碗放在了案上,又细心给她掖了掖被子角,这才转身要走。
宁遥连忙探出了个头来。
「是要出发了吗?我和你们一起走。」
她说着便要穿鞋下床,可脚还没挨着地,头就一阵发晕,眼皮子也越来越沉,终于还是没能扛住,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遥遥!」
宁遥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她一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
她倚在舆车里,车的四周都用油纸包过,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座位底下还铺了厚厚的褥子。
她身旁,殷绥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见她醒了,漆黑的眸子亮了一瞬,连忙拿起旁边早就备好的温水到她唇边。
一大碗温热的水顺着喉咙灌了下去,宁遥却像是没喝一样,喉咙依旧又干又涩,身体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一摸脸,更是烫得厉害。
外头安安静静,只听得阵阵的马蹄声,没有号角、没有人声,这样的安静……
宁遥下意识伸手要去推车窗,殷绥却忙地抓住她的手,把她牢牢圈在了怀里。
「遥遥,你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无数次去试她的体温,少女就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呼吸微弱。
她的脸又软又烫,轻轻一戳便能留下一个柔软的漩涡。
那样软那样热,他却能感觉到这柔软的躯体下,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力。
他无数次惊醒,无数次恐惧。后来,他再不敢阖眼,生怕一阖眼,少女就要消失不见。宁遥一懵,她小心翼翼歪过头来,看着他漆黑而脆弱的眸子和下巴上新长出来的青色胡渣,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开口。
「我这不是醒过来了吗?」「我们这是去哪儿?其他人呢?」殷绥不答,只是牵起少女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小心摩挲着。
等少女实在不耐烦了,才轻描淡写地开口。「我带你去黎川,听说黎川那边有位名医。」「你疯啦!你……」宁遥蓦地瞪大了眼睛,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咳嗽起来。
她越咳越凶,咳得心肝脾肺肾都要出来了,等好不容易咳完了,垂眼一瞥,一帕子的血。
宁遥连忙把帕子揉成一团藏到了身后,挤出了一个笑来。
「阿绥,真的只是小感冒,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们回去吧,」她说着拽了拽他的袖子,试图和平时一样靠着撒娇蒙混过关,「现在正是攻打嘉林的关键时期,你好不容易到了蕲州,过了嘉林,下一站就是上京了,怎么能……」
「我没事,真的!我们回去吧……」
殷绥不理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薄唇紧抿着,眼里暗潮涌动。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蓦地伸手,把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拽了出来,颤抖着指尖去抢她手上的帕子。
「小感冒?你倒是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小感冒一烧烧七天?是什么样的小感冒让人昏迷不醒,是什么样的小感冒……」
帕子上的鲜血大刺刺地映入眼帘。
殷绥的目光條然停住,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破碎的光。
空气有一瞬间地凝固。
宁遥颓然地垂下眼。
「阿绥……」她深深叹了口气,话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回转的余地,「无论如何,我不要跟你一起去黎川。」「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你不能因为我,抛下你手里的一大摊子事不管,我绝对不会同意。」殷绥不说话,只是在少女说话间锁住了她的手,把人牢牢圈在怀里。
不听,不理也不看。马车滚滚向前驶去。宁遥自知挣扎无用,更何况她也没多少力气挣扎,只是偏了偏头,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你硬要把我绑过去也没用,你如果真的把我绑过去,我绝对不会好好配合的。牛不喝水你也不可能强按头。」——那双眼睛还和之前一样,又黑又亮,像水一样水一样温柔,又比石头还要硬。——这个人也还是和之前一样,一样的固执,一意孤行、不听劝告。
「你如果真的想我好起来就回去。」
少女见他不理,又凑过去咬了口他的唇。
「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你若是不信,大不就试试!」
——真想把这个人关起来,绑在身边,让她乖乖听话。
——可是不行。
这样弱的一个人,多说上几句话就要开始喘气,手上轻轻一使力就能留下一道红痕。
这样弱的一个人。
他固执地把手停在少女的唇上,一点点摩挲着,眼睫微微颤抖。
他试着解释——
有江照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算……就算真的有什么事,那又怎么样呢……
他只想她活着。
他曾经醉心权术,半生图谋,冷心冷性冷情,可到了现在,他只想她活着。
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活着就好。
可少女只是固执地看着他。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了一声叹息。
「你要我怎么样?」
你要我怎么样,你才肯乖乖听话。
「阿绥,」宁遥放软了声音, 「你回去吧。」
「你回去,我自己去黎川。」
她把尾音抬得高高的,像小猫撒娇一样软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
「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等你回来。」
「我还等着你事成,等着你……做一位明君,等着看这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旁边的人一直没有动静,一双眸子暗得像最深沉的夜,听到这里,那夜色才短暂地亮了一瞬,很快又熄灭。
「是啊,你还等着我……做一个明君。」
他疯了似的把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向我保证。」
宁遥忙不迭点头。
「你还不相信我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会活着等你回来就一定会活着等你回来。」
「你若是骗我……」
他顿了顿,眼底瞧着执拗的光。
「你若是骗我……待我事成,我必定亲奸佞、远贤臣。我才不管这天下百姓的死活。」
「我只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杀了。」
他说得狠厉,宁遥却突然轻笑起来。
「你才不会呢, 」她说着,缓缓伸出手,指尖轻移,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他的胸口,「因为我知道,我的阿绥,瞧着又冷又硬,可是这里……」
「是软的。」
月光下,少女神情温柔,一双杏子眼像最天底下最清澈的两汪泉水,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面容。
像极了云州的夜里,少女坐在火堆旁,隔着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火光对着他笑。
她说,「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不,他不是。
——他只是因为她,所以才看起来像个好人,才多了几分柔软罢了。
可是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只能拼了命地把她抱紧,恨不得揉碎了揣在怀里,又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我要你向我保证……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去了哪里,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宁遥微微一愣,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音。
「我答应你。」
第 16 节 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如何都会回到我身边
黎川是永陵的一个小城,从嘉林到黎川,快马加鞭五天左右便能到达。
宁遥到黎川时正值九月,秋风扫落叶,正是好时节。
她就坐在院子里,披着厚厚的斗篷,看着外头一阵又一阵的秋风吹落枝头上早已枯败的树叶。
风气风落皆有定时。
给她治病的是一个白发苍髯的七旬老人,在整个蕲州都颇有盛名,人人都赞他妙手回春,能起死回骸,就连宁遥到了他手上,身子都好了不少。
可即便是这样,宁遥也知道自己早已时日无多了。
离三年之限越来越近,就算是神医在世也拗不过系统拗不过天道。
为此,她和系统做了交易。
她把剩下所有的积分都给了系统,让系统帮她撑着这具身子,一定要撑到大战结束、殷绥回来的那一天。代价是系统再也没有办法帮她开痛觉屏蔽,她必须拖着这样的身子,自己承受病痛的苦楚。
当然,在写给殷绥的信里,她的身体正飞速地好转。
殷绥派了一队人马护送她来黎川,又派了人记录她的衣食起居和身体情况,每隔七天寄一封信给他。
宁遥就披着厚厚的斗篷,从床上坐起来,一字一句地看着人写。
少女的脸色苍白,笑容却是鲜活又明亮的,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还藏着丝狡黠。
「你也不希望咱们陛下看到信后担心吧?你就放心地按我说的写,要是怪罪下来我自然会担着的。」
*
暮色四合。
山坳后的小树林里,一玄色衣袍的年轻男子席地而坐,眷恋地捧着手里的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缓缓露出了丝笑意。
看完了,又珍而又珍地把已经卷了边的书信压平,和其它的信一起收进了匣子里。
与此同时,京城内的军营里。
魏泽坐在大营里,听见底下人来报,当即便放下了手上的公文。
「你是说有人亲眼瞧见半个多月前,江家大营里秘密派出的那支护卫队去了黎川?」
「是。」底下的人沉声应道。
魏泽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既然这样,你便赶紧带一队人马好好去黎川探查一番。」
「殷绥他们好不容打到蕲州,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不可能无故在外停留这么久……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
太和三年十月十二日的时候,殷绥的大军终于破了嘉林,下一站便是上京了。
夜里,黎川的西南角突然涌起了火光。
宁遥在一片火光中被人绑了出去。
「你们……」她瞪大眼,刚要喊人,嘴很快被人捂住,接着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
京城。
宁遥醒来时正是夜里。
她是被疼醒的,本就生着病,浑身又酸又疼,又经了这一路的颠簸……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打量起现在所在的地方来。
黑暗潮湿的房间,厚厚的铁门,沾着血迹的稻草,还有她手上脚上拴着的铁链……
这里似乎是个牢房,还是个军营里的牢房。
宁遥慢慢挪到角落里,拿耳朵贴着墙壁,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外头急促的禀报声,还有军营里特有的、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她正听着,牢门突然被人推开,厚重的铁门摩着地,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一人站在牢门口,带着冬日夜晚冷冽的寒气走到她面前,微微弯下身对着她微笑。
「宁姑娘,好久不见。」
「真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姑娘你。」
三年不见,他依旧是一袭青衫,脸上的线条虽然因为军营的磋磨多了几分冷硬,却依旧透着丝悠远的清意,站在月光底下微微一笑,仿佛依旧是当年京城里温润如玉、风光霁月的魏家二公子。
宁遥抬起头来看了他半晌,竟然也跟着一笑——她在殷绥身边这么久,胆子也练了出来,连她都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也没有想到,瞧着风光霁月、君子端方的魏大人竟然专使这些三滥的手段。」
「你把我抓过来做什么?」
「宁姑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要做什么。」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姑娘你,三年前我便是借着姑娘下了一步好棋,希望这次也能奏效才是。」
魏泽说罢,瞧了眼角落里染了血的稻草,眉头一皱吩咐道:「怎么能把宁姑娘关在这里?!把人带出去,换个好一点儿的地方。」
他说着,亲手解开了宁遥手上的锁链。
没了锁链支撑,宁遥倒是一下子倒了在了地板上。
她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嘶哑,面容惨白,及腰的黑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额前还有几缕碎发湿哒哒地黏在了头上,瞧起来活脱脱一个女鬼。
「我告诉你,你抓我没用的。」
「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将死之人罢了,你真的觉得我这样能威胁到殷绥?」
「你有抓我绑我的功夫,倒不如好好想想别的计策来得有用些。」
「这就不劳宁姑娘费心了,有没有用得试了才知道。」
魏泽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还带着丝胸有成竹的笃定。
「好好照顾宁姑娘,我会请最好的太医过来诊治,确保一定要让她活到两军对垒的那天。」
*
太和三年十一月一日,殷绥的大军终于驻扎在了京城外的郊野里。
前两日下了场大雪,雪铺满了整个大地,把所有的虚伪和谎言、阴谋和诡计一起埋在了雪下。
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银装素裹。
十月二日寅时,夜色正浓,周围都还是一片寂静的黑的时候,宁遥便被押出了牢门。
城墙上还有零零星星未被完全铲去的雪。魏泽就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巍巍的远山。
「你让人把我押到这里来做什么?」宁遥问。
上京的冬夜是透骨的寒。
她身子虚弱,经了这冷风一吹,头更是晕得厉害,一跳一得地疼。
魏泽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只是挥退了压着宁遥的士兵,亲手给她系起麻绳来。
城墙上,来来往往的士兵络绎不绝;城墙下,数千人的近卫营整军待发浩浩荡荡。
大战在即,这人却依旧是一副淡定从容、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
宁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魏泽时,他骑马立在树下,一袭青衫,君子如玉。
还有她在系统这里瞧见过的、原世界轨迹里的魏泽。
当时少年青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也正因此,在得知魏泽暗地里控制陆家,贪污灾款,草菅人命,甚至在天灾来临后,蓄意制造并扩大时疫时,她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明明在原世界轨迹里,这些事情他都没有做过。
明明他最是清雅,君子端方,就算为了官,也是世家中的清流一派。
哪怕到了现在,他给她绑着麻绳时,依旧会在瞧见她因为吃痛而皱起的眉时歉然一笑:「抱歉,勒疼你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还请宁姑娘忍耐一下。」
气度依旧高华。
「为什么?」
宁遥突然了开口,冬日呼出的白气映得她脸色更白了几分。
「什么为什么?」
「我与宁姑娘无仇无怨,自然不愿意刻意与姑娘为难,再者,姑娘与菡儿……」
「我也只是事已至此不得不为罢了。」
「那雍州的那么多条人命也是不得不为吗?」
魏泽忽然沉默下来。
有风骤停,风卷着枯败的树叶打了个旋,然后颓败地跌落下来,像好长好长的一阵叹息。
「姑娘不应该问我,应该问您的好陛下才是。」
「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情又不是他要做的,明明是……」
宁遥忍不住反驳,却在瞧见魏泽脸上讥讽的笑时微微一愣,脑子突然有火光闪过。
被改变的世界轨迹、人为扩大的时疫,还有早在几年前便未卜先知一般图谋控制陆家……
她开始呼叫系统。
「系统!你还记得原世界轨迹里,魏家还有魏泽最后怎么样了吗?」
大渊到硕武帝继位时皇权已渐渐开始旁落,硕武帝生性多疑,对于治理国家却并无大才,到后期更是无力于朝政,导致世家壮大,把持朝政,垄断官员。
殷绥上位后,世家们原以为他声名欠佳又无外戚帮手,会是个好控制的傀儡皇帝,可没想到他最会隐忍。
他加赋税、强征兵,引得民生哀怨,同时亲练兵,扩大了自己手里的武装力量,又千方百计挑拨离间逐个击破,慢慢削减了世家的兵权,还把自己的心腹提到了紧要位置。
他虽醉心权术、不在乎人命,却更厌恶别人来指手画脚,碰他的东西。
种种举动自然触碰到了世家的利益。几大世家在利益受损之时就有了改天换日之心。
殷绥便先利用了魏家和常家来牵制其它几个世家。
魏家是大渊五大世家之一,魏泽的祖父显国公,乃大渊开国功臣,三朝元老,深受倚重。
殷绥先是娶了魏家的嫡长女为后,封常氏女为妃,对魏家、常家许以重任,借他们之力肃清了其他世家,后又让他们内斗,并且在暗地里培养心腹、收集证据,等着事后将其一网打尽。
最后的最后,像他的父亲硕武帝以谋反罪杀了他母家满门一样,他也以谋反罪一把火烧了显国公府。
而原世界里的魏泽,从来都是那个春日杏花吹满头的风流少年。
宁遥微微一顿,突然觉得喉间一阵干涩。
「之前在雍州的时候,你不是告诉我有什么东西开始变了吗?那我问你……」
「魏泽他,是不是和我一样?」
系统叹了口气,缓缓道:「遥遥,他是重生。」
「我之前也一直在监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后来通过主神系统才知道,魏泽他重生了。」
他死于元熙五年的冬日,在殷绥一把火烧了显国公府的时候,他也在牢狱里缓缓闭上了眼,身旁还躺着母亲的尸体。
触柱而亡,死相惨烈。
后来,再一睁眼,时间又回到了永庆三年。
最开始,他只当这是一场让人心有余悸的梦。
可在他重生后的两年内,事情一件又一件开始吻合。小到家里的一饭一菜,大到整个国家的局势变化……
殷绥也如他梦里一般坐上了那个位子,甚至……就连他的亲妹妹,早在几年前的一场宫宴上,便对还是皇子的殷绥一见钟情芳心暗许。
宁遥沉默了下来。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明了,她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果按照以前的世界轨迹,殷绥将在元熙二年三月迎娶魏泽的妹妹,再对魏常两家予以重任,引其膨胀又引其覆灭。
可是这些事,现在这个世界的殷绥没有做过,他没有对不起魏家,也没有抛谁的一片真心。
原世界的魏泽是无辜的,可雍州那么多条人命更是无辜的。
无论他要怎么报复也不该拿这么多人命做一场豪赌。
宁遥还在发着呆,魏泽已经把她的双手结结实实绑在了一起,又给她戴上了镣铐。
麻绳上的草刺刺入皮肤里,渗出一长道的血迹。
魏泽淡淡道:「好了,得罪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士兵传来急报:「报——敌军已经攻了过来,就在……」
魏泽抬起头,冷笑一声:「这么快就来了吗?也好。」
城楼上大旗随风飘扬。
几个士兵押着宁遥往墙垛处走,刚走了没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阿泽。」
宁遥下意识转过头,对上了双雾蒙蒙的凤眼。
三年不见,她似乎变了许多,梳的是妇人髻,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手上的薄茧也在岁月的洗礼下一点点变软变淡。
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依旧是岁月变迁、时光荏苒也改不了的绝色。
瞧见宁遥,连菡似乎也是一惊,然而很快便涌现出了巨大的哀伤。
「你过来做什么?!」魏泽拔高了声音,三两步走到来人面前,把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
「这里危险,还不快带夫人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这里陪着你。我保证我就站在旁边,绝对绝对不给你添乱。」
「你不是说过吗?这大约就是最后一战了,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陪着你。」
连菡目光一转看向宁遥,问:
「她就是你前几日从黎川抓过来,藏在牢里的人吗?」
她说着,苦笑一声,似有不忍地别过了头。
「我早该猜到的。」
几个士兵不耐烦地把宁遥往前一推,她被推得一个踉跄,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跌去,却有一只手先一步接住了她。
连菡皱着眉,声音淡淡:「让她自己走就好了。」
「不管怎么样——」
她深深叹了口气,声音越来越低,被这冬日里冷冽的风一吹便散了。
「阿昭,对不起……」
三年前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可是今天……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
总归是我,欠你良多。
宁遥看着眼前的人沉吟了半晌,只觉得有一股冷气直溜溜地钻进了嗓子眼里,钻得她喉咙发痒,再也忍不住蜷着身子蹲在地上,大声咳嗽起来。
她咳了好一会儿,咳得面色潮红,泪光盈盈,她却在她这泪光里恍恍惚惚看见她们才认识没多久的时候,满身血色的绝色少女倒在林子里,拉着她的手让她赶紧跑。
还有皇宫的小径里,她扭扭捏捏满脸羞涩地递给她一个镯子。
那个镯子,她现在还戴在手上。
还有从皇宫到雍州,那么多的日日夜夜……
她忽地一笑,避开连菡来牵她的手,喘着粗气艰难地站了起来。
「这个镯子……」
「你能帮我取下来吗?也是时候该还给你了。」
*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当天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殷绥的大军已经来到了城下。
马蹄声号角声还有兵刃的铿锵声撞在一起,响作一片。
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
「城里的人听着,不要再负隅顽抗,做困兽之斗了,血流漂橹非孤之所愿,若你们放下兵刃开城投降,孤定然以礼待之,绝不伤及无辜。」
殷绥率先开了口。
回应他的是一声嗤笑。
「废话少说,你先好好看看这是谁。」
魏泽边说边把身后的宁遥推了出来。
宁遥被抵在城墙上,身前是冰冷坚硬的城墙,身后是森凉尖锐的短刀。
城墙之下,是苍茫的白雪还有比雪更壮阔的战场儿郎。
一人站在一众将士之前,隔着茫茫人海与她相望。
宁遥看着他,深吸了口气,露出两个一深一浅的酒窝来。
少女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青紫,却依旧固执地冲着他笑,甚至连那笑都带着丝颤抖。
殷绥微微一顿,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倒流。
「宁姑娘,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吧?让他救你,否则……」
魏泽说着,抵在宁遥腰间的刀又进了一分。
宁遥动也不动,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子。
她现在头昏脑涨,还有一口气在胸口闷着,不上不下,是在没这么多力气掰扯。
「你要杀便杀好了。」
魏泽也不多话,差人上前把她绑在了城墙的桅杆之上。
桅杆后,是一架大弩。
「你若是想让她活着离开这里,便让你的人从这里退出去,否则,我便当场用她的血祭旗,以振三军。」
「至于你——」他看向底下的殷绥,缓缓开口,「我要你这暴君的性命。」
四下哗然。
议论声不绝于耳。
殷绥却恍若未闻,只是直直地望着桅杆上的少女。
桅杆又高又细,少女被挂在上头,身子随着风微微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坠下来。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手上青筋暴起。然而只是一瞬他便重新平静了下来,除了眼底的微红,瞧不出任何异样。
他淡淡转开了目光,似笑非笑:「不过一个女人罢了,魏将军莫不是被孤身后的大军吓坏了脑子,竟然真的以为孤会因为这一个女人而答应你。」
「孤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若是现在投降,孤念及生灵无辜,留尔全尸,罪不累及亲眷!你若是冥顽不灵,硬要拉着你身后的众将士和你一起陪葬的话,孤也不介意用武力踏破这座城门,再拉你九族一同陪葬。」
「要如何,你自己选吧。」
「也是,是我忘了,你殷绥本就是个卑鄙无耻、阴险残暴、忘恩负义的小人。」
魏泽把身侧的弓弩转了个方向,对准宁遥,手缓缓搭上了机括。
只要轻轻一按,便会有弓箭射出,横穿她的心脏。
「既然这样,那我便动手了。」
「不要——」
殷绥终究还是没忍住,上前了一步。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刚才说过了,我想要你的命。你若是不愿意——」
魏泽轻笑一声,往城门下射了一箭。
「早闻昔年六皇子骑射俱佳,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我一直想讨教一番却不得机会。今日,你若是想她活着,便下马站在此处,受我三箭,三箭之后,无论生死,我都放她性命,归还于你,如何?」
殷绥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被挂在桅杆刚刚对他拼命摇头的少女,忽地一笑。
「我如何信你?」
苍茫雪色里,玄色衣袍的青年神色平静,猎猎的西风吹动了他的长袍也吹起了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
「大丈夫一言九鼎。更何况,我身为将军,在数万儿郎许的诺,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既如此——」殷绥挣开了江照按住他的手,郎声一笑,「孤这一生自负,从未惧过。今日便受你三箭又何妨。」
殷绥说罢,看了眼城墙上拼命摇头、对他说不要的少女,缓缓下马走到了魏泽箭指的地方。
第一箭。
魏泽垂眼看着城墙下的人,拉弓,搭箭,森凉的箭尖直指殷绥心口。
长箭如龙,「唰」地一声撕裂了空气。
殷绥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了紧要部位,长箭直直没入了他的左肩,霎时间鲜血直流。
他把肩头的箭拔掉,气贯长虹:「再来!」
很快便是第二箭。
殷绥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箭尖,却在箭矢刚要射出的一瞬间听得一声惊呼——
原本站在魏泽身旁,一个十五六岁的士兵突然两个大跨步上前,伸手要按那架大弩的机括。
殷绥呼吸一窒,目光下意识一转,好在电火光石间,一个女子猛地向前一扑,一声怒喝,撞开了那个士兵。
「谁让你碰这个的?!」
殷绥一颗心缓缓落了地,却忘了顾及眼前的形势,箭尖没入胸膛,距离心脏只在毫厘。
城墙下的人身子晃了晃。
魏泽面露笑意,下一箭便真的要结束了。
「阿绥——」
「够了——」
宁遥再也控制不住,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声音嘶哑而破碎,一句话没说完又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直喷到了衣襟上。
「我说够了,已经够了,停下来,我才不要你救。」
——其实她根本不怕死。
如果说一回生二回熟的话,她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再说,这条命本来捡来的,她已经多活了这么久了,哪里还会怕呢。
如果不是攻略进度条始终还差1%的话,她情愿在被魏泽抓住的那一刻就结果了自己,哪像现在——
宁遥拼命眨了眨眼,把眼里那些滚烫的液体逼出来。
「系统,我后悔了。」
「早知道我就不管什么任务进度条了,在魏泽抓住我的时候我就应该……」
「你说他会不会死啊……」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我的任务不就白做了吗……我这么久的心血……」
系统沉默了会儿,一句『你要是先死了你的任务也白做了啊』在嘴边滚了又滚始终没有说出口。
作为一个成熟的系统,还是照顾一下这些脑筋不太清醒的人比较好。
城墙之下。
殷绥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只是看着魏泽。
「刚才是怎么回事?魏将军是输不起故意耍诈吗?在这万万人面前?」
魏泽扫了眼刚才冲上前的那个士兵,让人把他拉了下去。
「一个意外罢了,不会再有了。」
「还有最后一箭。」
最后一箭。
天色已经完全亮起,金灿灿的朝阳破开厚厚重重的云层,万丈金光平地起。
弓成满月。
便是在箭尖刚刚离弓的那一瞬,惊变乍起。
城墙下的近卫营里,一个穿着深褐色甲衣的士兵突然反水,他站在墙根下,忽地挽箭拉弓,在魏泽手里的箭刚刚离弦的瞬间,一支箭已经划破长空,击断了桅杆上绑着的长绳。
少女身子猛地下坠,衣袂偏飞,像落在半空中的一只蝴蝶。
变故只在一瞬间。
在城墙内外的守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有无数箭矢像黑雨一般划过天空。
于此同时,殷绥身子往旁边一闪,城墙下的近卫营里一对士兵猛地暴起,提刀便砍,硬生生从里头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靖州的轻骑军也猛地动了,带着激昂的冲锋声和飞扬的尘土迅猛前进。
在一片乱象之中,有人身子一跃,踩着人头闪电般往城墙上蹿。
——他终于,又接住了她。
巨大的冲力撞得他手发麻,殷绥闷哼一声,落在了旁边人早已经准备好的马上。
他垂眼瞧着怀里的少女,缓缓笑起来,明明是万分紧张惊心动魄的时候,他那双比永夜还深的眸子里却缓缓渗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来。
那样亮,那样耀眼,那样璀璨。仿佛有无数星河在里头流转。
他说,遥遥,我终于成功救下了你一次。
*
太和三年十一月二日巳时,大战轰轰烈烈拉开了帷幕。
当天夜里,营帐内。
少女气鼓鼓地把人按在了床上,拿着纱布在他肩膀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边缠边念叨:「逞什么英雄啊!我都说不要了,让你停下来,你觉得自己很厉害是不是?!」
「你看看你……」
少女身子也不好,说完几句话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还坚持着要给包扎伤口。
她身旁的人也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微微一动就拖慢了少女的进度。
等宁遥终于费劲地绑了个蝴蝶结,他才扶着少女坐了下来,既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是轻轻拉住了少女的手,一个劲儿地喊疼,声音沙沙的。
「遥遥,我疼……」
他缓缓抬眼,从下往上地看着少女,长而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眼里水光盈盈,模样乖巧又无辜,连眼尾上挑的弧度都透着丝委屈,和白日里那个在阵前大放厥词,说什么「我殷绥这一生自负,从未惧过」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宁遥:「……」
她再大的脾气也被他瞧没了,更何况……他也没做错什么。
她叹了口气,想想又觉得气不过,抿着唇瞪了他一眼。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殷绥很配合地保证道,「你刚刚也看到了,我伤得不重,我在里头穿了软甲的。」
「在大军刚刚抵达上京郊外的时候,陆濯便派人联系了我,有陆濯传递消息里应外合,我之前有八成……不……九成九甚至十成的把握活着救下你。」
少女又是一瞪。
「真的没事的。」
殷绥哄了半天,等人气消了,又捧着她的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起来。
这些日子她似乎又瘦了不少。
他把头埋在她颈间,少女越发突出的骨头硌得他脸疼,心口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忍不住把怀里的人又圈紧了些。
「遥遥,别对我这么残忍。」
「我总不可能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宁遥心头也是一窒。
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其实……就算他把她救了下来,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肩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暖黄色的烛光在他脸上投出了一片阴影。
是个落寞的、温柔的弧度。
宁遥瞧了半晌,突然偏了偏头,吻上了他的发。
——算了,以后再告诉他吧,现在也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只是,宁遥始终没有想到,这一拖便硬生生拖了五个月。
就像谁也没有想到,殷绥从靖州一路攻到京城,一共只花了短短三年不到的时间,而这最后一战,在兵力占据优的情况下,竟然持续了月余。
这一战殷绥不忍生灵涂炭,并未强攻,加之魏泽死守不降,双方竟僵持了下来。
城内百姓缺食少粮,自发联合抗议,陈书幼帝,还位于正统。
魏泽暴力镇压,引发臣民激愤,抗议浪潮随之壮大。
内忧外患之下,城门触之即破。
终于在太和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攻下了城门,大军长驱直入,魏泽当场战死。
和他死在一起的还有连菡,据说她不是被士兵给杀死的,而是在瞧见魏泽身死后,自己冲出来抹脖子去世的。
宁遥听了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良久,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交待人把他们埋在了一起。
次年二月,殷绥重登大宝,百官朝拜。改年号为永康,史称永康元年。
而宁遥……
她的任务始终没有完成。
在殷绥重新上位的那一天,主神系统监测了殷绥的黑化值和暴力值,预测了之后他可能会有一系列动向,最后告诉她,她的任务二,也就是明君改造任务已经完成了。根据主神判定,殷绥在未来基本不可能出现太过激的反社会行为。
但是她的任务一……也就是她一直信心满满觉得很快就能完成的任务一……始终差1%。
也就是说,她的攻略进度条始终停留在99%的地方。
为此系统发了狠,说什么也要硬撑着她直到她完成这个任务为止。
于是她就又多活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多月里,她大多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她既吹不得风,也不能长时间在外面站着,一点小小风寒都会让她病上好几天。
她本以为这样活着非常累赘,毕竟久病床前无孝子,谁希望自己的爱人每天病殃殃的呢?可是殷绥却意外的高兴。
他常常一下朝便跑到她这儿来,无论多忙也都记得每天过来陪陪她。有时候还会给她带些小玩意儿。
今天是御花园里开得最艳的那一支花,明天是宫外长街上新出炉的栗子糕……
仿佛只要她活着,能够留在他身后、偶尔对他笑一笑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会亲自给她喂药,有时候也会闹她。
他会在她睡着了以后颤抖着手探向她的鼻间,等感觉到指尖温热的呼吸后才猛地松上一口气,伸手去捏她的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终于,在永康元年四月一日的时候,系统撑不住了。
宁遥心头一沉,哀求道:「你再撑一撑吧,在给我几天时间就好了。说不定……是因为我这病一直没好呢?」
「你能不能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最好……能让我有精神些,看起来健康一点……哪怕只有一天这样的日子也可以……」
日子被定在了永康元年四月二十五。
四月二十五是个好日子,普天同庆,帝后大婚。本来不该这么快的,但宁遥坚持。
她因着身子的缘故,减去了很多繁琐的仪式,但还是坚持着一大早就起来梳妆。
宫女取了水给她洁面,又用小剪子细细修眉,蘸了螺子黛和胭脂水粉在脸上一点点涂抹,再戴上累累的珠玉,着凤袍戴凤冠。
粉艳明,秋水盈。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镜子里的人端庄明丽,光彩照人,丝毫瞧不出一丝被病痛折磨的样子。
宁遥还是第一次化这样浓的妆,她瞧了半晌才在侍女的提醒下接了金册,上了銮轿。又在庄严整齐的奉迎队和百姓的欢呼声中游长街,过长安门。
到了晚上,她坐在床头,身旁一人缓缓挑起了她的红盖头。
殷绥瞧着盖头下的少女,忍不住捧起她的脸,身子往下一压,满足地低叹:「遥遥,你终于是我的了。」
这是个静谧而温柔的夜晚,窗外繁星满天月色姣姣,连拂过花草树木的风都是温柔的。
窗内,红帐里头,殷绥折腾了她小半宿。
当然,不是那种折腾。
他顾着她的身子不肯碰她,只是躺在她身边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他今天似乎喝了点酒,眼角眉梢都被染上了抹艳色,带着让人心惊的美,眼里更像是水光潋滟,像含了捧春水似的。
瞧着瞧着又缓缓蹭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虔诚地吻着,时不时又把眼帘一抬,望着她一笑。
宁遥:这谁顶得住啊。
她被他折腾了半晌,身子也跟着热了起来,那人却停了下来,老老实实躺在她旁边,就连眼睫也垂了下去,声音沙哑。
「睡吧。」
美色当前,她想了想又想干脆拱到他怀里抱住了他,在他脸上一啄。
殷绥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别闹,你该睡了。」
宁遥眨了眨眼,犹豫了会儿才轻声道:「其实……是可以的。」
声音细若蚊吟,脸颊也染上了抹薄红。
殷绥的眼神一下子亮了,很快又闭上眼。他按住怀里不断作乱的少女,轻轻吻了吻她的发,声音温柔。
「等你好了。」
宁遥沉默了。
不会有以后了,等明天天一亮,她就要因为任务失败而消失了。
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告诉他。
「阿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了。」
身旁的人身子一僵,她也很快垂下眼忍住了眼底的酸涩。
「我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你,我……」
「其实,我来到你身边,我是……我……」
她试着说出来,却发现即便是到了现在,她其中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却还是没办法说出系统有关的事情。
她只好换了个说法。
「我是为了某件事情才来到这里的。也因为这件事情所以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你身边,可是现在这个事情结束了,我也必须回家了。」
「如果这件事情永远也完不成呢?」
殷绥眸色一暗,声音带着不管不顾的痴缠。
「会死哦。」
宁遥艰难地开口,说罢,怕身旁的人怨她怪她,着急忙慌地抬起眼来,举手保证,却只瞧见了一双破碎的眸子。
「我保证除了这件事以外我真的没有再骗你了,我对你……也都是真心的。」
「我说心悦你,也是真的。」
他缓缓抵住她的唇:「我知道。」
说罢,又把她牢牢圈在怀里,锢得她动弹不得。
明明是个强硬的、不容拒绝的姿势,可他眼底的祈求和脆弱又那么明显。
「你还会回来吗?」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无论如何你都会回到我身边的。」
宁遥微微一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会。」
*
宁遥是在四月二十六日离开的。
那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天,也是个轻暑单衣、阳光烂漫的好日子。
她等殷绥离开后,一个人走到了御花园的杏树底下,像一缕烟似的彻彻底底的消失了,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
宫人们遍寻无果,只有年轻的帝王站在她的床榻前对着早已叠好、一丝余温也没有的锦被喃喃低语。
「这么快就离开了啊……」
「没关系,你答应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愿意等。」
*
与此同时,系统空间里。宁遥被一堆鲜花和掌声围绕,耳边是系统鼓噪又热闹的彩虹屁。
「遥遥!恭喜你!你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这么久的努力呀!我都要被你感动哭了!」
吵得她耳朵都疼了。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发问:「不是说任务一一直还差1%吗?」
「是差1%没错啦,可是昨天晚上,你告诉殷绥说你是真的心悦他的时候,好感度就已经满了。」
「其实——」系统顿了顿,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口,「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就是在靖州的时候,殷绥他……他找了他们这个世界的巫师来套你的话……」
「别的不说,他们这个世界的大巫还真有两把刷子,连我都被短暂清空了会儿记忆,到后来才慢慢想起来。」
「我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实在是我最开始忘了,后来又看见你们感情似乎很好,怕说出来惹得你心乱,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任务。」
「所以他到底套出了什么?」
宁遥身旁的虚拟电子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影。
「你自己看吧。」
她看见一袭黑衣的青年红着眼睛问她。
她看见他漆黑的眼底越来越深,最后瞧不见一丝光亮。
她看见他颤抖着发问,最后被术法反噬,一大口鲜血落在了衣襟上。
她看见他长长久久地立在她窗前,她看见他沉默地离开,始终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她又想到昨天夜里,他缓缓按住她的唇,对她说他都知道。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
还说什么说知道,都是骗她的。
系统看着她又哭又笑,以为她因为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喜极而泣,于是礼花越放越多,越放越响。
「遥遥,你可以开始选择你的奖励了!你是要回去现代,还是留在这里?」
回去现代还是留在这里。
是让她的父母继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照顾一个植物人,还是让他在这里长长久久、怀揣着希望却只能是绝望地等下去。
她选不出来。
「系统,我可不可以都要?」
「我可以继续帮你们做任务,什么脏活苦活累活我都可以做,我可以去别的世界,只要不继续做攻略类的任务,什么任务我都可以去试一试的……只要你答应我……」
「我真的选不出来……」
「还有殷绥,你们怎么设计的任务嘛……明明是攻略类的任务,攻略完又要我二选一,这万一我真的离开了,他黑化了怎么办?你们的任务不就是白做了?」
她越说哭得越厉害,系统一时也没了辙。虽然它万分相信主神系统的检测结果,但它又觉得她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说不定可以试着上报上去看看?
虽然它只是个系统,但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看着她一路走过来,它私心里也是希望她好的。
它也希望她能够两全。
「这样吧,我帮你上报上去试试,不过你也先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宁遥一下子止住了哭泣,眼巴巴地盯着眼前的电子屏。
三天后,上报结果出来了。
「主神系统说,虽然它觉得你的担忧没什么道理,但鉴于你任务完成的十分出色,主神秉持着「只要你足够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原则」,决定给你一个奖励。」
系统说完,虚拟电子屏上缓缓出现了一个新的进度条。
宁遥:「……」
「你还记得你做这个任务的初衷吗?这个任务主要不是为了攻略,也不是为了改造暴君,是为了众生的福祉。攻略只是为了降低难度,特别匹配给你的手段。」
「这是一个功德值的进度条,你们只要做了善事这个进度条就会往前走,当然,殷绥是帝王,他的一举一动影响力肯定要比你大一些。只要这个进度条满了,你们就可以自由往返两个世界了。」
「那这个进度条要多久才能满?不会过了十年八年它还不满吧?」
「不至于啦,如果殷绥好好当个明君,造福百姓,少一些生灵涂炭的事情的话,大概两年就能满了吧。」
宁遥眼前一亮,给系统拍起了马屁。
系统嘿笑一声:「现在你可以选择你要先留在哪个世界了吗?」
「我要回家。」
她爸妈都还在等她,她不可能放任她们日复一日地照顾着她。
「那殷绥那边呢?」
「他答应过我,他会做好的,我相信他。」
更何况……两个人努力总会比一个人快吧?!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医生,还可以回到岗位发光发热。
她们迟早有一天一定会再见。
到时候她也想给他一个家,带他见见爸爸妈妈。
不要让他身边,再只有她一个人。
第 17 节 现代番外
「遥遥,你怎么穿成这样?!」
「妈妈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妈妈约了你陈阿姨一起吃晚饭,你陈阿姨的孩子小赵也会一起过来,正好见一见啊!你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快去给我换了!」
宁遥看着眼前一言不合眉头就竖了起来的陈女士默默叹了口气,连忙赔上笑脸,挽住她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
「哎呦妈,我今天还有点事儿,这不是要加班嘛,你自己去就好了啊,玩得开心点儿。」
「又加班!今天才初五,怎么又加班!」
陈女士眉头皱得更紧,炮语连珠。
「我跟你说我都给你约好了,人家小赵我也看过了,多好一小伙子,长得也还行,一米八的大高个,没有不良嗜好,还是公务员嘞,工作轻松也稳定,哪像你……」
「你都二十六了,还一天天的就知道加班!」
「加班加班加班,加班能让你找到男朋友吗?!」
宁遥轻咳了声,一溜烟地往外跑,边跑边小声嘀咕:「加班是不能让我找到男朋友,但是能让我建设美丽中国啊!」
陈女士:?
「智者不入爱河,建设美丽中国!」
这是宁遥『醒』过来的第二年。
她也从刚醒过来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开、妈妈嘴里的心头肉』,变成了二十六岁每天被嫌弃的妈恨嫁女青年。
每天耳朵边上响的最多的,就是『结婚』和『相亲』。
一开始她还会试图挣扎一下,告诉她妈她有男朋友,过两年就带回来给她看看。
后来被她妈用一副『你别想糊弄我』的眼神看多了以后,她也就躺平了。
她催任她催,我当她没催。
只是……随着她在这个世界呆得越来越久,她偶尔一觉醒来也会怀疑,自己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会不会真的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毕竟现在,她连系统都已经很难联系上了。
早在一年多以前,系统就接了新的任务离开了她,她也只有在系统工作的间隙才能联系到它,看一看进度条的最新情况。
晚上,宁遥刚刚结束完一场手术正要下班,突然收到了系统的消息。
「遥遥!!!好消息,你的进度条终于满了!恭喜你,你可以去那边的世界了!!!」
终于满了。
宁遥换衣服的手一顿。
她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可是到了真的到了这一刻,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两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她。
她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殷绥对她的感情,只是……
宁遥走到卫生间,瞧了眼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的女人依旧是杏仁眼,远山眉,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像只偷了腥的小猫。可惜眼下还带着常年熬夜的乌青,嘴角边还生着颗因为昨天吃火锅而新冒出来的痘痘。
宁遥下意识从包里掏出粉饼要遮一遮,可掏到一半就顿住了。
虽然她在那个世界用的身体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绝世大美女,可是……
她再怎么遮也不会是之前那个世界里十七八岁、巧笑倩兮的少女了。
女人对于容貌和年龄总是很敏感。
宁遥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她做好准备就去见他。
反正已经过去了两年,再等上几天也不妨事的吧?
她想。
家里又是另外的一副景象。
宁遥一推开门就瞧见自己母亲那张拉下来的脸,耳朵边上也全是她的数落。
她一边刷着牙一边敷衍。
等听到陈女士又一次愁眉苦脸地念叨「你这个样子怎么嫁得出去哦」,她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头一回如此笃定地开口。
「你放心吧,我肯定能嫁出去,再过几天我就把我男朋友带回来给你看看。」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
突然到……她连头也没洗牙也没刷就给人家开了门。
次日清晨,宁遥站在屋门口,看着屋门口那个靡颜腻理、唇红齿白的人,宕机了三秒,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遥遥,怎么了,是谁呀?」
宁遥没回话。
她跑到卫生间里,瞧见眼自己头上竖起来的呆毛,想死的心都有了。
过了十几分钟,她才终于磨磨蹭蹭地从卫生间里出来,一转头就看到陈女士和殷绥面对面坐着。
殷绥坐得乖乖巧巧规规矩矩,脊背挺直,瞳仁黑亮,眼睫弯弯,一开口就是——
「阿姨您好,我叫殷绥,是遥遥的男朋友。」
笑得谦逊得体,说得无比自然、毫无违和,脚边还摆着一箱箱名贵礼物和补品。
再瞧他的装束——白衬衫西装裤,就连及腰的长发也用黑色的丝带一丝不苟地扎了,只留出额头几缕零星的碎发,乖巧斯文中又透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正是她母上最喜欢的那一款。
宁遥:……
她忍不住掐了把自己的脸,总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
她的母上大人表情也和她一样。
她端起茶盏,连连应了几声好,然后起身来了到宁遥身边,压低了声音。
「宝啊,你这是拱了谁家的白菜?」
「不应该啊……你别是花了钱请了演员来骗我吧?!」
「这可不行……」她又瞧了眼沙发上的殷绥,表情痛心疾首,「这得多少钱啊这……」
宁遥:……
在宁遥再三解释之后,陈女士总算相信了沙发上的人真的还就是自己闺女儿的男朋友,脸上顿时乐开了花,搬了一盘又一盘的零食水果上桌,笑得亲切又和蔼。
然后一转头,对着她眉头一皱。
「你这孩子,咋有男朋友了都不跟妈说一声呢,害得妈天天担心你!」
宁遥:……
「小绥是吧,你看看你,大过年的还提了这么多东西过来,真是太客气了……」
「我们家遥遥也真是,都没跟我提过你,搞得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在哪儿工作,工作得怎么样……」
宁遥眼角一抽。
来了来了!查户口式问话来了!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殷绥居然一条条都答了,答得还都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陈女士满意了,又笑着给他削了个梨,眼里的喜爱浓得都要溢出来。
宁遥则瞪大了眼,不过想想这人装模作样编瞎话的本事也就释然了。
只是有一点,他从哪儿知道这些事情的,还有他这身打扮,还有他居然连她家在哪儿都知道……
午饭后,宁遥把殷绥拉到一边,开始咬耳朵。
「你……你怎么过来了?」
宁遥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去,连声音也越来越小。
明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望着她时比以前还要温柔几分,可她偏偏有些不敢看他。
大概是……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吧。
「我不过来怎么办,让你继续躲着我吗?」
殷绥轻笑了声,拉起她的手放在他手心里反复摩挲。
她的手还是和以前一样软一样热。
熨贴的温度顺着她的掌心传递到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真好。
时隔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又见到了她,又把她拥在了怀里。
宁遥抬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我才没有躲你!」
「我要是真躲你,你哪儿能这么简单就见到我?」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我只是……」她一时语塞, 「我只是想再准备一下,等准备好了再来找你……」
「准备什么?」
身边人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有什么好准备的?还是说……这两年你一点也不想我?」
「遥遥,你可知道,我一直在等你。从我知道进度条满了的那一刻起,我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过来了。」
「遥遥,你可知道我有多想见你。」
宁遥嘟囔了几声,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反倒是殷绥,捧着她的脸轻轻抬了起来。
「遥遥,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你看,一模一样的杏子眼、远山眉,还有一张又会哄我高兴又会惹我生气的嘴,除了你还会有谁呢?」
「还有……一模一样的蠢,这天底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宁遥原本还眨巴着眼认认真真听着,听到后头才发现他居然如此直接的骂她,连忙又是一瞪,推开了他的手。
却见他忽地笑起来,满眼怜惜地缕了缕她额头的碎发,语气认真。
「遥遥就是遥遥啊。」
「无论变成什么样,你还是你。」
他从敲开这扇门,瞧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就是他在找的人。
是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美丑都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更何况她一点儿也不丑。
美得刚刚好。
宁遥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清了清嗓子。
「对了,你刚才说,进度条满了的那一刻……你也能看到进度条吗?」
殷绥不答。
他是在半年前能看到进度条的。
最开始他只是按部就班地上朝、批阅奏折,听她的话做一个好君王,立学校、行土断、课农桑、减税赋,然后等到了晚上,再机械地记上一笔,算一算日子,想一想大概还有多久他才能够见到她。
他还能不能够见到她。
再然后,半年前的某一天,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进度条,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系统。
那个系统抛下一句话、一套书就离开了。
他却像是行夜路的旅人突然破开了浓雾,有了方向。
从此之后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亮的了。
他白天好好处理政务,到了晚上,就翻看系统留下的书籍,学习这个世界的知识。
等着和她见面的这一天。
「遥遥,我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高兴。」
宁遥一时也没了话,只觉得眼睛酸酸涩涩。
她轻轻反握住他的手。
以后的每一天,都会和今天一样的。
不,会比今天还要高兴。
Lại đón xuân: Vì tiến công chiếm đóng bạo quân ta trùng sinh ba lần – A Hạnh
(Nguồ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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