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ết liễu – Xảo Khắc Lực A Hoa Điề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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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 – 巧克力阿华甜

  1
  「算了,我来嫁。」
  男人神情松懈下来,冲身旁的少女道:「漫漫,别哭了,玉柳说她替你嫁。」
  他甚至都没看我一眼。
  我忽然想笑。
  这个男人叫沈桐文,是我的主人,当朝敬安王。
  我是他的暗卫,有点特殊,会跟他发生关系的那一种。
  他身边泪水涟涟的红衣少女,是他妹妹沈漫漫。
  当初南州水患,我爹娘为了两碗米粥把我卖到敬安王府。
  我跪在院子里时,年少的沈桐文刚好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我面前站定。
  他微微抬起下巴,冲一旁恭敬弯腰的管家道:「这个丫头,我要了。」
  那会儿沈桐文才十四岁,世家公子们情窦初开的年纪。
  我面黄肌瘦,身上也脏兮兮的。
  他竟然能透过我蓬乱的头发,发觉我有一张与他妹妹沈漫漫三分相似的脸。
  实在是目光锐利。
  或者爱入骨髓了吧。
  沈桐文对我,又很好,又不太好。
  好的是他教我武艺,给我吃穿,把我养得与娇生惯养的沈漫漫愈发相似。
  不好的是他拿我做他最见不得光的一把刀,令我的手上染了数不清的鲜血,又常在夜里入我床帐,与我欢好了无数次。
  每次睡到半夜,被他粗暴的挑弄惊醒时,我就知道,沈漫漫又跟他闹脾气了。
  沈漫漫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有兄妹之名。
  他爱沈漫漫爱得不像话,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倒是在床榻上对我发狠,掐着我的下巴轻蔑道:
  「如果不是你与漫漫有几分相像,你这条贱命早没了。」
  我没说话。
  他的眼神忽然又和软下来,轻声道:
  「玉柳,你安分守己,不要肖想不该你想的东西,我会好好待你。」
  我觉得这人多多少少脑子有点问题。
  后来我和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就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稳定的循环。
  沈漫漫跟沈桐文闹脾气,沈桐文就来找我,折磨我。
  沈漫漫气不过,跑来讽刺我,我怼回去,她就找沈桐文告状。
  沈桐文斥责我,处罚我,完了回去哄人,好不容易哄好,没几天又闹。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我他娘的不想干了,我想从这个循环里跳出去。
  正好这时候,皇上下旨,给沈漫漫和当朝丞相严玄亭赐婚。
  据说严玄亭身有恶疾,活不过三十岁,且心狠手毒,性取向还有点问题。
  所以,沈漫漫哭着闹着,不愿意嫁给他。
  不要紧,我愿意啊。
  总之,我就这样顶替沈漫漫换上嫁衣,坐进了迎亲的轿子里。
  沈漫漫一下就不哭了,她看着我,目光冷冷的,又有一点畅快。
  「玉柳。」她擦干眼泪,走过来,将一枚玉钏塞到我手里,低声道,「你且好好地去吧,这就是你的宿命。哥哥他,以后就归我了。」
  说完,她又略略抬高了声音,温柔道:
  「谢谢你,玉柳……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我觉得吧,这两人不愧是兄妹俩。
  脑子是一脉相承的,不太好。
  我戴上沉甸甸的凤冠,又盖上盖头,坐进轿子里,一路摇摇晃晃地进了丞相府。
  其实我心里还挺高兴的。
  这是我第一次穿红衣,想不到就是嫁衣了。
  衣裳是按沈漫漫的尺寸来做的,我穿稍微大了点,不过不要紧。
  之前,因为沈漫漫爱穿红衣,所以沈桐文就不许我穿。
  再加上我的暗卫身份,我能穿的,几乎只有黑色。
  因为丞相大人病弱,一系列拜天地敬宾客的仪式都免了,直接送入洞房。
  我坐在烛火跳动的房间里,没一会儿,听到门开了,接着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床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起盖头。
  我下意识抬起脸,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笑着对我说:「你不是沈漫漫啊。」
  他实在有一张极好看的脸,眉毛淡黑,下面是一双明澈而沉静的眼睛,嘴唇微微勾着,没什么血色。
  这张脸的颜色淡了些,可却像笼着一层江南细蒙蒙的烟雨,反而衬得气质矜贵清华起来。
  「我的确不是。」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小腿搭着脚踝一勾一勾的,眯起眼睛望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沈漫漫。」他说,「她没你好看。」
  这句话,我受用至极。
  当即仰着头,冲他很灿烂地笑:「沈漫漫听说了一些有关你的传闻,不愿意嫁过来,我就替了她。」
  他点了点头,很冷静地问我:「你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吗?」
  「知道,但我武艺比较高强,打得过我的人,可能不太多。」
  他终于笑了,笑起来时眼睛向下弯,嘴唇微微有了点血色,看上去非常漂亮。
  他笑着,忽然侧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又转回来对我说:「没关系,我娶你就好。」
  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挑开我的衣襟。
  火红的床幔被放下来,我身上的嫁衣被一寸寸剥下。
  「那个。」我又一次出声了,「我的贞洁已经没有了。」
  严玄亭本来在啃我的锁骨,这下抬起头来,笑着问我:「贞洁是什么?」
  他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只是慢条斯理地附在我耳边,低声念:「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
  欲火在他冷静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燃起来,直至连绵成海。
  可是这句诗由他念出来,当真一点都不下流,只是沙哑低沉,莫名地令我情动。
  意乱情迷的时候,我听见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敬安王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玉柳,可是我不喜欢。」
  他抬起上半身,在暖黄的烛光里凝视我的眼睛:「那你本来叫什么?」
  「絮絮,我叫絮絮。」我说,「敬安王说这名字贱得很,和他们敬安王府的气质不太搭。」
  严玄亭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仿佛与生俱来的倨傲。
  「一个空有名声的敬安王府,倒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完,俯下身来亲吻我的眼睛,笑着说:「那我就叫你絮絮了。絮絮,很可爱的名字。」
  我爹娘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说贱名好养活。
  沈桐文万分嫌弃它,沈漫漫更是瞧不上。
  严玄亭是第一个说我名字可爱的人。
  谣言真是猛于虎,半点作不得真。
  这样一个人,温温润润的,像是一块上好的玉,哪里能称得上心狠手毒。
  在恍惚间被带着向云层里攀升时,我朦朦胧胧地想:
  沈桐文,真是个没用的玩意儿。
  原来这种事,是这样的舒服。
  2
  一直折腾到深夜,我们才沉沉睡去。
  我体力很好。
  严玄亭睡了,我没有。
  我在装睡,主要在思考。
  临走前,其实沈桐文还给我安排了最后一个任务。
  他说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给我解药,从此我就和敬安王府没关系了。
  这个任务,就是刺杀严玄亭。
  可我忽然舍不得动手了。
  因为实在是……
  太舒服了。
  严玄亭的身体,大概是真的不太好,夜里我总听见他低低的咳嗽声,以为他醒了,可是却没有。
  回想起来,他那张素白得微微透明的脸,并不是天生的,反倒更像是病态的苍白色。
  天蒙蒙亮时,严玄亭醒了。
  他刚咳了两声,我就把一杯温水递到了他面前。
  借着窗外乍破的天光,他含笑望着我:
  「我特意吩咐了,丫鬟不曾守在门口,絮絮,这水是你自己去倒的吗?」
  「不是。」我抿了抿嘴唇,「昨晚的茶水冷了,我用内力加热了一下。」
  「絮絮果然武艺高强。」
  他温声夸了我一句,将茶水一饮而尽,伸手将我揽进他怀里。
  严玄亭胸膛温热,长而柔软的头发拂过我脸颊,触感微痒,勾得我心底都发起颤来。
  但我不好意思直说,只好用行动暗示。
  严玄亭却非要我把话直接告诉他。
  「说出来,絮絮。」他奖励般在我嘴唇落下一个吻,「要记得,以后有什么话,只管如实告诉我,永远不必有什么顾忌。」
  我应了声好。
  然后任由自己沉沦。
  一直到天色大亮,我们才起床,穿戴完毕。
  严玄亭说,他要带我入宫觐见皇上。
  我点点头,并没有告诉他,在此之前,我早已伏在皇宫大殿的房梁之上,见过皇上好几次了。
  少年皇帝今年不过十七岁,他十三岁时登基为帝,是严玄亭力排众议,将他推上去,稳稳地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然而君心多疑,小皇帝位置坐稳,渐渐大权在握后,便对严玄亭生了戒心。
  这些事情,都是从前做暗卫时,沈桐文一点一点告诉我的。
  他说小皇帝与严玄亭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
  权力倾轧,互相猜疑,又离不得对方。
  马车一路向宫里驶去,严玄亭坐在我对面,含笑注视着我。
  暖春四月,他身上仍然披着厚厚的大氅,墨黑的发下衬着一张如玉的脸,脸色苍白,瞳仁漆黑,下面一段纤细的脖颈,喉结凸起,隐隐透着血管的青色。
  很脆弱。
  只要我轻轻一用力……就能拧断。
  上个月,我受沈桐文之命,潜入某座青楼,拧断喉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严玄亭的手下。
  我心里忽然生出几分罕有的愧疚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严玄亭问我:「絮絮,你这么出神,是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答道:「想你。」
  说完回过神,就瞧见他望着我,眯起眼睛笑,眼中好像一瞬间就云消雾散:「我就在你眼前,何必要去旁的地方想?」
  我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在想你的病。沈漫漫不愿意嫁给你,就是因为听说你体弱多病,活不了多久了。」
  「那絮絮是怎么想的呢?」
  我认真地望着他:「你对我很好,我舍不得你死。」
  这句话真心实意。
  他好像也很受用,笑容愈发光彩夺目,只是笑着,又转过头去剧烈地咳了几声,这才对我说:
  「放心,我不会死得太早。传言说得倒没错,你也看到了,我的身子……不大好。这是中毒留下的后遗症,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后半生也是不太好过的。」
  「不过这样也好,若不是我体弱多病,皇上怎么敢放心用我?」
  马车很快进了宫门,沿长长的夹道一路往前,停在大殿附近。
  严玄亭挽着我的手跨入殿内,我一眼便瞧见了龙椅上坐着的小皇帝。
  他走下台阶,对着我的脸细细瞧了片刻,转头问严玄亭:
  「这便是敬安王的妹妹吗?」
  严玄亭嗓音温淡:「这是臣的妻子叶絮絮。」
  「若朕没有记错的话,严相此前来请朕赐婚,求的是敬安王的妹妹;朕下旨赐婚,赐的也是沈家。」
  小皇帝眯了眯眼,神情若有所思。
  我却愣在原地。
  是严玄亭瞧上了沈漫漫,所以特地求来的赐婚?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严玄亭转过头去,猛咳了好几声,甚至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症状一下子就比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严重了许多。
  在小皇帝焦急却又骤然放松下来的神情里,他淡淡道:「敬安王送来的人,就是絮絮,臣也只认她做妻子。」
  「严相于朕如兄长,更如老师,朕怎么能让你受如此委屈?」
  「皇上为臣打算,臣心里清楚,只是臣已经与絮絮结为夫妻,今日来,便是请皇上给她一个体面。便是臣离开,也能放心得下了。」
  我没想到严玄亭是来为我请命的。
  在他声声剧烈的咳嗽声里,小皇帝提笔写下圣旨,封了我一个高阳县主。
  严玄亭微微躬身,行礼谢恩。
  小皇帝望着他,眼眶微红:「严相为朕肱股之臣,还是该多保重身体。」
  我们回府时,春风送暖,严玄亭温凉的指尖扣着我的手腕,低声问我:
  「絮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我默了默,说:「我觉得你演技甚好。」
  不但演技好,戏路还很宽。
  在小皇帝面前是一套,在我面前又是另一套。
  「既然你喜欢沈漫漫,为什么还要娶我?」
  「谁说我喜欢沈漫漫?」
  「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求娶她?」
  「我求娶她,是因为我知道沈桐文喜欢她,而我跟沈桐文有仇。」
  他凝视我的眼睛,唇角仍然挂着浅浅的弧度,笑容却毫无温度,「不共戴天的大仇。」
  3
  我又开始思考。
  忽然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如果严玄亭也跟沈桐文有仇,我能不能跟他合作一下,把沈桐文弄死,然后拿到解药。
  毕竟那毒发作起来,我还是挺痛苦的。
  而且严玄亭一看就比沈桐文靠谱。
  起码他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技巧多变,又温柔耐心。
  人也长得更好看。
  我还没考虑出结果呢,我们已经站在了丞相府门口。
  严玄亭却没领我进门,反而步履一转,向外而去:「走吧絮絮,我带你去添置些东西。」
  他要给我添置的东西,是胭脂水粉、珠宝首饰、锦衣华服。
  这些其他闺阁姑娘已经见怪不怪,但我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
  站在京城最大的成衣店内,我一眼就相中了一条红裙子。
  裙摆上绣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花,但很好看。
  我暂时把弄死沈桐文的事放在了一边,进去试裙子。
  结果穿好后刚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跨进门来的沈桐文和沈漫漫。
  严玄亭背对着他们,没看到,只微笑着夸我:
  「絮絮,你穿红裙真是好看,明艳活泼。」
  他好像特别喜欢夸我。
  而且逮着什么都能夸,用词还不重复。
  方才在水粉店里扫了胭脂,说我娇美动人。
  在首饰店里戴了东珠步摇,又说我雍容华贵。
  我人生前十八年受到的所有夸奖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多。
  他身后,一袭红裙的沈漫漫冷哼一声,不屑道:「东施效颦。」
  看来她对自己非常自信。
  听到她的声音,严玄亭顿了顿,接着缓缓转过身去。
  「敬安王。」
  一字一顿,声音里漫上丝丝缕缕的冷意。
  他看都没看沈漫漫一眼。
  但沈漫漫的眼珠子却仿佛黏在他身上一样,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终于掐着嗓子柔柔弱弱道:「公子认识我哥哥吗?」
  这异常娇软的声音。
  我上一次听见,还是她柔声央求沈桐文将我打断腿,赶出敬安王府的时候呢。
  我面无表情地说:「当然认识,不认识打什么招呼。」
  「叶玉柳!」
  沈漫漫蹙起眉头,看上去很想像从前那样厉声呵斥我。
  但她没有。
  只是望着我,咬了咬嘴唇:「我与这位公子说话,并没有问你,你为何要插话?」
  我觉得无语。
  明明她进来的时候,才听过严玄亭夸我,怎么转脸就忘了。
  于是我只好提醒她:「因为你问的这位公子,他是我的夫君。」
  话音未落,我忽然听到身边的严玄亭发出一声轻笑。
  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微微侧过脸,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狭长湿润,可在成衣店稍显昏暗的光线下,竟然格外光芒熠熠。
  再看沈漫漫,才发觉她的眼神凝固在严玄亭身上,看都没看身边神色发沉的沈桐文。
  「你……你就是严玄亭?」
  沈漫漫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
  我怀疑她可能后悔了。
  毕竟严玄亭长得比沈桐文好看多了。
  那一双好看的眼睛,笑起来时,令人想到高山融化后,汩汩奔流而下的雪水,清冽又干净。
  沈桐文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他心头充满人世间纷杂的欲念,因此是十分浑浊的一双眼。
  想到这里,我往沈桐文那里看了一眼。
  沈桐文竟然也没顾上自己的人生挚爱,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瞪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狠意。
  然后他微微抬手,冲我露出了他指间的一抹白。
  那是我每个月都要用一次的白玉瓶,里面封着能暂缓毒性的解药。
  算一算,距离这个月毒发,只剩不到五日的时间了。
  毫无疑问,他在威胁我。
  我想杀他的念头顿时更强烈了。
  「是啊,我就是严玄亭。」严玄亭轻轻弯了下眼睛,抬起手来,扣住了我的手,「本相与沈姑娘,原本该有一段姻缘的,到底没有缘分吧。」
  许是在没有阳光的房间里站得久了,他的手指一片冰凉。
  只是这话听起来,怎么还很遗憾的样子。
  在沈漫漫骤然苍白的脸色里,严玄亭扔下一锭银子,挽着我的手往门口走。
  掌柜在我们身后喊:「大人,夫人换下来的衣服——」
  「不要了。」
  严玄亭轻飘飘地说。
  原本我身上穿的,是从敬安王府带出来的衣服。
  乌漆嘛黑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扔了正好。
  路过沈家兄妹的时候,我看到沈漫漫咬着嘴唇,用一种波光粼粼的眼神,楚楚可怜地望着严玄亭。
  然而他目不斜视,就这么挽着我,走了出去。
  出门后,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和着灿烂而盛大的阳光,擦着我的脸颊,落在耳边绒绒的发丛里。
  我低声问严玄亭:「与沈漫漫没有嫁娶的缘分,你心里很遗憾吗?」
  「是庆幸。」严玄亭一脸正色地说完,又微微挑起眼尾,冲我轻笑,「夫人莫不是,醋了?」
  我有点发愣。
  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由他说出来,怎么就多了这么多蜿蜒又缠绵的意味。
  「那倒不至于。」我说。
  他眼中的光微微一暗:「我带你出来逛街,何必提那无关紧要的人。走吧,前面还有许多店没逛完。」
  这好像是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
  街道两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铃铛清脆声,混着小孩子奔跑追逐的欢呼声,热热闹闹地送进我耳朵里。
  于我而言,实在是太过新奇的体验。
  好像人生里那些大片缺失的空白,得以在严玄亭手中一点点被填补起来。
  在敬安王府的时候,沈桐文是不许我白天出门的。
  他说,暗卫,必须与黑暗为伴,且我替他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不可暴露于人前。
  于是我昼伏夜出。
  夜不出,昼也得伏。
  逛到一家荷包店的时候,严玄亭非要我帮他挑一个。
  我握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荷包不知所措时,女掌柜热情似火地凑了上来:「这位夫人,不如给你家夫君亲手绣一个啊?」
  我蒙了。
  我这一双手,握过剑,沾过血,杀过人,独独没有碰过绣花针。
  「可是我不会……」
  「没事,我们这儿有配好的材料包,图案都描好了,您只管按着教程来就是。」
  说完,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放进我手里。
  我转头看着严玄亭。
  他低头,手握成拳抵着下唇咳了两声,笑道:「絮絮,你若是不喜欢,就不绣了。」
  我望着他苍白的脸默了一默。
  「没事,我挺喜欢的,你付钱吧。」
  4
  严玄亭送了我那么多东西,投桃报李,给他绣一个荷包,也是应该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捏着那枚绣花针坐在烛火面前时,我还是半天也没下去第一针。
  严玄亭原本坐在床边翻书,这下丢了书本坐过来,支着下巴望向我:「絮絮,怎么了?」
  我诚实地摊开手。
  「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绣。」
  他笑了,把东西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严玄亭实在是个神奇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连绣花都会,还绣得很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地看着那青竹图案的轮廓在他手下渐渐成形。
  然后他忽然将针线丢下,伸手来拽我。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绣,夫人与我还是早点歇了吧。」
  我及时地想起了他体弱多病的事实,怕他力气不够,于是主动对他投怀送抱,满满当当地跌进他怀里。
  下巴磕在他胸前,他闷哼了一声。
  我仰头望着他:「疼吗?」
  「疼。」严玄亭低着头说,「要夫人亲一亲才会好。」
  这个方法,没有医学根据,纯粹属于闺房调情。
  但我觉得哄哄严玄亭也不要紧,于是有些生涩地凑过去吻他。
  他一下子反客为主,伸手将我抱起来,一起滚到了床榻上。
  「严……」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直呼丞相的名字算不算大不敬。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眼睛:「怎么不叫了?」
  我诚实地发出心中疑问。
  严玄亭眯了眯眼睛,忽然惩罚似的在我肩头咬了一口,嗓音低沉道:「那你与丞相这样,也算大不敬吗?」
  我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于是催促:「严玄亭,你快些呀。」
  他额角滚落一滴汗珠,许是情动的缘故,原本苍白的脸色透着几分旖旎的红。
  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了下来。
  「好絮絮,叫夫君。」
  我叫了。
  然后——
  救命。
  严玄亭睡着时,手仍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我的头发。
  天微微亮了,我起身,出门时正好撞见昨夜进来换床铺的那个姑娘,叫春雪。
  她睁大圆溜溜地眼睛望着我:「夫人醒了?那相爷……」
  「丞相他昨夜累了,今日须得多休息一会儿。」
  春雪红着脸点了点头,又问我要去哪儿。
  我沉吟片刻。
  「出门买早点。」
  这当然是借口。
  我是去拿解药,顺便见一见沈桐文的。
  昨日他那么暗示我,我怎么可能看不懂。
  但我没想到,一见面沈桐文就阴沉着脸问我:「为何还不对严玄亭下手?」
  我觉得他脑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我才嫁过去三天,严玄亭就死了,而我又是替沈漫漫嫁过去的,皇上能不怀疑他吗?
  何况我现在更想杀的人是他。
  我不答话,他目光却停在我颈间,蓦然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道:「你与严玄亭竟然做出这种事?!」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看的,是严玄亭留在我脖颈上的吻痕。
  「好啊,叶玉柳。」他咬着牙冷笑道,「你不动手,莫不是那严玄亭将你伺候得太过舒服,你不舍得了?」
  「是的。」
  我说。
  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坦白,很是痛心疾首:「玉柳,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顿了顿,忽然又愤怒道:「我就知道,当初你亦是没有拒绝我。叶玉柳,你这个浪荡的女人!」
  我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有空找个大夫,看看脑子吧。」
  当初他趁着我毒发爬上我的床榻,说要同我欢好一次,才给我解药。
  后来尝到甜头了,次次都拿解药威胁我。
  书房里,床榻间,都有。
  将我浑身弄得鲜血淋漓,还问我舒不舒服。
  我舒服他大爷的。
  现在我严重怀疑,他说我浪荡,只是在为自己的不行找借口。
  毕竟比起严玄亭,他在床事方面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我会找机会刺杀严玄亭,但你得先将这个月的解药给我。」我说,「否则我毒发时过于痛苦,很可能将你供出去。」
  沈桐文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眼神望着我:「玉柳,你翅膀硬了。」
  但还是拿了解药来给我。
  我握着白玉瓶,转身欲走,结果他又说:「等一等,漫漫说她要单独见见你。」
  片刻后,我与沈漫漫二人站在房间里。
  她不屑又鄙夷地望着我:「叶玉柳,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勾引了我哥哥还不够,连严相都被你蒙蔽!」
  「你怎么又开始把沈桐文当哥哥了?」我疑惑地看着她,「上一次你单独来见我的时候,说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啊。」
  沈漫漫神情僵了僵。
  然后她抬着下巴,骄傲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会很快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对话终于结束了。
  我一刻都不想在敬安王府多待,施展轻功,飞快地往丞相府赶。
  中途,我还买了两个刚出炉的新鲜肉饼,用以证明我的确是出来买早点的。
  结果回去的时候,严玄亭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又揣着那两个饼去前厅寻他。
  站在穿堂的侧廊尽头,正好瞧见他倚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慵懒地撑着下巴。
  那张清贵又俊秀的脸有一大半都隐在阴影里,光影明明暗暗,落在他那一处时,恰好是极暗的颜色,令我不能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只能听到他懒懒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杀了吧。」
  接着一个男人惊惶绝望的求救声传来:「相爷,我错了,您饶过我这一次……」
  严玄亭低咳两声,叹了口气:「你背叛了我,又伤了我的人,我怎么能饶过你呢?」
  说完,偏过头不再看他,倦了一般淡淡道:「拖下去吧——」
  声音忽然顿住。
  隔着一道半遮半掩的屏风,他与我的目光遥遥相对,神情骤然温软下来。
  「絮絮。」他冲我道,「过来,来我这里。」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目光往堂下一扫,人已经不见了。
  动作真快。
  他掩着唇,猛地咳嗽了好几声,用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望着我,声音很轻:「絮絮,吓到你了吧?」
  我摇了摇头。
  我杀过的人,恐怕比他吃过的饭还多,有什么好怕的。
  严玄亭往旁边让了让,扯着我坐在他身边。
  宽大的太师椅,坐下我们两个,绰绰有余。
  「好絮絮,不要怕,我处置的是坏人。」
  温柔安抚的,哄小姑娘一样的语气。
  当初我第一次杀人,其实是真的怕。
  但沈桐文只是皱眉看着我,然后斥责了一句:
  「无用的东西。」
  后来杀得多,麻木了,也就不怕了。
  严玄亭勾着我的肩膀,将我揽进他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
  我伏在他胸前,举起手中的肉饼,为自己早上的行踪做了一个完美的解释:「我给你买了早点,你要是没吃,还热着呢。」
  眼看着严玄亭接过肉饼,并没有怀疑我,我终于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与他合作的事情,还是暂时缓一缓吧。
  方才他处理背叛自己的手下,如此狠绝不留情。
  倘若他知道我就是沈桐文身边,那个杀了他好几个手下的暗卫,估计我的下场会比那人更凄惨。
  可我……
  舍不得他。
  5
  我算着日子,等到应该毒发的那一夜,跟严玄亭宣布我身子不舒服,今夜得一个人睡。
  他愣了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转头就叫厨房里做了黑糖红枣姜汤送来。
  还说:「絮絮,你身子不舒服,我搂着你睡会好些。」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严玄亭以为我来癸水了。
  可沈桐文在我十三岁那年,就给我下了剧毒,我根本就不会来癸水。
  「不……不行。」我好一会儿才勉强想出个理由来,「我不舒服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睡。」
  沈桐文这个解药,必须在毒发之后用,才能把毒性压下去。
  而毒发时我会异常痛苦,面目狰狞,我怕吓到严玄亭。
  也怕暴露身份。
  夜里我蜷缩在床上,一阵彻骨的冰寒从心脏蔓延到四肢,同时伴随的还有尖锐的刺痛。
  我咬着嘴唇,把白玉瓶里的解药灌下去。
  疼得恍恍惚惚时,我想起一桩事。
  有一回,沈桐文不知从哪里看了些春宫话本,说要回来与我试试新玩法。
  我不想试。
  他便冷笑一声:「玉柳,我是你的主子,你这条命都是我的,何况你的身子。」
  那个月,他一直没有给我解药。
  一直等到我毒发,疼痛最剧烈的时候,他跑来,将我身上捏得青一块紫一块。
  用细小的匕首划开我的肩膀,细细吮着伤口流出的鲜血。
  还问我:「玉柳,你觉得爽快吗?」
  我想骂他,可疼得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最终,在我疼得昏过去前,他掐着我的喉咙,把解药灌了进来。
  我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朦胧的光晕里,有人伸出温凉的手指,一点点撬开我的牙关,声音急促:「絮絮,别咬……」
  我一口咬住了那根手指,没留情,牙齿嵌进血肉里。
  那人却并不生气,只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
  我翻了个身,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严玄亭怀里醒来的。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我,问:「还难受吗?」
  我摇头,下床穿好衣服。
  顿了顿,又回头,解释了一句:「我每次来癸水,都这么疼。」
  欲盖弥彰,很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结果话音未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嗓音:「癸水疼?正好,我带了些对症的药回来,嫂子要不要试试看?」
  很是活泼且甜美的声音。
  我转过头。
  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笑容明艳的小姑娘扑到我近前,牵起我的手,端详着我的脸,片刻后道:「漂亮,哥哥,你真有福气。」
  刚说完,就被拎着领子扯开了:「严久月,离我夫人远一些。」
  严玄亭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脸色仍然白得像纸。
  我赶紧将他前几日穿的大氅拿过来,给他披上:「严玄亭,你当心着凉。」
  他抬手将襟扣合拢时,我清晰地看到,他食指上有一圈伤痕。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我愣在原地。
  身后严久月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
  「有没有人性,我刚回来你们就在我面前秀恩爱?哥哥,我可跟你说了,我这次带回来很多药,说不定就有你和嫂子用得上的……」
  但我却只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严玄亭,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却依旧平静温和,抬手摸摸我的头,轻声道:「好了,去吃饭吧。」
  严久月是严玄亭的妹妹。
  在外经商,涉猎广泛,产业遍地开花。
  这一次,她刚从西域走完一趟商回来,准备在家小住半年。
  一开始,因为沈漫漫的存在,我对妹妹这种东西有极严重的心理阴影。
  我问严久月:「你和严玄亭有血缘关系吗?」
  她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绝对亲兄妹,如假包换。」
  我也很快发现,严久月跟沈漫漫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回来的第二天,就往家里带了好几个人,来给我量尺寸,说要多做几件衣服。
  还捧着好几只满满当当装着宝石的匣子,让我来挑花色,打首饰。
  早上严玄亭离开前,温声嘱咐我:
  「絮絮,这几日朝中不太平,我会有些忙,让久月陪着你。」
  我想了想,对他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他笑了,凑过来吻了吻我的脸颊,低声道:「好。」
  显然他并没有将我的话当回事。
  但我是认真的。
  别的忙我帮不上,帮忙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送走了打首饰和做衣服的人,严久月说要陪我坐一会儿,跟我一起进了房。
  刚一进门,她就瞄到窗边小桌上,严玄亭绣了一大半的那个荷包。
  「嫂子,这是你绣的吗?也太好看了吧!」
  我摇头:「不,是你哥哥绣的。」
  她顿时兴趣缺缺:「噢,仔细一看也就平平无奇吧。」
  「不过我哥哥的手艺确实不错,我们爹娘走得早,小时候我的衣服破了,都是他给我补的。」
  严久月同我说起一些过去的事。
  比如他们从小家境清贫,是严玄亭一边读书,一边供养着她。
  后来严玄亭中了状元,封了官,将她也带来了京城。
  他用了九年时间,从翰林院无足轻重的小官,一步步登上了位极人臣的位置。
  严久月于经商一道上很有天赋,严玄亭就纵着她做生意,有他的名声镇着,即便是严久月一个女子开的店铺酒楼,地痞无赖也不敢上门。
  说到最后,严久月嘿嘿直笑:「其实这个荷包,你们就是在我店里买的,我认得出来。」
  严久月真是可爱极了。
  我很是惭愧。
  一开始,我竟然还把她与沈漫漫这种人相提并论。
  严久月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只小木盒,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对了,嫂子,你上次不是说癸水疼吗?这是我从一位很厉害的大夫那里拿到的药,你可以试试看。」
  我静默片刻,伸手接了药,谢过了她的好意。
  后来几日,严久月又跟我说,那位大夫已经来了京城,她就是为了他,才决定多留几个月。
  我顿时起了别的心思。
  那位大夫,若真的很厉害,能不能解沈桐文给我下的毒呢?
  严久月说要带我去看看他,我没有拒绝。
  那位大夫,叫楚慕,长得十分俊朗,只是比起严玄亭还是要差一些。
  我严重怀疑严久月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艰难地软着嗓音同楚慕说了几句话,他却始终神色冷淡,并不买账。
  于是严久月也失去兴趣,摆摆手:
  「罢了,我今日并非有意来打扰你,是我嫂子癸水时疼得厉害,故而来找你诊脉。」
  说完,许是怕我害羞,她先一步走出去,在门外等我。
  楚慕替我把了脉,抬起眼沉冷地望着我。
  他说:「夫人从不曾来过癸水,怎么会疼?」
  看来这个人的确很厉害。
  我说:「我不是癸水疼,是中毒。」
  说完,我把那只白玉瓶拿出来,放在他面前。
  楚慕细细地研究了好一会儿,跟我说,这应该是先皇时期研制出的一种奇药,用以快速提升武力,只是代价是身中奇毒,每月发作,且解药珍贵难寻,大多只能靠一些短效解药缓解毒性。
  他说,解药大约只有下毒之人手里才有。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那你会配这种短效解药吗?」
  「可以一试。」楚慕说完,顿了顿,「不过这短效解药,算是另一种毒,用得多了,两种毒性相冲,很可能也会死。」
  「没事,你配吧。」
  我从怀里摸出一片严玄亭给的金叶子,放在他桌上,又叮嘱了一句:「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严久月。」
  我们回丞相府时,天色已暗。
  管家说,严玄亭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里。
  严久月道:「那嫂子,你去书房里叫哥哥过来,我在正厅等你们一起用晚膳。」
  说完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去书房找人,然而门虚掩着,严玄亭并不在房里。
  走到桌前时,我看到那上面放着一封信,字迹很有些眼熟。
  拿起来,上面写的东西,是关于我的。
  信上说,叶玉柳,原名叶絮絮,水性杨花,天生浪荡,在敬安王府时就勾引沈桐文,做了他的通房丫鬟,后面又夺了沈桐文妹妹的亲事,装成闺阁女子嫁给了严玄亭。
  我沉思。
  沈漫漫是觉得我认不出她的笔迹吗?
  「絮絮,不要看。」
  我循声抬头,发现严玄亭正站在门口。
  目光沉沉,神情里却多了一丝仓皇。
  沉默片刻,我冲他扬了扬信纸:「其实这信里有些事说得没错,虽然不是我主动勾引的,但我与沈桐文,的确——」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
  因为严玄亭急步穿过书房,站在我面前,将满桌书墨纸张拂落大半,然后将我抱上去,抵着我额头,一点点亲吻我的眼睛。
  他身上还带着四月傍晚微微潮湿的寒气。
  新做的水红罗裙与月白衫落了地,露出鹅黄色的绣花小衣。
  我微微仰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絮絮,你记着。」他停住动作,说,「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你很好,你比他们敬安王府的人都干净。」
  6
  我和严玄亭去吃饭时,已经各自换了一身衣裳。
  一进门,严久月就十分哀怨地望着我:「哥哥,嫂子,你们能晚上回去再说吗?这汤都热了三次了。」
  严玄亭夹了一只鸡丝卷给她,淡淡道:「吃饭。」
  我吃着饭,心里还在惦记那封信。
  挺会编的。
  等我杀沈桐文时,不如杀一送一,把沈漫漫也一起送走吧。
  但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却在三日后听说了沈漫漫出事的消息。
  据说,敬安王的妹妹沈漫漫,误食了西域奇花,容颜尽毁,嗓子也哑了,大概几个月都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太敏感。
  实在是西域奇花这四个字,很突出。
  晚膳时我委婉地提了一下这件事,严久月立刻兴奋道:「没错,那花异常神奇,在西域也是珍贵难求,我好不容易……」
  「久月。」严玄亭淡淡说着,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放在她碟子里,「今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多吃点。」
  严久月乖乖地低下头吃饭,再没接着往下说。
  但我已经懂了。
  那天傍晚严玄亭身上从室外带回来的,潮湿的风。
  「絮絮,别光顾着吃饭,喝点汤。」
  严玄亭用青瓷小碗盛了一碗甜汤放在我面前,我啜了一口,是很清甜的味道。
  可我的心情,竟还要更甜一些。
  我无法形容那种奇妙的感觉,只是好像沉寂了十八年,一潭死水般的心脏渐渐泛起涟漪。
  水波里倒影的,是严玄亭那双布满清澈笑意的眼睛。
  晚上睡前,我跟他说:「其实我自己会处理的,你不必为了我得罪沈桐文。」
  他轻轻笑了一声,在我额头印下一个吻。
  「区区一个敬安王府,也值得我得罪吗?」
  语气间很看不起沈桐文的样子。
  虽然我也觉得沈桐文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当初训练我时,跟我说的是,敬安王府非常厉害,自三十年前便是先皇手下最器重的心腹。
  我问出心头疑问。
  严玄亭说,沈桐文在骗我。
  「老敬安王当初是先皇宠妃的哥哥,因着先皇格外宠爱那个妃子,才给封了个异姓王,手里并无实权。后来皇上登基,想摘了他们的爵位,沈桐文便主动请缨,训练暗卫,为皇上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才保住了爵位。」
  原来如此。
  沈桐文也太他娘的爱装了。
  可我紧张得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出来。
  严玄亭说到暗卫两个字的时候,我差点就要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又觉得这样也太不打自招了。
  我只好努力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的神情,发觉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我听说沈漫漫为了养好她的脸,搬到江南温暖之地居住去了。
  也是这个时候,楚慕把他配好的短效解药送了过来。
  「严夫人还是尽快拿到解药,将毒了解了才是。」楚慕说,「以毒克毒,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我知道。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告辞。
  我及时叫住了他。
  「我……我夫君昨日同我说过,他预备给久月寻一门亲事。」
  其实严玄亭没说过。
  但最近严久月心情郁郁,很有可能是因为楚慕。
  我决心帮一帮她。
  恰好当年沈桐文与沈漫漫之间的拉扯,也是从一门子虚乌有的亲事开始的。
  我觉得这方法不错,可以用一用。
  果然,楚慕步履一顿,僵在原地:「严夫人这是何意?」
  我努力组织语言,委婉地暗示:「我觉得你和久月挺合适的,不如你来上门提亲吧?」
  好吧,我没做过这种事,还是略微有些不太委婉。
  楚慕彻底僵住,半晌才扔下一句「是我配不上丞相的妹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好将这失败的结果传达给严玄亭,没想到他却问我:「絮絮叫他来府中做什么?」
  「……送药。」
  「药?」
  我眼睛一闭,开始说瞎话:「就是治癸水疼的药,我先多备一些。」
  严玄亭沉默了片刻,忽然勾勾唇角,手一路下滑,从我小衣下摆探进去,覆在小腹上。
  从他手心传来的温热令我脸颊微微发烫,心底又发痒。
  我拧了拧身子,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好絮絮,听说揉揉就不疼了,我先帮你试一试,好不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严玄亭一件件帮我穿好衣服,又取来梳子替我挽发。
  我把步摇插稳,说:「我觉得你的身体在好转。」
  折腾了大半夜,竟然没有咳嗽过,看起来体力还很好。
  严玄亭顿了顿,笑起来,伸手来挽着我的胳膊,轻声道:「嗯,夫人是我的良药。」
  下午,严玄亭不在家,府里忽然来了几个媒人。
  说是要为严久月选夫君,还带来了厚厚一本花名册。
  我问严久月:「这是你哥哥的意思吗?」
  「不,是我的意思。」
  她咬了咬嘴唇,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倨傲的神色,看上去像极了严玄亭:
  「我并非嫁不出去,他既然瞧不上我,我又何必死缠烂打追着他?」
  我也觉得。
  她活泼大方,明艳可爱,还会赚钱。
  娶不到她是楚慕的损失。
  我决心为严久月选一门好亲事,于是将那本花名册从头到尾,一页页细致地翻。
  还没翻到一半,严玄亭却带回一个消息——
  他要去南州办差了。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十几日。
  雨没停过,积水便越来越深。
  京城尚且如此,南方一带就更为严重。
  南州城外的籍江堤坝再次决堤,江水灌进城内,民不聊生。
  南州。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咬着嘴唇,心头一片空茫茫的无措。
  严玄亭忽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将下巴搁在我发顶。
  「絮絮,我得去一趟,彻查南州堤坝一事。」他声音发沉肃穆,「那堤坝落成不过三十年,却已经决堤了近十回,每逢大雨必然出事,定是当初建造时便偷工减料。」
  「而且,三十年前负责籍江堤坝建造的,正是沈桐文的父亲,还未封爵的老敬安王沈复。」
  我微微挣开一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严玄亭低下头,亲了亲我的唇角。
  「絮絮,你是南州人,是不是?」
  我同他说过,我是五年前南州水患后被卖进敬安王府的。
  「不要怕,我替你做主。」
  严玄亭的动作很快。
  他收集证据,提出怀疑,在小皇帝的雷霆震怒下,请旨赶往南州。
  临行前一夜,我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我说:「我可以保护你。」
  「真的。」
  「我没有开玩笑。」
  严玄亭摇摇头,无奈地笑着,将我身上的被子盖好:
  「絮絮,我是带着差事去的,会有人保护我,何况近来我身子已大有好转,不会出事的。」
  我还想再挣扎一下,他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唇上。
  「絮絮。」
  好温柔的声音,在念我的名字。
  烛光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摇出醉人的波光来。
  「我把我的心放在你这里了。你得好好护着自己,护着我的心,好不好?」
  7
  大约一刻钟后,我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再回头时,严玄亭已经阖上眼睛,睡着了。
  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色,是最近累极了留下的。
  我小心翼翼地躺在床铺最外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长而湿润的睫毛,高挺的鼻梁,透着淡淡苍白色的嘴唇。
  他真好看。
  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裹着被子端端正正睡在床中央,而严玄亭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
  对上我的眼神,他微微一怔:「絮絮,我吵醒你了吗?」
  我摇头。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一旁的小几上取过一只荷包。
  那上面的青竹还是他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荷包被递到我手中,沉甸甸的,没系紧的收口露出满满当当的一袋金叶子。
  「絮絮,只管拿着用,不够就问久月要。」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走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的确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去时,是健健康康地去的。
  回来时,却很不好。
  严玄亭走后没多久,便陆陆续续有灾民入京。
  我将他给我的金叶子拿出来,设了个粥棚。
  严久月来帮忙,帮着帮着,楚慕也来了。
  他说灾民们身体都比较虚弱,得服用一些他配置的伤寒药,否则可能引发瘟疫。
  这的确是个正经理由。
  如果他帮忙的时候眼神没有一直往严久月身上瞟,我就信了。
  后来,大雨渐歇,朝廷又陆续将灾民安置妥当。
  最后一个灾民被带走那天,是个傍晚。
  雨刚停,管家忽然慌慌张张地奔进门来,说严玄亭回来了。
  我丢下筷子奔出去,看到严玄亭由人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剧烈地声声咳嗽。
  刚进丞相府大门,瞧见我,他便扯了扯唇角,用口型念了声「絮絮」,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寸寸陷落。
  楚慕正好在府里,他诊了脉,说严玄亭这是落水后寒气入体,将之前刚压下去的中毒后遗症又引了出来。
  再加上感染风寒,就越发严重。
  我听到自己发冷的声音:「为何会落水?」
  严久月摇摇头,忽然道:「哥哥去时是带了人的,此刻还在侧厅候着,传来问问吧。」
  我几乎是飞到了侧厅。
  那跪在厅中的人跟我说,严玄亭似乎是查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原本想赶回京城,把证据交到皇上手里。
  可行船途中,快到京城时,忽然被人推落入水,紧接着推他那人也跳入水中,逃了。
  他们将严玄亭救上来,一路快马加鞭回了京。
  我抽出匕首抵在他颈间,压出一道血痕。
  「无用。」
  我后悔得要命,当初就该跟严玄亭一起去。
  有我在,不可能有人伤得了他。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严玄亭半夜醒来时,我正伏在他床前。
  他轻轻一动我就醒了,抬起眼望着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絮絮,别哭。」
  他伸手帮我把散乱的头发一点点理整齐,「我没事,已经回来了。」
  好在有楚慕。
  他一幅幅药开下来,严玄亭的身子也一点点好转,比皇上派来的宫里的太医还管用。
  小皇帝已经下了旨,命严玄亭在府中好好休息,等病愈后再入宫觐见。
  但这事没完。
  夜深时,严玄亭喝完药睡了,我一路潜进敬安王府,落在沈桐文的房顶上。
  我等了一个多时辰,屋内终于传来沈桐文阴沉沉的声音。
  「你不但没杀严玄亭,还让他把证据带回了京城。现在连皇上也知道了,该怎么办?」
  「王爷饶命!」
  熟悉的声音。
  这人叫雷云,也是沈桐文手下的暗卫,还跟我一起合作杀过人。
  「属下也没想到,那严相如此警惕,属下跟了一路,直到回京前才找到一个机会。」
  安静了一会儿。
  雷云试探着问:「听说,玉柳现在就在严相身边,不如……她来动手?」
  「叶玉柳。」
  沈桐文声音冷冰冰的。
  「她被严玄亭伺候得舒舒服服,早就不肯听我的了,亏我待她那样好。」
  你也配说这话?
  「那堤坝虽然是我父亲监工修的,但本王毕竟替皇上做了这么多事,他还要用我制衡朝廷,想来不会那么快动手。」
  「备马,明日一早我们直接出京,去江南看望漫漫。」
  雷云领命去了。
  我伏在屋顶,一动不动。
  备马吗?
  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天蒙蒙亮时,我潜入敬安王府的马厩,在沈桐文骑惯了的那匹马上动了点手脚。
  也没什么,就是在马鞍下置了被小机关卡住的长长银针。
  他只要骑一会儿,机关就会被震动卡掉,银针弹出来,深深刺入马背。
  做完这一切,我就回了丞相府。
  严玄亭已经醒了,握着我的手问我:「絮絮,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张了张嘴,编了个再牵强不过的理由:「……睡得有些热,出去吹风凉快一会儿。」
  严玄亭竟然信了。
  我甚至怀疑,若我说我跳进湖里游了个泳,他是不是也会信。
  他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伤寒未愈,还有些咳嗽。
  我想亲他都被推开:「絮絮,当心我过了病气给你。」
  我撩开裙摆,给他看我腹部的肌肉线条,试图证明自己:「我身体很好。」
  结果严玄亭眸色一点点转深。
  他手抵着下唇低咳两声,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去:「絮絮,你别这样,我实在……想你想得紧。」
  我适时提出建议:「你下次再出去办差,带上我,这样就不会想我了。」
  更重要的是,也不会再受伤。
  我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可能让这次的事情再发生。
  严玄亭动作一顿,转头望着我。
  他的眼睛像月光下静谧的湖水。
  「絮絮。」他说,「娶到你,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
  我说:「你差一点就娶到沈漫漫了。」
  他弯起的唇角向下垮,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夫人真是耿直可爱。」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句情话。
  其实他更想说我不解风情吧。
  唉。
  一直到晚膳时,我和严玄亭跨进门,发现楚慕竟然也在。
  而且就坐在严久月身边。
  严玄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饭没吃两口,严久月忽然道:
  「今日我去店里看生意,回来时听说敬安王惊了马,从马上摔了下去,腿断了一条。」
  「是吗。」
  严玄亭淡淡地应了一声,伸手夹了一筷子虾饺,放进我碗中:「絮絮,别只顾着笑。」
  严久月惊呼一声,用筷子指着我:「嫂子,你笑得好开心!」
  「是吗?」
  我摸了摸脸,令自己神情恢复严肃:「并没有,我其实是在为敬安王的不幸感到悲痛。」
  8
  吃过饭,严玄亭说他要去处理一些政事,让严久月陪我一会儿。
  我猜,他大约要去整理从南州带回来的证据。
  于是道:「没事,我去院中赏一赏月。」
  将空间留给楚慕和严久月。
  入夏后,傍晚也不会太冷。
  没想到我坐在廊下不过半个时辰,严久月便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眸中隐隐含泪,说要同我喝酒。
  我问她:「楚慕呢?」
  「死了。」
  严久月冷冰冰地说完,停顿片刻,声音稍微恢复了一些温度:「抱歉嫂子,我不是冲你发火……」
  「没事。」
  我同她回了房,严久月搬出一坛酒,直接用碗盛酒。
  接连两碗灌下去后,她才跟我说,楚慕告诉她,自己已经有未婚妻了。
  我一拍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欺骗你的感情?」
  「不……」
  「我去杀了他。」
  我一转头,正好撞进一片温热的胸膛,闷哼一声。
  一只手伸过来,揉着我的额头:「絮絮,撞疼了吗?」
  是严玄亭。
  我仰起头看着他:「你的政事处理完了?」
  「嗯。」他揽着我的腰,微微皱起眉,看向我身后的严久月,「你们喝酒了?」
  「喝了一点,不多不多。」
  我转头看着严久月:「楚慕人呢?我去杀他。」
  「絮絮,你喝醉了。」
  严久月蹭过来,语气里满是歉意:「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嫂子的酒量……」
  我摇摇头,转身认真地看着她:「我没有喝醉,我武艺高强,不会醉的。」
  一直到严玄亭将我拖回房间。
  我还是重复地告诉他:「我没有醉。」
  严玄亭一边哄着我:「嗯,没有醉。」
  一边替我脱了鞋袜,解了裙子,又拆下头发上的钗环,将我妥妥当当地安置在被子里。
  他转身要走,被我勾住腰带,拽回到床上。
  然后我开始扒他的衣服。
  严玄亭连着咳了好几声,避开我的吻:「不行,絮絮,我伤寒未愈,会过了病气给你。」
  我置若罔闻:「可是我难受……」
  烛影摇晃,他在暧昧昏黄的光下望着我。
  到底是叹了口气,将床帐放了下来。
  「絮絮,不舒服的时候要跟我说,好不好?」
  那份烟波荡漾的欢愉,被他或轻或重的力道寸寸揉碎,嵌进我的骨血里。
  第二天我醒来后,发现我的罗裙揉着严玄亭的衣裳,丢了满地。
  太荒唐了。
  但严玄亭竟然连这也能夸。
  他说:「夫人喝醉后热情似火,真是可爱极了。」
  我停下筷子,认真问他:「若我揍你一顿,你是否也会觉得我可爱?」
  他泰然自若:「自然,夫人武艺高强,不同于一般娇弱闺阁女子,当真可爱。」
  好吧。
  是我输了。
  用过早膳后,他去上朝,我则回房,打算再睡一觉。
  昨夜太过荒唐,何况喝了酒,我有些头疼。
  只是刚一进门,我立刻警觉起来。
  屋内有人来过。
  四下环顾一周,我将目光定在窗边小几上。
  一只香炉徐徐冒着白烟。
  迷药的气味。
  我将一炉香灰倒在窗外,回身时发觉原本香炉的位置上放着一方纸胜。
  展开来,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回府。
  自然不可能是严玄亭写的。
  沈桐文又犯什么病?
  我思考了片刻,发觉我身为正常人,实在无法模拟他的思路,故而放弃。
  将纸张揉成一团,投进香炉中烧了个干净。
  我没了补觉的兴致,干脆拿起前几日严玄亭一直在看的书,想看看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之前厨房的蒋大嫂跟我说过,女子若要同丈夫长久和睦,定要跟上对方的步伐。
  我虽然识字,却没读过几本书。
  是该学习一下新知识了。
  我拿起那本封皮写着《兵法布阵》的书。
  翻了两页后,红着脸默默放下。
  我忽然就明白,严玄亭从未娶过妻,为何还能令我那样舒服。
  他竟然……做了那般详细的批注,实在是求知好学之典范。
  下午,楚慕又来了府中,面色憔悴,说要见久月。
  我顿时想起昨晚她说的话,从腰间拔出匕首。
  寒光一闪,利刃已经凑到了楚慕颈间。
  「你既然已有未婚妻,为何还要欺骗久月感情?」
  我一边质问,一边琢磨着从哪里下刀较为合适。
  楚慕一点都不慌,只是目光沉沉望着我:
  「严夫人让我见久月一面,即便要杀楚某,楚某也无怨言。」
  我说:「但我现在杀你,你也来不及有怨言。」
  他沉默片刻:「严夫人耿直。」
  「只是,楚某未婚妻已于五年前亡故,夫人可知,横亘在我与久月之间的,并非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是诚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匕首收起来,转身去喊严久月。
  起先她并不愿意出去,直到我问她:「另一个人是谁?」
  严久月整个人都僵住,最终还是出去见了楚慕。
  两人关在侧厅谈了两个时辰,再出来时,神情已经缓和许多。
  我示意楚慕,我有事要单独问他。
  他很是自觉地同我来到厢房,问我:「严夫人的解药用完了?」
  「还没有。」
  我说:「我是想问你,你那里有没有书籍或药物,能够令我夫君更加愉悦舒爽的。」
  楚慕猛咳了两声:「有……夫人大可委婉些问。」
  这还不够委婉吗?
  楚慕也太害羞了吧。
  他最终给了我一瓶药,说是可口服可外用,还给了我一本薄薄的书册。
  晚上我正在潜心研究那本书,严玄亭忽然进了门。
  他凑过来,笑着问我:「絮絮在看什么?」
  我来不及收起,只好将上面生动而逼真的图画展示给他。
  严玄亭呆了呆:「絮絮,你这是……」
  我认真地瞧着他:「你让我舒服了这么久,我也想让你舒服。」
  刚说完,我就被扯进他温热的怀抱里。
  细细密密的吻依次落下来,从发间一路到耳后,又含住我耳垂。
  「絮絮,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是你,我已经够舒服了。」
  说了些情话,他忽然神情一凛,同我说起籍江堤坝的事情。
  那堤坝,是真的有问题。
  原本应该全用砖石,可他去查过后才发现,只是明面上,被人看到的一小部分堤坝,用的是上好的砖石。
  剩下的,竟然都是黄泥混合了稻草。
  所以每逢大雨,江水上涨,堤坝就会被冲垮一部分。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他怎么敢。」
  严玄亭的手停在我肩上,闻言揽得更紧了些:
  「从前不是没人怀疑过,只是那些去探查的人,最后都没有走出南州……这一次,我把证据带了回来,许多都不是我收集的,那收集它们的忠骨,已经埋在了堤坝之下。」
  我问他:「你要将证据交给皇上吗?」
  这一次,却是严玄亭沉默。
  半晌,他终于一字一顿、有些艰难道:「皇上……未必不知。」
  我忽然想到那天半夜,我伏在房顶时,听到沈桐文说的话。
  他说为了制衡朝廷,皇上也不一定会动手。
  望着严玄亭罕有的失落神色,我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不要紧,皇上不动手,我可以动手。」
  9
  严玄亭大概又以为我在开玩笑。
  但我已开始策划杀沈桐文的事情。
  这一次他骑马摔断了腿,定然会对身周严防死守,所以最好还是我直接动手。
  他身边的暗卫不止一两个,偷听时还能避开,想下手,就得同时将这些人支开。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遗憾。
  早知道就多放几根银针,让马再挣扎得剧烈一些,摔死他算了。
  我还在默默思索,却没想到,沈桐文比我先动手了。
  那一日,严久月带我上街,说布庄有批新布料到了,她才得的内部消息,可以率先去挑挑。
  走到半路,却听到不少人窃窃私语,口中念的都是严玄亭的名字。
  他们说,严相新娶的夫人,从前曾是敬安王睡过就丢的丫鬟,严玄亭是捡了沈桐文不要的……破鞋。
  严久月猛然停住脚步,回头,厉声呵斥:「胡说八道!」
  我走过去,问他们:「这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推推攘攘,好半天才含糊道:「这样隐秘的事,若非当事人……谁能知道。」
  沈桐文。
  严久月像是吓到了,来握我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嫂子,不去看布料了,我们回家……」
  我一回府,就看到严玄亭站在庭院中央。
  身后,风卷着流云,从阳光的缝隙里穿过。
  他站在那里,竟然比光还要耀眼。
  光向我涌过来,在他抱住我之前,我后退一步,仰头看着他。
  「是沈桐文给我下药逼迫我。」
  「我知道。」
  「严玄亭,你休了我吧。」我说完,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怕辱没了相府的名声——」
  话音未落,他已经猛地一步跨过来,紧紧抱住我。
  用力之大,甚至勒得我微微发痛。
  他病还没好全,身子还弱着,脸色也苍白。
  其实我只要稍稍催动内力,就能推开他。
  可我竟然不想。
  我贪恋严玄亭对我的保护、纵容和救赎,他给我的,是我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温暖。
  而沈桐文,竟然想要毁掉它。
  小时候,家里没有口粮了,娘带着我跋山涉水去借,回来时,却被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呵斥她为何要去找青梅竹马借粮食,辱没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名声。
  沈桐文也说过,男人的名声和脸面,比性命还重要。
  所以他那么爱沈漫漫,却不愿意冒着被非议的危险娶她,便来折磨我。
  我再没有一刻如此强烈地,想要杀了他。
  想到那方纸胜上的字眼,前后一串联,我就明白了。
  沈桐文定然已经猜到了,他摔马断腿是我的手笔。
  但他却要对严玄亭下手。
  「絮絮,名声是什么?旁人议论,口诛笔伐的东西,虚无得捉不住。」
  严玄亭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定。
  「只有你,这一刻是真实在我怀里的,摸得到,亲得到——絮絮,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放手片刻都惶恐,怎么舍得休掉你?」
  他不在乎贞洁。
  不在乎名声。
  只在乎我。
  我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我也决定传出一些消息。」
  「……什么?」
  第二日,我找到京中最大的一家茶肆。
  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消息传得最快。
  我丢了几片金叶子,顶替了说书先生的位置。
  惊堂木一拍,我缓缓开口:「那丫鬟,是说实话惹了敬安王不满,故而被王府逐出。」
  在严久月的指使下,楚慕在台下与我配合,发问:「什么实话?」
  「敬安王于床榻间……不太擅长,其他姬妾迫于权势,都哄骗着他。唯有那丫鬟,睡意正酣时,听见敬安王的声音,便顺口问了句『王爷开始了吗?』」
  「王爷却回她:『已经结束了。』因此,那丫鬟被赶出了王府。」
  台下哄堂大笑。
  消息传得飞快。
  不过半日,「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成为京城中人人意会的隐秘笑话。
  我猜沈桐文一定很想杀了我。
  否则也不会撑着断腿,坐着木轮椅来到丞相府门前,指名要见严相新娶的夫人。
  春雪进来唤我时,我正坐在窗前研究荷包的绣法。
  等我跨出门去,看到断了条腿,神色憔悴的沈桐文坐在轮椅上时,心情忽然变得特别好。
  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
  沈桐文气急败坏地扣着轮椅扶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叶玉柳,你怎么敢!」
  我问他:「我为什么不敢?你本来就不行,还不让我说?」
  他目眦欲裂,仿佛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叶玉柳,我敬安王府待你不薄——当初南州水患,你爹娘把你卖给人牙子,若不是你进王府,我给了你一口饭吃,你恐怕早就饿死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摇头,纠正他,「即便没有你们,也会有其他府中的人买下我,说不定还会待我更好一些。起码不会像你一样,明明不行,偏要逞能。」
  一口一个不行。
  我当然是故意的。
  更何况,南州水患,本就与籍江堤坝有关。
  细论起来,该是敬安王府欠了我的才对。
  身后,偶尔有人路过,便对着他指指点点:「这便是那个还没开始便结束的敬安王。」
  沈桐文向来最爱脸面和名声。
  这样的羞辱对他来说,无异于凌迟酷刑。
  沈桐文身后站着几个侍卫,还有侍奉的丫鬟,显得人多势众。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身后只有春雪,他也没将我放在眼里,只阴森森道:「玉柳,随我回府。」
  「不回。」
  我望着他,面无表情:「如今我是丞相夫人,并不是你家的丫鬟,你无权带我回去。」
  「若不是你替了漫漫,就凭你,也配嫁到这里来?」
  10
  我没想到沈桐文会提起这事。
  事实上,我也是这几天才慢慢想通。
  沈漫漫身在闺中,根本没办法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所知道的,关于严玄亭的一切,都来自沈桐文。
  他不愿意她嫁人,所以故意把负面信息夸张后告诉她。
  但沈桐文为了脸面,不能娶沈漫漫,又舍不得真的放弃我这个玩物。
  于是就让我杀了严玄亭。
  从前我杀的那些人,大多与我一样,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严玄亭不一样。
  他是当朝丞相,肱股之臣,若我真的杀了他,只会走投无路。
  到时候为了活命,我只能回到他身边去。
  沈桐文,当真是算得好极了。
  我正要说话,却陡然瞧见了沈桐文身后的严玄亭。
  「本相的夫人配不配嫁过来,怕是由不得敬安王做主吧?」
  盛夏炎热,他一身轻薄白衫,墨发挽起,神情冷清。
  严玄亭走到我身边来,与我并肩而立。
  沈桐文望着我们,扯了扯唇角,露出森冷的笑。
  他对严玄亭说:「严相接手了本王玩腻的女人,竟然还如此宠爱,此等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严玄亭,正好瞧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敬安王自身能力有缺,大可不必从女子身上找补。」
  严玄亭淡淡说着,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他指尖冰凉,我的手心却温热。
  「敬安王如今赋闲在家,可能不知道,这开始与结束的笑话已经传进了宫里,连皇上与诸位娘娘都知道了。」
  严玄亭冷嘲道:「本相方才进宫,还为敬安王请了一道圣旨,想必马上就到。」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说的话。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旁边。
  马车上下来一个暗红衣袍的太监,他看了严玄亭一眼,接着转向沈桐文:「敬安王接旨——」
  严玄亭微微一笑:「崔公公,您还是别为难敬安王了,毕竟他腿断了,跪不成。」
  我发现严玄亭的嘴竟然也很毒,于是睁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严玄亭含笑伸出手,在我发顶安抚似的拍了拍。
  崔公公开始宣读圣旨:
  「敬安王目无君主,放肆无礼,冒犯高阳县主,实乃大不敬之罪——着今日起,降爵为敬安候,于侯府中闭门思过三十日,未得朕命,不得外出。」
  沈桐文脸色瞬间惨白。
  严玄亭掸了掸衣袍,淡淡道:「敬安王——不好意思,是敬安候,愣着干什么,接旨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新婚第二日,严玄亭带我入宫请旨的目的。
  不止为了让我在小皇帝面前过个明路。
  还为了让我拥有这么一个,一般人不敢轻易得罪的身份。
  沈桐文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地指着我:「不可能……她怎么会是县主?」
  崔公公面无表情:「敬安候慎言,切莫对县主不敬。」
  沈桐文走时,是被侍卫推着轮椅离开的。
  临走前,他转过头,恶狠狠瞧着我,压低了嗓门,一字一句道:「县主又如何?总有天收你。」
  严玄亭周身气势蓦然一寒,冷冷道:「敬安候这样诅咒高阳县主,莫非是藐视皇上?」
  沈桐文却冷笑一声,不再回应。
  我心里很清楚,他说这话并不是诅咒,而是陈述事实。
  我始终没有拿到真正的解药,只能用楚慕给我的短效解药,凭着毒性相克,将一次又一次的毒发压制下去。
  而这几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毒性在我体内,沉疴难起,愈发严重。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没有死于水患,也会死在某一次任务中,或者沈桐文床榻间的折磨里。
  嫁给严玄亭的这段时光,如此快乐,对我来说,几乎像是偷来的。
  那么,迟早也得还回去。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那天晚上,毒性发作,我点了严玄亭睡穴,然后拼命咬着手腕,把一瓶又一瓶的短效解药灌下去。
  距离上一次毒发过去了不到半月,这一次的发作却格外猛烈。
  我很清楚,自己时日所剩无多,于是开始思索我还能做点什么。
  记得成婚后不久,严玄亭就同我说过,他与沈桐文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后来他被推落入水,也是沈桐文害的。
  不如我就替他杀了沈桐文吧。
  这一关节想通后,我便开始细细谋划刺杀一事。
  另一方面,每天夜里缠严玄亭缠得越发紧。
  他好脾气,怎么样都依着我,却在大汗淋漓时在我耳畔低声道:「夫人热情似火,我偶尔也会吃不消的。」
  我抬起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是你很厉害。严玄亭,是你让我知道,原来这种事也能这么快活。」
  他的目光中,一瞬间凝满无数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终只是俯下身,嗓音喑哑道:「絮絮,我们余生还有好长的时间,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诉我的那个余生,如此令人心动。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后一次毒发,比我想的还要来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严久月逛园子。
  严玄亭遣人新栽了几株桂花树,淡黄的花层层叠叠开了满树,香气扑鼻。
  我就在这样的树下坐着,仰起头对严久月说:「我有点疼,你叫严玄亭过来看看我。」
  其实严玄亭来得挺快的,但毒发得更快。
  他打横抱我起来,手在剧烈地颤抖。
  「絮絮。」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脸上。
  我勉强睁开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里望着他:「好吧,其实我骗了久月,不是有点疼,是非常疼。」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脚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过长长的走廊,严玄亭小心翼翼将我放在床上,回头对严久月咬牙道:「去请楚慕过来。」
  「没用,我早就找过楚慕了,他说他解不了这毒。短效药我刚也喝了,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该交代的话还得交代:
  「严玄亭,你听我说,我已经布了局。七日后,沈桐文身边的暗卫就会全部被支开,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码八成。」
  「絮絮……」
  「还有就是,其实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卫,之前你那几个离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杀的。」
  其实这话我本来不想跟严玄亭说的,毕竟我都要死了,还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但他对我这么好,我不舍得让他蒙在鼓里。
  说到最后,我已经疼得视线模糊,五脏六腑好像都缩成一团:
  「严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欢你。」
  冰凉的吻落在我额头、眼尾和唇角。
  严玄亭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你不要怕,絮絮,我这就去帮你拿解药。」
  11
  叶絮絮昏过去后,楚慕才赶到。
  他施了针,又下了两剂猛药,算是勉强吊住了她的命。
  严玄亭站在床边,低下头看着床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苍白,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睡在他身边时那么安静。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滚的痛和对沈桐文的恨意,转头对严久月道:
  「你照顾好絮絮,我现在进宫一趟,找皇上……拿解药。」
  严久月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冰凉的手被身边的楚慕紧紧攥住。
  严玄亭并没有把絮絮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只说自己娶的妻子是心仪之人,要严久月对她好些。
  严久月是个听话的妹妹,当时就跟他拍胸脯担保:「放心,保证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这样,即便惊魂未定,还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嫂子,不会让她出事的。」
  严玄亭点了点头,步履急促地跨上马车。
  天色将暗。
  他在心里想着一些事。
  严玄亭第一次见到絮絮时,她正在杀人。
  他高坐楼阁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惨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叶间,一动不动。
  整整两个时辰。
  她终于寻到一个机会,飞身下去,锋利的匕首从男子脖颈抹过。
  一线血喷出来,有一部分溅在了她脸上。
  她却已经回到树上,呆呆地对着月亮看了一会儿,然后踩着一旁的院墙,轻盈地飞走了。
  他早就听说,敬安王府养着一批暗卫,为皇室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时已隐隐有鸟尽弓藏的念头,又怕敬安王府反了,只能循序渐进。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严玄亭,分给他的权力也极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给严玄亭下了毒。
  那毒并不致命,却能令他余生缠绵病榻。只是严玄亭发现得及时,没有全服下去。
  虽然还是中了毒,但不严重,反而因祸得福,让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严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让沈桐文误以为某个贪官是他的党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卫来杀人。
  只是严玄亭没想到,被派出来是个女子。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陆续让沈桐文将好几个他原本想杀的人,误认为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来的暗卫,都是那个小姑娘。
  一开始,严玄亭只是好奇。
  暗卫应该是冰冷残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懵懂与漠然,连人血飞溅进她的眼睛,也只是轻轻蹙了下眉。
  就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的情绪。
  直到那天夜里,她来青楼杀人。
  杀的,是无恶不作的越州刺史蒋成巍。
  蒋成巍搂着个姑娘施暴时,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头被咬出血后,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来,露出满是青紫色伤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侧窗边看着的严玄亭,猛地站起身来。
  那时他尚且无从得知,那一刻忽然涌上心头的剧痛,究竟来自哪里。
  只是在她拧断蒋成巍脖子的时候,他忽然想。
  那只手。
  他不想只看着它握剑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笔写字,抚琴弄墨时的模样。
  他派手下去打听,手下很快回来禀报,那个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卫。
  因为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几分相似,沈桐文一边用她杀人,一边在床榻间折磨她。
  沈桐文,竟对自己的妹妹,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严玄亭故意放出各种消息,然后才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舍得把沈漫漫嫁给他。
  即便沈桐文舍得,他也还有别的谋划,确保嫁过来的人,一定是她。
  从一开始,他想娶的人,就只有絮絮一个。
  他想让她快活,想让她知道那种事并非只有痛苦,想让她明白所谓贞洁并不重要——
  想让她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发那一夜,他抱着她,忍不住发抖。
  从手指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怀里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从那一日起,他便开始布局。
  要除掉沈桐文,还要帮絮絮拿到解药。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没想到,絮絮的毒,发作得这么快。
  严玄亭想,他只能用另一种法子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
  下去前,严玄亭服了一颗药。
  那药令他剧烈咳嗽,脸色迅速苍白下来,连嘴唇也毫无血色。
  他就顶着这样一副身躯跨入金銮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将厚厚一摞证据呈了上去。
  这些证据,七分真,三分假。
  当中最关键的两样,一样与籍江堤坝有关,另一样,则与沈桐文意图谋逆有关。
  至于沈桐文究竟有没有意图谋逆,已经不重要了。
  「敬安候蛰伏朝中多年,却并非全然对皇上忠心。党同伐异,一手遮天,百姓已怨声载道多时。」
  严玄亭直挺挺跪着,目光坦荡。
  「还请皇上,为江山社稷,清余孽,除后患。」
  龙椅上的小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严相的忠心,朕知道,只是敬安候虽有不妥之处,毕竟鞠躬尽瘁多年,朕……到底于心不忍。」
  严玄亭听懂了话中的暗示。
  小皇帝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既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却也有兔死狐悲的顾虑。
  严玄亭重重地磕了个头:「臣愿为皇上效劳。」
  小皇帝终于舒了口气,从龙椅上站起身,走过来扶他。
  严玄亭并未起身,反而仰着头,继续道:「只是,臣要问皇上求一道旨意,救一个人。」
  小皇帝动作一顿,低头看着他,神色淡淡。
  严玄亭却猛然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从他唇边溢出一线又一线鲜红的血,等他转过头时,脸色已经呈现出某种病态的灰白。
  小皇帝愣在原地,眼中原本冰冷狐疑的情绪裂开一条缝,露出鲜有的慌乱。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即位时,因年纪太小,不能服众,全靠着严玄亭全心全力的支持,才坐稳了皇位。
  那时严玄亭殚精竭虑为他谋划,某个深夜,也曾在他面前呕了一口血。
  严玄亭又冲他磕了三个头。
  「臣已时日无多,余生惟愿臣妻,常伴身侧。」
  12
  我醒来时,并未见到严玄亭,只有红着眼圈的严久月坐在床前望着我:「嫂子,你醒啦。」
  像是怕我疑惑,她又补充了一句:「别怕,你的毒已经解了,宫里来人,送来的解药。」
  我问她:「你哥哥呢?」
  严久月眼神闪躲了一下。
  我又问了一遍:「你哥哥呢?」
  咬字已经很重。
  「哥哥他……为了让皇上心软,服了药,如今在厢房中躺着——」
  严久月话音未落,我已经跳下床,往厢房奔去。
  屋内传来阵阵药香。
  严玄亭倚在床头,脸色发白,看到我时,眼中有惊喜之色掠过。
  「絮絮,你醒了?」
  他说着,侧过头去咳了两声,唇边溢出一缕鲜红。
  我扑到他床前,心口拧着疼,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发抖。
  「严玄亭,你吃了什么药啊?」
  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瞧着我,一晃一晃的,泛出极温柔的笑意来。
  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絮絮,别哭。」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即便第一次杀人时,我的手也没抖得这么厉害。
  心头一片空茫茫的失措和惶恐涌上来,这种陌生的,浓烈的情绪,几乎快要吞没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严玄亭,你不要死。」
  我望着他,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淌下来:「我心悦你,你不能死……」
  在遇见他之前,我一直沉在黑暗里,不知道光是什么样子。
  是他将我一步步带到光里,救了我,令我意识到痛苦的存在,和反击的意义。
  我怎么能允许他死。
  严玄亭似乎想安慰我,可是咳得停不下来,于是我就哭得更凶了。
  在混合着咳嗽声的呜咽里,楚慕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严夫人,你哭成这样,我会以为你在质疑我的医术。」
  我止住眼泪,转头看着他,威胁道:「你要把严玄亭治好,不然我就杀了你。」
  楚慕扯了扯唇角。
  「严夫人武力高强,杀我自然易如反掌。」
  他说:「可是丞相大人本就没什么病,我该如何治好他?」
  我呆在原地。
  楚慕又道:「他不过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卖惨,服了我给他的假性毒药,煎几服药吃下去,等毒性散尽就没事了。」
  我看着他身后跨进门来的严久月。
  她讪讪一笑:「我就是想让嫂子知道,哥哥为了你付出了很多嘛……」
  严玄亭终于停了咳嗽声,斥责了一句:「胡闹。」
  我眼看着他喝下楚慕煎的药,脸上很快恢复了血色,还以为他是真的没事了。
  直到夜里。
  严玄亭往我手里塞了本书,说他有些公事要处理,去一趟书房。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去见了楚慕。
  而且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病情,你不要告诉絮絮和久月。」
  「我知道,但你也确实不能再劳心劳力了。」
  楚慕的声音有些发沉:「药性猛烈,还是留了病根,须得慢慢养着。」
  「我知道,等此番事了,我就准备辞官,和絮絮一同——」
  他忽然变了脸色:「絮絮。」
  我站在夜风里,静静地望着他:「严玄亭,你骗我。」
  「你说让我有什么话,都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可你明明生了病,却不告诉我。」
  楚慕很识趣地走了。
  微凉的夜色里,只剩下我和严玄亭两个人。
  他与我对视半晌,苦笑一声:「好,絮絮,我把事情都告诉你。」
  我走到他身边去,严玄亭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低声耳语。
  沈桐文控制暗卫用的那些毒药,最初也是来自皇室。
  小皇帝答应给他解药,前提是,严玄亭要牺牲自己的名声,帮他解决敬安候府这个心腹大患。
  「之前皇上将敬安王府降爵,其实就是一种处置。再要下狠手,就不能由圣旨来了。毕竟沈桐文手里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东西,皇上也要考虑他鱼死网破的后果。」
  「所以,只能我来——我来做这个构陷敬安候,为一己私利强行将他拉下马的……奸臣。」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是艰难。
  我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你怎么会是奸臣?你明明对皇上忠心耿耿。」
  他在我耳边自嘲地笑:
  「絮絮,皇上需要的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而是好用的臣子——我当初入朝为官,想的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事开太平。可被推到这个权倾朝野的位置上后,事事就由不得我了。」
  严玄亭的语气很失落。
  我忽然就很难受。
  他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可如今,不得上朝,在府中思过。
  朝中百官联名上书,请皇上将野心勃勃、党同伐异的丞相罢官下狱。
  沉默片刻。
  严玄亭伸出手来,替我拢了拢衣襟。
  「夜里风凉,絮絮,我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刚在床上躺好,我就把他的睡穴给点了。
  然后出门,踩着院墙与房顶,一路施展轻功,向皇宫里飞去。
  服下解药后,由那毒药带来的高强武功也会逐渐消失。
  不出半月,便只余一两层。
  但此刻,还是足够了。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深夜进宫了。
  我轻车熟路地到了小皇帝的寝宫,伏在房梁上耐心等了许久。
  等来奉茶的太监退下去,寝宫内只剩他一人后,我翻身下去,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小皇帝顷刻间沉了脸,咬牙道:「高阳县主,你好大的胆子!」
  我望着他,扯扯唇角:「我并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何必如此动怒?」
  显然,这话说完,他更生气了。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他冷声问我,「就算你不怕,你就不担心朕治严玄亭的罪吗?」
  「皇上,你错了,我现在并非以高阳县主,或严玄亭妻子的身份站在你面前,而是一个武力高强的江湖人士。」
  小皇帝张了张嘴,似乎要喊人进来护驾。
  我在他开口之前,及时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宫里的禁卫军,实力非常一般。我此前已来过许多次,他们从未发现过我。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小皇帝冷冷地看着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只是问道:「严玄亭当初中毒一事,定然是沈桐文的手笔。而沈桐文给他下毒这件事,是经过了你的默许,是不是?」
  13
  小皇帝默不作声,片刻后问我:「你不怕朕下旨,杀了你和严玄亭吗?」
  语气很是森冷。
  「怕。」我点头,「你才下了旨将沈桐文软禁在府中,又要下旨杀严玄亭,皇上不怕天下人指摘,动摇民心吗?」
  小皇帝终于变了脸色。
  严玄亭没有明说,但我猜到,这是小皇帝的死穴。
  百官上书,请他处置严玄亭。
  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可他迟迟没有动手。
  想来,是当初严玄亭扶他上位,尽心辅佐,他怕百年后,史书着墨,指责他忘恩负义。
  「皇上,我帮你杀了沈桐文,再帮你拿回他手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证据。但你不能对严玄亭下手,还要澄清他的名声,行不行?」
  我盯着他:「严玄亭为官十年,为君为民,鞠躬尽瘁,从无二心。皇上要做明君,就不该让忠臣有这样的下场。」
  小皇帝终于答应了我。
  还给了我一瓶毒药。
  他说当初,沈桐文原本打算下给严玄亭的,就是这种毒。
  见血封喉,中毒之人会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带着那瓶药,潜入了敬安候府。
  因为沈桐文被软禁,府中不少人被带走,这里冷清了许多。
  当然了,小皇帝怕沈桐文鱼死网破,也不敢逼得太紧。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但拼着受伤,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要杀了沈桐文。
  他的死,不能和严玄亭沾上一点关系。
  原本以为要费一番波折,没想到沈桐文的房间外,竟然只有雷云一个人守着。
  雷云的武功,不及我。
  我悄无声息杀了他之后,才潜进沈桐文房里。
  进去后我才知道为什么门口只有一个人。
  ——沈桐文正在宠幸通房丫鬟。
  还一边宠幸,一边问人家自己厉不厉害。
  看来上一次的事情,的确给他造成了莫大的打击。
  我将毒药放进桌上的茶壶和酒杯里,然后藏在房梁之上。
  没一会儿,沈桐文衣襟大敞地走出来,神情阴沉地灌下一杯酒。
  酒杯从他手中滚落。
  沈桐文的身躯轰然倒地,七窍流血,气息渐无。
  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从前对我来说,沈桐文意味着疼痛、血腥、杀戮……
  我生命中一切,束缚着我的,负面的东西。
  好像无比强大,难以摧毁。
  此刻却都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
  更重要的是,曾经我只觉得那样很疼,并没有意识到疼是不对的,是可以反击的。
  但如今,我还回去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在通房丫鬟惊恐的尖叫声中离开,又去了趟书房。
  沈桐文把一些关键的证据,藏在书房的暗格中。
  有一回,他喝醉了,叫我过来时,没留神提防,被我看到了。
  我把这些证据拿回去,给了严玄亭。
  没想到他竟然头一回,生了我的气。
  「你点我的睡穴?」
  「……」
  「一个人潜进宫里,和皇上谈交易?」
  「……」
  「还独自跑去敬安候府,杀沈桐文?」
  他将我逼到床角,咬牙望着我:「叶絮絮,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连名带姓地叫我,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我略一思索,决定以哭泣博取严玄亭的同情。
  但假哭是个技术活,我并没有沈漫漫那样出色的能力。
  努力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两滴眼泪。
  反而把严玄亭给逗笑了。
  我趁机道:「既然你笑了,就说明不生气了吧?」
  严玄亭揽着我,叹了口气:「絮絮,即便你不动手,沈桐文也活不过三天。走到这一步,皇上不会留他,也不会真的动我。」
  他说的,其实我杀完沈桐文就想明白了。
  哪里就有那么巧的事情,我说要杀沈桐文,皇上就立刻拿出了毒药。
  他早想好了吧。
  不是利用我,也是利用严玄亭。
  还好利用的是我。
  「我知道,你肯定留了后手。」我说,「但我知道他把证据放在哪里啊,由我出手更稳妥一些。你救了我,我也要救你一次,才算公平。」
  我顿了顿:「何况,我也不是全然为了你。沈桐文从前那么对我,我是替我们俩报仇。」
  严玄亭笑了起来,眼神一霎变得温柔。
  「絮絮,好絮絮,我真高兴,你学会了爱自己。」他亲了亲我耳侧,哄着我,「我喜欢听你说我们俩,你再多说两遍给我听,好不好?」
  我说:「严玄亭,你得好好养着身子,我还想和你去过你之前说的,我们俩的余生。」
  他明澈的眼底光芒闪动,伸手把床幔勾了下来。
  「夫人的情话太好听了,再说两句来听听。」
  我们整理完下床时,已经是中午了。
  严玄亭让春雪把午膳直接端到了房里。
  吃饭时,我问他:「严玄亭,你一开始要娶的人,是沈漫漫,是不是?」
  他将一只虾饺夹进我碗中,笑着道:
  「怎么会。絮絮,我一开始想娶的就是你。如果嫁过来的不是你,我也会想办法让她变成你。」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严玄亭同我讲起他喜欢上我的缘由,说他许久前就见过我。
  我听完,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你是看见我杀人,然后喜欢上了我?」
  严玄亭一口甜汤呛在喉咙里。
  「絮絮,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略一沉吟后,却道:
  「不过,倒也不算全说错。我见你杀人时,想到了久月,虽然我们自幼清贫,但她被我保护得很好,连杀条鱼都不敢。」
  「第一次见你杀人的时候,我只是好奇,这个小姑娘,怎么能这么冷静呢?后来看得多了,渐渐生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我想把她娶回家,好好地护着她,让她不要再杀人。」
  他动作轻柔地捉起我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
  「我想让这双手,不光握刀剑,也要碰一碰笔墨书画,胭脂锦缎,金玉首饰,花草水流。」
  那只手扣着我的手腕,将我扯进他怀里。
  「还有,与我十指相扣。」
  14
  第二日,严玄亭带着我拿给他的那些证据,进宫去找小皇帝商谈。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天黑后才回来。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严玄亭笑着凑过来,亲了亲我的鼻尖儿,亲昵道:「絮絮放心。」
  好吧。
  我放心。
  我一身高强的武功,于十日后消失了大半。
  原本能轻易跃上房顶,如今只能勉强爬一爬树,翻上墙头。
  出剑的速度,也明显变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小皇帝的圣旨到了。
  他将沈桐文的死定性为江湖仇杀,与严玄亭无关。
  然后罢了严玄亭的丞相之位,给了他一个新的官位,叫什么礼节学士。
  宣旨的人走后,我看着严玄亭,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
  「这就是你那一日和皇上商谈的结果吗?」我问他,「我好像……从未听过礼节学士这个官名。」
  他笑了起来。
  「自然没听过,这是皇上专门为我原创的官职,管宫宴与皇城礼节的。品级高,俸禄高,却无实权。我同皇上说,我还有夫人要养,须得赚钱。」
  他伸手扣住我的手:「当不了权臣,以后只能做一做贪官了。」
  严玄亭自然是当不了贪官的。
  我始终记着他那一日说过的话。
  他说他做官,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不当丞相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向小皇帝请命,开国库,修好了籍江的堤坝。
  而礼节学士这个官,的确很闲,还很有钱。
  小皇帝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赐下不少金银。
  但其实严家一点都不缺钱。
  严久月听说严玄亭没钱了,随手从匣子中抓出一把金叶子,往我荷包里塞。
  「尽管用,不够再问我要。」
  严玄亭笑着说:「我哪里没钱了?只不过逗着絮絮玩。你还是留着,给自己攒嫁妆吧。」
  严久月往旁边的楚慕脸上扫了一眼。
  楚慕立刻自觉地说:「我明日便遣人来提亲。」
  她嗤笑一声:「听你语气如此勉强,大可不必。」
  在他们俩又一次吵起来之前,严玄亭及时拽走了我。
  闲来无事,严玄亭便开始教我读书练字,甚至还学了一些工笔画。
  其实学诗学画都还好。
  但这人总是教着教着,就教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诗句上去。
  比如「芙蓉帐暖度春宵」。
  比如「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
  情到浓时,他还在我耳边念:「折柳飞絮不问君,今宵沁雨总眠春。」
  但即便这件事这么频繁,我还是没能怀上孩子。
  楚慕来诊脉,说是我寒毒入体已久,哪怕解了毒,也伤了根本。
  即便慢慢调养,说不定也要十年八年才有好转。
  严玄亭听完,十分随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便早些回去准备你与久月的婚事吧。」
  楚慕愣住:「……啊?」
  「我与絮絮没法有孩子,便只能看你们的了。」
  来年春天,严玄亭与我又成了一次亲,这一次是拜了堂的,补了之前缺失的环节,小皇帝还来府中观礼。
  自从严玄亭不当丞相后,小皇帝也不像从前那样防着他了。
  甚至见他身体一日日好转,也不意外,还假模假样地道:「严卿从前便是为朕、为朝廷和百姓太过操劳,身子才会那么弱,如今歇一歇也是好的。」
  严玄亭笑容未变:「皇上说得是。」
  小皇帝人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尊巨大的玉质柳雕。
  他望着我,像是那天夜里我并未威胁过他一样,笑得很是温和。
  「这座玉雕,与严卿的夫人甚为相配,就当是朕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
  看在玉雕很值钱的份上,我并没有再说什么。
  新婚第二日,严玄亭带我与严久月去郊外,春游踏青。
  我与严久月放纸鸢放累了,便各自回来休息。
  严久月跟着楚慕去泛舟,严玄亭则把我带到另一侧湖边。
  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严玄亭没有立即应声,折下一枝盛放的、细长的柳条,晃了晃。
  无数轻盈的柳絮被风承托着,纷纷扬扬,向着阳光而去。
  自由无拘束。
  他转过头,笑着对我说:「絮絮,你看,这是你。」

折柳(番外篇):与君同

  又一年冬天来时,我开始学刺绣,并决心在来年春天之前,为严玄亭绣一个荷包出来。
  我从严久月的荷包店里带了许多材料回来,潜心研究了大半日。
  严玄亭进屋时,正碰上我在窗前穿针引线。
  我向他阐述了我的计划。
  严玄亭的神情看上去很是无奈,但还是笑着道:「好啊。」
  自那一日起,严玄亭身上带着的荷包,每隔几日就要换一个。
  只是绣工上始终没有太大变化。
  绣完第二十六个,我终于承认了自己在女红一道上并无天赋的事实。
  正好这时楚慕遣了媒人上门,严玄亭便让我留心操办严久月的婚事。
  大到喜服上的刺绣,小到杯盘碗碟上贴着的喜字,每一样都要我亲自看过。
  严玄亭又借着给严久月添妆的名义,领着我出去逛了好几次街,到最后,给严久月买了几盒漂亮首饰,又在我名下置了几个铺子。
  倒不是他不想给我买首饰。
  主要是京城中所有的新款首饰,我妆奁中几乎都装着一样,实在没什么可再买的。
  都是严玄亭每日下朝回来的路上,顺手帮我挑的。
  京中来了什么新的布料,他也会嘱咐我同严久月去逛一逛,挑一挑。
  ——他付钱。
  听严久月说,我是京中所有官宦夫人最羡慕的人。
  夜里我同严玄亭说起这事,他动作一顿,无奈地亲了亲我的鼻尖:「絮絮,这种时候你能否专心些?」
  我说:「我在专心想你呀。」
  他眼尾一挑,慢条斯理地凑了下来:「絮絮,你现在长本事了,倒学会说谎哄我了。」
  然后我就被严玄亭捉着手腕,按在头顶的软枕上。
  一下一下,亲得我彻底卸了力。
  神思也在浪潮波澜中微微恍惚。
  严久月的婚服,我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凤冠还是小皇帝御赐的。
  可不知为何,离婚期越近,严久月反而越沉默。
  在严久月同楚慕婚礼的前一日,我终于见到了那所谓的「另一个人」。
  我陪着严久月试喜服时,春雪忽然慌慌张张来报:「姑娘,有位姓白的公子在门口求见,和楚公子打起来了。」
  严久月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
  于是伸出手去,安抚似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一片冰凉。
  我不由开始好奇,那姓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陪着严久月到大门口时,严玄亭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
  他神情冷凝地站在那里,皱眉道:「住手。」
  楚慕先一步放了手,冷哼一声,走到严久月身边,宣誓主权般牵起她的手,还在半空晃了晃。
  姓白的脸色顿时白如本姓,身子摇了摇,很是虚弱地叫了一句:「小月儿……」
  严久月忽然甩开楚慕的手,径直走到他面前,在他欣喜若狂的眼神中给了他两个耳光。
  「白少爷,从前你的宠妾打我的,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她唇边牵出一丝冷笑:「至于你欠我的九万两白银,又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呢?」
  姓白的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怀疑他是不想还钱。
  晚膳时,严久月说起她与那姓白的之间的渊源。
  姓白的名叫白无遮,是雀州白家的大少爷。
  当初严久月行商至雀州,因为一次意外受伤,恰好借宿在白家,又听闻白家遇到麻烦,借了九万两给白无遮周转。
  一来一往,就同白无遮生了情愫。
  然而白无遮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与他两情相悦许久,于是多次为难严久月。
  而每每发生矛盾,白无遮总是站在那位表妹那边,让严久月多加忍让。
  甚至背着严久月,偷偷与表妹拜堂成亲,等她发现后,又说表妹只是妾室,让她切莫介意。
  「是他要娶人家,到头来又是他否认,真是稀奇。」
  严久月说。
  我提出我的猜测:「他也许就是不想还那九万两,因此要讨好你。」
  严玄亭听得眼神冷肃,沉声道:「你未曾跟我说过这些事。」
  「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后宅里的腌臜手段,怀孕小产,哭闹争宠,下药陷害什么的……甚是无趣。」
  严久月夹了一块鸡丝卷,放在碟子里没吃,叹了口气:「后来我认识了来给那位表妹看病的楚慕,觉得他很有意思,就跟着他走了。」
  话音未落,春雪来禀,说楚慕来了。
  按理来说,未婚夫妻在成婚前一夜,是不能见面的。
  但楚慕没顾得上这些规矩礼法。
  他白着一张脸飘进来,握住严久月的手说:「明日就是婚期。」
  「我知道。」
  「你……不要同他走,不要对他心软。我已经查过了,白家铺子被吞,产业被占,白无遮那位如夫人离奇身亡后,他便带着人马一路上京——久月,他这一次,还是来找你借钱的。」
  他说着说着,一贯冷静淡漠的人竟然语无伦次起来:「久月,并非我故意编排,实在是白无遮这个人,本就心怀不轨……」
  「我知道。」严久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楚慕,明日我就要同你拜堂成亲了,你却还在担心我与白无遮的事情——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啊?」
  楚慕呆了呆,竟然笑了起来。
  严久月却咬牙道:「若你不信我,婚期便推后吧。」
  「不不,久月,我不是……」
  楚慕缠着严久月,急于辩驳,严玄亭便及时带着我离开了是非之地。
  我问他,有没有把我给的婚礼请柬送到小皇帝那里去。
  严玄亭与我心意相通,顿时挑了挑眉:「絮絮,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上说过圣命难违,还说过你是他的肱股之臣。」我说,「我得想个办法,帮久月把那九万两拿回来。」
  第二日,严久月与楚慕成亲。
  花轿行至严府门前,白无遮就来了。
  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各捧着一只锦盒。
  打开来,锦盒里装着一对龙凤玉佩。
  他柔情蜜意地说:「小月儿,这是我送给你的成亲贺礼。」
  楚慕站在后面,沉着脸,看上去很想撕碎他。
  严久月自顾自掀了盖头,上前一步,拿起来瞧了瞧,又丢回盒子里:「成色还行,就算三百两吧,你还欠我八万九千七百两。」
  白无遮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小月儿,你一定要同我算得这般清楚吗?」
  「少废话,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白无遮深吸一口气,戏瘾大发:「小月儿,我知道,你还在怨我……」
  我懒得看他,默默走到小皇帝身边去,略略抬高了嗓音:「按陈国律法,欠钱不还者,满三载,当清算家财,用以还债,另有余钱,上缴国库。」
  小皇帝动作一顿,转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挑了挑眉,压低嗓音问我:「高阳县主,这是要拿朕当枪使?」
  「皇上总说严玄亭是你肱股之臣,如今肱股之臣被人欠钱不还,家里入不敷出,难道皇上不想管?」
  小皇帝沉默良久,终于道:「高阳县主帮了朕一回,朕也帮你一回。」
  说罢,当场下旨,让白无遮一月之内把钱还清。
  还点了京兆府尹和户部侍郎监督。
  白无遮走时,不仅脸色煞白,嘴唇也是白的。
  傍晚时分,洞房花烛前,楚慕专程来同我道谢。
  我问他:「你是谢我替你解决心腹大患,还是谢我帮久月追回了那九万两?」
  「二者皆有。」
  楚慕说,严久月一早便有商船出海的想法,只是资金流不足,如今有了白无遮还回来的九万两,便能买船进货,行船海外了。
  我问他:「那你呢?」
  「她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满足了,回去后把情况汇报给严玄亭。
  他笑着在我额头上亲亲:「难为你为久月打算。」
  我认真地瞧着他:「她也是我妹妹。」
  最后一个字刚吐出一半,就被严玄亭的吻堵了回去。
  「絮絮,你总是让我心动。」
  这一夜,我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楚慕同严久月的洞房花烛夜,还是我与严玄亭的。
  又或者,我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夜,都像是洞房花烛的初见。
  旖旎又长久。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圣旨在上,白无遮不到半个月就把欠的九万两白银送来了。
  据说白家本就不宽裕的产业更是雪上加霜,连白无遮本人都瘦得形销骨立。
  钱是楚慕接的,他连严久月的面都没见着。
  严久月动作很快,拿到钱的第二天就去买船订货,来年春天,赶着冰雪消融,便带上楚慕出海了。
  临走前,楚慕给我把了脉,又换了张药方。
  许是最近日子都过得甚好的缘故,他说我恢复的比他想象的要快上许多。
  那一日,严玄亭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太监。
  我看着有些眼熟,回忆了一下,才发觉是之前给沈桐文宣过旨的崔公公。
  崔公公带来了两只猫。
  一只白橘花长毛的,一只通体漆黑的。
  他笑着说:「宫里来了一批狸猫,皇上念着高阳县主在府中无聊,特命奴才送两只来给您赏玩。」
  他走后,我将那两只猫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生怕小皇帝暗中往里面藏了毒。
  严玄亭好笑地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揽进他怀里。
  「絮絮,不必这么警惕。」他说,「如今我手中无权,皇上很是放心,不然也不会帮久月出头。」
  我靠着他胸膛,眼见那两只猫一只接一只跳进我怀里,下意识伸出手去,在它们头顶揉了揉。
  好……柔软。
  于是我一边揉猫一边问:「前几日,似乎他还召你去了御书房。」
  「是,皇上要问我究竟何人可用,是否有新臣有狼子野心。他说,满朝文武,可用的很多,但可信的,只有我一个。」
  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既然觉得你可信,又何必架空你的权力?」
  严玄亭叹了口气:「絮絮,这便是君王制衡之道。正是因为我不再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已经没了玩弄权术的资格,所以才成为可信之人。」
  原来如此。
  这些有关朝廷与君权的事情,严玄亭从来不瞒着我。
  他也不怕我听不懂,常常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我听。
  我揉着猫,严玄亭揉着我,不知不觉就滚进了软绵绵的床帐里,浅青色的罗裙在他指间被揉皱。
  严玄亭正要更进一步,两只猫蹲在床边,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叫。
  他一咬牙,扯了被子覆在我身上,抬高声音道:「春雪,进来!把猫抱出去!」
  我缩在被子里,眨着眼睛望向他。
  或许这才是小皇帝的目的吧。
  听说他政务繁忙,十天半个月才进后宫一趟。
  且刚立的皇后很是端庄贤淑,每每总是劝他,说皇上年龄还小,应当多将心思用在朝政之上。
  后宫在皇后的带领之下,也没有妖妃争宠,一个赛一个地贤良淑德,同她们的封号一样。
  十日后小皇帝召我入宫时,我向他求证。
  他黑着脸,一字一句地问我:「高阳县主莫非觉得朕不敢治你的罪?」
  「你敢,你治吧。」
  他气得扔了茶杯,正要开口,端庄贤淑的皇后就进了门。
  而且刚一跨进来就道:「皇上三思!高阳县主与严大人鹣鲽情深,皇上又何必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我本以为按照小皇帝这深沉多疑的性子,肯定要说点什么,比如后宫不得干政,比如皇上的事你少管。
  没想到他神情一软,轻声道:「皇后说的是。」
  皇后端来了一盅甜汤,小皇帝探头瞧了瞧,眼睛一亮,扯着她的袖子撒娇:「玫瑰樱桃!果然还是姐姐知道我喜欢什么。」
  像是自知失言,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说:「皇上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小皇帝冷哼一声,将一碗甜汤一饮而尽,又温声同皇后说了几句话。
  等她走后,才走过来,故作冷淡地问我:「朕今日叫高阳县主来,是想问一问,严卿是如何讨得你欢心的?」
  「……」
  我一直在宫里待到天黑了才回去。
  回去后,将事情学给严玄亭听。
  他笑得十分开怀。
  笑完,又跟我讲起与小皇帝有关的事情。
  我这才知道,原来小皇帝从十四岁起,就暗恋如今的皇后,原本的内阁学士嫡女。
  据说还是他的青梅竹马,比小皇帝大了五岁。
  他千方百计搅黄了人家两桩亲事,等朝政稳固,好不容易才将人接进宫,立了皇后。
  可惜皇后为人过于端庄,甚至总劝他广纳后宫,又劝他多多节制,完全看不出是否对他有意。
  我的心情忽然就愉快起来。
  初夏时分,天气渐热。
  两只猫长胖了一圈,仍然喜欢往床上跳。
  那天清晨,我被一阵毛绒绒的触感弄醒,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圆溜溜猫眼。
  我漱了口,抱着猫坐在桌前,春雪将早膳端上来。
  瞧着碟子里的翡翠玉卷和碗里的鸡丝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是天太热了吗?」
  严玄亭有些担心地探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因着楚慕和严久月还没回来,又让管家拿着他的帖子,去宫里请个太医回来。
  白胡子老太医诊完脉,捋了捋胡子,忽然笑逐颜开:「恭喜严大人、严夫人,这是害喜的症状,夫人这是有孕了。」
  我傻了。
  严玄亭也傻了。
  还是春雪拿了锭金子出来,让老太医开了张安胎的药方,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
  我与严玄亭仍然面面相觑坐在桌前。
  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无措的神情。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喂我吃了小半碗鸡丝粥,又让春雪把两只猫带远些,先放在别的院子里养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严玄亭的神情并不是全然的开心。
  夜里我倚在他怀里,问起这件事。
  严玄亭低头吻了吻我发顶。
  「絮絮,我既想你生个孩子,可又怕你生孩子。」
  他将我搂得略紧了些,可动作间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脆弱:「我娘……就是生久月时走的。自古以来,女子生产,总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絮絮,我好怕你出事。」
  沉默良久。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有些笨拙地搂着他的脖颈。
  「严玄亭,你不要怕。」
  我在暖黄的烛光里注视他的眼睛,引着他的手放在我腹部肌肉上:「我从十三岁开始习武,身体很好。」
  「而且虽然服了解药,但我的内力总归还剩了几分。」
  不管我怎么说,严玄亭脸上忧色始终未减。
  到最后他甚至半夜起了床,跑去书房给楚慕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沿海码头,让楚慕和严久月一靠岸就火速回京。
  楚慕和严久月是四十日后回来的。
  那时已经是盛夏。
  严久月的小腹也微微隆起。
  楚慕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马车,等她在屋里安顿好了,才来给我把脉。
  「严夫人之前用了我的药,身子调养得很好,这一胎很稳,严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楚慕说完,见严玄亭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只得道:「这几个月我会一直住在严府,陪着久月和严夫人安胎,严大人大可安心。」
  说完,他唤来笔墨,细细斟酌着,开了两张安胎药方,让春雪去煎药。
  我和严久月开始了朝夕相处的安胎生活。
  那一日,我与她坐在京城新开的戏园子中,石桌上放着新洗的葡萄。
  严久月剥了颗葡萄,拈在指尖,没吃,却叹了口气:「嫂子,其实……我有些怕。」
  「怕什么?」
  「哥哥和你说过吗?我娘就是生我时去的,小时候我还总是做不好的梦,一直是哥哥哄着我,说这不是我的错。」
  她伏在我肩头,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葡萄。
  「我很怕,我也像我娘那样。」
  安静半晌。
  「别怕。」
  我扣着她的手,发觉她指尖冰凉,手心满是冷汗。
  「首先,你哥哥说得没错,这的确不是你的错;其次,你不会像你娘那样,因为楚慕的医术很好;最后——」
  我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于此道上并不擅长,因此斟酌了好半天才道:「事事都有我陪着你,你不要怕。」
  话音刚落,便感受到手下严久月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
  「絮絮。」
  「久月。」
  严玄亭同楚慕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他们穿过阳光洒落的花丛小径,向我们走来。
  像个美好而且永远不用醒来的梦境。
  严玄亭牵起我的手,眼底蕴着几分笑意:「絮絮,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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