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ây song chúc – Thẩm Mộ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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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烛 – 沈沐

  嫁给裴寂的第三年,从京都来了位贵人。
  她告诉我,裴寂乃当今太子。
  而她,才是裴寂的妻。
  1
  我张了张唇,还未言语,滚了一手的茶却早已出卖我的茫然无措。
  「阿菀!」裴寂满眼担忧的瞧着我烫的红肿的手背。
  可不待他走来,便被衣香鬓影扑了个满怀。
  不同于刚才平静地同我宣誓主权。
  此刻的冯知蕴哭的梨花带雨,泪眼婆娑的望着裴寂。
  「殿下,整整三年了!妾身找的您真是好苦啊!」
  她的声音比她的容貌还要动人几分,凄凄惨惨戚戚,饶是我听了也不免生怜。
  裴寂更是动容。
  他原本置于两侧的双手慢慢的抬起。
  随即,缓缓的,向内收拢着。
  直至,将冯知蕴紧紧的拥在怀里。
  「是孤对不住你,叫你担心了。」
  冯知蕴摇摇头,「殿下不必心怀歉意,夫妇本为一体。找您,为您忧心是妾身的本分。也幸得老天开眼,叫您恢复了记忆。」
  「不然……」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悲戚,好似杜鹃啼血,「这偌大的东宫妾身怕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说完,她似是要将这三年受的辛苦在今日一并倾泻出来,伏在裴寂肩头呜咽不止。
  我瞧着裴寂肩头的泪渍,似难收的覆水。
  淹没了我的前路。
  可我却不能像隔壁发现夫君偷腥的李婶一样,提着两把菜刀,恐吓得那寡廉鲜耻的娼妇和夫君屁滚尿流。
  毕竟……
  我抬眼望着那恍如璧人的他们。
  望着轻声细语,眉宇间的温柔都要溢出来的裴寂。
  眼下的苦涩止不住的翻涌。
  毕竟什么呢?我自问。
  可明明答案就近在咫尺,如利刃将我的心划的千疮百孔。
  毕竟,他们也是夫妻啊!
  即使,我也曾同他拜过天地,也曾同他相约白首,更曾是所有人眼中他堂堂正正的妻。
  但这些,在他选择做太子谢容与时都不重要了。
  我自嘲一笑,旋身准备将屋子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妇。
  裴寂显然也注意到我,他望着我离去的身影唤了声。
  「阿菀。」
  他的声音极低。
  可我还是从中寻出几丝颤音,似是心虚,又似是挽留。
  从前他无论何时唤我,便是再忙我也会放下手下的活计,扬着笑回他一句。
  「裴郎,我在呢。」
  但这次,我没有回头。
  我想,应是我一乡野村妇不知道该回金尊玉贵的太子一句什么。
  所以,我只能疾疾地向前走着。
  企图,走出这个再也不能成为家的地方。
  可手,却被拉住,是同裴寂一样的柔软细腻。
  冯知蕴泪痕未干,面上却早已挂上笑,「这就是殿下的救命恩人吧,瞧着也是个可人儿。妹妹若是愿意,不如同我等一起回京,在东宫与我作伴可好?」
  我望着她那张没有半分妒色的脸庞,一时怔然。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如此平静的与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
  也许这就是国朝太子妃的气度吧。
  可我不能。
  我不能与人分享夫君,更不能,也不愿,成为他高墙大院里寂寂无名的一员。
  我将手抽回,把身子伏低,极尽卑供。
  「多谢太子妃抬爱,只是草民这等乡野村妇,怕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便不去京都叫您和太子殿下为难了。更何况——」
  「草民与殿下。」我凝着他那双逐渐阴鸷的凤眸,在那里我望不见我的前路。
  所以,我只能换一条路了。
  一条,没有裴寂的前路。
  我轻轻一笑,果断道:「从来,毫无干系!」
  2
  意料之中,暮色将至,门扉轻响。
  寻着那掺着若有似无试探的敲门声,我的目光落在了映在窗纸上的如松柏般傲然挺立的影儿。
  只是一眼,我便移眸。
  垂首,毫不犹豫的吹灭了蜡烛。
  我已然把话说的清楚,自是没什么同他再讲的了。
  何况庄户人家觉早,我更没必要为了件早有定论的事同他撕扯上半晌扰了左邻右舍的安宁。
  毕竟,他急赤白脸一顿甩甩手便回京都做太子爷去了。
  我可还是要在这过活一辈子呢!
  想着,我紧了紧被子便要入睡。
  却不想,敲门声愈发急促,似是要不破不立。
  连我院内养的大黄狗都惊得吠了几声。
  不得已,我只好点灯开门。
  「做什……」话还未说完,裴寂微暗的眸中便泅满了我惊愕的面庞。
  待回过神来,人已然被裴寂挟迫住。
  烛火摇曳,明灭不定间晃得人眼生疼。
  可这却不抵裴寂眉宇冷峻如锋,分分寸寸逼至眼前,叫人如芒在背。
  「你今儿的话,什么意思?」
  裴寂启唇,音色微哑。
  我唇微张,但裴寂根本就不在乎我的答案。
  他没有给我回答的空隙,只是捏着我肩的手更用力些,好像我痛极了就能说出他想听的话来。
  从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结果。
  裴寂逼问道:「什么叫毫无干系?!」
  「郑菀,你与我拜过天地,有过肌肤相亲,怎么就成了毫无干系了!」
  他说着,眉目低垂,眼尾染红,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瞧着,倒是比冯知蕴还叫人生怜几分。
  我从前最是吃他这套,可如今,我不为所动。
  只是淡淡道:「裴寂,我不做妾。」
  「不做妾?!」他的眸色狠颤,连带着声音也高了几分,「你还要做太子妃不成?!」
  我凝着裴寂那双清亮的凤眸。
  那双曾经满是温柔缱绻满腔爱意的凤眸。
  此刻已然被震惊与鄙夷占据,仿佛,是在看一个极尽贪婪的女人。
  我只觉得喉间一涩。
  的确,我是要和裴寂断得干干净净。
  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他了,曾经的抵死缠绵恩爱有加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忘却的。
  以至于他的话,他的眼神,甚至他的存在都似那穿肠的毒药,搅得我割心剜肉的痛。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竟是这么想我的!
  原来,多一段记忆,多一个身份能叫人改变至此。
  掩下满目酸涩,我尽显失望:「我没说要做太子妃。」
  「阿菀。」裴寂眉目一缓,松了口气,带着口吻也温和了些。
  他从后面拥住我,带着些哄劝的意味,「别同我闹了。」
  「裴寂。」
  我掰开他的手,认真道:「我没同你闹。」
  「我说了,我不做妾。」
  裴寂也意识到我并不是在同他负气,随即正色。
  「不做妾,」他的眉眼微扬,像是再看一个天大的笑话,「郑菀,你想做谁的妻啊?」
  「谁,」他执拗的将我的手攥回他的掌中,「敢娶你呢?」
  「阿菀。」
  他眉眼微弯,循循善诱道,「跟我回京都吧,我会给你一个良娣的位份。待我登基,你便是妃,乃至贵妃,仅次于知蕴罢了。」
  「这样的荣耀富贵便是妾,难道还比不得一个平头百姓的正妻来的好吗?」
  「再者,你一个失了夫君的女子,孤身一人,这往后的日子该多么难过啊。」
  「阿菀,你叫我怎么忍心呢?」
  可惜了,他这幅子冠冕堂皇的鬼话只换来了我的冷笑。
  我一把挣脱他的手。
  我不是京都的娇姐儿,我生于田野,长于绿荫,做活是做惯了的。
  手上力气,自是不比他小。
  裴寂被我甩了个趔趄,堪堪稳住身形便听我道:「你怎么忍心,裴寂,你送信给京都的时候你怎么没去想想我会失了夫君!」
  「我能理解你身份贵重,自是不甘于居于乡野。所以,你要走,我不拦。但我不想走,我不想做哪些被一堆人围着转着的夫人娘娘,我就想做一普普通通的农妇!你又凭什么带我走呢?!」
  「就凭我离了你不能活了?!醒醒吧裴寂!」
  「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你不在之前,我一个孤女照样把家里操持的好好地!我会织布,我会耕田,我会捕鱼,便是真如你所说,这一辈子没有一个男人敢再娶我郑菀。」
  「裴寂,」我扬了扬下巴,「我也饿不死的。所以你不必心怀愧疚,没有你,我照样能好好过活!」
  我说着,将门打开。
  晚风微凉,却不及心中万分。
  忍住哽咽我道:「是你想要做谢容与的,也是你先放弃我的。」
  「我郑菀,从来要做的只是裴寂的妻罢了。」
  裴寂望着决绝的我,知我心意再难转圜。
  他不再辩驳些什么,只是走上前来。
  月色皎皎,清辉顺着他的手落在了我的小腹。
  裴寂垂眸低笑,是那样的志在必得。
  「那它呢?阿菀,你想要让它出生就失了阿爹吗?」
  3
  我想,只有从哑口无言,到踌躇不定,直至无奈妥协才能令这位太子爷满意。
  可他想错我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我是他的臣民不假。
  可他若要做执棋人,我决计不会成为他的棋子。
  我看着志得意满的他,嗤笑道:「裴淮,你这是算好了啊。」
  「算好了,」我的眸色微颤,终还是将他的算计抖落到了明面上,「我作为一个阿娘,便是同你有了天大的怨怼,也定然还是要为孩子思量的。」
  「对吗,太子殿下。」
  裴淮沉着眸子,既不承认,更不否定。
  但他应是耗尽了对我这个村妇该有的耐心,说出来的话不加掩饰。
  一句比一句为着他自己个儿想。
  也一句比一句伤人心。
  裴淮指责我:「阿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叫你如此待我?!」
  「我又不是弃你于不顾,我不过是想给你和孩子更好的生活罢了!」
  「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要同我断的干干净净!」
  「还是说,」裴淮的眼梢堆满了了然的轻蔑「你还是要做太子妃,还在惦念着那个位子。」
  我轻笑一声,不尽悲凉。
  微微垂眸,掩去眸中隐隐碎光。
  我苦笑道:「裴淮,你说话,可真是伤人啊!」
  说罢,我便止住了言语。
  我知道,无论我再说多少遍这些皆不是我所求。
  裴淮,他都不会信的。
  在他太子谢容与的眼里,现在的我就是个仗着肚子里有货企图托大拿乔的村妇罢了。
  可他忘了。
  忘了当初我把他从山崖下背回来时,他也不过是个一无所有重伤濒死的少年郎而已。
  是我早也不睡晚也不睡,拿出家中所有的积蓄带着他去遍了镇上所有的医馆,求遍了郎中才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他这条命。
  更是他说,说,要同我结发为夫妻。
  可这些,我都不想同他计较了。
  我现在,只想离着他远远地。
  我不想,再叫他来伤我的心了!
  我对裴寂说:「我会考虑的。」
  考虑,怎么离开他。
  只是这向来不会是什么费神的抉择,当夜,我便摸出了院子。
  我去了李婶家,借了牛,套了车。
  李婶知道我家白日里来了人,衣着华贵定然是非不小。
  可她没有问。
  李婶只是进进出出收拾了两个大包袱放在了车上。
  「菀菀。」李婶立于悠悠长夜,面容已然有些看不清了。
  她冲我挥了挥手:「早点回来。」
  我鼻子一酸,想冲她挥手,可到底没再继续回头。
  我驾车驶过那我走过千百遍的小路。
  乡间夜里没什么点灯的,能靠的也不过是洒落相交阡陌间的月光。
  明明是月明星稀的好天儿,可风声穿林打叶间发出的沙沙声落在耳边,却无端激起一层颤栗。
  我只觉有些心慌。
  但我没什么可依靠诉说的,只好抚住小腹。
  才三个月大的娃娃,照李婶的话说还没她磨豆腐用的黄豆大,可在夜空无常的黑夜的里却成了我全部的依靠。
  是我,抵御黑暗的勇气。
  望着小腹,我忽的想起裴寂的话。
  手上的力道一紧。
  虽然知道这个孩子听不懂甚至于听不到我的话,可我还是道:「你若是想怨阿娘便怨吧。」
  「阿娘也不想叫你生来就失了阿爹教养。」
  「只是……」我将唇抿的泛白,眼中是化不开的苦涩,「人就这么一世,阿娘也不能因为有了能便委曲求取,困在那金笼子一生。」
  「你也是啊!」
  「待你大些,知理懂事了,若还是想要那皇权富贵。」
  『阿娘,也不会拦你的。』
  说完,我只觉得心中都松快了些,扬鞭便要将车赶得再快些。
  可抬眸的瞬间,我瞳孔骤缩。
  原本沉寂的乡野沸腾了起来,火把高举,如同白昼。
  裴寂正立于前。
  火光没有将他眼中的阴鸷烧尽,反而助纣为虐将我眼中的光彩燃的分毫不剩。
  裴寂轻笑:「阿菀,你去哪啊?」
  4
  这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
  毕竟,我没有资格回答了。
  在我的注视下,裴寂扬手。
  黑衣人如潮水般退开,而在裴寂身后的赫然是被五花大绑的村民。
  被塞住嘴的李婶拼命的向我摇头。
  原本梳的一丝不苟的发髻也变得松散不堪,连她素日如珍似宝的银簪也被甩落在地。
  可她看都没看一眼,只是一个劲的冲我摇头。
  她是想让跑的。
  可我……
  我望了望被围的水泄不通的道路,又看了看如待宰羔羊的村民。
  双腿,似藤蔓生根被牢牢捆于原地。
  裴寂也没有动,更没打算放过我。
  他将村头算命的陈瞎子提出来时,我就知道了。
  京都狼潭虎穴里出来的人要用他最狠毒的办法折磨我。
  他要鼓弄人心,他要我自己向他低头认错。
  但他又错了。
  正如同我还把当成与邻里和睦温润如玉的裴寂,觉得他便是再卑劣也不至于拿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村民为筹码一样。
  裴寂也忘了,这里不是精于算计,要用血肉堆砌权势的京都。
  这里的人会想着彼此,会为着彼此。
  所以裴寂失望了。
  当他拿掉陈瞎子口中的破抹布,笑看陈瞎子梗着脖子大喊。
  却不曾想,听到的不是意料之中的求救之语。
  「菀丫头,走!快走!」
  「你不能和他回去,你会死的啊!」
  「快……」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恼羞成怒的裴寂狠狠踹到在地,没了声响。
  「裴寂!」
  裴寂还是如愿了。
  我可以狠下心肠重新开始。
  但我不能抛下良知,弃村民于不顾。
  于我一个孤女而言,数十年如一日接济照顾我的村民,是比裴寂陪伴我更久的家人。
  迎着他满意的目光,我走了过去。
  一步,又,一步。
  明明是走向光明,我却觉得快要被黑暗淹没。
  「阿菀。」裴寂轻握我手,指腹的薄茧却重重的压在我烫伤的手面。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
  这满腔的温柔我若是不要,留给我的便是整个村子的血流成河。
  可我总是心有不甘,明明,这就是我不想要的啊!
  我终还是落了泪。
  我说,「裴寂,你真卑鄙!」
  他不以为意,唇边的笑愈发深了,「阿菀,是你先要走的。」
  我看着他的笑,像是旋涡,将我拖进万丈深渊。
  而我只能放弃挣扎。
  我像一尊随意摆弄的玩偶,任由裴寂将我牵上那装潢华丽的马车。
  更任由他像个夫君般,帮我挽发,替我披上外衫。
  「阿菀,别想着离开我。这辈子,你便是死,也只能死在京都,死在我眼前。」
  他的手抚上我的面庞,一寸寸的摩挲着。
  尽是偏执的眼神里透不出分毫爱意,反而是像抢回了什么玩物而高兴。
  我自嘲一笑。
  原来,在太子殿下眼里,我连爱人都算不得了。
  「菀菀!」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乡野。
  我惶惶回首,便见被松了绑的李婶满脸是泪的追着马车。
  「你不能去,陈瞎子说了,你不能去啊!」
  「菀菀!菀菀!你信信我们!你不能去!」
  「你会死啊菀菀!」
  我的泪也止不住的落,可比起这个,我更不怕裴寂一个不耐了断李婶。
  所以,我只能如他所想,去求他。
  「裴寂,停车,」我颤抖着唇,「求你,让我同李婶说几句。」
  「说完,我跟你回去。」
  下车的一瞬,李婶极尽是扑上来的。
  「菀菀,不能去,陈瞎子说……」
  「李婶。」我笑着打断她。
  「你不老说陈叔的卦不准吗,这次,」我拥住她,「也不要信了。」
  「信我,李婶。」
  我朝着村子的方向久久望着,坚定道:「我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回家的。」
  5
  我成了东宫的郑良媛。
  裴寂倒是想给我个良娣的位份,可他也有被人做主的时候。
  他的生母,大雍的皇后嫌我出身寒微,配不得良娣的位份。
  对于这样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嫌恶与鄙夷我并不在意。
  就像我知道来东宫这些时日裴寂是故意磋磨我的。
  他不许宫人给我好吃好穿,甚至连个好脸都不许给我。
  裴寂要从外而内敲碎我的脊梁,绝了我逃离他的心思。
  叫我知道,他才是我唯一的依靠。
  从而叫我低头,服软,成为他的附庸。
  可我根本就不在乎啊!
  我没期待过,自然就不会有落差。
  我会好好吃掉宫人送来的每一餐饭食,会裹紧自己身上每一件衣裳不叫自己受寒,我会尽其所能的好好待自己。
  我要好好的活着,活到回家的那一天。
  太子妃是顶贤德的。
  她见不得自己的夫君为了一个女子日日烦心,只得过来劝和。
  冯知蕴的面上浮着层笑,哄慰稚子般道:「还同殿下置气呢?」
  说着,她握住我的手,细细的涂抹着药膏。
  「这是玉凝膏,去痕除疤是最好不过的了。那日见你烫了手,特意带了些来。」
  我望着她垂眸浅笑,尽是温柔的模样,拒绝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口来。
  我只得低声道:「多谢太子妃。」
  冯知蕴微微颔首,「你若是想谢,便去谢谢殿下吧。因着他,我才能惦记着你啊!」
  见我不言语,冯知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别再怨殿下了。」
  「是我的主意,我怕贸然说出会暴露了殿下身份,便想着大局已定再同你讲也是不迟的。」
  「没想到,竟叫你和殿下生了嫌隙。」
  说完,她起身便要向我赔罪。
  我赶忙按住她。
  她哪需要向我赔罪,我又哪能不知道?!
  她怎么可能做得了裴寂的主!
  不过是揽罪罢了。
  见我有些缓和,太子妃唇边笑深了些。
  她拉着我坐下,亲密的好似闺中密友。
  问我:「郑良媛,当日殿下遇袭,宫里宫外派人日夜不分找了整整三月都未曾有所踪迹。我也是好奇。」
  「你,到底在哪遇见的殿下?」
  我只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逼得半个字都吞吐不得。
  我望着这高墙大院,看着这不知比我家高出多少的门楣。
  竟觉得她的所问陌生极了。
  我,到底是在哪,遇见裴寂的啊。
  又到底是在哪,丢了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我的裴寂啊。
  6
  我依稀记得遇见裴寂那天日头极好。
  万事万物皆沐在这万丈光芒间,便是再微末,也显得美好。
  但裴寂不是。
  青天白日将他身上血肉翻飞,森森见骨的伤口照的如此可怖,便是远远瞧着也觉得十分骇人。
  我本是不想管的。
  伤的那么重,是死是活都未可知。
  万一再有着冤亲债主,那我可担不起。
  可走了几步,我还是折了回来。
  我想,这毕竟是条命。
  他很沉,我背的吃力,走回村子时已然夕阳西下。
  李婶正在溪畔浆洗衣裳。
  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一面骂着陈瞎子成日里絮絮叨叨,一面帮不便的他洗了衣裳。
  见我背了个血人回来,李婶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皱着眉,打量了一番裴寂,「菀菀,外面的野男人可不兴捡啊!」
  可说归说,她还是撂下了手里的活计帮我把裴寂送到了家里。
  裴寂不止伤的重,还一直高热不退。
  郎中来后只是替他简单的收拾了下伤口,便叫我还是早些送他去镇上救治。
  望着黑鬽鬽的夜幕,我犹豫了。
  可凝着他苍白痛苦的面庞,我却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
  我不知道爹娘有何种苦衷缘由将我抛弃,可我知道若是村里人对我置之不理。我便是不饿死冻死,怕也成了山中猛兽的腹中餐了。
  是他们对我施与援手,一粥一饭的将我这个与他们毫无血亲的人养大。
  所以今日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我借了车,带着裴寂踏入茫茫夜色。
  一路上,我反反复复的数着兜里的铜钿,心疼道:「你醒了后,可一定要把钱还我啊!这可是我明年春播买种子的钱啊。」
  「不还我,我饿死了就变成饿死鬼天天缠着你,吓死你,叫你一辈子良心都不安。」
  「你放心,我数过了。一共三百二十个铜钿。」
  我擦了擦额际的汗,继续道。
  「你还了我,以后,我们就两清了。」
  只是当我看着他那双本应波光潋滟的凤眸睁的大大的,恍若一条潺潺的溪流。
  一眼就能望见他的好奇与茫然时,我的眼皮便猛地一跳。
  紧接着便听他道:「你是谁,这……又是哪?」
  「我……」
  「又是谁?」
  我就知道,明年的种子钱怕是没有着落了。
  郎中说他是因撞到了头,失忆了。
  我焦急地问郎中他什么时候能好。
  郎中这时候不妙手回春了,丢给我一句「听天由命」,便将我兜里三百二十铜钿搜刮干净。
  领裴寂回村的那天,李婶在村头数落陈瞎子。
  瞅见裴寂,李婶眼睛一亮。
  她一把拉住裴寂的手,热络道:「这便是你那日背回来的郎君吧,真是俊啊!」
  「郎君叫什么,家住哪里,可有婚配?!」
  裴寂清明的眸子再度蒙上一层迷茫。
  他摇了摇头:「我都记不得了。」
  我拉了拉李婶的衣袖,悄声道:「他失忆了。」
  李婶的眼睛更亮了。
  「这不正好吗菀菀!我瞧着这郎君倒是比赵二家的小子俊俏多了。就是这身子骨瞧着,」李婶砸吧砸吧嘴,「怕不是个能干活的。」
  「不过也不打紧,你这么勤快能干,家里家外都能操持。他做不做活的,不就是锦上添花吗!」
  「不如,就招来做夫君吧!」
  「李婶!」
  我知道李婶心疼我。
  我原本同赵彦郎情妾意,奈何他家瞧不上我一个家徒四壁的孤女。大肆羞辱一番后便替他又定了一门亲。
  李婶看不过眼堵在他家门口整整骂了三天。
  现下里白得一个郎艳独绝的男儿,自是想扬眉吐气一番。
  可我瞧着裴寂那如小鹿般干净无害的眼神只觉脸上发烫,
  将将垂首,想要叫李婶别生这个心思便听一旁的陈瞎子义正严词道:「你乱点什么鸳鸯谱!」
  他站起身来,指了指天。
  「姻缘自有天定!你这样会天大雷劈的,还是叫我给菀丫头算上一卦来的好!」
  李婶狠狠啐了他一口,「去去去!你那破卦什么时候准过!当年你还说我会……」
  「会……」
  李婶眼神一滞,不再言语,拿着陈瞎子的脏衣服便走了。
  霞光万道,徒留陈瞎子的叹息。
  7
  我倒是没让陈瞎子真给我算一卦。
  毕竟,白得一貌美郎君这样的好事也就是话本子里写写,图一乐罢了。
  我只是拉着裴寂上前问道:「陈叔,你知道裴寂怎么写吗?」
  裴寂。
  是他醒来后唯一能想到的字眼。
  可惜我不识字,他也想不起是哪两个字,只得来问识文断字的陈瞎子。
  陈瞎子思索一番,用根枯树枝子在泥地上写出了裴寂今后三年的名字。
  可后来我才知道。
  那不是他的名,这是他的字。
  更不是所谓的裴寂,而是霈济。
  是帝王恩泽,并济天下的意思。
  我高高兴兴得了这俩字便回去了,心里盘算着明日起个早去问问哪家丢了个叫裴寂的公子哥。
  他虽现在被我裹了一身粗布麻衣,可捡来时那料子滑的哟。
  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哥儿,也定然能还我种子钱。
  裴寂见我眉眼飞扬,也不似一开始那般怯懦,问道:「菀姑娘,夫君是什么啊?」
  我眉眼一滞,笑影儿全全飞了。
  我抢了几步在他前面,微红着脸道:「夫君就是……就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相知相守的人。」
  「所以,」他一脸认真道,「李婶是要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对吗?」
  「不是我们!」我臊的慌忙去堵他的嘴。
  可触及他柔软的唇时却如摸了烙铁般烫手,慌得拿开。
  「菀姑娘……」
  余霞散绮,落得我们面上红霞漫天。
  我低垂着眸子不敢看他,结结巴巴道:「对……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李婶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明儿就出去寻你的家里人。」
  「记得啊!」想着钱,我也顾不得羞正色道,「你可是欠我三百二十个铜钿,你一定要让你家里还我啊!」
  他却不言语,只是一味盯着我。
  晚风吹过麦田,带起阵阵金色的浪花与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
  更吹的他眼波流转,滟滟光景叫人心醉。
  他问,「那还了银钱之后呢?」
  「我,还能再见菀姑娘吗?」
  我张了张唇,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悸动在拨弄着理智,直至溃不成堤。
  惶惶旋身,压住颤音对他道:「先还我钱吧。」
  「我们,先两清。」
  可人一旦有了牵扯,到底是两清不了了。
  在寻找裴寂亲眷无果后,我急的泪珠子都要落了。
  「菀姑娘。」
  抬眸,映目便是裴寂那张清隽的面容。
  他的身量极高,站在我跟前,可谓是遮天蔽日。、
  可他的动作,便是眼神都是那样的温柔。
  他说,「要是实在找不到,我也有一解决之法?」
  「怎么解决?」我撇了撇嘴。
  「我,以身偿债。」
  我忿忿道:「你还不如说以身相许呢!」
  「可以吗?」
  我还未从忧愁里缓过来,随口道:「什么可以吗?」
  「可以,做你的夫君吗。」
  裴寂的眼睛里像是盛着漫天星子,华光璀璨。
  他缓声且坚定道:「我会去学着砍柴,学耕田,学捕鱼。其他人会的我都学,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吃苦的。」
  「我还会,同你相知相守,相伴相随,这一生都不会分离。」
  「这样,能做菀姑娘的夫君了吧。」
  盯着他的双眸,我似是寻到了一份依靠,找到了一个家。
  炊烟袅袅,晚风习习。
  是风动,是幡动,更是我的心在动。
  我启唇道:「好。」
  可日子还是穷的,以至于我们成亲的嫁衣都是借的李婶的。
  但裴寂看着寡淡的我不满了起来。
  他抚上我的鬓发,若有所思。
  第二日他便去山上砍柴。
  整整十日,他天不亮便起身去砍柴,日落时背着满满当当的柴火回来。
  我打趣他说,「便是新婚燕尔,裴寂,你也不用捡这么些柴火回来的。」
  他笑而不语,再又一天日落时往我发髻上簪了枝钗。
  他的眉宇间皆是疲惫,可仍还是笑着对我说:「我就知道,阿菀簪钗定然是好看的。」
  我先是一愣,随即鼻头一酸。
  我心疼他道:「买这些作甚,我又不在乎。」
  他笑着将我搂进怀里,说:「总不好委屈了我们阿菀。」
  我们在春日成婚。
  那夜,动情的裴寂一遍遍向我许诺着。
  「阿菀,这一生,这一世。」
  「生生世世,我定不负你。」
  我说不出来什么文采斐然的言语来回应,只得一口咬住他的肩赌咒道:「裴寂,你若是敢负我,欺我,瞒我。」
  「生生世世,绝不原囿!」
  8
  可这些我是不能同冯知蕴讲的。
  对她这个妻子来说太残忍。
  对我,曾经有多美好,现在便是多么淋漓尽致的痛楚。
  我淡淡道:「偶然罢了。」
  冯知蕴是个识趣的,见我不想多言,便起身要走。
  只是告辞的话将将说出口,浓烈的脂粉香气霎时充斥在鼻尖。
  朝门口望去,见一容色凝白,眉眼纤长的女子正娉娉婷婷的向我们走来。
  只是美则美矣,声音却好似掺进去尖尖的玻璃叫人听了直蹙眉。
  「哟,今倒是赶巧了,郑良媛的门倒是开了啊。」
  「来,叫我也瞧瞧这是什么天仙儿!」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面庞,随即扬唇冷笑,「也不过如此嘛。」
  冯知蕴面色讪讪,道:「这是赵良媛,芳月。」
  赵芳月似才瞧见冯知蕴也立于此,微微欠身:「妾问太子妃安好。」
  待起身时,她的目光扫过我隆起的小腹,原本讥讽的眼神陡然变得阴毒。
  似山坳子里的狼,幽幽的,叫人森然。
  她面上倒是挂不住笑,眼间更是藏不住妒色,盯着我小腹道:「几个月了。」
  我叫她盯得发慌,下意识护住小腹惶惶道:「六个月了。」
  「六个月了啊……」
  她低低的笑了起来,似穷凶极恶的野兽亮出了獠牙利爪,直叫人后背发寒。
  『瞧着也像是,不过这肚子尖尖的,怕不是个男孩吧。太子妃啊,这可是东宫的长子啊!』
  「自古,」她抚上抚鬓发间的芍药花,「不都是立嫡立长吗?」
  「郑良媛,你前途无量啊!」
  我便是再不识礼,不知数也知道赵芳月是故意拿话激冯知蕴。
  但我没有出言相帮。
  毕竟,这里的人,谁都不会信别人的话。
  我只是中肯道:「生男生女还未可知,赵良媛莫要妄言才是。」
  冯知蕴也道:「男女皆是殿下的第一子,长子固然好,长女亦是殿下明珠。总比,腹中空空来的好啊!」
  「你——!」
  「赵良媛,我身子不爽利,多年汤药调养也不见得有好消息。你可是康健很啊,还是早日怀上个一男半女的为好啊!不然,」冯知蕴笑的讽刺,「像我这般遭人诟病便不好了。」
  我眉梢微动。
  冯知蕴,不好生养?
  赵芳月说不出什么辩驳之语,只得顶着一张青白的面皮败兴而归。
  「郑良媛,你没吓着吧。」
  冯知蕴关切的看着我,不虞的面色里尽是无可奈何。
  「你别同她计较,她少时同殿下情谊深厚,母族亦是煊赫,自是嚣张跋扈惯了。若是今后对你有所为难,你便差人来找我。」
  我眸子一转,这是想让我投诚啊。
  但我对这里的勾心斗角没不感兴趣,欠身行礼道:「多谢太子妃爱护,妾定会安分守己。」
  「绝不,招惹是非。」
  冯知蕴自是我的意思,也不恼,这是笑着道:「那郑良媛,好好休息。」
  当夜,女人凄厉不甘的声音伴着瓷器砸碎的声音响彻东宫。
  伺候我的菡叶不满道:「赵良媛又在发的哪门子疯!」
  我无动于衷:「莫要抱怨了,往后难得日子还多着呢。」
  一语成谶,往后的日子便是我闭门不出,赵芳月也要站在门口说上两句。
  而冯知蕴先是冷眼旁观,尔后才是扮着太子妃的仪态出面劝阻一二。
  可赵芳月不知道,我听过难听的话比她的脏上千百倍。
  她的话,聊胜于无罢了。
  就当我以为日子就这样时。
  平静,在一个雨夜里被打破。
  9
  当赵芳月将李婶的银簪递给我时,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直直跌入谷底。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我握着银簪的手颤抖着,连带着身上话语间也落了几丝颤意。
  「赵芳月,你要做什么!」
  赵芳月嗤笑一声,「我做什么,我不过是好心来告诉郑良媛一声。西南有村镇发生动乱,我爹奉旨前去镇压,擒获暴民数百,已押解进京,不日问斩。」
  「我瞧着其中似乎有郑良媛的老相识,特地过来告诉你一声罢了。」
  「不可能!李婶他们怎么会是暴民!」我反驳道。
  「怎么不可能,」赵芳月笑的越发恣意畅快「我爹说他们是,他们就得是。」
  「赵芳月!」我目次欲裂,愤然的望着她。
  可望着她,我知道,这不是谁声高谁就能占上风的事。
  于是,我只能颓然的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的摇尾乞怜。
  「你到底想要什么,只要我能……」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不痛快!凭什么你一个贱坯子能有殿下的孩子,我就多年求子无果!」
  她说着,用脚顶住我的小腹。
  「我要你,和我一块不痛快!」
  我潸然泪下,心中的万般委屈在此刻涌出,「你何至于为难我?!」
  「是我辜负于你的吗?!」
  「又是我,背着你同别的女子有了孩子吗!」
  「你有满腔妒火,为什么,不冲着谢容与去!为什么偏要为难和你一样在受苦受难的女子!」
  「你明明就知道,始作俑者不是我。」
  「可却还是要自欺欺人,觉得是我勾引的谢容与!把你的不幸都归结到我的身上来!」
  「为什么,又要去牵连无辜的人!」
  「可是,」赵芳月蹲下身来,漆黑的眸子里透不进一丝光去「我太爱他了。」
  「郑菀,我舍不得怨他。」
  「只要你们都没了,他的心里就只会有我一个人了。」
  「我们,」她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是那样的纯稚,「还会像从前那样好。」
  说完,她冷笑着将我推倒在地。
  低身俯看时,仿若在看一只人人揉捏的蝼蚁。
  她的声音愈发远了,可说出的话却仍似利刃般:「郑菀,你其实就是错了。」
  「你错就错在不该救他,更,不该让他爱上你。」
  「良媛!」菡叶赶忙来扶我,四处嚷着便要宣太医。
  「菡叶!」我死死握住她的手,额际虚汗直流。
  可我还是忍下疼对她道:「别声张,别请太医!带我去见谢容与!」
  「良媛……」菡叶看着已然濡湿的衣裙有些愣神。
  「带我去见他!」
  「菡叶!!!」我呵斥道。
  菡叶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忙忙的出门吩咐人备轿。
  轿子一路走走停停,颠的小腹更的痛苦更加翻涌。
  可见到裴寂的那刻我还是顾不得疼跪了下去。
  我深深的叩首。
  我求他,顾念顾念往昔的情分,救救李婶他们。
  可这次,便是我做到了他想要的样子。
  裴寂,仍不曾动容。
  他只是淡淡的叹息一声,起身,将我扶起。
  「阿菀,事有轻重缓急。请你,想想我。」
  我不明白一桩冤假错案有什么可想的,便是翻案亦是胜算的事情。
  只是因为赵氏归于他的麾下,他便不想自损羽翼,眼睁睁看着村子里上百口人去死!
  「裴寂!你当真,没有一点心!」我甩开他的手,自己却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到倒地不起。
  「阿菀!」裴寂注意到我衣裙上的血迹,焦急的将我抱起。
  迷蒙间,我试着似有泪落在我面上。
  便听裴寂说,「阿菀,他们不会白死的。总有一天,我会让赵氏血债血偿的!」
  我尚有几分余力。
  可唇微张,到底没有言语。
  毕竟,我才不信他呢!
  10
  我生下东宫的长子,皇后的真正的长孙。
  瞧不起我的皇后娘娘终于屈尊降贵的赏了我个良娣位份。
  可我却推开赏赐,跪在她面前。
  我求赏,却不是黄白之物。
  我只求,她开开恩,救救我们全村人。
  皇后娘娘的笑敛了回去,她望了一眼裴寂,又逗弄了一下齐儿。
  良久,她大发慈悲道:「诏书已下,不可违也。但本宫准许你去诏狱探望他们一面。」
  「莫要再多求了,否则,见都别想见了!」
  她丢下这句话,又挤出慈爱的笑,乐颠颠的抱着齐儿在殿内踱步。
  裴寂想要同我说些什么,刚抚上我的肩头,我便冷淡的躲开。
  我在菡叶的陪同下去了诏狱。
  许是在那富贵窝里待久了的缘故,瞧着面前的一切害怕之余我更想作呕。
  湿冷的空气里不时夹杂着铁链响动的声音。
  我在狱卒的带领下缓缓向前走着。
  「菀菀!」李婶已然消瘦的不成人形,可头发拢依旧的归整。
  她见我来了,想拉我。
  可看着我通身的锦绣,又讪讪的想把手收回去。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慢慢跪到在地上。
  「李婶,都是我的错!我当初不该救他的!我不该的!」
  「是我害你们到如此境地的!」
  「都是我!都是我……」我开始一下又一下的扇着自己脸颊,忏悔道。
  我扇的极重,可这些日子受的疼太多了。
  一时,竟觉不出疼来了。
  「菀菀!菀菀!」李婶心疼的拉住我的手「不是你的错!救人没有错,这是善!」
  「是他们的错,他们心存恶念!」
  「才把我们,把你,逼成这个样子!」
  「菀菀,」李婶也跟着落泪「答应我,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这!」
  「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再待下去,你真的会死啊!」
  她抹了一把泪,继续道:「你陈叔在进京的途中就病死了,死前他告诉我。」
  「当年,他早就替你和裴寂卜了一卦。若你同他有了纠葛姻缘,自此一生郁结不得善终。」
  「可是他不敢说,他怕……」李婶哽咽道「怕妄改天命,这次要的便是命了!」
  「他想,想再陪陪我。」
  「其实他的卦,一直是准的。是他当年算出来,我若同他在一起便要早亡。他便狠心改命,将我推给了他人。也因此,被夺了一双眼睛。」
  「所以,他不敢说。」
  「可菀菀啊!你陈叔心里到底是有你的,他见不得出事,道破了天命才早早没了的。我求你,不要辜负我们的苦心。一定,一定要回家。」
  「纵使大家都不在了,那也是你的家啊!」
  「回家吧,菀菀!」
  我的泪已然在那天流干了。
  我向李婶深深一叩,道:「你放心,李婶。」
  「我一定会回家的。」
  11
  李婶他们确实没有白死。
  在皇权更迭,裴寂上位时这成为了他铲除赵家最大的把柄。
  我听着赵芳月不甘的叫喊。
  心里并不痛快。
  赵芳月或许是作恶的人,可裴寂才是及得利益者。
  他草菅人命,冷眼旁观,只为了下好每一步棋。
  他的心,他的血,他从内而外,都是冷的。
  在他登基的前一个月,齐儿周岁宴那天,喝的醉醺醺的他闯入了我的房间。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问道:「阿菀,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做我们才能回到当初。」
  「到底做,你才会继续爱我!」
  「阿菀,我真的错了!求求你,别这么对我!」
  我放任他从胡言乱语到趋于平静,才道:「其实一开始我们都没有错。」
  「只是,裴寂,你不该把你的意愿强加在我身上的。」
  「我不会原谅你的,更不会再爱你了。」
  「我,」我缓缓抚上心口「已经死心了。」
  我和裴寂是什么时候走散的呢——
  是从他一开始恢复记忆,却不与言说开始的寒心。
  还是从他以村民胁迫我,将我作为占有物时的离心离德。
  又或许,是此时时刻。
  可不论怎么说,我们已经走散了。
  我爱的从来都是那个满眼是我的裴寂,而不是充斥着权欲算计的谢容与。
  从他想起自己是谁那一刻,我们注定不得善终。
  冯知蕴时常来看我。
  我知道,她是想要把齐儿养在膝下。
  所以我干脆请旨,将齐儿给了她。
  她不能生养,齐儿又是长子,便是为了冯家往后的前程。
  她也会把齐儿视若己出,用心教养。
  这也是我这个做阿娘的,最后能为孩子思量的了。
  抱走齐儿的那个,冯知蕴在支走所有人后,对我道:「多谢。」
  「太子妃不必言谢,齐儿跟了你,才会有另一番造化。」
  「我其实知道的,我知道你是故意放任赵芳月欺辱于我,更知道你的好里没有分毫真心真意。可是我,没得选啊!」
  「太子妃,你这样的费心,我想,还是如你所愿吧。」
  「其实,我也挺佩服你的。你一直这样汲汲营营,没有半分私心私情,真的就不累吗?」
  冯知蕴终是红了眼眶。
  「可我,生来便是国朝的太子妃。」
  「郑菀,我也没得选。」
  说着,冯知蕴拍了拍我的手,「郑菀,认命吧,别再同殿下置气了。往后的许多年,你我还是要靠他过活的。」
  我摇了摇头,笑的是那样灿烂。
  在冯知蕴不解的目光中,我轻声道:「太子妃,你信吗。」
  「我,会飞。」
  我有的选,我不会自折羽翼。
  我终会想鸟儿一样,会飞自己的故乡。
  12
  钦天监择的登基吉日果真是极好。
  碧空如洗,纤云不染。
  映的这鸟笼子一样沉寂的皇城也生了几分鲜活。
  我们亦步亦趋的跟在裴寂身后,齐整的好似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可便是如此庄重的场合,我还是能时不时的感受到冯知蕴担忧的目光。
  我觉得这样的大日子,叫她老为我一介村妇费心怪不好的。
  所以在她再一次瞥向我时,我索性将身影全全落在她的眼里。
  「冯知蕴。」
  「祝你,做个好皇后。」
  变数来的太快,她还未来的及惊诧便见我已然跑了出去。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朝阳铺满了我回家的路。
  我知道,向着光,我一定能回家。
  待裴寂他们反应过来时,我已然踩上城墙。
  冷风猎猎,刮得脸生疼,也吹开了我披着的大氅。
  里面,是李婶的嫁衣。
  嫁衣已然有些陈旧了,可仍鲜红似火,点燃我沉寂的心。
  「郑菀!!!」
  身后是裴寂撕心裂肺的喊叫,可我没有回头,更不曾停留——
  他以为生了孩子就能叫我收心!
  他以为教导我繁文缛节我就会被驯化!
  他以为给我套上这绣着珍珠的大帔,按上沉的要死的凤冠我就得认命!
  凭什么都是他以为的他以为!
  我是人,不是他饲养的畜生,更不是手中的提线木偶!
  我要按自己的心意活!
  我愿向死而生,我要活出自己的人样!
  义无反顾的,我从城楼一跃而下。
  似鸟雀出笼,振翅高飞。
  失重感叫我的头脑眼神开始模糊。
  恍惚间,我看见了李婶,看见了陈瞎子,看见了全村人。
  他们笑着向我招手,喊我天黑了快快回家。
  泪水从眼角滑落,我终于在此刻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我痛痛快快的笑了出来。
  我说:「李婶,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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