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ực sâu – Dạ Dẫn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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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 – 夜引幽

　　我爸脑梗，我妈因车祸瘫痪，离家三年的我被人找回了家。
　　回家第一天，我就把蟑螂剁碎拌在饭里给他们吃，我妈怒吼着要打我。
　　我笑：「妈，你忘了？以前我每次生病你都让我吃这个啊，你说吃这个好得快。」
　　1.
　　我是被一路「护送」回来的。
　　找到我的，是一个网络上爆火的热心组织，他们自称以帮助孤寡老人为首任。
　　在摄像机的记录下，我表情木然，任由坐在轮椅上的我妈抱着我痛哭流涕。
　　「英英呐，妈妈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我跟你爸这几年真的很想你，你知道吗？别赌气了好不好？」
　　呵，我当年丢了半条命才逃离这个家，原来只是因为赌气。
　　我爸虽然手脚不便，口齿不清，但也看得出很激动。
　　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感人的一出重逢戏码呐。
　　居委会和街道办的人轮流上门，表示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们。
　　邻居们听说我回来了，也纷纷来安抚我妈，说女儿回来了就好，以后日子有指望了！
　　人来人往，不大的老房子，热闹了整整两个小时。
　　当最后一个人走掉以后，我妈阴沉着脸看向我：
　　「去做饭吧，吃饱了再细细算账。」
　　声音里藏着只有我才能听出的意味，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我笑了。
　　对嘛，这才是我熟悉的那个老妈呀。
　　2.
　　我很快就做好了两份炒米饭。
　　我妈瞥了眼，「啧」了一声：
　　「下次别放这么多肉丁，油也少放点。葱花全都炒焦了，你就不会看着点儿吗？」
　　「这黄瓜在冰箱都放多少天了，你还往里加，是不是成心想把我跟你爸吃坏肚子？」
　　「既然要炒米饭，把米饭做得这么软干什么？我跟你爸又不是没牙，你怎么不干脆做成粥好了？」
　　「萝卜是不是没焯水？看着就硬。」
　　「出去三年，还是光长年龄不长脑子，猪都比你聪明。」
　　一份简单的炒米饭被她从里到外挑剔了个遍，最后上升到对我的人身攻击，一如从前。
　　我始终嘴角噙着笑，乖乖听我妈数落。
　　大概我的乖巧让她很满意，她终于住嘴了，然后拿起了筷子。
　　「你瞎吗？你爸手抖得那么厉害，去给他喂啊！」
　　我扶着我爸坐在餐桌前，然后舀了一大勺喂进他嘴里：
　　「爸，多嚼一嚼。」
　　我爸配合着张嘴，一口一口地，吃得挺香。
　　3.
　　我妈估计是饿坏了，大口大口吃了半碗饭，忽然道：
　　「你这三年，攒了不少钱了吧？」
　　「明天把钱都转到我卡里来，你也该知道，我跟你爸现在这样子，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过几天安顿好我跟你爸，你就赶紧去找工作。但是有一点，不能离家太远，也不能太忙，我跟你爸这里，离不了人。」
　　我默默听着，一言不发，这又惹得她不快：
　　「哎，我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不用我说，你就应该主动提这茬！现在家里多了个你，吃饭、水电都多出来一份。而且你住家里头，跟你在外头比，房租就省了一大笔！」
　　我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
　　「妈，既然我回家这么麻烦，那我走？」
　　「说什么呢许英英？我告诉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们永远都是你老子娘！你现在哪儿都别想去，就待在我们身边给我们养老！」
　　看来我亲爱的老妈是忘了，当初她要求我给她三十万才能「赎身」离家。我这几年没日没夜打工，吃的是过期面包，住的是潮湿冰冷的地下室，我上哪儿去攒不少钱孝敬她哟？
　　4.
　　我妈吃着吃着，忽然夹起一块灰褐色的东西，抱怨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焦了的葱也不长这样啊。」
　　我一边给我爸喂饭，一边头也不抬淡淡道：
　　「哦，就是以前我每次生病，你给我吃的东西。」
　　「我给你吃……」
　　我妈皱着眉回忆，突然她的筷子从手里脱落，她开始剧烈干呕。
　　「爸，来，再多吃一点哦。」
　　我爸注意到了我妈的不对劲，看着我喂到嘴边的饭迟疑了。
　　「啪！」
　　暴怒的我妈把面前的碗筷通通扫落在地。
　　「反了！反了！许英英，反了你了是不是？你竟然敢给我和你爸吃蟑螂？」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三年没收拾你，你就忘了以前是怎么像条狗一样，跪着跟我求饶了？看老娘今天不抽死你！」
　　我妈想扇我耳光。
　　只可惜，隔着餐桌，她又站不起来，属实是有心无力。
　　「你……疯……打……打……」
　　我爸这才反应过来，嘴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蹦，又想把刚刚吃下去的饭吐出来，又想抬起手来打我，结果被我很轻松就制住了。
　　5.
　　我笑道：「妈，你怎么生这么大气？从前我每次生病，你都说吃了这个病马上就好，你忘了？」
　　我妈厉声嘶吼：「那是因为你总是没病装病，我才用这招来治你的！」
　　「哦——」我拖长尾音，「哪个小孩装病能装到40度高烧啊？我可真有能耐。」
　　我戏谑的态度让我妈更生气了。
　　她打不到我，只能不停大力拍打桌子，整张脸扭曲到变形，像个狂躁症患者一样。
　　「许英英，你别跟我在这放屁！我是你妈，你什么德性我还能不知道？怎么别人家孩子都好好的，就你成天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不是感冒就是发烧？」
　　「你就是故意找借口不去上学，不干家务！」
　　「你敢跟我装病，我就得让你知道，耍心眼就只能吃蟑螂！」
　　扯到以前，我妈又来劲了，劈头盖脸地开始骂我。
　　从我离家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骂到我离家三年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半个多小时不重样，一点儿不像个需要人照顾的病患。
　　最后她让我跪下给她和我爸道歉，然后把地上的饭吃了。
　　我当然拒绝了：
　　「妈，你怎么就不能体会下我的好意呢？我考虑到你跟我爸年纪大了，怕你们噎着了，这还是特意切碎了的。」
　　我妈被我说得又开始恶心干呕了。
　　嗐，这就受不了了？
　　以前我被逼着吞下一整只蟑螂的时候，也没被恶心死啊。
　　6.
　　「疯了，疯了，我看你是疯了！竟然敢报复到你老子娘身上来了！你这是大逆不道！」
　　我妈着实是被气着了，颤颤巍巍地找出她的手机，准备打电话找帮手。
　　我一把抢过手机，利落地把SIM卡取出来扔掉。
　　「刚才听你跟邻居炫耀，这是我二姨给你买的手机是吧？」
　　「我不喜欢我二姨夫，所以她家的东西，你不能要。」
　　我妈目瞪口呆。
　　但她没想到我接下来的话更要命。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到阳台，手机放进她怀里：
　　「妈，委屈你先在阳台上待一会儿。什么时候你把这个手机摔烂了，我再让你进来。」
　　数九寒冬，阳台上不是一般的冷。
　　我赶紧回屋，然后把我爸「送」回了卧室，贴心地把他锁在里头。
　　十岁那年同桌买了两只小鸡，送给我一只。
　　回家后我妈铁青个脸：「我不喜欢你同桌她妈，她的东西你不许要。」
　　然后我妈把我和小鸡关在阳台，丢给我一把刀，告诉我把鸡杀了才能进来睡觉。
　　那天晚上，真的好冷啊。
　　我妈不可置信的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用力拍打着阳台门，我充耳不闻。
　　7.
　　我妈被狠狠刺激到了。
　　隔着玻璃，她表情狰狞，开始用最恶毒最下流的词汇辱骂我。
　　烂货、贱人、母狗、妓女……
　　是不是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母亲会对女儿说出的话？可是我从小就听免疫了，完全无所谓她怎么骂。
　　我跷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看起了电视。
　　骂了十几分钟，我妈冻得开始哆嗦了：
　　「你是要冻死我吗？快让我进去！」
　　我不紧不慢道：「妈，我也想让你快点进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你脑子怎么想的？好好的手机我摔什么摔？我不摔！」
　　还犟，说明不够冷呀。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妈，那我可不管你了啊，我去睡觉了。」
　　我妈看我要去卧室，急得又开始拍阳台门：
　　「许英英！我不骂你了成了吧？你快点开门！」
　　我脚下不停。
　　「站住！你给我站住！」
　　手搭上卧室门的时候，外头传来「哐当」一声闷响。
　　「许英英，这下你满意了吗？」
　　8.
　　我勾起嘴角。
　　早这样不就行了？
　　我妈穿得单薄，阳台上待了二十分钟，脸都紫了。
　　我微笑着打开门，并及时按住她要打我的手：
　　「妈，快进屋吧，你这手也太冰了。」
　　手机只是屏幕碎了，我当着我妈的面把它丢进垃圾桶。
　　我给她身上披了条毯子，又为她倒了杯热水驱寒，然后一边给她揉腿一边道：
　　「妈，不是我要对你狠心，实在是你不应该这么健忘。」
　　我妈看我的表情简直像要活吞了我。
　　上高中时，只因为放学后我跟男同学并行了一段，被我二姨夫看到，他转头就告诉我妈我在早恋，甚至还绘声绘色地编起了谣言，说我经常晚回家是不是跟男同学开房去了。
　　我妈有个很神奇的特点，任何关于我的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一定比我自己说出来要更加可信。
　　「你二姨夫好端端污蔑你做什么？老娘花钱供你上学，结果你去找男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女儿！」
　　她不顾我苦苦哀求和解释，用竹条抽了我半个晚上。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跟我二姨夫说过话。
　　我妈缓了好久，脸色才恢复正常，她阴恻恻地看着我：
　　「许英英，出去三年，你长本事了。」
　　我笑了笑，推着她去卫生间洗漱后，叮嘱她早点睡，明天我会带她出去买个新手机。
　　9.
　　第二天早饭还是炒米饭，我妈问我是不是成心要饿死他们。
　　我信誓旦旦地保证，我这次绝对没有往里头放蟑螂，但他们还是一口没动。
　　两人自己从冰箱里找了几个馒头热着吃了。
　　我把他俩带到手机店，让我爸坐在门口等。
　　我推着我妈选手机的时候，一个女孩猛地尖叫起来。
　　众人都循声看去，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指着我爸开骂：
　　「老不死的，手往哪摸呢？要不要脸啊？」
　　我爸歪着嘴，急得跟什么似的，想解释却说不出话。
　　我妈催促我快点过去看看。
　　「你好，我爸他是个病人……」
　　女孩激动地打断我：「病人就能耍流氓吗？病人就能摸女孩屁股了？我身后就他一个，不是他还能是谁？」
　　「不……没……」
　　我爸看到我过来，死死抓住我衣袖，嘴里只是两个字来回重复。
　　我没理我爸，对着女孩歉意道：
　　「真是对不住了，我也没想到我爸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事。你放心，就算我是他女儿，我也绝对不会包庇他，你想报警或者怎么样，都行。」
　　前一刻还把我当作救星的我爸，此刻不敢置信地松开了拉着我的手。
　　女孩一脸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我根本不替我爸说话，甚至还要「大义灭亲」。
　　我妈也惊了：
　　「许英英，你说什么呢？什么报警？你怎么不帮你爸向着外人啊？你爸这副样子，怎么可能摸她？」
　　我很无奈地说道：
　　「妈，人家女孩好端端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冤枉我爸？肯定是我爸做得不对呀！」
　　10.
　　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儿人，甚至还有人举着手机在录像。
　　男女老少对我爸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流氓老了还是流氓。
　　有的说他女儿竟然不替他说话，该不会是个惯犯吧？
　　有的说这老色狼手抖，说不准就是装的。
　　我爸在脑梗之前，在单位大小也算是个领导，哪里受过这种嘲讽和唾骂？快六十岁的人，急红了眼眶。
　　我妈又羞又气，跟看热闹的路人们呛起来了：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都亲眼看见了？乱说话要负责的！」
　　一个小伙子喊了句：「是真是假看看监控不就好了？」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头顶有个摄像头，刚好对着门口的方向，刚刚发生了什么肯定都被录下来了。
　　我爸眼中燃起了希望，我妈见状赶紧把店员喊过来，强硬要求他们把监控调出来。
　　监控显示，摸女孩屁股的，的确不是我爸。
　　女孩当时刚刚从门口进来，四处张望，正好一对母子从她背后出去。调皮的小孩出去的时候把门帘高高掀起，落下的时候刚好打到了女孩屁股。
　　女孩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就我爸坐在旁边。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我爸耍流氓摸了她屁股。
　　最后的结果就是，女孩红着脸跟我爸道歉，路人们一哄而散。
　　我大度地表示没关系。
　　我妈气得很了，手机也不想看了，随便挑了一个，然后命令我赶紧回家。
　　11.
　　一回家，我妈说她脚疼，让我帮她把鞋子脱了。
　　我刚蹲到地上，我妈的巴掌就下来了。
　　幸好我早就预料到了，眼疾手快躲开，让她扇了个空。
　　「我当初把你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掐死！养条狗都比你强！」
　　她打不到我，只能用力拍着轮椅扶手，凶相毕露：
　　「许英英，你怎么这么贱？竟然任由外人冤枉你爸，还想把你爸送到警察局！」
　　我打了个哈欠。
　　回家的第一晚，果然睡得不太好。
　　「妈，我爸是不是被冤枉的，这重要吗？」
　　「你在放什么狗屁？」
　　「不是你以前一直这么教育我的吗？别人不会无缘无故找我们的事，这种时候就要好好反思自己。」
　　我随手撩起刘海，鬓角一条暗红色的陈旧增生疤痕，像只肉虫子一样，丑死了。
　　有一年我跟着我爸妈去大姑家做客。
　　临走的时候，小表弟突然说他放在抽屉里的五百块钱不见了。
　　我大姑骂表弟粗心，让他好好找找，却又意有所指地说你英英表姐是个乖孩子，怎么可能拿你的钱。
　　本来那天我爸就是上门有求于人的，他看到大姑不高兴后，当即黑了脸，问都不问就狠狠甩了我一巴掌，骂我是从哪里学来的偷鸡摸狗的毛病。
　　那巴掌力道太大，我直接摔倒在茶几角上，额头被割破，从此留了疤。
　　我捂着额头，血流得满手都是。
　　我哭得撕心裂肺，发誓说我没有，但是他们不肯信，直到五百块从表弟裤兜掉出来。
　　原来是他自己早晨就把钱装裤兜给忘了。
　　回去的路上，我委屈得直掉眼泪，我妈不耐烦了：
　　「行了，你爸打你也不算冤枉了你，你要是没进你表弟卧室，他能赖得上你？记住这一点，别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冤枉你找你的事，肯定是你自己哪里做得有问题！」
　　这个理论在我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听她说了无数遍。
　　12.
　　我妈一怔，显然是想起来了，看来她记性还不算太差。
　　但是下一秒，她勃然变色：
　　「许英英，你这是什么意思？怪罪我们咯？这么一点儿小事，值得你记恨到现在？」
　　「别说只是冤枉你，给你留了条疤。我们生了你养了你，你的命都是我们给的，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你还真以为那三十万就能把养育之恩买断了？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身为子女，永远都得在父母面前俯首帖耳！」
　　我爸看我的眼神也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要不是他现在有心无力，绝对能抽我个半死。
　　我连连点头。
　　接下来任凭我妈怎么数落我骂我，我都是十分顺从的模样，反倒让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更加不爽。
　　我妈一个人嘶喊了半天，连连咳嗽，我赶紧给她倒了杯温水：
　　「妈，你说得都对，别激动嘛。你和我爸早饭吃得不多，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午饭。」
　　她一边给自己顺气，一边命令我不许再做炒米饭了。
　　半个小时后，我把饭端出来，还是炒米饭。
　　心情刚平复的我妈额头青筋暴起，她死死压抑着怒意，咬牙问我为什么。
　　「妈，吃饭的人没资格挑剔做饭的人，做什么就吃什么，这可是我从小到大你一直强调的话呀。」
　　13.
　　「除了炒米饭你不会做别的吗？我不吃这个，给我去煮碗面！」
　　我妈越生气，我笑意越深：
　　「妈，换作是我，你早就扇我巴掌了。不过你是我妈，我肯定不会动手打你的。」
　　「但是呢，咱们家今天的午饭晚饭，包括明天后天的，都是炒米饭。」
　　「所以，你还是快吃吧。」
　　很小的时候我就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把吃饭当作享受。
　　在我看来，再美味的食物都没有吸引力，因为吃饭本身就是一件无比烦躁的事情。
　　我妈跟我爸吃不完的，可以倒掉，可以留着第二天吃，但我吃不完的话就是我挑食，是不珍惜大人的辛苦劳动成果。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件事，是我明明最讨厌吃芹菜，我妈偏要把芹菜剁碎包在饺子里让我吃。我吃得很痛苦她知道，我吃完会吐她也知道。
　　她连续做了一周的芹菜饺子逼着我吃，到最后我可以面无表情地连续吃完十几个饺子，然后在我妈看不到的时候悄悄吐掉。
　　我妈终于满意了：
　　「什么矫情毛病，这不是就好了？」
　　长大后我明白了，逼着孩子吃饭，是他们彰显强势和权威的一种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
　　你说你吃饱了？不，你没饱，我比你更懂你的胃。
　　你说你不爱吃？好，那我必须治好你这挑食的毛病。
　　至于其他更过分的，包括不限于逼我吞蟑螂，给我吃发霉的饭菜，把我头摁到马桶里喝水，都是用来惩罚我的各种「错处」的手段。
　　14.
　　「砰！」
　　我妈举起碗筷重重砸到地上，米粒溅得到处都是。
　　她挑衅地看着我：
　　「臭丫头，你算什么东西？拿捏上我跟你爸了还！你是打量我们收拾不了你是吧？你给我等着！」
　　我妈掏出新手机，打开通讯录才发现空白一片，她催促我爸把他的手机拿来。
　　「妈，你想叫谁，我帮你呗！」
　　「我大姑？我舅？我小姨？我二姨就算了，我可不想我二姨夫也跟过来。」
　　我没有一丝犹豫，就给他们都打了通电话，说我妈现在情绪激动不想吃饭，我实在没有办法了，问他们能不能过来看看。
　　小县城不大，二十分钟后，我小姨和我大姑就赶过来了。
　　我大姑是我爸他们那头兄弟姐们中的老大，再加上当了多年的妇女主任，不怒自威。
　　我妈率先跟她告状，细数我昨天到今天的「累累罪行」。
　　我大姑一边听一边难以置信地看我。
　　「混账东西，回来根本就不是要好好照顾我跟她爸的！她是折磨我们来了！」
　　这时我小姨从厨房出来，很无奈地对我妈道：
　　「姐，你错怪英英了。哪有故意顿顿给你吃炒米饭？人孩子在厨房把菜和肉都洗好切好了，还没来得及炒呢。」
　　我内疚地说道：「还是怪我，昨天我没把菜淘干净，我妈在饭里吃出了虫子，有心理阴影了。」
　　小姨笑了：
　　「嗨，这有什么，谁没在饭里吃出过虫子啊？姐，不管过去英英跟你们有什么误会，孩子现在都回来了，你们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我大姑也跟着点头：
　　「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出了事，心情不好，但也别太为难孩子了，孩子挺不容易的。」
　　我妈彻底呆住了。
　　她没想到，自己想搬来的救兵，竟然都向着我。
　　15.
　　我爸和我妈刚出事那阵我不在，几乎都是靠着我姑我姨她们，几家轮流帮衬了好一阵。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更别提亲戚了。
　　好不容易把我找回来，这下她们终于没有那么大的负担了，当然不乐意我妈还对我「挑三拣四」。
　　万一把我惹急了，我又离家出走，那照顾我爸妈的重担岂不是又转移到她们身上了？
　　我妈还想说话，我大姑板起脸，指桑骂槐地把我爸训斥了一顿。
　　无非就是说他们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一拖二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在吃饭这种小事上无理取闹，耍他们的家长威风了。
　　我姑准备走的时候，我还蹲在地上捡米粒儿呢。
　　米粒儿没办法扫，一扫就糊开了，满地的米饭一时半刻还真捡不完。
　　我姑叹了口气：
　　「春兰呐，你清醒一点，你还得靠你女儿养老呢。你们以前总拿英英出气，但是现在你们两个人后半辈子得靠她！懂吗？有些事情，适可而止吧。」
　　我妈哑口无言。
　　大姑和小姨走后，我妈脸色铁青，偏偏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爸也没什么精神，跟蔫儿了的小白菜一样。
　　我笑道：「妈，我去给你们做饭。」
　　没一会儿，我把饭端出来，仍旧是炒米饭。
　　16.
　　我小姨刚刚看到的那些切好的肉啊菜啊，还在厨房放着，我动也没动，也没打算真的拿来炒。
　　我妈这回连骂我的力气都没了。
　　我爸实在是太饿了，着急舀了一大勺，可惜他吃饭舀一勺洒半勺，还得靠我喂。
　　我妈认命地拿起了筷子，对着我咬牙切齿：
　　「许英英，你现在翅膀是真的硬了啊！」
　　我笑了笑没接话。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打死我妈都没想到，接下来的五天，顿顿炒米饭。
　　她真的要崩溃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我推着她下楼晒太阳的时候，碰到了邻居陈叔叔。
　　他提着两个大大的袋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菜，边走边哼歌。
　　我主动叫住了他，问他怎么这么开心。
　　「我女儿女婿还有小外孙今天要回来了！」
　　陈叔叔着急回家做饭，没跟我们多说赶紧走了。
　　我妈阴阳怪气起来：
　　「人家老陈家女儿孝顺，上大学就知道把奖学金交给她妈，工作了更是经常给爸妈买这买那，嫁人了也常常想着娘家。同样是女儿，这差别可真大。」
　　哎哟，又来了是吧？
　　我接过她的话：
　　「可不是嘛。别的大学生生活费一个月一千五，他们能给女儿打三千。」
　　「别的孩子工作了，父母是想方设法要把投资的钱收回来，人家陈叔叔给女儿买房不眨眼。」
　　「多少夫妻又要养老又要养小，陈叔叔有退休金，他女儿根本不用操心自己爸妈的养老问题。」
　　「同样是爸妈，这差别可真大。」
　　我的妈，不是只有你才会PUA好吗？
　　17.
　　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你什么意思？嫌弃你爸妈拖累你了是吗？好啊，终于说出你真心话了是吧？」
　　我按住我妈的肩膀，示意她别这么激动：
　　「妈，你知道就好。我一个人伺候你们两个，难道会很轻松？你们既然不能像陈叔叔一样，对我有点帮助，那就至少要做到不要给我找事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被我一通教育惊到无以复加。
　　回家之后，她开始异常沉默，肩膀耷拉，整个人都变得无比沮丧。
　　我知道她怎么了。
　　从我回来那一刻起，她以为还可以像过去一样，把我当条狗一样对待，彰显她高高在上的家长权威。
　　可今天她才猛地意识到，不一样了，彻底不一样了。
　　我妈在家颓了几天，果然没有再对我大呼小叫了，当然了，也没什么好脸色。
　　有一天她忽然说想去理发店剪头发。
　　我把她带去小区门口的理发店，听到她告诉理发师说想把白头发染黑，我立刻惊叫起来：
　　「妈！你怎么可以染发？」
　　我妈和理发师都被我吓了一跳。
　　理发师忙解释道：「姑娘你放心，我们家是纯植物染发，不含化学试剂，不会出现过敏的。」
　　「不是过敏的问题，我妈一个快六十岁的已婚妇女，头发白了就白了，染黑做什么？」
　　理发师被我的话搞懵了。
　　我弯下腰，不悦地看着我妈：
　　「妈，我爸脑梗后遗症，很多事情是不方便了，可你也不能嫌弃他啊。你把自己拾掇得年轻好看了，又让我天天把你带出来，你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不会是想跟我爸离了再找吧？」
　　18.
　　我的声音不小，理发店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距离我最近的理发师已经彻底傻眼了，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周围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妈，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妈震惊过后，脸上各种情绪交织，愤怒、怨恨、不解，害臊……
　　忽然，她开始猛烈地拍打轮椅，并伴随着大声尖叫：
　　「啊——」
　　「许英英！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像疯了一样。
　　有个阿姨看着脸熟，跟我妈似乎认识，她站出来道：
　　「小姑娘，有你这么说自己亲妈的吗？就染个黑头发，怎么在你嘴里那么不堪？你个年轻人怎么比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还保守！」
　　理发店众人也都很生气地看着我，七嘴八舌开始指责我。
　　我拨了拨额前的刘海，轻轻笑道：
　　「各位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你们有所不知，我妈跟你们不一样。我十五岁的时候，因为额头有疤，就剪了个刘海遮一遮。回家我妈看到以后，就问我为什么这么骚，是不是要勾引男人？」
　　「所以你们看嘛，我只是在按照我妈的逻辑阻止她而已啊。」
　　听了我的话，所有人都难以置信，通通用异样的眼光看向我妈。
　　我妈全身抖得厉害，出气多进气少，看上去随手都有可能气得昏厥过去。
　　然后她报警了。
　　当着一群人的面，报警说她的女儿虐待她。
　　19.
　　民警来的时候，我妈正在崩溃大哭。
　　尴尬的理发师解释了下刚刚发生的事，民警同志还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一时有些头大。
　　我妈开始哭哭啼啼地控诉我这段时间的「虐待」行为，精神上的，身体上的。
　　等她控诉完，我再和民警一一解释。
　　最后民警也很无奈，但毕竟今天这个事，我做得是有些不妥，于是把我教育了一番，让我要多照顾病人心情，还说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互相理解。
　　经过这么一闹，我妈当然也不能染发了。
　　我推她回家的时候，她哀怨地说为什么警察没把我抓走，又说我到底还要怎么折磨她才够。
　　我想起了曾经被他们因为各种理由毒打辱骂的时候，幽幽道：
　　「妈，我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网络不是法外之地，但家里是。」
　　「你知道什么意思吗？所谓的家，保护了多少你们这样的父母，没有因为暴力伤人而被抓起来。」
　　「你觉得我很过分是吗？可你好好想想，我做的，有没有当初你们对我做的十分之一？」
　　我妈不说话了。
　　我在背后看着她花白的头顶，把思绪从往事中抽回，轻快道：
　　「染发嘛，自己弄又简单又省钱，回头我买了染发剂我给你染呗。」
　　没想到，这句话突然让她破防了。
　　她弯下腰，脸埋在两只手里，又哭了。
　　当天晚上，二姨夫突然在我妈他们的家族群里转发了条视频。
　　竟然就是白天我和我妈在理发店吵起来的那一段。
　　视频点赞转发已经七八十万了，还有十几万人在下面留言辩论。
　　我被骂上热搜了。
　　20.
　　【一女子阻止六旬老妈染发】
　　【染发等于勾引男人？】
　　【母女二人因为染发起争执报警】
　　……
　　评论里骂得很厉害，也吵得很激烈。
　　一大部分人都骂我为人子女，怎么可以那样说自己的亲妈，简直不配为人。
　　一小部分人让大家看完全部视频，就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说，是这个妈妈过分在先，我只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就算她妈从前做得不对，说得不对，毕竟是她妈呀！」
　　「得了吧你，是不是打着父母的旗号，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孩子不是人吗？是畜生吗？孩子用你的方式对你，你觉得不舒服了？将心比心，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干？」
　　「天下没有完美的父母，但是一家人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扶持的，如果只记得对方的错处，那还算什么一家人？」
　　「说实话，我觉得这个母亲从前做得真的很过分。」
　　「中国人自古讲究孝道，视频里的女儿，我看不到一丁点孝顺父母的样子！」
　　「滚犊子吧，你爸妈把你当畜生，你还能摇尾乞怜，那我真佩服你，人干不出这事。」
　　「这个妈妈我认识，出了车祸瘫痪的，她老公脑梗有后遗症，两个人真的好可怜。她女儿当初不愿意承担赡养的义务躲在外地，还是被人找到才回来的。」
　　认识的人都看到了这个视频，我的电话快被打爆了。
　　我的所有信息都被人肉出来，甚至连我当初裸贷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
　　「看吧，这女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这时候，当初找到我的那个网络组织，忽然不请自来，跟我说：
　　「许小姐，你看现在网上争议那么大，势必会对你以后的生活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这肯定不是你想看到的。所以我们这边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发声的渠道，你可以通过我们的直播平台，解释一下当时情况，也免得一些不好的言论发酵得越来越厉害。」
　　原来如此。
　　21.
　　不管我表态以后对我自己的处境是不是更有利，他们的粉丝量绝对会更上一层楼。
　　想利用我给自己增加热度，还要美其名曰为我考虑。
　　不过我没有戳破这一点，他们的确能给我提供一个可以发声的渠道。
　　我欣然答应。
　　「家人们，中午好！欢迎来到『爱满人间』的直播间。」
　　「最近的热搜新闻母女染发事件可谓是沸沸扬扬，经过我们的沟通呢，事件中的女儿本人今天也来到了我们的直播间，由她亲自为大家解释一下那天发生的事情！」
　　直播间已经五十万人了，数字还在不断上涨，可见关于我的这件事热度有多高，主播招呼我坐到他身边，然后示意我可以说话了。
　　我没有在意公屏上那些冷嘲热讽和出言不逊的留言，缓缓开口道：
　　「我有一个打工时认识的朋友，从小就过得挺辛苦的。她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努力工作攒钱帮家里的弟弟把房买了，这样她就可以真正逃离了。」
　　「我还记得,她弟弟买房的那天,她特别开心，叫上我去吃了一顿平时根本舍不得吃的小龙虾。她说她终于不欠爸妈的了。」
　　「可是第二天，她老家的亲戚就打电话，说她爸妈出了车祸,让她赶紧回来。她心急如焚地赶回去才发现,哪有什么车祸,只是为了把她骗回来的借口罢了。」
　　「她爸妈为了给弟弟攒彩礼钱，把她说给了邻村一个快四十岁的老光棍，收了人家十几万。」
　　「她崩溃了，你们能体会她的绝望吗？可她妈说什么？我们生你，那打你骂你都是权利，我们养你，那你就要用你的一切来回报我们。」
　　我一直在讲别人的事,主播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问我：「那你那个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她解脱了。」
　　主播蹙眉重复我的话：「解脱了？」
　　22.
　　我苦笑：
　　「她太天真了。她以为她爸妈会后悔。事实是，她爸妈大骂她不孝、矫情、丢人、狼心狗肺。」
　　「朋友们,做父母是没有门槛的，自私鬼可以当父母，恶人可以当父母,流氓也可以当父母。可人渣就是人渣，不会因为做了父母就变得伟大。」
　　「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怎么可能唤醒他们的良知？要我说，不如把他们曾经加在你身上的恶意,通通还回去。」
　　主播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急着想打断我，我却已经起身离开。
　　想说的我都说了,至于我会不会被继续网暴,我根本不在意。
　　关于我的朋友，还有件事,我终究是没忍心在镜头前说出来。那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从她十几岁开始就长期侵犯她。
　　回家后,我看到我爸正笨拙地拍我妈肩膀，似乎在安慰她。
　　我妈双眼通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英英，刚刚那个直播,我跟你爸也看了……」
　　「哦。」我淡淡点了个头。
　　「英英！」我妈忽然提高声音,带着哭腔, 「我跟你爸，最近几天反思了下以前……以前我们对你,有些事情的确是做得有些过分……」
　　只是有些过分吗？
　　我心中冷笑，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的话：
　　「妈,你不用这个样子。我肯定不会自杀,我也不会再走。以后我一定陪在你跟我爸身边，『好好地』给你们养老。」
　　「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血浓于水，亲情是永远也斩不断的。」
　　我看到了爸妈眼底浮上惊慌。
　　呵呵，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做不到原谅他们啊。
　　如果你无法理解我的所作所为,那么恭喜你，你应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不相信有深渊，只是因为从来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