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ưng quỷ bánh – Bạch Đào Nịnh Mông Mã Kỳ Đó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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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鬼饼 – 白桃柠檬玛奇朵

  你知道鬼肉的滋味吗?可香!
  为了养活三岁孩子和残疾老婆,我干起了剥鬼做肉饼的买卖。
  但随着钱越挣越多,鬼越来越不怕我。
  甚至开始对着我流起了口水。
  终于,在那晚,一只鬼咬住了我的肚子……
  1
  我剥鬼做肉饼卖已经有两年了。
  一般一周搞一只,用抓羊钩抓住,就地滚压,鬼就变成了羊。
  这时候用一点童子尿或者口水喷在鬼的脸上,它就变不回来了。
  这种羊肉没有膻味,甚至带着死者生前的菜香果香奶香古龙香,比西北来的羊货好多了。
  剁碎做成羊肉饼、也叫锅盔的那种小吃,味道尤其绝。
  肥瘦相间,健康美味,吃一口就忘不了。
  我的羊肉供不应求。当代宋定伯了属于是。
  我手上现在有三个固定的小吃摊进货,每月挣的钱基本够一家人开销。
  不过有一点,鬼变成的羊,只能晚上洗剥处理好。
  要是早上杀,太阳一晒,整个肉就臭了。
  量有限。
  前几天,对口的摊主老刘说自己想开个铺子,想加货。
  只要是我的货,甭管多少,他多出一倍价钱全收,甚至可以先给我十万块的诚意金。
  就是先预付货款,等我送了货,再从里面扣钱。
  我有些心动,马上儿子就要上小学。
  上学前的准备还有培训班都是一笔钱。
  但是想到师父的话,还是拒了。
  做剥鬼这一行,是阴活脏活里面找吃的,自然有规矩。
  其一是捉鬼只能捉老鬼,不能捉新鬼。一般新死的鬼劲大,不一定降得住,特别是那种凶死的,怨念大难搞,碰不得。
  其二是要定期换地方。这就像是林场的轮伐,不能指着一个地方薅羊毛,免得被盯上。
  我要照看前妻和五岁的儿子,不能换城市,所以只能少捉点。
  但钱,实在不经用啊。
  2
  今晚运气很好,我在一个老写字楼电梯井旁边捉到一只肥美的鬼。
  鬼肉卖了五千块钱。
  我拿着一摞现金轻车熟路到了原来的家。
  虽然和前妻离婚,但出于某种默契,家门的钥匙没换。
  我轻轻开了门,地上是散乱的鞋。
  我低头一看,地上多了一双陌生的新男鞋。
  难堪和愤怒瞬间从心里腾得冒起来。
  离婚也不过才……两年。两年了啊。
  我下意识捏紧抓羊钩。
  这时只看卫生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出来。
  正是我的儿子小睿。
  我下意识先回头看看,小孩子囟门没长好,容易看到不干净的东西生病。
  我做这行伤天破运,容易跟着东西。
  好在身后啥也没有。
  漆黑的楼道只有一只野猫蹲在那,瞪大眼睛看我们。
  我向儿子招了招手。
  儿子定定看着我,不哭也不闹,然后转身去厕所拿了一个瓶子出来。
  儿子有轻微的自闭,一直在做康复。
  我看着儿子大半夜光脚走路,心里就腾腾冒火。
  前妻这是有了男人就忘了崽吗?
  但在儿子面前,我不能发火。
  我忍着气,快步走过去,蹲下给儿子穿上了袜子。
  五岁的孩子,瘦得像个小鸡仔,但他长得很好,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和卷睫毛。
  儿子如往常一样,伸手给我他刚尿的童子尿,还温热的。
  这是抓鬼的好道具。
  也是我和儿子的小秘密。
  3
  我低声和儿子说了一会话,他似乎听见,又似乎没听见,没有太大反应。
  我耐心哄他叫爸爸,他只是呆呆看着我。
  「儿子,想和爸爸去踢球吗?爸爸踢球最厉害了。」
  他看起来眼睑水肿,面色蜡黄。
  我有点心疼,伸手摸儿子的脸。
  这时卧室里面传来前妻叫儿子的声音,我怕撞见难堪。
  亲了儿子一口,转头向外面走去。
  老旧的楼梯房,楼道的灯一闪一闪。
  这种老房子也就租金便宜一个优点。
  我压低了帽檐,伸手擦了一把眼睛。
  都是命。
  和妻子大学毕业来这里打拼,她顶着家里的压力几乎断绝关系的压力嫁给我这个「凤凰」男。
  但可惜我不过是个草鸡。
  掏空了所有积蓄,结果买了一个烂尾楼。
  一辈子都砸在这上了。
  未来全没了。
  争吵、离婚。
  我车祸毁容、她失明失业,我们再难和好。
  上一次我偷偷来看妻子。
  她正在和老丈母娘打电话借钱,小睿需要康复治疗。
  电话那边丈母娘似乎在劝她回去,她沉吟着不说话,最后只问了老丈人的身体好不好。
  挂了电话,妻子沉默了好久。
  客厅里一直拼积木的儿子抬头,正好看到我。
  儿子毫无情绪忽然叫了一声爸爸。
  妻子坐在沙发上笑了一下,一动不动,对儿子说:「没爸爸,爸爸不要我们了。」
  我心口一痛,几乎就要忍不住走过去。
  下一刻,妻子狠狠擦掉眼泪:「我们也不要他。永远都不要见他,也不要想他!小睿,答应妈妈,没有爸爸。」
  小睿一丝不苟拼着那已经发旧的拼图,重复了一句:「没爸爸。」
  我的脚步停在原地。
  前妻是个骄傲言出必行的人。
  所以,即使我们只是赌气争吵说出离婚,还是离婚了。
  我既爱她的独立,又恨她的自主。
  现在她眼睛看不到了,更不可能让我去可怜她。
  但或者需要钱,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捉鬼卖肉的。
  将现金以社区和残疾人关爱名义,装进信封,放在鞋柜上,熬过了最开始那段时间。
  生活仿佛已经开始上了新的正轨。
  我知道前妻肯定会有自己的新生活,我又成了这个鬼样。
  我阻止不了她走向新的幸福,我现在只能多疼我儿子一点。
  想着临走前看到的课程表,儿子的康复课又要续费了。
  我咬了咬牙,没回出租屋。
  想再弄点钱。
  一周多干一票。
  就再多一票,应该没事的。
  4
  出了小区后门,绕过儿子幼儿园时我愣了一下。
  侧门十字街道上飞着烧成半灰的纸钱。
  树荫下面,一个不成形的阴影一半贴在地上,一半颤巍巍爬起,支离破碎的手奋力想抓住每个路过的行人。
  嚯,这是一个被撞死的鬼。
  他半个身子已经没有了,还在不甘心嗬嗬叫着。
  横死的鬼入不了轮回,后面要么当孤魂,要么找替身。
  这个新鬼正凭着本能在找替身。
  一个抄近道的快递小哥骑过,咔嚓一下,把他脖子又碾了下去。
  这种鬼,在路上见太多了,就算成了羊也不全,出肉率得少二十斤,不划算。
  我正要走,就看到了那鬼的脸。
  竟然是他!
  那个欺负儿子的调皮男孩的爸爸高健。
  狗东西,他本是个小摊主,忽然有一天跑来问我是不是有卖羊肉的渠道。
  我否认后,他就开始暗地里使坏。
  后来等他发了一点小财开了铺子买了车,妻子眼睛又瞎了,他更是幸灾乐祸,尾巴瞬间翘到了天上。
  前天放学,前妻带着儿子走路让得慢了点,他摇下车窗骂骂咧咧:「瞎了吗?看不到有车啊。」
  前妻低头抓着盲杖低着头道歉。
  他见状嗤笑一声,很大声说:「儿子啊,早说了让你转园,非要在这里读!街道这么窄,烂电瓶车一大堆,开车多不方便,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才在这里读啊!你在这里学一身穷酸气,学瞎子走路吗?」
  那天傍晚,我想去找他谈谈,还没见到他就被他两个饭店伙计在巷子里打了半个小时。
  没想到他竟然死在这里。
  我冷笑一声。
  就是他了。
  我摸了羊笼和抓羊钩走过去。
  5
  高健半个身子还粘贴在地上,必须要拔起来脱了地气。
  我取下红漆工兵铲开始铲他下半身。
  他起初察觉有生人靠近,大喜过望朝我扑过来。
  待看到是我,明显一愣。
  凉气还没到我脸上。
  我先下手为强,一铲子敲在他额头,接着直接抓着他的头发,一下下往地上砸。
  地上是他残留的血肉碎屑。
  砸得他满脸都是,这叫摔烟魂,就跟杀鱼一样,先将鬼摔散魂,就起不了浪。
  他到底是个新鬼,力气挺大,我开始念叨。
  「六戊六己,邪鬼自止。迷人藏物,逐厉避荒。以我供奉,邪鬼转魂……」
  高健浑身发颤,开始服软:「哥,哥,好大哥,你饶了我。我瞎了眼,我不找你当替身。」
  「知道眼瞎了?」
  我微微松开手,他刚刚缓了口气。
  我冷笑一声,一个反手,沾了朱砂的套羊绳猛地勒住他的嘴,与此同时,抓羊钩一扫,将他残破的下半部分脱离了地面。
  高健蓝幽幽的脸开始扭曲,满眼的眼白瞬间变红,中间出现惊恐和怨恨。
  他开始用尽全力挣扎,发了疯一样想挣脱。
  但来不及了,我反手一砸,将鬼狠狠摔在方才沾了鬼气的地上。
  高健身子蜷缩起来,渐渐变成了半大的羊模样。
  我打开儿子给我的塑料瓶,哗啦啦将半瓶童子尿倒在他脸上。
  然后反手一个袋子套上,羊就到了我肩上。
  整个过程不过三分钟。
  6
  新鬼也不过如此嘛。
  我将羊带到日常蹲的桥下,勾水洗了个手,被高健伙计打折的腿还在隐隐作痛。
  将岸边的石板浇水洗刷了一下,就可以开始杀羊了。
  桥下一片漆黑,只有河水的反光和不远处的路灯隐晦的光。
  解开香灰水浸泡过的布袋子,我愣了一下。
  高健的身子变成了羊,但头还不是。
  他哆哆嗦嗦看着我。
  无所谓了。
  我伸出手,将他提起来,粗鲁按在石板上。
  这种鬼羊不需要放血,只需要扒皮。
  可惜鬼没有痛觉。
  「听说你儿子经常在幼儿园打人,专门欺负我们小睿这种没爸的孩子。」
  我一刀划开羊腿,将一根香火管插进羊皮的吹气孔。
  「我儿子被打了那么多次,他妈找你多少次,你说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说我儿子有病,还准备说服家委会的和学校,让我儿子转学?」
  伸手捻灭香的明火,点燃的野香的香气顺着吹气孔抖落进去,羊皮渐渐鼓胀,高健的脸开始扭曲,嘴里是嗬嗬的声音。
  我麻溜一刀划拉开鼓胀羊皮,从腹部一撕。
  刹那羊身的整个皮,除了脸,连同钩子一起脱落。
  「你还给你儿子说,瞎子和傻子都会传染,叫小朋友不要和我儿子玩儿。嗯?你说得对,是会传染。」
  我伸出手,按住羊的脖子。
  准备一刀将它的头宰下来。
  而就在这时,高健的头猛然一晃,张嘴咬住了我的手。
  我躲得快,但还是被剐了一下,手背划出一道血痕。
  高健顿时一个翻身,半挂在石板上。
  他拖着剥了皮的羊身体,像一条蜥蜴一样。
  死死盯着我。
  遇上硬茬了?
  他原本想跑,不知道怎么,闻到我手背的血,忽然停下。
  扭曲的脸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肩膀耸立,竟然向我爬了过来。
  找死!
  我将手上的童子尿全部涂在手上,徒手就去抓高健,凭着攒下的一点戾气和技巧,最终高健还是变成了一只羊落到我手里。
  出了五十斤的肉。
  一般饭店都是凌晨四点送菜,我拎着高健到了他们餐厅门口,将一袋子羊肉放在了餐厅门口的那一堆菜里。
  自己家的肉,自然要分给他的家人吃一点。
  剩下四十斤,一斤九十块钱,卖了三千六。
  够儿子上二十四节课。
  一周四节课,可以上一个多月了。
  我略微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背上沾了童子尿的鬼牙印那里,竟然已经开始发黑发紫。
  这是邪气附肉的表现。
  不对!
  童子尿一向是对付邪祟的利器。
  现在出现这种情况,除非,儿子的不是童子尿!
  我顿时脑子嗡地一声。
  5
  这个信息背后的可怕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儿子现在快六岁。
  儿子长得很好。
  儿子在幼儿园也有男老师,园长也是男的,住家左边邻居也是男的,右边邻居还有个爱给孩子发糖的老头子……
  而前妻眼睛瞎了,根本照顾不了他。
  一想到儿子可能经历过某种可怕的事,我几乎再也忍不住,快速直接往家里狂奔。
  我要带走儿子!
  不能打草惊蛇,我直接翻墙进了老小区,一路悄无声息上了三楼。
  让我意外的是,门是开着的。
  客厅里面有说不出的骚味。
  右边邻居家的门也开着。
  那个老头子?
  我快步走过去,小客厅里,老头子正扯着自己的裤腰带,一面哄着叫着儿子名字。
  「现在都这么晚了,咱们睡了好不好?你乖的话,爷爷给你糖,睡觉好不好?」
  闻言刹那,一股无名火从心里腾地冒出,我两步过去,直接一拳打在老头子脸上。
  将他狠狠收拾一顿,我仍压不住心里的火,左右张望中。
  儿子一双大眼睛静静看着我。
  我这才看到,他手上抓着一个塑料瓶子。
  塑料瓶子里面是半瓶尿。
  我愣了一下。
  老头子哆哆嗦嗦:「钱在柜子里,你,你要就拿走,我不报警——」
  我僵硬指着那瓶尿:「这是什么?」
  「尿。」老头子满脸紧张,「这孩子,不知道怎么的,非要将家里的塑料瓶装满尿。他妈又不在,我这也哄不睡,又没尿……唉,你问这个干什么。」
  6
  等我道完歉,老头子第一件事就是跳起来骂我。
  「混账东西!你还知道回来?你天天都在弄什么事情?你老婆一个人带个孩子,眼睛又不好,你知道不知道多辛苦!你死哪里去了?」
  我不敢吭声。
  儿子毫无情绪波动,他正一板一眼把装好的塑料瓶擦干净,然后交给我。
  原来这根本不全是童子尿,自然降不了鬼。
  儿子只记得我要尿。
  我心里发酸,说不出什么滋味。
  老头子看着我们,揉着脸,叹了口气,拒绝了我要送他去检查的建议。
  「算了算了,你先把孩子带回去睡觉。这晚上不睡,明天上课怎么办?小孩子正长身体。」
  我问前妻去哪里了。
  老头子又摇头:「她把孩子请我照看,说要迟点回来,最晚明天。好像去借钱了。前两天她妈来看她,说要给她说了个对象,但对方不要孩子。娘俩吵了好久,她妈哭着走了,你老婆也哭了……这家里没个帮手的,日子难过啊。我不知道你们是吵嘴还是干仗了,小伙子啊,听大爷一句话,没有过不去的坎,这重感情的女人啊,稀罕啊,她们的心就是泥巴捏的,你揉一揉哄一哄,她自己就软了。」
  我心情复杂,嗓子发涩。
  带着儿子回到家里,我收拾好屋子,将新挣的钱放在门口鞋柜的篮子里。
  地板有些地方干净,有些地方脏,被套也套反了。
  我一样一样慢慢收拾。
  妻子的梳妆台上面的化妆品和镜子都沾满了灰,根本看不清人影。
  她看不见后就不化妆了。
  我摸了摸自己磕巴不平的丑脸,没去擦镜子。
  心里生出一丝侥幸,幸好,妻子现在已看不见我的脸。
  家里有人,儿子很快睡着了。
  我却睡不着,我想等妻子回来,我一定好好道歉,说什么也要把话说开。
  7
  但直到天亮,妻子也没回来。
  我收拾好儿子送他去上学。
  到了幼儿园门口,儿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哭哭啼啼,独自背着书包进了学校。
  我准备回去继续等妻子。
  转念一想,她现在肯定在老丈母家。
  干脆直接过去找她吧。
  妻子娘家做一点小生意,比我这个没依靠的好多了。
  我看到妻子站在楼下,另一个秃头中年男人从车窗里伸出手。
  妻子的脸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男人伸手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她踌躇着问男人:「你真的愿意吗?小睿他可能会花很多钱。」
  男人粗胖的手捏着妻子的手,脸上满是笑意:「当然可以。我很喜欢小孩子的。你弟弟说了你的现状,你不知道我听着心里多难受。钱,不是问题。」
  钱对他不是问题。
  钱对我是个问题。
  我看着站在台阶上笑吟吟的小舅子和丈母娘一家。
  浑身发麻,血一股股往脸上涌,这就是羞辱麻木吧。
  一个男人最特么窝囊的时候,就是没钱、又特么偏偏心还不硬的时候。
  四月的阳光刺目,我的手背又开始发痒。
  低头一看,上面被鬼牙咬过的地方已经变黑了。
  我将袖子扯下来,遮住手背。
  将水果篮放下,我就回去了。
  8
  我住的地方是个废弃的停车场,车祸后,我弄了一个帐篷将就住。
  不要钱。
  洗澡洗头就在公共厕所将就。
  只想着将能挣的钱都给儿子前妻。
  可悲的是,我用尽全力省下来的钱,还不如人家手上一个表。
  自从车祸后,我的头一直很痛。
  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
  用力回想,记得最多的就是我和妻子为钱争吵的样子,后来也就索性不想了。
  我摸着粗糙膈手的脸,戴上口罩。
  一文钱逼死英雄汉。
  如果给了前妻足够的钱,她至少现在就不用嫁人了。
  过了一会,我给之前那个相熟的摊主老刘打电话。
  「刘老板,是不是多少羊你都要收?」
  刘老板愣了一下,马上问:「你有多少?」
  我问:「你要多少?」
  刘老板沉吟了一下:「最近准备整烧烤,烤羊肉,你先来十头吧。」
  十头,一头按照六十斤肉。
  这就是五万多。
  我又问:「你说的十万的诚意金,现在还作数吗?」
  刘老板说:「这个好说,只要明天能给我十头,我们慢慢谈。」
  我说:「好。」
  9
  鬼最怕两样东西,一个是童子尿,一个人的口水。
  如果没有,还有一样它们又爱又怕的东西。
  就是钱。
  被越多人交易用过的钱越好。
  以前的老人过年给孩子放「压祟钱」,就是压住邪祟,后来渐渐传讹变成压岁钱。
  现在没铜币,就用旧纸钱也行,捉的时候,像符一样贴在额头。
  如果再加点血,就更好了。
  我拿过塑料瓶子,切开一半瓶子当容器。
  准备割点血出来备用。
  我这些都是小时候跟着我村里的一个老孤寡师父学的。
  师父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就住在我家隔壁的烂房子里。
  他这种五保户很容易被欺负,我爸是个热心人,帮他出了两次头。
  师父和我家走得近。
  他看我面相,说我有道相。
  我爸听了不太高兴。
  一般像是这种算命的,都是五弊三缺的人。
  五弊又叫「鳏、寡、孤、独、残。」老了没老婆叫鳏,老了没老公叫寡,老了没子女叫独,小时没爸妈叫孤。
  三缺是没钱没命没权。
  这不是咒我吗?
  加上师父没孩子,还偷偷想骗我叫他爸爸。
  我爸有些生气,私下不让我和师父玩儿,但没多久,我爸出去做工就死在建筑工地再也没回来,我真成了孤。
  师父说都是命,然后又教了我怎么捉鬼,说有个万一还有个手艺。
  他尽量照看我,指导我,就像是我半个父亲。
  我之前一直没用,生怕应在身上。
  但和前妻离婚后,我就不怕了,加上那时候能看到鬼,做起来也方便。
  捉了两年,我一直遵守师父说的话,挑对象,选地方。
  但我守规矩,钱不守规矩啊。
  我咬牙割开手腕,准备接点血用,但等了好一会,只有两滴黑血落下来。
  鬼气进了肉。
  我浑身发凉。
  鬼这东西,最喜阴凉,又喜新鲜血食,就像鱼鳝,被咬一口,那半只手得废。
  我想了一会,还是给师父所在的敬老院打了电话。
  照例问候了身体,我问他有个朋友被鬼咬了一口,现在手背发黑了,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师父听我说完话,沉默了一下,问我:「你是不是还是走上那路了。」
  我否认了。
  师父轻轻叹了口气。
  「你那朋友,手严重吗?」
  我看了手背的黑肉:「没有太大感觉,就是痒。」
  「痒说明下面在生根,不要去挠,实在痒晚上用红布裹起来。到时候用线香割开挖出来,应该问题不大。」师父叮嘱了一番,「记得,千万不能碰生人的血。我明天正好要过来。」
  明天过来好。
  明天我交了羊肉,正好也有钱了。
  上回车祸是师父照顾的我,正好请他吃吃这里的大餐。
  10
  要捉十只,这不是个小数目。
  我将抓羊钩在残留的一点童子尿中泡了一下。
  然后把剩下的童子尿绕着帐篷倒了一圈。
  人气少的地方鬼气多。
  不用看,就在我身后的阴影里就窸窸窣窣站着几个正往这里张望。
  这几只鬼气已经很淡了,变不成像样的羊。
  捉了这么久,其实我也发现。
  还是得要新死的或者怨气越重的,那羊会越大越肥美。
  我收拾好工具,拿出了备用的被淘汰的一叠旧纸币。
  走过那丛阴影时,还是打了个冷战。
  几只鬼期期艾艾,白色的眼白发亮盯着我。
  「滚。」我冷声走过去。
  出了废弃的露天停车场,走上两边都是杂草的废弃工作。
  我开始往今天的目的地走。
  城市里阳气烘逼,其实对鬼并不友好。
  鬼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建筑工地,或者老建筑。
  医院里面有宅神还有夜游神溜达,可弄走的鬼不多。
  最好的就是建筑工地,特别是有那种打过生桩的。
  我走到了我们买的烂尾楼。
  在停工之前,业主曾经募钱准备继续修,但被来要钱的民工搅散了。
  当时叉车渣土车吊车乱成一团,我就是那时候被撞烂了脸的。
  妈的,明明是这帮老板拿钱,最后拼命的却是拿不到钱的工人和业主。
  我来,是这个烂尾楼欠我的。
  里面的鬼,欠我的。
  11
  我刚停下共享单车。
  工地一只蠢狗就冲着我汪汪大叫起来。
  这种工地养的小狗崽,一个项目完工,一般就成了流浪狗。
  我伸手捡了砖头想吓它,没想到它叫得更凶了,声嘶力竭,好像我是什么怪物。
  这是在给它主子邀功呢。
  可惜,没人看。
  我拎了一根棍子,一棍子还没下去,狗夹着尾巴嘤嘤嘤跑了。
  走过去,我这才发现,在入口的废草中,里面刚生了两只小狗。
  我愣了一下,扔了棍子,继续往里面走。
  看夜人早不知哪里去了。
  到处一片漆黑,我刚刚走进去,铁皮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了。
  而几乎与此同时,脊背一凉。
  有什么东西正贴着我。
  我转过头,后面什么都没有。
  黑漆漆的建筑堆里只有树荫的光,地上的灰尘飞扬。
  滴答滴答的水滴声落在不知道哪个地方。
  哟,有大东西。
  我定了定神,是电梯井的方向。
  之前就说这里摔死过四个人,施工方还找了大师来念经。
  这楼从修的时候就不太平,才会相对便宜。
  我走进一楼大厅,温度陡然降了下来,四周也变得湿乎乎的。
  我按亮手机屏幕,找到电梯的位置。
  绕着楼道走过去,前面只有黑漆漆的孔洞。
  下面搭了一个廉价的竹编席子挡住入口。
  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席子古时候都是用来裹尸的,放这是嫌还不够邪?
  我也不墨迹,准备好就开始点香。
  随着缭绕的香气飘动,不一会儿,从黑黢黢的洞口,一个接着一个爬出来面目模糊的东西。
  一钩一只。
  比捉螃蟹还容易。
  弄倒就捆上抹了朱砂的羊脚套。
  贴上纸钱。
  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小小的电梯间,竟然爬了九只出来。
  就地宰杀,装袋,剩下的羊下水那些,不用管,等白天太阳光一照,就会变成一滩黑水。
  12
  弄完了还得搬出去,我吭哧吭哧。
  很快就剩下最后一只,正一袋子扛在肩上,走了两步,脚上绊到了什么东西。
  我正要抬脚,感觉脚有点重。
  心里暗觉不好,我转头看香,这一看,脑子顿时嗡了一声。
  本来可以烧三个小时的香,现在竟然只剩下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尾巴。
  仔细一看,旁边正有一个黑影在不停吹。
  狗东西。
  我心里腾得冒出一团火。
  这定魂香一灭,那些刚刚躲起来的,有点灵智的鬼东西就可以毫无顾忌过来了。
  我一脚踩在脚下黑影的脖子上,转身就往那黑影处走过去。
  手里的抓羊钩挥出去。
  嗤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砸倒了。
  竟然是定魂香!
  我脊背一下冒出一身冷汗。
  太顺利,太大意了。
  怎么忘了鬼最擅长的就是鬼遮眼,我刚刚看到的只是幻觉,鬼没有实体,它们根本碰不到定魂香。
  鬼怕火就像天然气怕打火机。
  现在的我居然被鬼迷眼,居然亲手砸了定魂香。
  手背上的痒变成了痛。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挤满了东西。
  滴答的水声从四周开始响起。
  这才是那个大家伙。
  我下意识向后退,只退了一步,腰间抵住一样东西。
  是一只鬼手。
  接着是我的脚上。
  不不不……我竭力屏住呼吸,不回头,不动肩上的火,鬼就碰不到我,这是鬼迷眼。
  我缓缓伸手按向腰间的工兵铲。
  但却在腰间按住一只冰凉的手。
  我悚然一惊,猛然低头,就看见一张白得发绿光的烂脸。
  不知道死了多久的老鬼,起码也有二十年了。
  他正嘻嘻笑着,将我用力往电梯井拖去。
  难怪……
  「找死!」我冷着脸,直接伸出手去掐住它的脖子。
  一般来说,鬼都是轻飘飘的,捏起来就像捏水。
  这只鬼的脖子却像蛇。
  这是在里面养了不知道多久,有多强的怨念和执念,才几乎如有实质。
  它拖着我,一步一步,地上那些羊的汁水变得滑腻,我再也站不稳,身不由己向深不见底的电梯井滑过去!
  「狗东西!」我大声骂起来,对鬼决不能软弱,「你于爽爷爷还没怕过哪只鬼!来啊!狗日的东西!弄死老子,老子变成鬼咬死你!狗日的杂种。」
  脚上的力道一顿,那只面目模糊的鬼愣了一下。
  「……爽娃?」
  我一手死死扣住电梯边框,一手摸羊钩。
  「祖宗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下一刻,啪的一声,脸上挨了一巴掌。
  「狗日的,连你老子都不认得了?」
  我悚然睁大眼睛。
  然后从那张烂脸上看到了一丝熟悉又模糊的轮廓。
  这只老鬼,竟然是……我在外死了二十年的老爹?
  13
  当年我爹在外面出意外死了,说是掉进了水泥基坑里,人都烂成渣了,弄不回来。
  工地赔了三万块钱。
  靠着这钱我才读完了书。
  但是没想到我爹……
  我爹仔仔细细看我,知道我还是跟着师父做了这行,沉默了好一会:「都过了二十年了?我一直想回家,想着家里只有你,你才九岁啊,你叔伯那么凶,没了爸你怎么活……好样的,我儿子都这么大了。」
  他伸手想拍我,但是又怕影响我,还是收回手。
  这二十年,日日夜夜在昏暗的老建筑里,他一直就这么个念头,想要回家,想要看看家人。
  却没想到,儿子早就长大了,还结了婚,有了孙子。
  我没有说离婚的事,都捡着好听的说。
  我爹沉默了一会,知道我要做什么后,他悄无声息飘了下去,过了一会,从四面八方开始串出来战战兢兢的鬼们。
  我爹让他们排好队,让我选。
  妈的,被老爸罩的感觉,真特么好,眼睛里面好像进了沙子。
  我说不用那么多了,只要十只,已经九只,再选一只。
  我爹又挥手,让那些鬼都走。
  「还剩一只,让你老爹来凑数吧。」
  「以后别做这营生了。找个好工作。你手上那味道不对,挣了钱去找个人好好看看。你师父现在身体怎么样?」
  「师父都还好。他不肯和我一起来城里,坚持进了敬老院,现在身子还算硬朗。」
  他说:「那就好。现在看到你现在这么大,爸也没什么牵挂了,就让我来吧。爸这些年吃得多,肯定是最胖的那只……这事不要争,就当帮你爸爸积积德,下辈子能先投个胎。长得很好!像你妈!长得……真好啊。」
  14
  我将羊肉全部处理好,用了十三只袋子装好。
  到了四点,刘老板如约单独来了。
  他开着新买的SUV,熄火,下车,满脸是笑。
  短短两年时间,他已经从一个苦哈哈做肉锅盔的小摊贩变成了几家餐饮店的大老板。
  鸟车换跑。
  这也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他笑嘻嘻看了一圈羊肉,又看我身后。
  「兄弟一个人?」
  「嗯。」
  「这些都是今天新拉来的羊肉?」
  「嗯。」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袋抛过来。
  我接住打开鼓鼓囊囊的信封扫了一眼,数目不对。
  「什么意思?」我蹙眉问他。
  刘老板哈哈一下,侧身向后面看去。
  另有两辆车都开了过来。
  是另外两个我供货的老板,一个诨号光头强,一个叫瘦眼镜。
  他们都站定了,皮笑肉不笑看着我。
  艹。
  卖个羊肉,也想黑吃黑?
  三个人围着我。
  「这个地方选得好啊。」光头强笑。
  另一个瘦眼镜笑嘻嘻:「今天的货真不少。」
  「你们想干什么?」我问。
  瘦眼镜说:「不干什么,我们就想要你的货源渠道,少个中间商多挣钱点。」
  光头强往地上唾了一口说:「这两年,小于,你也从我们这里挣了不少吧,批发羊肉市场都是二十八块,你卖九十块,小伙子你这真是暴利啊。」
  刘老板缓缓说:「小于,你也不想你卖的羊肉被查吧,没有屠宰证没有检疫,这可是要罚款的。」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渠道没有。羊肉想要就要,不想要,我另找买主。」
  说罢,我转身要走。
  光头强和瘦眼镜拦住我。
  刘老板从身后缓缓走过来:「这半年我们也找了周围的乡镇,根本没看到规模养羊的。你老实说,这羊肉是不是走私的?你说个价格,兄弟们不会亏待你。」
  这三人,最开始都是被城管追着跑的小摊主,现在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让开。」
  刘老板笑了笑:「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旺。你不说,我们也可以查。但等我们查到,你可是一毛钱都没了。到时候,不知道你儿子怎么办?」
  我看着他。
  他伸手甩着一沓钱,在我脸上拍了拍:「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和他不一样,我一般不对小孩子下手,但你儿子那个幼儿园的供货,要是我……」
  话音未落,我已脑子一热扑了上去,抓羊钩的另一端笔直钢筋扎进了他肩膀。
  刘老板疼得大叫起来,一面气急败坏喊另两个来弄我。
  我被两人推开,三人将我按住。
  刘老板将沾血的钢筋一把扯出,咬牙递给光头强。
  「狗日的,你想好了说话!我们这个是正当防卫!今晚不说出渠道你休想走!」
  我唾了一口:「做梦。」
  刘老板狞笑:「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臭小子,要不是你之前拿的羊肉有些臭烘烘的,像是刚刚解冻,我们还察觉不了。今天你是说也说、不说也得说。」
  说罢,他示意光头强拿钢筋戳我耳朵。
  光头强迟疑,刘老板训斥:「动手啊!想想吧!一斤羊肉五百块!拿到了渠道,明年你们还怕买不了房?换不了车?」
  一斤羊肉五百块?
  我心里勃然生怨。
  这三个日日跟我说生意不好做,原本一百的羊肉讲到九十块钱一斤,结果反手他们就卖了五百一斤?
  见我不说话,瘦眼镜冷笑:「刘哥,这家伙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儿子不是那个幼儿园吗?听说还是个神经病,要不弄出来……」
  他话音未落,我脑子嗡了一声,直接撞了过去,钢筋穿透我肩膀,但我也咬住了他的脖子。
  鲜血淋漓而下。
  ……
  15
  最先死的是瘦眼镜。
  他不甘睁着眼睛,怨魂刚刚出来,就被我徒手抓住,我现场给他们表演了一个捉羊为鬼。
  刘老板面色苍白,下身溺了一地。
  「……大仙,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一时糊涂,我就是想着能多挣钱点,我儿子快生了,我想换个大房子——你饶了我,饶了我。」
  我剥完了瘦眼镜羊。
  开始处理光头强。
  激烈的打斗让我身上挂了好几处彩,但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让我根本感觉不到痛。
  我只想弄死他们,剥了皮。
  我一把抓住羊的后胁,套上笼头,在铁门上一划拉,开膛破腹。
  刘老板晕了一圈醒来看到这样子,又昏了过去。
  他醒了过来,哭哭啼啼,涕泪交横。
  「我就是个做小买卖的,我啥也没做啊。小于,你还年轻,你还有儿子,你也不想你儿子有个杀人的老爸吧,你放了我,我钱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
  我拎着工兵铲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两年前,他还是个最底层的弱者,那时候他说要是他能发财,他一定好好做良心饼。
  但一有钱,他就变了。
  「我不信。」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我啪的一声砸了下去。
  我快速做完,还有一个多小时天亮了,太阳一出来,这里什么都藏不住。
  我将一根切好的羊腿肉扔给看门的流浪狗。
  再将他们的尸体全部扔进了电梯井。
  那三辆车,我扯下了车牌一并扔进去。
  然后打开铁门,将两辆车开到了隐蔽的角落。
  两万块。
  十二头羊。
  我得将羊卖出去。
  还剩下一辆车,我将羊肉搬上了车,然后点火,正准备起步。
  但就在这时,我闻到了臭味。
  16
  一种腐臭的味道。
  不对,明明我已经在太阳出来之前把羊都处理完了,羊不应该坏掉。
  是漏掉了哪步?
  我低头无意中扫过手,顿时一阵恶心。
  戴着的塑料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烂了一个洞。
  今天杀人的血渗到了那个鬼牙印上。
  那手背上黑红的牙印现在已经变成了墨黑色,上面正渗着淡淡的黑水。
  那臭味就是从我手上来的。
  我呆呆看着手。
  仅仅只是一晚上,那个牙印位置从手背烂到了手心。
  从空洞的地方,是蚯蚓一样扭曲交错的神经。
  我蹲下来,用打火机烧红的香去点,香还没到,火就熄灭了。
  手开始剧烈痛起来。
  该死。
  我转身就要拿石头砸断手,这才发现我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身上好几处伤口,每一个伤口都沾着那三个贪心鬼的血。
  是血!
  师父说过,鬼气不能见生人血。
  高健和刘老板都是横死的,一旦粘上了,几乎再难脱身!
  我咬牙琢磨要不要将手用火烧一烧,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于爽!于爽?」
  竟然是前妻的声音。
  我心里陡然而生怨恨,手更痛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不和那个油腻男人吃饭,来干什么?
  前妻还在叫:「于爽。」
  我看向后视镜,后视镜里是牵着妻子手的儿子,他正看着我,妻子另一只手上拎着水果篮。
  正是我今天放在她家门口那个。
  我的心猛然一跳。
  一种莫名的情绪从心里涌上来,方才的怨恨淡了很多。
  我缓缓摇下车窗。
  这几乎是两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尽力让声音生冷一点:「你来这里干什么?」
  妻子走到车窗边上,她漂亮的眼睛现在戴上了眼罩。
  那场车祸里,我骑着外卖的电瓶车被撞飞的时候,她正在路边,因为没有躲避,眼睛受伤,瞎了。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妻子听见我的声音,一下开始哭起来,眼泪却不能从她干涸的眼洞流出来。
  「你都看到了是不是?」她问。
  我心一抽,竭力压平声音:「是啊,看到你的新欢了。」
  「看到了你就那么看到?孬种!」妻子忽然发怒,她哭着骂我,「这么久,你就这么看着?看我什么都看不见,看我出丑是不是很好玩?」
  她开始喊:「你知不知道你的儿子多想你!想得我只能说你不要我们了!于爽,你没有心!你儿子病了,肾炎,根本都尿不出来,甚至可能以后要换肾,我们要钱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爸他们生意出现了问题。没钱,没钱啊!」
  又是钱!又是钱!
  这个字在我脑仁里面炸裂。
  我心里刹那充满怨恨。
  就在这时,我忽然发现,车玻璃上正有东西缓缓爬上来!
  一张血淋淋的脸,车里和四周开始变得鬼气森森。
  紧接着又是一个支离破碎的黑影正从另一面地上缓慢爬过来。
  居然是刘老板他们!
  他们不是已经成了羊吗?
  怎么回事?
  我心里生出无比惊骇!
  随着他们的靠近。
  而一车原本鲜美无比的羊肉,以他们三个的羊肉为原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变质,就像是用过的祭祀品一样。
  妻子也察觉到了不对:「于爽,你在做什么?」
  随着她的声音,爬向我的刘老板转过头,看向妻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出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妻子沉默了一下:「是儿子每天有时间就跟着你,他才告诉我的,说爸爸,杀羊。我才叫他带我来找你。」
  所以,刚刚我在停车场处理尸体的时候,都被儿子看到了吗?
  我猛然看向儿子。
  儿子依然是沉默的样子,只伸出手给了我一个瓶子。
  里面是温热的尿。
  「我的。」他说了两个字。
  我戾气横生的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我在干什么!
  我的儿子得了肾病,他根本尿不出来,所以才会去找隔壁的老头子借。
  儿子懂事了,在日复一日地康复中,已经快好了啊!
  此刻,又一个阴影从车顶探下脑袋,正向着妻子。
  我再也等不得,不能让他们碰到妻子和儿子,一脚油门,车冲了出去!
  17
  车辆狂奔而去,但三个恶鬼却像是贴纸一样紧紧贴在车上,甚至它们开始往里面爬。
  本已变成了羊的,又成了恶鬼。
  是哪里不对?
  是因为我破戒了吗?
  我感觉浑身如坠冰窖,一只手开始围上了我。
  我只想走得更远一点。
  用力挣扎中,我手背的伤口仿佛用东西爬出来,又凉又滑,就像缠了一圈圈蛇,动不得分毫……
  不对!怎么可能?
  惧怕我的鬼怎么能靠近我的?
  而刘老板三鬼在那些阴影中,离我越来越近,一只鬼狠狠咬上了我的肚子……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砰的一声,我撞上了一堵烂尾楼的废墙。
  砖头和灰尘全数倾泻在车上。
  我昏了过去。
  我听见了妻子的尖叫声,那声音刺耳无比……
  等我再次醒来,外面已经天黑了。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一阵一阵。
  一个熟悉的苍老身影从墙角转弯处快步走来。
  铜钱刹那落地成了八卦。
  他一出现,周围的喁喁声都立刻不见了。
  我想走,只走了一步就重重摔在地上,呆呆叫了一声:「师父。」
  脑子很痛,全身都痛。
  师父看着我吃力茫然站起来,看我缓缓走出来,深深叹了口气。
  他眼睛泛着红丝,看来走了很远的路。
  想来是接到我电话,连夜就动身出来了。
  师父都快二十年没出远门了,上一次见他还是我车祸后回去找他。
  「师父,我——」我想起之前的事,慌张转头四处找妻子的身影。
  师父说:「杨柔她没事,你儿子也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去了派出所现在在医院。」
  派出所?我心里一跳,想起了自己做的事。
  「你闯了大祸!」师父重重叹了口气,「现在,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我听!」
  18
  等他听我说了我做的事情。
  师父连连摇头,无比生气。
  「爽娃,你糊涂啊,你犯了杀孽和贪孽!师父当时怎么跟你讲的,做这行最讲究的心正,心不正,身上就要养邪气和戾气。这种阴气对那些阴间的鬼怪有莫大吸引力,你杀了他们三个,活煞既成,必定累及家人,你老婆孩子又被他们看到了脸,要是不除,活不过三天!」
  我问师父怎么办。
  师父说:「这三鬼极凶,必须收掉,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动得了它们。但你现在也不是它们对手!」
  首先得要用羊引诱他们过来,找地方和道具收拾,免得滥杀无辜。
  羊倒是不麻烦。
  师父有个旧友老羊倌,就在城郊这边,手上正好有十来只羊。
  到了郊区,周围渐渐荒凉,起伏的山包像坟墓。
  小村子人少,一片衰败。
  一只大乌鸦在村口冲着我叫了三声。
  老羊倌和师父相熟,一边说话一边神色复杂看我。
  这时一条蛇直接从房梁掉了下来。
  师父神色肃然说来报应的时间看来就是今晚,要马上开始准备材料。
  说是材料,就是村子里买的公鸡血,还抽了两条黑狗的一胳膊血。
  又说鬼怕污秽,所以还准备了两桶尿。
  我看得有点犯恶心。
  惹了两只狗,村子里的其他狗成群结队跑来跑去,远远站在小山坡上叫骂个没完。
  然后师父又开始叫老羊倌先弄晚饭。
  蒸了一大锅,白花花的米饭。
  说这些到时候是晚上给羊吃的。
  只要吃了米饭的羊,鬼就闻不到羊味,会把羊当成我。
  要是鬼口下留情,师父也会留情超度。
  这是给我杀的那些鬼一次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次机会。
  师父从来没骗过我,我虽然心里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19
  我跟着师父开始侍弄羊。
  羊咩咩叫着,看着温顺无比。
  师父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鬼会变成羊,我说不知道。
  师父说,其实在最早的时候,祭祀祖神和神明是用的人,最开始用的部落中的贵族,身份尊贵的诚意越足。这叫人牲。
  但很快贵族们觉得这不是个事,死自己多傻,就用俘虏和奴隶替代。
  再后来,又觉得就算是奴隶也是种浪费,开始用牛羊作为人的代替品。
  这就有了佯——假装人的羊。
  因为阴间收到的贡品大多都是羊,假话说得多了也成了真。
  人死的鬼就真的可以变成羊的模样。
  我下意识看自己,手还是手的模样,不是羊。
  手背的伤口被红布裹得牢牢的,手心滚烫灼热。
  师父一边给我羊皮上涂伪装用的羊奶,又问我:「你只杀过昨晚的这三个人。」
  我确认点头。
  师父点点头:「找三只羊代替就行了。」
  那三只羊身上挂了我用过的物件,又抹了我手背的黑血,混在十来只羊里。
  我也得在里面,这样气息不会外漏,才能顺利将恶鬼吸引到法阵里面去。
  等了解了因果,就处理掉它们。
  20
  「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不管看到什么,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能出来。一定要等那三只鬼咬住羊才能动,等我叫你出来才能出来。」
  「记住,鬼最会骗人。」
  师父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严肃郑重过。
  一句一句叮嘱我。
  每一句都要听我应答才作数。
  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脸上全是疲惫。
  本来不过六十的人,看起来像八十岁,又连夜走了一晚上,忙完这些实在有些撑不住了。
  我连连点头,因为拖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黄昏一到,天色一瞬间就黑了下来。
  老羊倌避了出去,此刻旧房子里,只有师父一个人。
  从贴着纸钱的院门口开始,一步一根香,这是引路香。
  香全部冒着红头,一闪一闪如鬼眼。
  忽然烟火气开始晃悠。
  院门口挂着的引魂铃忽然响了一下,村里的狗一瞬全部噤声。
  院子里的灯全打开,但灯光就像照进墨汁,只能晕染那么一小块地方。
  我听见了院子路上的瓜子壳声音。
  这是师父故意撒的。
  踩瓜子壳的声音越来越近,细碎的嘈杂的。
  来的不只是一个。
  我身上裹着的臭烘烘的旧羊皮,又沉又冲,就好像真的是一只羊。
  不知道怎么的,穿着这羊皮,我感觉格外虚弱,几乎用不上劲。
  21
  我在羊圈专门选了一个位置,就是入口的最外面。
  几只羊横着眼睛看我,面面相觑。
  羊的眼睛其实很可怕,不像是猫和狗,是可爱的圆,而是诡异的长方形。
  这种瞳孔又叫横瞳。
  这让它们的视觉非常宽,不用转头几乎就能看到周围一切东西。
  特别是晚上。
  本来其他羊在窸窸窣窣吃草。
  现在它们忽然都不吃了,都抬头看着我。
  我靠。
  这些蠢羊,是生怕鬼不知道我在哪里吗?
  我没吭声,瞪大了眼睛想吓羊。
  就在这时,我听见头顶的哈气声。
  我脊背瞬间一凉。
  有黏稠的液体正缓缓顺着头顶落下。
  我瞪大了眼睛,前面那只三羊的瞳孔里映出来一张满是血的脸。
  是刘老板。
  他是被我拍死的,死的时候满脸是血,死状可怖,一只眼珠子半凸出来,滴溜溜转。
  他就在我身后凌空的位置,只需要一低头,就能看到我。
  但因为灯下黑,所以他的滴溜溜的眼睛只死死看着我的前面。
  在他最前面,是挂着公平铲的一只羊。
  「找到了。」他的嗓子咕噜一转,向前走去,一口咬住了羊脸。
  很好,第一只。
  22
  紧随着他身后走进来的是光头强,他死的时候没死透,摔进电梯井才算死。
  所以他保持的死状尤其可怖,半个脑袋都没了。
  脑浆子顺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
  就像正在沸腾的包浆豆腐。
  他走了进来,扫视一圈,忽然咦了一声,转过身来。
  我心里悚然一惊。
  那脑浆子晃了一点落在我的羊毛上。
  他向我走了一步,停下了。
  我的手在羊皮里面收紧,如果他敢咬我,我定然要和他拼命的。
  但是他扭曲的长指甲伸向了我旁边,抓住了那只挂着羊笼头的羊。
  很好,这是第二只。
  第三只是瘦眼镜。
  他的眼镜片摔碎了,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眯着眼睛,靠鼻子闻。
  好几次他都快闻到了我脸上。
  那种恶心的气息让我浑身难受。
  眼看他的手到处摸,我终于忍不住,稍微用手扯了一下。
  旁边第三只替身羊被我扯得叫了一声。
  瘦眼镜顿时如获至宝扑了过去。
  三只鬼开始吃羊。
  一口咬住羊的脖子,开始吮吸羊血。
  鲜红的血温热香甜,我看得一口一口咽口水。
  现在,我应该可以出去了吧。
  我看师父,师父示意我继续蹲着,他一口咬破舌尖,精血喷洒在符箓上。
  师父正在快速拿着令旗一面面插入羊圈的四周,这是在布阵。
  随着阵法开始,我感觉越来越呼吸困难。
  这个阵法似乎不对。
  我觉得头顶仿佛有面巨大的镜子正在缓缓下压,让我浑身难受。
  不只是我难受。
  原本三只在吃羊血的鬼也抬起了头。
  他们面色发慌,开始四处张望,然后向外面跑,但一次两次都是失败了。
  往外冲得越厉害,被朱砂法绳弹回去就越猛。
  脑浆子眼珠子掉了一地。
  尤其是刘老板,他嘴里咕噜咕噜,眼神发狠,摔了两次,恶狠狠看着外面的师父。
  他恶狠狠说:「我要弄死你。」
  这一回,他摔在了我面前!
  他还剩的另一个眼珠子正死死看着我!
  纵然我胆子大,在这个情境下,也心里发麻。
  没事,我还有伪装。
  他应该认不出我,我心里这么想着!
  却一眼就和那眼珠子对视了。
  然后我看见他血津津的嘴角缓缓勾出一个弧度。
  「原来,是你啊。」
  23
  这一瞬间,师父说的叮嘱我哪里还顾得了,我猛然跳起来。
  但刘老板就像一只剥了皮的猫,灵活得不得了。
  更因为它的动作,吸引其他两个鬼都转头看向我。
  「好香啊。」
  它们发出奇怪的呼噜声,流着口水看着我。
  仿佛我的血肉对它们有异样的吸引。
  我一脚踹开眼前的刘老板。
  他被我踹个趔趄,而与此同时,另外两只鬼也扑了上来。
  我只有一人,根本不是它们三个的对手。
  手上又没有趁手的东西。
  我慌得大叫:「师父!快来帮我!」
  师父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反而口中念念有词,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随着他的吟诵,我感觉浑身越来越难受,本来勉强支撑的局面,渐渐被三只恶鬼反转。
  「师父!」我的脖子被咬下一块肉,手臂也被咬住!
  我一声声叫师父。
  没有师父的示意,我不能出去,但是继续下去,我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刘老板一只手猛然戳进了我的眼睛。
  咔嚓一下,将那只眼珠子生生拔了下来。
  「这个赔我的。」
  他呵呵笑着:「蠢货,你竟然看不出来,你师父这是要收了你吗?」
  我猛然瞪大了双眼!
  外面一声惊雷,我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刘老板。
  它的脸上一下露出了诡异阴森的笑容。
  「原来,你不知道你早就死了啊!既然都是鬼,不如一起冲出去?反正我们现在才是同类,总不能让这老东西收了!」
  死了?
  我早就死了?
  我浑身发麻,一道闪电劈下,我看到了那血眼珠中的自己。
  面色苍白,满脸伤痕,脖子撕开的血肉冒着黑气。
  空荡荡的眼眶只有一个洞,没有任何血流出来。
  我早就死了!
  轰然又是一声惊雷。
  我打了个哆嗦。
  原来我死了吗?
  所以,我深爱的妻子才会告诉儿子不要想爸爸。
  因为遗忘比思念更深刻。
  不想,就不会难受。
  ……
  我脑子混乱,脖子又被咬了一口,挣扎中,我看到师父正在外面用尽全力进行最后的结印。
  师父说了的。
  ——「记住,鬼最会骗人。」
  这些鬼肯定是在骗我,想让我阻止师父收拾它们。
  我猛然向上一撞:「鬼才和你一伙。」
  24
  刘老板的新眼珠子被我撞爆了,他又变成了独眼龙。
  其他两个当时死的时候摔得七七八八,缺胳膊少腿,但是异常凶悍。
  这几个被我弄死后变成的鬼和其他鬼完全不一样!
  我们在里面乱打成一团。
  我也开始张嘴就咬,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从心底涌出!
  周围羊吓得呆立着,一动也不动。
  外面,师父的阵法几乎就要成了,从定魂镇西北的开门开始,休门,生门,伤门……
  他因为急速动作,不断喘息着。
  刚到了阵法的死门布旗,忽然院子里又响起了咚咚声……
  咚、咚——
  师父面色勃然一变,转过头去。
  竟然还有一只鬼。
  准确说,是个鬼头。
  高健的鬼头。
  它像个皮球一样蹦着,向着羊圈冲过来,就好像这里有什么大美味似的。
  师父痛心疾首看了我一眼:「于爽!你不只杀了三个人!你……竟然杀了四个人!」
  四个人?
  四个人!
  我下意识想要否认:「不,我没有动手。」
  那颗人头桀桀笑起来。
  「是啊,你是没有动手,你只是哄你儿子出来当诱饵,我儿子才会跟着跑出来玩游戏。我也才会为了不撞上我儿子,撞上了墙。等我爬出来的时候,你再遮住另一个司机的眼睛,害得我被碾成了泥。」
  「游戏?」我心里生出一股又一股的怨恨,「那是游戏?那是你儿子在欺负我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要欺负我儿子!」
  高健大声辩解:「还不是因为你!刘建民说你有卖羊肉的渠道,我好声好气来问你,还买了两盒牛奶给你!可你不肯给我啊!你这种人,挣再多钱有什么用,你儿子是傻子!」
  我感觉额头的青筋一蹦一蹦。
  「好在刘建民给了批发羊肉,靠着这批肉我才站稳脚跟,生意越来越好。但他说你老是和他作对,你霸占着羊肉渠道不肯说。他们都说,你吃硬不吃软,只有把你逼急了,你才会拿出诚意。但没想到你这么狠,竟然把他们都弄死了!」
  刘建民就是刘老板。
  他大声叫着高健。
  「别进来,先把外面那个老东西弄死!这于爽就是个死魂生肉,撑不了多久!我们都是于爽造的恶魂,他不死,我们也不会死!你现在去弄死那老头,以后谁也拦不住我们!」
  高健眼睛滴溜溜转,转头就往师父那边蹦跶去。
  25
  所以……我不死,这几个被我杀死的恶魂也消失不了?
  我看向师父,他背上是镇魔的金钱剑,上面的铭文是新的狗血填充的。
  正面是「辟兵莫当」,背面是「除凶去殃」。
  一手镇魂旗,另一手是八卦镜。
  腰间是三清铃,怀中是血符箓。
  是了啊。
  这一套装备,根本就不是师父说的镇魂,而是灭鬼用的。
  但现在高健的恶魂来了,他却毫无动作。
  我看着四周的环境,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师父,要灭的,看来——是我啊!
  刘老板开始游说我。
  「于哥,你看,原来死了也不是只能当鬼一条路,你死了都还能这么自在,要不你带带我们?」
  光头强连连点头:「以后于哥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都跟着你混。」
  瘦眼镜看着贼眉鼠眼:「你看你师父,分明就是想要让你魂飞魄散,你还死心塌地跟着他干什么?于哥,现在只有你有肉身,能碰那令旗,你去摘了吧,摘了我们都自由了。」
  他们的话就像魔音入耳,不停蛊惑着我。
  而他们松开的嘴上面都是我的黑血。
  我的一只胳膊被啃了七七八八。
  上面都是架子。
  我说:「好!」
  三只鬼狂笑起来,外面的师父在和那个灵活的鬼头的争斗中迟疑了一秒,差点就被鬼头咬住。
  但出去不容易。
  「我的手没了,现在拔旗不行,你们都借我一样最支棱的,我得挖出那旗,不然一会阵成,我们都得死。」
  刘老板扯了一颗鬼牙,光头强扯了一根胳膊,瘦眼镜拔出了脚筋。
  我将几样东西做成了一个小骨锹。
  三鬼相互看了一眼,喜滋滋叫我:「那就立刻现在马上开始吧。」
  我向外走去。
  不远处师父已经一手抓住了故意引开他的鬼头,但距离这里太远,无论如何也赶不过来了。
  三鬼大声催促我,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弯腰,一手拿着骨锹,另一手去把前面生门的令旗。
  三鬼排成一排,伸长了脖子来看。
  说时迟那时快,我转身一个利落的回旋,近在咫尺的三鬼的喉咙被齐齐划拉开。
  「你!你!」
  紧接着,我将手上的童子尿全部洒在了他们身上。
  这一回,他们再也跑不了了。
  我冷笑。
  「鬼最会骗人。你们只是在骗我去破阵罢了,什么一伙的。我们是不是一伙的,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它们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短时间翻不了身。
  之前我用的口水压它们,但我本来就不是活人,自然压不住。
  师父说得对,这种生魂成恶鬼的果然麻烦。
  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让它们自己消除怨气,要么打散它们的怨气。
  我扬手将手上的骨锹扔了出去,啪叽一声掉进了一个尿桶里。
  这三样都是它们身上的「鬼眼」所在。
  三鬼身上开始漫出恶臭。
  我冷笑:「鬼会骗人,但别忘了,鬼也是人变的啊!」
  刘建民最后一刻不甘心喊道:「你师父在骗你!」
  26
  师父是骗了我。
  我全都想起来了。
  其实我早就死了。
  在那一次车祸后,我拖着破碎的身体回到了老家,是师父救了我。
  那时候他不知道我离婚,只知道我儿子才三岁,不能没有爸爸。
  他咬牙逆天改命,将我的身体缝好,将我的死魂生生封进了生肉中。
  师父用了自己的寿命贴补在我身上。
  所以师父才会看起来平白老了那么多。
  人的感情都是往下的,对子女的爱永远不计成本。
  在如父的师父的帮助下,我重新活了过来。
  但活过来的我,并不能从事接触阳气太多的那些活,甚至不能太长出现在阳光下。
  师父故意没有修补我的脸。
  这样我就会下意识避开人群。
  他说我脑子不好,里面少了很多东西,不要做太复杂的事。
  他让我捉鬼卖羊,只要挣钱能维持住孩子的生活就行。
  除了捉羊和避开人群,还有一个,就是不能伤害活人。
  我这样的死魂,被我浸染死去的生魂会格外可怖不死不休。
  他要我保持心境平和,不能生怨,不能生恨,随遇而安。
  但师父不知道,现在外面的生活水平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一周一只羊的买卖维持不了孩子治疗费。
  从原本的一个月多捉一只,变成了一个星期多捉一只。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身上的阴秽气息越来越多。
  最终让我也越陷越深。
  27
  外面的高健已被师父压制住按在公鸡血桶里,没了反击之力。
  但也耗尽了师父的全部力气。
  我想出去,师父仍在继续施法。
  我被困在了阵法中。
  羊圈外面地下撒了一圈朱砂糯米,这是净化所用的。
  随着师父的施法,他的神色越来越衰败,手已经开始颤抖,终于一口血喷了出来。
  我伸手拔掉了令旗,扔掉了镇魂铃。
  虚弱的师父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只渺小的蚂蚁,吃掉了那三只鬼恶念的我,现在说不出的强悍。
  那三只鬼有一个地方说对了。
  师父是要除掉我。
  一只能操纵肉身的恶鬼,和那三只恶鬼一样,活在人世就是个危害。
  师父要杀了我!镇压我!
  只是他没想到漏算了一个恶鬼。
  此刻我神志更加清明。
  阵灯熄灭。
  师父已快说不出话,我走到了他面前,新长出来的胳膊强悍有力,现在只要我动手杀了他,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秘密。
  我仍然还可以活下去,在黑暗和阴森的角落活下去。
  「你不是活人!不该继续活下去。」师父痛苦地说。
  「我当初可以活,现在为什么不能活!」
  「你现在活完了我的岁数,就会活你后代的岁数!你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我脱口而出。
  求生,是人永远的本能。
  更是死人的本能。
  28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于爽。」是妻子。
  看到了儿子牵着妻子走过来。
  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儿子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谁也没看,走过来,给了我一瓶童子尿。
  然后第二次开口叫了我一句。
  「爸、爸。」
  我心里猛然一颤。
  我的儿子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他的神志清明,永远稳定,绝不抱怨,绝不怨恨。
  我抬头看向妻子,她抓着我的手微微颤抖。
  想来她什么都知道了。
  「对不起……于爽,我不知道——」她死死咬住嘴唇,「那些钱都是你留下的吗?并不是社区给的捐款,我早该知道的,你不会不管我们的。」
  她的手冰凉,凉得像冰,这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
  我心里悚然一惊:「你?」
  「你?」妻子有些悲伤笑了笑,「换肾治疗的钱太昂贵了,我们都负担不起。我的眼睛这样,手这样,也根本没办法出去工作。」
  「所以,我割腕了。如果我死了,小睿就是孤儿,会有孤儿补贴。在孤儿院也会有人送他去治疗的。」
  「傻子!」我忍不住叫起来, 「你怎么这么傻!你的眼睛——明明那天我车祸,你可以躲开的,你为什么要伸手来接我!」
  妻子笑:「反正被人叫了一辈子傻子,傻就傻吧,只要儿子好。」
  好在她还只是生魂,只要回到身体,还能活下来。
  我驱赶着她走,她却不肯动。
  「反正我也是个残废,就算活着也是小睿的负担。现在这样,至少……」她说,「你不是总说我好久没陪过你了吗?我以后都陪着你。」
  我站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情绪变成了眼角的一滴泪。
  我忽然什么都释怀了。
  片刻,我蹲了下来。
  「师父,能不能再求您一件事。」
  师父几乎油尽灯枯,他借给我寿命后,剩下的也不多了。
  「我的身体托您的福,还能用。将我的眼睛给小柔可以吗?」
  那场车祸,眼睛是我全身唯一好的地方,我的脑子都撞掉了一半,所以很多东西不记得了。
  师父闻言猛然抬头。
  我蹲下,将儿子给我的东西放在地上。
  我说:「将您教我那些事,教给我小睿吧。他是最听话的,永远不会不听话,也不会撒谎,他可以好好活下去,照顾好他妈妈。」
  「剩下的时间,就麻烦您好好照顾他一下吧。」
  我伸出手,一手戳进了我的心窝。
  有一种最温柔的杀羊办法,叫作掏心宰羊,就是掐断动脉,掏出羊心。
  这种办法整个过程安静温柔,没有一点挣扎。
  我死了,那些被强接给我的寿命又会回到师父身上。
  他的气色不断变好,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来不及了。
  「谢谢您。阿爸。」我最后叫了一声师父,他的眼睛夺眶而出。
  最后一刻,我渐渐变成了一只羊,摔进了妻子的怀里。
  妻子干涸的眼眶里面涌出了眼泪。
  「做个饼吧,之前你给我做的那种肉饼,很好吃。肯定能卖很多钱的……」
  师父难过转过头。
  妻子想要骂我,却没出声,哭得更厉害了。
  一直站在旁边的儿子忽然伸手摸着我的头,就像是我曾经摸着他的头那样,稚嫩简单说:「不怕。」
  我无声向他说,不怕。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人之怕鬼,犹如鬼之怕魙。
  以后,只要需要,我会好好保护儿子的,看哪个鬼不长……
  黑夜散去,黎明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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