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ất thiên y – Hồ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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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旖 – 狐狸啊

  头七回魂时,我还是忍不住见了李隼为。
  我见着他在铜镜前坐了许久,还用了女子的脂粉,簪了白玉兰簪,着了一袭红衣。
  原来,他也如此爱臭美。
  可我明明记得,他是痴傻的,痴傻了多好啊,傻了一年也好啊,那样,他应该也不会如此伤心。
  我见着他将我从灵柩里抱出来,还贴心地帮我将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
  我学着他的动作,摸了他的发,笑他真傻。
  那日,京都下了初雪,我站在远处望着他。
  他艳红色的背影,还有背上的我。
  真有些像那日,他背着我下轿,「娶我回家」。
  他明明一步一步踏着雪,我踩着他的脚印,许是雪大,转眼便没了。
  1
  阿姐出阁的当日,宫里传来了圣旨。
  盛家二女盛若安,贤淑大方,敏智聪慧……
  我记得那时,我正坐在屋顶看着满地的红色。
  那日的阳光温和,夹杂着微风,轻轻地,却吹散了我的前尘以往。
  圣旨很长,却很明了。
  我被赐婚给了荀攸。
  我看不清跪下的他们是如何的心情,也听不清他们的切语。
  我不惊讶,也并不抗拒,却也谈不上欢喜,只是淡淡地,似乎我是个旁观者。
  那种平淡许是释怀或是解脱。
  那日阿爹有些佝偻的背压得更低,他宽大的衣袖遮着我的阿娘与阿姐……他们似乎都有些颤抖。
  前厅跪满了一地,却无人敢起。
  无管那公公还是旁人的提醒,那圣旨无人去碰。
  我知晓阿爹的心思,他怕委屈了我。
  即使我与荀攸一起长大,此刻他却身有残疾。
  我想起那日大军归来时,人群中的李隼为。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荀攸,孑然而又冷绝。他对着我半天却未能说一句话。
  我想喊他一声,却止在了名字。
  以前,我总喊他李隼为。
  如今,却生涩且难开口。
  听说,他因战功被封了官衔,成为了京都第一个文士出身的将军。
  陛下赏了他金银珠宝无数,田十亩,还有官邸……他却拒绝得彻底。
  只是祈求皇上一旨。
  他说,与我有关。
  而我有什么可求?
  竟是如此。
  我站在屋顶,虽有些朦胧,却笑得疯狂。
  「阿爹,阿姐,我嫁。」我露出最甜的笑容,说着谎话,「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子,他就是荀攸。」
  后来,我接过公公手上的圣旨,明明是一张薄纸,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确实喜欢一个男子,从小就喜欢。
  而如今我们多可笑啊。
  我为他求了婚,他也为我求了婚。
  为何他要为我求婚呢?
  只有李隼为知道吧,可他应不会告诉我为何。
  2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却不像梦呢,异常真实啊。
  好像前年发生的一幕幕都再现了。
  在学堂先生走的那晚,李隼为牵着我的手,紧紧握着。他走在我的前面,我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我想着若是这是岁月的尽头,若是他与我此时皆是白头,多好。
  那时,他在白楼递给了我一支簪子,是他最喜欢的白玉兰。
  他喊着我的名字,盛若安,喊得温柔。
  我的心压不住地狂跳,原来我的名字这么好听。
  懵懵地,我竟说了那句心底的话:「你喜欢我吗?」
  我看见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看我的眼神带着惊讶,张着口却闭了又闭,化为了微叹。
  「我在京都遇见了两位挚友,一个是荀攸,另一个是你。我一直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
  我打断他的话,在那个亲字。
  我该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的,曾经他对我说了无数次。
  「你在想些什么,我说的喜欢当然不是男女的喜欢,就像我喜欢阿爹,喜欢阿娘,喜欢阿姐一样,想你也喜欢我如我喜欢你一样。」
  我记得我说了一大堆话,弥补我们之间的难堪。
  可我想说,李隼为我喜欢你,男女之间的喜欢,比所有人,所有事都喜欢。我想说,李隼为你可不可以喜欢我,哪怕一点点男女之间的喜欢。
  我想说,李隼为我想你为我穿上红衣,我为你穿上嫁衣。
  离开时,你说:「还未好好看你的背影,我想记着。」
  可是我更想记着你的,你还是没有扭过我。
  那日我望着你的背影好久,想要望穿望破,却看不见底。
  我总觉得这一次,与我以前跟在你身后看的都不同。
  你是多么自由爽快的男子,那日的步履极慢,还有些蹒跚。
  李隼为,你看我多聪明呢,第二日我便见着了你给我的书信,安好。
  你与荀攸走了,去了边境,保卫国家去了。
  我记得,那日我还在城墙边看了整夜的星星,想着你那里是否有月亮呢,还想着如何寻你,想着我站在你身边你的惊讶。
  所以啊李隼为,我去寻你了。
  我为你学了马,为你分清了东南西北啊,仅仅想看你意气风发,想看你守卫国家,想看你……想看李隼为呀。
  可不顺利呢,途中我被敌军抓了。
  李隼为,你又要骂我了吧,骂我笨,笑我傻。
  可李隼为你不该在敌营,不该啊……
  你不应与荀攸在大魏的军营吗?
  你不应在战场杀敌吗?
  临娘说我疯了。
  疯得分不清现实多好啊。
  我多想忘记那夜帐篷外,男人的欢呼声以及女子的哭声。
  每当那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
  我记得我抓着你的手臂,祈求着你时,你决然的拒绝。
  我记得你将我绑在床上,将我困在房里,无论我如何挣扎了,你都仅仅望着。
  李隼为说:「我们为敌。」
  为敌啊。
  我从未想过这个字,会在我与他之间。明明他只是京都城里的小霸王,我也只是京都城里小霸王的跟班。
  3
  那日边塞的日光太烈了,我被刺得眼泪直流。
  我不敢看身下的女子,太惨了,她们虽被遮了白布,却能隐约看见四肢的淤青乌紫,我看见了最小的她,她额头的伤疤结了痂,与凌乱的头发混在一起粘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还那样小。
  我以为我会哭,却笑得厉害,笑得凄凉。
  我问临娘:「他是你们的王爷?」
  「虽是个不受宠的,但如今若是攻下了大魏,以后定是风光无限。你也是运气好的,被看上了,要不然这里头躺着的可也有你。」
  是幸运吗?
  许是因为我还活着。
  可心好像半死不活着。
  我的李隼为不在了呢。
  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是跑还是留。
  我以为我是怕他的。
  可那日,我看见满身是血的他被抬进帐篷时,我慌了,更是惧怕。
  他中了箭,军医说,再深一分便救不活了。
  我守在他的身边一夜未敢合眼。那夜我想了许多,有与他的欢乐,也有他的欺骗。
  可他静静地躺在那儿,我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再也不会与他分开。
  他喊我名字时,我正趴在他的臂弯。
  他的声音很微弱,带着干哑,我却听得比何时都清。
  他问我:「想不想回家?」
  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哭得不成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
  我不怕一切了,只怕他不要我。
  可他却沉默了许久,露出了我许久未见的笑。
  第一次我躺在了他的身边,他紧紧地抱着我,说了一宿的话。
  一切好像回到了最初,每日里我跟着他,陪他看折子,为他研磨……
  那日我照着镜子梳妆,他为我画着眉,却来了一句:「你丑了。」
  他说,我的脸上少了明媚的笑。
  他说,我的眼里少了光。
  …………
  最近,他们出兵出得频繁。
  每当那时,我的心就焦躁不安。
  我怕他伤,也怕他们凯旋。
  那里,终究是我的家。
  李隼为不在,临娘总是会带着我在军营附近转悠。
  她说,李隼为怕我闷坏。
  我总是爬上最高的山坡,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临娘拉着我不让,还向李隼为告状。
  李隼为:「随她,她总喜欢爬高。」
  他了解我的。
  可我好像不了解他了,或者说,他变了。
  在那儿。
  我看见成群北上的百姓。
  我看见冒着浓烟的城墙。
  我看见散落着街道的尸体。
  哭声、闹声……我辨不出它们的来源。
  我头次感觉到那种无助,看着他们却做不了什么……
  我听赶路的老人说,半月前城墙已破。
  她说,那日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她的儿孙皆亡,家也没了。
  我不懂得的家国天下,此刻却明如湖水。
  城墙之上,那折断的旗帜还在空中半飘着。我似乎看见那日城外两军的对峙,看见李隼为满身的鲜血,还有他手中挥霍不停的剑。
  后山梅花全开的那日,临娘来找我,那时我正在枝头摘花。
  她满心雀跃地说要帮我,说要让军营的士兵也尝尝我做的梅花羹。
  我望着她身后的推车,嘴角有些下拉:「你这是想要累死你,还是累死我!」
  她笑得尴尬,我却果真陪着她摘了整车。
  她有些奇怪。
  向来直爽的她,今日却拖拉得很。无论是她干的活儿,还是她的步伐。
  她总是说我走得太快,说她太累要歇息。
  那日里没有太阳,我却跑得满是汗。
  我的预感成了真。
  我看见成群的兵围了好几圈,里头的人被架着刀,他的身上有了好几道血痕。
  那人是荀攸,持刀的是李隼为。
  4
  「李隼为你干什么?」我几乎拼着力气冲到他的面前,指着他,「你看看他是谁?他是荀攸啊。」
  惊讶的不止是他,还有所有的人。
  「王爷,这荀小将军竟然敢孤身入营,定然是有所预谋,若是不除,恐怕会有后患。」
  「你闭嘴。」这话是我与李隼为几乎同时说出的。
  我看不懂他的神情。
  「盛若安,你看清了吗?我们黑白相分,是为敌。」
  他的刀快得我看不清,落下时已在荀攸的身体中。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下手。
  我将荀攸紧紧护在怀里,眼角发红:「你真的这么绝情!」
  荀攸的身子瘫在了我的身上,一直催着我走,他的血染了我一身,我几乎是颤着的,却不敢倒下。
  我如何能亲眼见着李隼为杀了他。
  他是荀攸啊。
  「李隼为,你说过的啊,他是你的挚友,你如今却要杀他!」我已经泣不成声,忍着哽咽渴望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的动容,可却没有啊,我问他,「那我呢?你是不是也要将我杀了!」
  「你若挡我……」
  我听着他的话,笑了哭,哭了笑。
  「挡你……
  「是你疯了……李隼为!我以为你即使与这些敌寇同营,是有苦衷的,可原来你们本就是蛇鼠一窝……你攻打着你生活十几年的国家,杀害着无数的无辜百姓……如今还要杀与你朝夕相伴的挚友……」
  我与他是直视的,他却不敢看我。
  「……」
  冷风吹得我颤抖,他却站得极其笔直,明明熟悉的面容,熟悉的李隼为,怎地就陌生了呢?
  我望着四周水泄不通的敌寇,却是绝望……
  我是怕疼的,却生生地抓着他的刀刺入了我的身体。
  他的眼神好像有了些情感,想收回刀,却已经晚了。
  倒下的那刻,我看见他朝着我奔来。
  他喊我的名字,带着惊慌吗?
  5
  我回京都的那日,边境下了大雪。
  我站在城池上望了许久,却也只有满地的白色。
  荀攸在我身旁,他坐在轮椅上,我为他撑着伞。
  我问他:「还有希望吗?」
  他说:「大魏必胜。」
  我不知他为何说得如此笃定,怕是安慰我。这座城下了半月的风雪,路都淹了,粮食断了,情况并不乐观。
  可我希望还有希望。
  「那你的腿……」我小心翼翼地问着。
  「无妨。」他说的话很轻,像是低喃,明明……他也痛苦的吧。
  那日的风吹得我眼发红。
  我记得,在这座城池里我留下的最后身影。
  荀攸拉着我的衣角说:「别恨他。」
  飘落的雪花落了一身,也只有雪的声音。
  听人说,那日我与荀攸被扔在了城池下,他们放了话:「你们将军和这小娘子的下场当是给你们的警示,我军迟早有一天踏平大魏。」
  守门的将士说,我们的身下满是血,分不清是谁的。
  可幸的是,阎王爷并未收我与荀攸。
  可荀攸,被挑断了脚筋,双脚废了。
  是了,他如何能放得过我们。
  苟延的残喘,也是为了对大魏的羞辱。
  院外的槐花开了。
  自边境回来后,阿爹便寻了这座院子给我休养,每日里也只有阿姐陪我。
  说来奇怪,以前我最不喜欢方方正正的院子,如今却觉得惬意安详。
  半年来,我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
  我没能告诉所有的人,我喜欢他。
  可好像,这不是个秘密。
  他们如今知晓了,却成了禁忌。
  阿爹站在我身后时,吓得我的笔不稳脏了字帖。
  阿爹忙于政务,不常来。
  他老了许多,鬓发多了白色。我的心忽然就揪紧了,扑在了他的怀里腻着:「是女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以后我哪儿也不去,只陪着你还有阿娘和阿姐。」
  他摸着我的头发,如同幼儿时哄我:「苦了你了,回家去吧,你阿娘和阿姐想你得很。再则,你阿姐还有一月便要出嫁了。」
  「是路公子吗?」我想起阿姐前些日子的欲言又止,卖弄关子的原来是婚事。
  真好,阿姐会幸福的。
  回府时,阿爹遣散了下人,说要与我走着回家。
  那条路不远,我们走了很长。
  阿爹告诉我,大魏胜了,荀攸要回来了。
  我的心落了地却又压着。
  我还是没出息地问了:「那…李…隼为?」
  阿爹看了我一眼却沉默许久:「他也回来了」
  令我惊讶的是后半句:「皇上说他立了战功,要好好嘉赏他……」
  阿爹说,他也惊讶。
  兵胜的那日,皇上口谕传了千里说李隼为是插在敌军的细作,是此次的功臣。
  我无法形容知晓真情的心情,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我猜想过他的苦衷,也想过这种可能。
  可我清晰地记着那些女子的凌辱,记着他满身是血的盔甲,记得他刀上我与荀攸的血。
  …………
  刀刻在了木桩,终究有了痕。
  破碎的镜子,终究修不回。
  一切像是个笑话,却当不成笑话。
  6
  他回来的那日,满城的烟花。
  皇上还亲自率领了大臣去迎接。我站在他们的身后,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心里紧张却又怕见他。
  我不知道如何待他。
  我还是败了,站在他的面前,隔着最远的一米,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却未能说上一句话。
  好像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他,李隼为不会那样看我。
  在那之后,荀攸找过我。
  原来,他从始至终都是知道的。
  在边境是他与李隼为彼此配合,才有了今日的胜利。
  他说,那日他被围,是军中走了风声,却不想见着了我。
  他说,李隼为哭了,在我倒下时。
  …………
  我似乎听见了我最想听到的话,却也没有那么欣喜。
  我问他:「值得吗?」
  「值得的。」他摩挲在腿上的手停下,叹着,「他为了大魏,背叛了自己的母国……若安,你可以怨他,却不应当恨他。」
  这话好像听了无数次,我是恨他的吗?
  也或许不恨,我不知道,可应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了。
  前些日子,府里来了贼,却什么也未丢。
  府中的侍卫说:「那人奇怪得很,来了府里什么也不偷,在院子里的那棵枯树系了红带便走。」
  我在院里见过,那枯了的树上多了几条红带。
  阿爹说要砍了,是多年的老树了,以前怀旧才留着。
  「这树有什么稀奇的,砍了吧,估计那小贼看树没了,也不会来了。」
  「应当是不会来了。」我看着树上飘着的十根红带,眼角湿了。
  民间流传,月老为世人之间系了红带,红带越多,缘分越深。
  这是李隼为告诉我的。
  想来,我与他相识也正是十年了。
  7
  入秋后,我进宫的次数多了,帮太后主持招待皖国使者求和的事宜。
  也是因此偶尔能见到他,也有了话。
  却也只是。
  「盛二姑娘。」
  「李将军。」
  嗯,挺新奇的。
  以前我们都是直接喊名字呢。
  我见过皖国的来使,是个老者,他长得和蔼,说起话来慢吞吞,常常逗得太后发笑。
  记得我在御花园见到太后时,我上前拽着擦着湖岸的她,自己却掉了下去。那日还正值初冬,湖水很冷,我冻得直哆嗦。
  她却说:「孩子,我只是想看看湖里的鱼儿。」
  她说得和蔼可亲的,还说我傻。
  可我觉得她更傻,大晚上的,在湖边看鱼儿?可她说:「宫里的日子太乏了,只有这湖里的家伙陪着。」
  她说得很轻松,还带着笑,可我觉得她的话带着淡淡的悲伤。
  在宫里她不是快乐的,想来这是我头次见她笑得如此畅意。
  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皖国求和,带着目的。
  他们只提了一个要求,遣归隼王爷,是李隼为。
  我听阿爹说,皖国带着怨恨,李隼为回去,生死未知。
  可皇上会保他吗?
  我仍是舍不得啊。
  我第一次在宫里违了礼法,在他下朝后拦着他。
  「李隼为,你跑吧……」
  我的话音未落,却被他捂着嘴,拉出了宫门。
  「你不要命了!」他的脸黑着,声音带着怒气,还有些紧张。
  他还是第一次吼我,我憋红了眼,拽着他的衣角,轻喃着:「你不能回去,回去……」
  「盛二姑娘,请自重。我的生死与你无关。」
  可惜的是我看不出他一点伪装。
  「李隼为,你会死的!」
  或许他是吓着了吧……所以我才听到他说:「若安,忘了我吧。」
  我原本是哭着的,却再也哭不出声。
  再是,笑着。
  「好啊,那你活着。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再也没了盛若安。」
  …………
  恍然若世呢,这梦像是盛若安的半生,也该醒了。
  8
  阿姐嫁人后多了个毛病,见着我就哭,我自是见不着她哭的,各种甜言蜜语哄着,却适得其反。
  她最听阿娘的话了,我将阿娘喊来,阿娘劝着劝着却也哭得厉害。
  后来,阿爹总在旁坐着皱着眉头叹气,我也跟着叹。
  大婚前月,府里接连来了好几位医师,我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他们个个瞪着我瞧,然后将手覆在我的脉搏,眉头紧皱:「怪哉怪哉……」
  每次诊治时,我的心总是悬着,他们却诊治不出什么,我舒着气,忍着骂人的冲动,心底却喊着庸医。
  那次来的是个老者,白花花的胡子,看着极有经验。把脉后,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幸而他没什么表情。
  我试探着问:「先生,我没毛病吧?」
  自他走后,阿姐与阿娘眉头舒展了许多,却也总是呵护我得紧。
  我才知道,原来府里这么有钱,每日整箱整箱地往厨里抬珍贵药材、佳肴糕点,光是我见着的汤里就有好大棵人参。
  我终是不忍心,端着汤跑到阿爹面前:「咱家是发财了?」
  「……」
  「你不会……贪污了吧!」
  阿爹表情极其复杂,他自诩清廉,想来要不是我跑得快,他便要开口教导我。
  我捏着脸上的肉,转而看着胳膊和腿,瘦得骨头突出。
  我有些心疼那些钱,这些日子,我几乎吃的都吐了,不长一丝肉,还肉眼可见地成了骨架。
  我陪阿姐去寺庙祈福时,阿姐塞在马车里好几个包裹,夸张的是还有个大箱子。
  她说:「这几日天气无常,备些总是好的。」
  秋后的天,确实冷了。
  我在庙里见着了李隼为,他跪在佛像前,掌心合十,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听不清。
  我记得以前他不信佛的,他说,他不信命。
  我没喊他,上前跪在他的身旁,向着佛像求了签。
  他看见我时,似乎有些无措,大抵不想我见他信起了佛吧,毕竟他是那么一个自尊的男子。
  我笑着将签递给了他:「佛说你这一辈子会平安顺遂。」
  他盯着我许久,迟迟才接下那根签,从怀里拿出一根竹签。
  学着我说:「佛说你这一辈子会平安喜乐。」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静得,我听见住持的脚步声,还有他的微叹。
  夜间下了微雨,我站在窗前望着对面窗户的虚影,他似乎也站着。
  他打开窗户时,我们四目对着,我轻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李隼为……
  喊了数次,却是无声地喊着,太远了
  他应看不清我的口语。
  我将手里攥着的竹签紧紧握着,房间的香炉里仍有竹子燃烧的烟气,还有噼啪噼啪的声响……
  烧尽了,就好了吧。
  我仍能看清燃着的竹签未烧尽的字……下下。
  许是烟熏着了,才流了泪。
  后半夜,阿姐忽来找我,她带着我来到后山,路边还停着一辆马车,我还见着了撑着伞的李隼为。
  我忽地明白了,那箱子还有包裹都是给我的。
  阿姐推搡着我,让李隼为带我走。
  她真傻啊……怎么走得了。
  她的衣裳半湿着,头发贴在脸上,狼狈极了。
  我说了我愿意的,没人强迫我,他愿意,我也愿意。
  可阿姐,还有所有人都不信呐。
  那晚,我与他漫步停在寺庙的姻缘树下。
  缠满树上的红带,被风吹得满天飞。
  我忽地想起宅子里,那棵枯树上的十根红带,应再添一条。
  「听说,有情人一起系下红带,会有不灭的情缘,许是这辈子,也或许下辈子……你我一起系一条如何?」
  李隼为说,好。
  真好啊,可他不开心呢,眼角还红了。
  咱们不系了,别哭啊,李隼为…….
  9
  腊月十八那日喜庆极了,京都满城的喜乐,红缎铺满了整个京都。
  阿娘为我着装画眉,还为我开了面,嫁人的礼节真多,还如此疼。阿娘说,我的脸色太过于苍白了,开了面后,更没有一丝血色。
  我打趣着说:「像不像个女鬼?」
  阿娘似流了泪,却还是忍着,她说,不吉利。
  紫星公主寻我时,我正着嫁衣,她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嬷嬷。
  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大大咧咧的。
  不过,她可真美,她的容貌本就妩媚,红色更衬得她风姿绰约,她笑得灿烂,嫁衣似乎为她的美镀了一层光。
  让人挪不开眼。
  李隼为,应当也会惊艳。
  我想起那日,在慈安宫。
  她趴在太后的怀里,哭得差点背了气。
  只为求太后救李隼为。
  她见着我,抽着鼻涕,让我一起想办法。
  那样子,不像是个公主。
  原来她喜欢李隼为,我一直以为她喜欢的应是荀攸。
  说来,赐婚的法子也是我提的。
  或许是李隼为给我的灵感。
  他用命换我与荀攸的安稳,我也为他谋划着他安稳的一生…
  皇上招了他为驸马,他也就成了大魏人,不再是皖国的王爷,自然也就无理由再回……成为了驸马,皇上当会保他吧。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聪明。
  我知晓李隼为会应的,我说了,他活我才活。
  …………
  她转着我看了又看,嗤鼻道:「也不怎么样啊,你怎么瘦成如今这个模样了,跟个皮包骨一样,这嫁衣也撑不起来。」
  说着她还带着些失望:「以前你可是比我……你可是能与本公主的美貌媲美的。」
  按礼节,新娘本应是红盖头遮面的,她却给了我一把圆扇,还说出事本公主担着。
  扇子极美,针绣着白玉兰。
  皇家的婚礼大都繁琐,祭祀拜祖,节礼接亲……
  下礼车时,我见着了红衣的李隼为,他的手朝我伸着。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娶的是我。
  我晃过神见着一旁的荀攸,他笑着对我,指着膝盖。
  新娘子下轿,应是新郎背着,荀攸应是不能了,可没想着背我下轿的是他。
  我看着一旁带着笑意的紫星公主,她似乎也并不在意。
  短短的十步,我却像过了半辈子。
  我想起小时候,我总爱找各种借口让他背我回家,他总是一脸不情愿,却还是笑着数落我。
  他的背真暖啊,我想如以前一样,睡着一觉醒来在家。
  可如今再醒来,不是家了。
  繁琐的礼节太多了,我却想再多些。
  那日。
  我坐在花轿里,他在外骑着马。
  我牵着红带,他也牵着另一条。
  我跨着火盆,他也跨着。
  我们拜堂时,他在我的左边。
  他再次穿了红衣,我穿上了嫁衣……
  一切刚好。
  10
  房间的蜡烛照了整夜,我坐在喜床上吃了半夜的花生瓜子。
  荀攸家真有钱啊,就是满屋空落落的,我让阿弥讲故事于我,她却哭丧着脸,抱怨荀攸新婚夜留我一人独守空房。
  那样子,比我还怨妇。
  数来,她与我相识并不长久,怕是不知荀攸未来,我的心才安了下来。
  我仍然不能想象我与他的结合。
  也不知成亲前那段日子,阿弥着了什么魔,整日在我耳边说荀攸的好话,说他翩翩公子,说他文武双全……
  我怀疑她是荀攸派来的说客。
  可她不应认识荀攸,我收留她时她才刚来京都,她说她家在南方。南方啊,太远了……
  我仍是整夜未能入眠,只是躺着合着眼,到了天亮。
  入梦的许是幻想。
  我与荀攸见的次数不多,仅有的碰面也只是他陪着我回荀府向二老请安,还有用膳。
  幸而他独立了门府,我才如此清闲。
  整日里,我总爱往醉阁跑,坐在阁楼的二楼,看着窗外的玉兰花发呆。
  阿弥耐不住性子,说我的生活如尼庵院的弟子,非要拉着我去图热闹。
  她说,西街开了胭脂铺,东街来了西域戏班……
  她对京城的信息了解真广。
  我问她:「你知晓如今京城里最受欢迎的本子吗?」
  「原来小姐想听本子。」
  她看着我冥想了半天,忽地指向大堂:「那小姐更不应来这儿了,这醉阁老板不知发了什么疯,这几日次次循环讲着那青梅竹马步入喜堂的故事,听客散了大半,我看他再如此,怕是赔本了。」
  我抿着笑嗯了一声,看向堂中拍板的先生低语着:「今日,应是到女子怀孕生子的一段了。」
  唉,为什么人总爱找虐呢?
  紫星公主来找我那日,荀府里乱了套,管家传话时紧张得流汗:「公主发了怒,一进门便摔东西,直、直骂您。」
  她闯了进来房内时,我正坐在床上喝着药。
  我撑着身子给她行礼:「公主找我何事?」
  她进来时浑身可见的怒气,见着我却软和了下来,指着我,单说一个「你」字。
  转而,摔着桌上的花瓶,哭了起来,模糊间,我听她的呢喃:「为何你们都要逼我……」
  我问她什么,她却紧闭着嘴,一直哭。
  李隼为与荀攸进屋一身的汗味,想是赶着来的。
  他们一个站在门槛,一个坐在轮椅,迟迟地望着,神情复杂。
  我:「你们愣在门口当门神?」
  紫星:「快快……一起吃啊,你们家的厨子厨艺真好,不如换给公主府?嗯,也不行,盛若安身子这么不好,更得多吃些好吃的。」
  「……」
  那日,紫星公主突发奇想地要逛青楼。
  李隼为与荀攸一致地板着脸:「不可。」
  唉,可终是耐不住她的身份。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命令,我是公主。」
  可将我拉上台是个什么道理……
  我看着身上有些稀薄的羽裙,有些无奈:「我不会跳舞。」
  「切,我还以为你万能的。」她向我哼了声,「你好好看着,我可不比你差。」
  她确实优秀得很,相貌绝佳,才艺双全。
  那夜,她站在舞台的中央,跳了霓裳舞,是李隼为伴的乐。
  他的琴艺一如既往地好。
  我忽然觉得,他们在一起应是绝配的,如今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紫星生而尊贵,性子虽娇惯却是善良的。
  我眼中的李隼为,也是那样完美的男子。
  11
  越发有些困乏,我总是睡到日上三竿,今日却吵得很,阿弥给我耳朵塞了好几个棉花,还将我蒙在被子里。
  我知晓她为了我好,可怕是不会要将我闷死。
  我的居所离前厅不近,却也模糊听见荀家主母的恨声。
  不守妇道,不知耻……
  太多了,记不清。
  这几日,窗前的那盆玉兰枝开出了苞蕾,浇灌它的肥料确实上佳,应该是快全开了。
  它的生命比人还顽强许多。
  荀攸见着我时,挤眉弄眼地给我使眼色,我假装不知,故意问他:「可是进了沙?」
  他一声叹息,却拉着我的手,这还是我第一次与他有了肢体的接触。
  我不应放开的,身子却诚实得很。
  就这样,他陪我听了一时辰的骂。
  荀母走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被人扶着身子,嘴里不停嘟囔着:「不管了,不管了。」
  恍惚间,我记得回门那日,荀母一脸慈爱,看着我的眼神像极了我的阿娘。
  我勉强地笑着对着荀攸吐了舌头:「以后回府,我不会被扫把赶出门吧?」
  他摊着手回我:「那便不回。」
  印象里,荀攸不似李隼为那般开朗,总是闷闷的,我总记得他坐在学堂里扎进书本里,云哉云哉……
  不如我与李隼为那般不学无术,他是真正正正的好学生。
  我总是觉得对不住他。
  紫星公主曾说,荀攸喜欢我。
  从我入学堂的第一天起,荀攸便喜欢我。
  我只当她是玩笑,笑着说不可能,以前跟着他后面的是你。
  记得,那时学堂最显摆的两个跟班便是我与她了。
  她跟着荀攸,我跟着李隼为。
  我记得那时候,同堂总说李隼为身后跟了个傻子,成日里跟着他满学堂里跑,还十分地听他的话。
  我听着十分欢喜啊——李隼为的身后。
  可荀攸说,我脑子有坑,脑袋有病,重点是说你傻。
  我笑呵呵地听着他的话,心里嘀咕着:「你才不懂嘞。」
  那次,李隼为却生气得很。
  他站在学堂的桌子上,眼瞪得很大,手里甩着偷来的鞭子,书堂里顿时漫天飞的白纸。
  「听着,盛若安是盛若安,是我李隼为的宝贝妹妹,不傻,比你们都精。」
  胆小的吓得哭了,唯独我笑得厉害。
  李隼为还被罚了,被关在了学书馆里抄了一夜的四书五经。
  我拉着学堂先生的衣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使劲地哭着。
  是疼哭的,还是心疼他哭的,我分不清。
  李隼为说我长得极其好看,尤其可怜,眨巴眨巴眼睛,带着几滴眼泪,没人舍得欺负我。
  我将这招用在了学堂先生身上,我恳求他把我也关进学书馆。
  学堂先生耷拉着脸,嘴角扯了又扯:「哭得梨花带雨的,还为了进黑屋,这年头孩子都怎么了。」
  …………
  太远的记忆了。
  回神时,我看见紫星公主狠狠地看着我,像是要将我吃了:「这不怪你吗?我自是希望跟着李隼为的,可你却和他联合整我。所以我就对准了他的身边人,整日向他打听李隼为的爱好……可没想到他喜欢你,你不知道我当时见着他整本书里都是你的名字,我可气了!」
  他对我,确实好。
  我心里的青梅竹马是我与李隼为,或许在他心里我也是他的青梅竹马。
  应是愧疚,我开口道:「成亲后,我便不再和他来往了。」他似乎有些惊讶我的解释,我接着说,「那日我去街上差些被马车撞了,是他救的我……也不知怎地传成了这样。」
  他停下轮椅未看我,像是自言:「你不必与我解释的,我信你的,就算真的……也是该的。」
  说来,我与他也有些同病相怜的苦楚,每日里喝药如餐食。
  我是不怕吃药的,从前喝的不比如今的少。可荀攸不是。
  他见着药便皱眉,好几次我见着凉了的药,看着没喝上一口。
  后来,我便跟着他,他不喝我也不喝,他拗不过我,喝药倒是爽快了许多,却总是呛着咳嗽。
  我总是会塞给他一颗糖,后来他也总为我备着。
  到如今已攒了一木盒,阿弥总说我:「小姐,你可真能吃苦。」
  「许也不是苦的。」从小如药罐子的我,吃药并不是难事,或许味蕾也已经麻木。夜里,我曾偷偷闻过花盆里的药渣,有些腥气,许是夜露,还带着微甜的气息。
  12
  荀攸突然与我说起皇家狩猎的事,问我想不想去,我还未说上半句,阿弥却积极得很。
  她缠着我劝我:「小姐,你再不出去散心,便要发霉了,养身子也不是这样养的。」
  「……」
  我才发觉距离上次出门已经月余了,这可真不像我。
  在盛府时,即使生病厉害,我也会偷着出府蹦跶,阿姐还总为我打掩护。
  呼……多久了呢。
  去皇家猎场前,我独自去醉楼待了三天。
  回来时,阿弥说我的脸色好了太多,多了血色,还有些透亮。
  她在我耳朵边唠叨了许久,盯着我看了许久,痴痴地:「小姐,醉楼里什么吃食这么好?你在那里住了三天就跟换个人一样。」
  叽叽喳喳的,却也好久未热闹了。
  我上马车时,紫星公主喊我与她一起骑马,她指向身后的一匹白驹:「好不容易能出来一回,你和我们一起骑马如何?不要整日闷着,坐着。」
  李隼为原本站在一旁,却走得很近,我看见公主自然而然地攀上他的手臂,他也未抗拒。
  「我陪公主就好,她没有学过。」
  原本兴致微高的公主转而脸色显得可惜,低喃着:「不该啊,我记着学堂里教学马术的。」
  「她笨得很。」明明短短的几字,听着却有些宠溺的意味。
  我自诩是聪明的,毕竟那时即使我整日跟着李隼为逃课,却总是学业出类拔萃,学堂先生总是夸我,李隼为总是睥睨我,他总说我背着他刻苦。
  只是马术……许是马儿对我天生的抗拒,我总是被它摔得严重。
  那时候,我有些不信邪,憋着气在马场练,却差些落下了残废,那后,李隼为便不让我碰马了,他说:「祖宗,你去哪,我都带着你行不!」
  可是,怎么有一个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呢?
  我看着李隼为时,他也正在看我,原本有些煽情的感受,却有些悚然。
  我看见公主正盯着我们笑,那笑里总有些抓了现场奸情的意味。
  我拍着马背,熟练上马时,显然他们都有些惊讶:「我可不笨。」
  那日,我们默契地骑马飞快,公主在后喊着追着。
  他问我:「你怎会骑马了?」
  「你以为我是如何去边境寻的你?」
  他忽地噤了声,弄得有些尴尬。
  「我不仅会骑马了,现在还千杯不醉呐,所以,人要向前看。」我加快了速度,也不知他听见我的话没,「所以……以后我不在了,你也应当好好活着。」
  嗯……是笨鸟也会先飞嘛。
  那大概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喜欢上了骑马。
  那位马场的师傅一个劲地夸我,说我极具有天赋。
  我瞅着他笑,他却说瘆得慌,后背发凉。
  也是那些日子,我喜欢夜晚里,偷偷跑出去到白楼,掂着酒坛,一个人坐在顶楼,看着南边,想着那时的你在干什么。
  对了,你是不准我喝酒的。我记得以前我浅尝了一口甜酒,拉着你撒了酒疯。第二天你的脸青红发紫,还凶我:「以后你再敢喝酒,我把你扔在大街上。」
  可是,我好疼。
  我的身上多了好多的伤疤,一片紫,一片红的。每次沐浴的时候,我看着就好讨厌,可我不敢告诉阿爹阿娘。
  你的地方太远了。
  可这些话,你应听不见了。
  13
  不知怎地,在猎场几日,公主总是跟着我,弄得我有些不自在。
  我仍有些心惊于那日酒宴上,她拿着酒杯微醉着,趴在我的耳边低语:「盛若安,你教教我怎么勾引男人呗,我给你做徒弟。」
  那时,我正吃着糕点,却差点噎死,不单是她这话,更是她即将给我拜师的跪礼。
  她可是公主!
  主座的可是皇帝!
  先前有阿弥为我躲着还好,可阿弥抱着我大腿的样子,着实可怜。
  她说:「小姐,我终于知道为何你嫌弃我烦了,公主比我还能唠叨!」
  唉……
  谁能想着我对这猎场熟门熟路,竟是为了躲她。
  夜里的高处终是冷的,我搓手唏嘘时,身上却多了件斗篷。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我没有回头,却再清楚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找不到你了,去高处就可。」
  也是,我总爱在高处。
  好像他也喜欢。
  那日白楼的初见,他坐在栏杆上,我蹲在屋顶,他拿着竹竿吊着一篮子的糖葫芦给我。
  那日学堂的遇见,他躺在槐花树上,叼着柳絮叶,我站在树下喊他。
  那日在城墙边,我站在壁垒上在大军里寻他。
  那日在边境的高山处,我坐在岩石上发呆,他在树上看我。
  哦对了,还有那日,我在醉楼看着白玉兰,她在楼上看着我。
  好像,他总爱躲我呀。
  …………
  阿弥近日总是往李隼为那边跑,每次回来总是带着一堆野味。
  还总是,痴痴呆呆的。
  李隼为箭术厉害,我是知道的,我曾远远见过他穿铠甲杀敌的样子。
  也曾见过皖国大帅逼着他拿着箭弩以人为靶。
  想来,已过了许久了。
  我是被嘈杂声、雨声吵醒的,也是被梦惊醒的。
  梦里李隼为在我怀里倒下,满身的血迹,我无论如何喊他,他都不动……
  还好,假的。
  帐篷内外,乱了个套。
  成堆的人向主帐里进,他们说皇上遇刺,刺客是李隼为。
  是假的吧,还在梦里,可掐红流血的痛感骗不了我。
  那日雨下得太大了,却极其静,我只看见紫星公主瘫在他的身边表情痛苦,他跪在地上空洞地看着里头的帐篷。
  雨冲刷的痕迹太大,我不知他见着我没。
  为什么呢?
  明明他选择了大魏,明明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我多想上去问问他,可跌跌撞撞地倒下,却再也站不起来。
  这些日子,总爱昏睡,许是一天再也醒不来了。
  也好。
  帐篷里,我见着了坐在桌边的紫星。她有些狼狈,半湿的头发,摇晃的珠簪,还有那一身湿透的衣裙。
  房里唯独我与她。
  她盯着我许久,我记着她有一双明亮的杏眼的,如今看着像是一潭死水。不知过了多久,她起身,语气平静得吓人。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却没想到他喜欢你可以不要命。」她说着忽是笑了。
  「我知道他娶我也是为了你,可我还是嫁了。
  「你们总是说我跋扈不讲理,我就想着大体些啊,所以成亲那日,我给了你他做的圆扇,让他背你下轿,也好让你们圆了梦,断了情……
  「直到我见着他浸在毒虫里,差点半条命没了,直到我去见着你一日一日虚弱不堪……直到他对我说……你永远是公主,我是臣……」
  我许是哭了,也许是呆了,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离开时我忍着嘴里的血腥问她:「我给你的香囊,一直带在身上吗?」
  14
  那夜的雨终是没能停。
  阿弥躺在我怀里时,仍望着被扶着身子的黄袍男子,像是不甘,却没了恨意。
  她说,她是临娘。
  我轻声应着:「我知道。」
  我也想她只是阿弥,若只是阿弥多好啊。一个简简单单,总是叽叽喳喳,爱吃糕点的阿弥。
  伪装得再完美些多好,偏偏那日你冒着雨也要为我撑伞,偏偏那日你额角处的面具有了差错。
  她说,我的一生太苦了。
  她说,她对不起我,是她给我下的毒。
  她说,是她逼着李隼为刺杀皇上。
  她说,她想为他的丈夫报仇,可如今知晓他自食其果,她错了,错得离谱,错在不该如此信他不会贪污害人,错在牵扯了无数无辜……
  可她还是想他。
  也该是寻他了。
  …………
  她自顾自说了许多,颤颤摸着我的手,眼角流着泪,一遍一遍唤我「小姐」。
  末了,她的音弱得几乎听不清:「小姐,你若喜欢的是荀公子多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却又转了话头,「李公子也是那样好……可我骗了李公子,没有解药了……对不起……对不起小姐。」
  她走时,仍是拽着我的手,嘴角残留着的血那样鲜红。
  我许是该恨她的,却又好像根本不恨。
  没关系的,阿弥。
  人间的苦太多了,可怜人也太多了,我想如曾经李隼为那样耀眼地说:「我不信命。」
  可好像人间太苦了。
  李隼为被放出大牢时,我正在太后的宫里陪她看待开的春花。
  她忽地抱着我哽咽起来,我让她别哭,我才能好好陪她再说些话。
  荀攸将我遣送回了盛府,带着一纸休书。
  他在门外站着许久看我,我让他赶紧回马车坐着,刚有起色的腿可不能累着。
  我嘱托他:「以后,你看着些他……那位老医者医术可好了,就是脾气不好,别让他冲撞了先生。」
  我回忆起那日他把着我的脉,语气冰冷地说:「你没救了。」
  啧……真绝情啊。
  可他也总是顺着我。
  我让他保密,向阿爹阿娘说我安康,他做了。
  他弃了云游的打算,约定时间在醉楼为我抑制体内的毒。
  也是他发觉有人以毒试图救我,怪不得我喝药总觉得腥腥的。
  也算,救了李隼为吧。
  他答应我,救他。
  盛府里人都在啊,阿娘、阿爹、阿姐,还有姐夫。
  姐夫啊。
  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喊路清明姐夫,还真有些不习惯,那时还没想着他会是我的姐夫。
  路清明是阿爹请来教我与阿姐的画师。
  那时我很不喜欢他,上课的第一天,我就捉弄他,弄脏了他一身的白衫。
  我以为他会生气发火,可他却笑意盎然。
  他长了一张白面书生的脸,笑起来很温柔,那一刻,我竟然有些羞耻自己的行为。
  许是太羞愧了,我缠着阿爹好久,才让我免了他的课。
  后来我发现,他与阿姐走得极近。
  好几次,我见着他与阿姐在书房里贴得很近。我上去喊他们,他们却口径一致地说:「在教画画。」
  他们一个比一个正经,脸却红彤彤的,我看着桌上的残画也说不出什么。
  那时我还以为李隼为喜欢阿姐,阿姐也是喜欢李隼为的。
  所以才干出那事吧。
  那日我鼓着勇气,拽着入房的阿姐,低着声音提醒她:「李隼为还在边境。」
  她的动作僵了,看着我良久,轻笑着:「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不能……不能见异思迁……」我恼着,话却说得僵硬。
  我与阿姐还是第一次这样对质。
  她对我极好,好到无论我如何闹脾气她总会温柔细语。
  她将我领进房门,为我倒了茶,可我却背着对她,不敢看她,我知道我不该。
  阿姐却是笑着,又叹着。
  她从柜中抱了一堆画卷,展开都是美人,是李隼为的提笔,不知是不是夜太黑,灯太暗,我觉得那些女子像极了我,却又不是我。
  那时我好像呆傻了,只听阿姐说:「一切都是你以为。」
  那些日子,我看见他们形影不离,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看见她与他下棋,他为她作画。
  一切都是我以为,阿姐该是笑我的吧,真傻。
  15
  我有些别扭又有些愧疚。
  哽咽着开口:「阿爹,阿娘,女儿不孝,给家族蒙羞了。」
  可这画风没维持了多久。
  唉,又来了,阿娘和阿姐,他们哭着,好似阿爹也红了眼。
  唯独我笑着,我应是第一位被夫家休了,还如此开心的女子吧。
  窗前花盆里的树枝开了花,也该开了。
  我寻李隼为时,他正坐在公主府的屋顶,一个人呆呆的。
  公主说,他最近有些痴傻,神智忽好忽坏,许是毒傻了。
  「……」
  那药确实有些毒,不过应当距离恢复也不远了……
  我爬上屋顶时,带着一篮子糖葫芦,坐在他身旁时,他似乎有些惊慌。
  他好像识不得我了,却认得糖葫芦。
  我递给他时,他欣喜得很,如孩子一般。
  「我给你讲故事如何?」
  他指着我身后的篮子,眼睛像是镀了光。
  我说:「你乖乖听,都给你。」
  他点头,笑得极其开心啊。
  永利一年五月
  今日,我在白楼遇见一个小女孩,她哭得厉害,我怕她想不开跳下,盯了她好久,她长得真好看,我舍不得她哭,用荀攸哄人的方法,给了她一把糖葫芦,女孩子果然喜欢甜的。
  永利一年七月
  她来了学堂,还整日里跟在我的后边。
  永利三年一月
  她真笨,城东的大麻子骗了她,她还在帮人数钱。
  永利四年五月
  我跟着奶娘回了皖国一个月,祭奠我的母亲,我不喜欢这片土地,还有些想她。
  永利五年三月
  小安子长得越来越标致了,学堂里惦记她的人不少,不过都被我收拾了。
  永利六年十月
  我被绑进了宫,大魏的皇帝知晓了我的身份,我看出来他很忌惮。
  永利七年二月
  我成了宫里的常客,皇帝与我商议要我潜伏皖国,成为他的耳目。
  永利八年六月
  大魏和皖国的战事紧张了,他急了,拿奶娘和盛若安威胁我。
  永利八年七月
  她真笨啊,总学不会武功,其实看见她受伤我也心疼,可没了我在她身边,她得会自保才行。
  永利八年九月
  我画了许多她的画,费了好些时间,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我画了好多,挑了一幅极其像她的放在我的怀里,看见画时,总想她。
  永利八年十月
  学堂的夫子走了,我怕了,人走茶凉原来如此难受,我要她们活着。
  永利八年十一月
  她今日突然问我喜欢她吗?我忍不住地想要抱着她,告诉她我爱她,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算了。
  永利八年十一月
  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来。
  永利十年十月
  我活着回来了,还为她求了婚,她跟着荀攸当会幸福吧,荀攸那么喜欢她,也会护着她。
  可我想她嫁我啊,可她恨我吧。有那么一刻,我也在想留着她在我身边吧,即使她恨我,可我一个异国王爷,皇帝会放过我吗?跟着我,会害了她吧,算了。
  …………
  我还是读不下去,读不完整他的日志。
  他的文笔真是烂极了,可我还是泣不成声。
  我将头靠在了他的臂膀,看着远方的月亮,又自顾自说着:「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姑娘和公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七岁相遇,十六岁成亲,十八岁第一个孩子诞生,三十岁子孙满堂,四十岁鬓角花白……」
  李隼为忽地看着我,递给我一根糖葫芦:「别哭,别哭,我将糖都给你,吃糖心情会变好的。」
  耳熟的话,糖是甜的。
  我轻轻抹掉他嘴角的糖渍,覆上他的唇:「是甜的呢。」
  李隼为,你醒的时候,要开开心心的,也不要骂我,不要骂我不喝你的药,我怎么能喝你的血呐?
  老医先生可对我说,这血虽能抑制毒,喝了可是一辈子呢。
  对了,我窗前的白玉兰枯枝还开花了呐,就是满满药渣子的味道,你若是不嫌弃,改日里拿走养着吧。
  可要小心些啊,我可是宝贝得很。
  你记得多记我些好……
  李隼为,我累了呐,就这样靠着你了,你记得喊我。
  (完)
  作者: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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