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hất mộng như sơ – Hành 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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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如初 – 络贝贝

  我家很穷,家里只有三亩旱地,我爹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那三亩地,可伺候得再好,每年产的粮也不够我们家十口填饱肚子。
  我爷奶年纪大了,三个小叔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每日从村东头晃到村西头,只会扯闲篇抠脚,是名副其实的懒汉。
  小姑姑和我同岁,是我爷奶的命根子。
  那年好大一场雪,家里已经断了几日粮,眼看一家人都要饿死了,我爹去了城里帮工,村里来了人牙子,给了我四两银子,我把自己给卖了。
  1
  离家的那天我娘哭晕了好几回,把她唯一的嫁妆一朵绒花给了我,我当着家里人的面拿了二两,将剩下的二两悄悄给了我娘。
  叫她无论如何都要将弟弟和妹妹养活了。
  那日的雪好大,我爹去县城帮工还没回来,我娘带着弟弟妹妹站在漫天风雪里送我,天这样冷,我娘身上连件袄子都没有。
  驴车拉着我越走越远,风雪这样大,早迷了我的眼。
  和我一起买来的一共十二个姑娘,都是我们村和邻村的,年岁和我差不多,虽被人牙子买了来,可至少每天吃得饱肚子,能狠心将女儿卖了的,平日在家过得自然不会很好。
  每日叽叽喳喳还能说话,我只安静地听着,不知道我们又要被卖到哪里去。
  路不好走,这一走就是月余,等到汴京时,已是春日了。
  人牙子将我们关在一处小院子里,头日带了长得最好看的五人出去,过了几日又带了余下的几人。
  我被卖到了城西的温家,温家二进的院子,家主听闻还是个七品的官儿。
  我被分在了二小姐的院子里做个粗使丫头,平日里扫扫院子,做做杂事。
  温家人口简单,除了夫人就一个姨娘,姨娘还是夫人的陪嫁丫头,三个郎君都是夫人所出,听闻都送到山西极有名的书院读书去了,一年也见不着两回。
  三个郎君都生得好看,最好看的却是那大郎君,天上谪仙般。
  大小姐也是夫人生的,今年十三,看似文静,可脾气不大好。二小姐是姨娘生的,今年只七岁,圆融白嫩,像个福娃娃,又爱笑,在家里又年纪最小,有痴症,家里人人宠着。
  温家并不苛待下人,我来了一年,养胖了许多,夫人每月还给我们每人二百个大钱的月例,逢年过节时还有赏钱,我将这钱悄悄攒了起来,看日后有没有机会能捎回家中。
  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日日都是好日子,做的活和家里比起来算什么?我闲时学着打络子,做针线,和一众小姐妹谈天说地。
  大小姐好诗书,她身边伺候的大丫头时画姐姐也不差,人又亲切,从不吝啬,只要有时间便教我们认字。
  一日听闻与我同卖到汴京的姐妹竟活生生被主家打死了,我才知晓自己命好,遇上了一户好人家,过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是变故来得太快,我十四岁这年,家主不知犯了什么事儿,温家被抄了家,十五岁男女皆入死牢,罪不及外嫁女。
  抄家前一夜,夫人发还了所有的卖身契并每人给了十两银子,放还了家里仆人婢女一条生路。
  温家后起,家里的仆人多是新买的,一夜之间就散了个干净。
  我揣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钱,准备回村去,可看着已经九岁了仍旧懵懂无知的二小姐,终究是心软了。
  温家的宅子已罚没了,我和二小姐已没了住的地方,她也不能再叫原来的名字琼娘了,我给她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宝珠。
  她是我妹妹,我叫宝银,陈宝银。
  温家人羁押在死牢,我手里的钱即便全使出去了,不定能见一面,我得带着宝珠活着,要活着就得吃饭,得有地方住。
  我力气大,也不怕苦,这几年识了几个字,还能算账。
  租了条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卖酒的营生,卖酒自是要有小菜的,夏日秋日里我便卖醉虾醉蟹,冬日里做些暖胃的小食。
  第一年除去租金,我竟赚了三十七两银。
  温家的事情本来风风火火,似要立时就行刑了,可一年过去却没了动静。
  我缝了棉衣棉裤,带了酒菜和宝珠去看她阿爹阿娘并哥哥姨娘,她开心地穿上了我给她新缝的红棉袄棉裤,拉着我的手开心地摇了又摇。
  牢里已经不像去年看得那般严了,我使了二两银子,牢头放了我和宝珠进去。
  牢里昏暗,味道难闻,宝珠胆小,抓着我的手,一双眼慌乱得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我拍着她的手说无事,有阿姐呢!她笑了笑,嘴角边是两个极小的梨涡。
  一家人竟是关在一处的,我已认不出夫人老爷和姨娘的样子,人早已黑瘦得脱了像,家里的三个郎君却只两个,不在的是大郎君,我见他们也只三四回,年纪都差着一两岁,如今再认,已不知道谁是谁了。
  差的那一个,不晓得到底哪里去了。
  可至少在的,看起来都还像个人。
  牢头开了门,给了我们半个时辰。
  墙角铺了稻草,该是他们平日睡觉的地方。
  宝珠看着她心心念念的阿爹阿娘,已认不得了,可家里人认得她,看她藏在我身后探着脑袋不敢出来,老爷半天才叫了声琼娘。
  她还记得自己叫琼娘,看着她阿爹很久,许是认出来了,喊了声阿爹,莹白的脸上两行泪,犹豫着扑进了她阿爹怀里。
  一家人将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温老爷并不识我,家里的丫头十几个,他每日早出晚归,哪里有精力记我们?
  夫人不过四十,却已白了头,看着像个六十岁的老妪,可她还识得我。
  「你是宝银丫头?」她眼睛灰白,说话都有些费力。
  「阿娘,她是我阿姐。」宝珠拉着我的手答道。
  「老爷夫人恕罪,奴婢不敢再让二小姐叫本名,怕哪一日官家寻来,只得让她跟着奴婢姓,给她起了个宝珠的名字。」
  「宝银何罪之有?我温家满门获罪,只留下她一人,事发突然,给我儿寻个去处都不及,若不是你,她如今不知还能不能活着站在此处?老夫谢你都不及,谁能想到温家获罪一年,亲女都不曾来,来看我们的却只有府里的一个丫头?当初夫人将卖身契已还于你等,你已不是府里的丫头了,做宝珠的阿姐又有何不可?温府若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宝银就是我府上的小姐。」
  我观老爷情态,风骨仍在,此事或还有转还的余地,心里为宝珠开心起来,我并不想做什么小姐,只想回村看看我爹娘弟弟妹妹,在汴河继续做个船娘也很好。
  2
  「老爷夫人莫怪大小姐,我带着宝珠去过苏家,当日并未见到,听闻她刚生产,还在坐月子,苏家怕惊了她,不曾告知她实情,亲家太太使人寻了我,说若是为了大小姐好,叫我万不可再带着宝珠上门。」
  「几日后苏家就搬去了东都,大小姐即便想看你们,山高水远,她还有个孩子,又怎能回得来呢?」
  还有我没说的,大小姐听了温家的事,哭晕了两回,姑爷趁着她昏迷不醒时,将她抬上了船。
  都是俗人,这样的时候,明哲保身何错之有?
  说了几句,时辰已到,我要带着宝珠走,她哭着要带家里人一起,哄了又哄才将她带出来。
  她却哭着说怎得不见她长兄?
  府里到处都是大郎君的传说,生得芝兰玉树不说,及冠之年已连中三元,是宋阁老最得意的门生,未来的阁老非他莫属等等。
  别的我不知晓,可长相确实不差,毕竟他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就这样一个人,竟生死不知,不见了。
  温老爷闭口不言,我知晓此事不能再问下去,带着宝珠回了家。
  我们和别人在东街同租了间院子,我和宝珠来得早,占着两间东房,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
  西边三间住着一家四口,男人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女人在家带孩子。
  货郎姓何,六尺身材,一张巧嘴,何娘子不爱说话,人却极好,她手巧,闲时便绣些帕子荷包,货郎便挑着去卖。
  我缝个衣服做双鞋还行,刺绣什么的根本不通,闲时就让宝珠跟着她学,宝珠耐得下性子,学得有模有样,我每日卖剩的鱼肉虾肉,多进了宝珠和她两个孩儿的肚子。
  这日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汴河结了冰,我的营生便不得不停了,有爱吃我做的小食的老顾客,我便在家做了送去,回了家吃了晚饭,宝珠已瞌睡,看她睡下了,我取了鞋底就着油灯来纳。
  火盆里烧的是柴,烟大,窗户开了条缝,等睡时灭了火,透一透风才敢关。
  我已十五了,走到哪里都算个大姑娘了。
  在汴河营生并不像想的那样轻易,时不时有人骚扰,更何况我一个姑娘带着个妹妹呢?
  不过河道有河道的规矩,交了保护费,自是有人看护着的。
  我不怕累,就怕惹了麻烦。
  敲门声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毕竟在汴京我和宝珠相依为命,谁会黑了天来寻我们?
  「谁啊?」
  我扬声喊道。
  「我姓温。」
  门外的人声音压得低,是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姓温?我不及多想,穿了袄子下了床。
  门外的人闪身进了门,我将门迅速地关了。
  来人背着身站在床边看着宝珠,房子小,床前只一道帘子遮着,里面算作卧房,外面充做厅堂,如今被他拉开了,便一目了然。
  他身量极高,披着一件玄色斗篷,头发用玉带紧紧束着。
  我隐约猜到了他是谁,可不敢多问,只等着他看够了。
  我给火盆里填了柴,烧了壶热水,给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里船上给客人喝的,说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帘子出来,油灯昏黄,可我依旧将他看了个全。
  府里人说他生得芝兰玉树,我长这么大,并不知道芝兰玉树是什么,可今日再见他,算是知晓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只眉毛更粗些长些,天生一双桃花眼,不笑也风流多情,鼻梁挺直,嘴唇并不很薄,下颌角分明。
  细看唇下一点黑痣,人却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这样肤浅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关键他还生得白。
  他斗篷都未脱,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
  他瞳孔黑,看着人时讳莫如深,让人心惊。
  我看他穿着打扮,并不是落魄的样子。
  因为他斗篷下的白袍,是云锦缝的,真正的寸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为何不救温家其他人呢?
  朝堂多诡秘,我不敢多问,自然也不想问,只在一旁立着等他问话。
  「不急不躁,倒是有几分胆识的,怪道能护琼娘周全。」他说话声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只低着头什么也不答。
  「此物交于你,明日你想法子出趟城,将它送到鸡鸣寺法慧主持手里。此事牵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无法,我也不会来寻你。」
  我本不欲接,可听他说无法时语气里的急迫和无奈,终是咬牙接过了。
  东西用布包着,是本书的模样,并不十分厚,递到我手里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郎君,万望珍重,温家老小还在牢里盼着你呢!」
  他起身要走,我终是不忍,为着宝珠,为着温家,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点点头,忽地笑了,似骄阳般刺眼。
  「你就不怕温家和我都是坏人么?」
  「我只知道温家待我好就够了。」若不是温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他点了点头,闪身出去了。
  鸡鸣寺平日并不是平常寺院,每月只初一十五两日开放,明日并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只进门就是件天大的难事,更遑论要见主持。
  第二日一早我就将宝珠托付给了何娘子上了鸡笼山。
  鸡笼山虽叫山,却并不险峻,我干惯了力气活,走几步路的事儿,自然并不难。
  到了寺门口,大门紧闭,里面传了一阵诵经和敲木鱼的声音。
  3
  我敲了数遍门才出来了个小沙弥,他看起来才五六岁,正是可爱的年纪,养得又白嫩,看见我有模有样单手立掌冲着我说道:「女施主要上香还愿,还请初一十五再来。」
  我看他可爱,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可又怕有忌讳,从荷包里掏了两块松子糖给他,还是平日哄宝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唇,犹豫着不肯接,我拉开他的手放进了他手心里。
  「我不上香也不还愿,你去同你们主持说,他在俗家的女儿来寻他了。」
  我知晓骗人不好,可有什么办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听了段闲话,也断然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
  法慧主持出家前是先皇亲子,当今陛下还得唤他一声小王叔。
  当年五王大乱,主持受皇命亲去平叛,淮王绑了家中亲眷,以家中亲眷性命相胁让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带着家中子女一把火将王府烧了,等他攻下城回家时,只余下已烧得面目全非的一百多具尸体。
  听闻家中一个奶娘带着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处,找了数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鸡鸣山出家为僧。
  若是那郡主还在,也该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小沙弥还小,自是不知主持的过往,但进去寻人去了。
  既大着胆子来了,就不觉得那般怕了,至于假扮郡主这样的事情,听闻当年有很多人家带着孩子去了王府认亲,虽都不是,也没见将哪个砍了头的。
  王爷已是主持,更不会再造杀孽才是。
  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胖和尚,他肚子滚滚圆,鼻子又大,鼻头还红,脸颊两团肉,生在别人身上该是横肉,可在他身上,只显得可爱亲切。
  他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问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家主持的女儿?」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间传言如若是真,我样样都对得上啊!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见了主持才能知晓,毕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儿,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反正不管怎样,见着人就行了。
  假亦真时真亦假,那胖和尚歪头看着小沙弥鼓着的腮帮子,让他伸出手里,小沙弥显然还太生嫩,老实地伸开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一捏,将剩下的一块儿糖塞进了自己嘴里,挺着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弥傻眼了,我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你叫什么?」
  「明镜。」
  他沮丧着脸,快要哭了。
  「明镜啊!你听阿姐说,每次待你师傅睡熟时,你便去挠他的门,他抢你吃食你便扰他好梦,若还不行,你吃之前便吐两口口水在吃食上,看他还吃不吃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来,定然多带几块糖给你吃。」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计明镜从没听过这么邪恶的话,一时间懵了,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他师傅来得很快,将我带了进去,明镜跟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样,我得意地冲他笑,约莫是觉得我挺厉害吧?
  法慧主持刚讲完经,在后院菩提树下等我,冬日天寒,独这棵树却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头穿袈裟,谁能想到他会是个和尚?
  毕竟长得太过俊雅了些。他上过战场,身上却没有丝毫铁血气,看起来儒雅睿智,连年纪都分不大清。
  众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树下撵着佛珠,远远看去,像一幅画。
  「民女有罪,还望主持见谅。今日撒谎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礼告罪,约莫是失望惯了,他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我将肩上包袱取下来递给他,他拆开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
  「你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谋,已是少见了。如初可还带了什么话?」
  他声音干净好听,不疾不徐,听着都叫人心生欢喜。
  「并不曾。」如初该是温大郎君的字了。
  「既寻到我处来了,该是真遇上难处了,日后他若有事,你随时都可来寻我。女施主唤何名?又做何营生?」
  「宝银,陈宝银,我在汴河做个卖酒船娘。」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后,已是匆匆数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却越发好了。
  三月三听闻长公主要乘船游河,宝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一日的,我便带着宝珠早早去看。
  长公主乃今上亲姐,她父皇疼她,将她嫁到了富饶的汴京,还将汴京画给她做了封地。
  关于长公主的传言有很多,听闻驸马养了个外室,她便派人将驸马给阉了,后来自己又养了许多貌美的男宠,日日逍遥快活。
  只要她看上眼的,便没一个能逃脱的,所以在汴京,甚少听说谁家儿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读书的年纪,便远远地送去书院读书,无事连家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门的。
  公主的传言甚多,谁也不知真假,可听闻当今圣上都得让她三分,她权势可见一斑。
  我们去得早,自是占了桥上最好的位子。
  公主出游阵仗自是极大的,光画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层高的。长公主极爱白纱,只看那艘白纱遮着,上面载的定是她。
  中间一艘就是了,宝珠盯着看,叽叽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宫女内侍,多是年轻貌美的男子。
  各种各样皆有,看来公主养男宠的事情,并不是胡乱传的,却并不见公主。
  眼看那画舫越来越近,来了一阵风,掀起那白纱来。
  「长兄,是我长兄。」宝珠冲着那画舫一指,我吓坏了,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头看时,那飘起的纱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终归是惊艳的,哪怕只看过一眼,在万千人里,你依旧能一眼认出。
  公主一身白色纱衣,长腿若隐若现,额头画着的花钿,红色的眼角和微微张开的红唇皆一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着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见了他蹙着的眉头和颤抖的长睫,公主要碰他的唇,他侧头躲开了,就在那一瞬,他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对。
  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长得我足以看清他眼里的羞愤,短得我没能寻出他唇边的那颗小痣。
  堂堂状元郎,却不得不委身于长公主。
  这约莫比杀了他更叫他难受,所谓文人风骨宁折不弯,今日所见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负重,定然是还有比他的命更加紧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复始,我却再也没能忘记同他对视的那一眼。
  宝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早些年识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鸡鸣寺让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让藏在暗处的人发现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只有死路一条。
  长公主却办了一所专门教授女子的学堂,我将宝珠送了去,同去的还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儿。
  宝珠虽痴,可她记性好得很,今日学了什么,回来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来写出来,我也跟着她学,渐渐地,我便能读一本简单的书了。
  我才知晓了读书识礼是真的,书里有许许多多我从前从没想过也想不到的事情。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时候,我带着宝珠去了趟牢狱,带了自己包的粽子并吃食和酒,我和宝珠买了扇面,画了扇子,又带了艾草并彩绳。
  他们似比上次见更好了些,夫人说话时听着不气虚了,听闻两位郎君以地为纸,以木为笔,日日勤学不辍,连姨娘都不掉泪了。
  温家约莫是有了盼头,我用艾草齐齐将牢狱熏过,将剩下的一束挂在门口,宝珠将彩绳给他们绑了,又摆出了吃食来。
  来时我再三交代宝珠,不能将那日见过她长兄的事情讲出去,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她长兄便有了性命之忧。
  她问了几次能不能讲给她阿爹阿娘,我数次摇头,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紧要,就再也没说过。
  并不是怕长公主知晓他的身份,长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将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为知晓他的出身,才要这样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听说了儿子的事情,悲愤交加,想不开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个缘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愤而亡,他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阿姐送我去了学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书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写的,阿爹看看写得好不好?」宝珠抱着她阿爹的手臂撒娇道。
  这时候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患了痴症,我一直觉得宝珠并没有病,她只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别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气些。
  她阿爹便将扇面细细看了,一边看一边点头,胡子已很长了,便摸着胡须,嘴里不停地夸赞。
  「我儿有出息了,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看来你二兄和三兄更该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欢温家,也是因着温老爷对儿女的态度,对儿子严肃些,对女儿温柔些,可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从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达,并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听见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过你们了。」宝珠得意地仰着下巴。
  「这都是你阿姐的功劳,她养你已大不易,还送你去读了书,日后定要记得你阿姐的好处。」
  她阿娘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贴心的妹妹,阿娘,你看阿姐给你们缝的新衣,里衣全是细棉布的,用水洗了晾干,用手又齐齐揉软了才能缝,不过我现在也能帮阿姐缝了。」
  宝珠翻来包袱,拿出里衣来。
  当年和我一同卖来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户人家做了姨娘,听闻要使人往老家捎东西,我寻了她,将这些年给爹娘弟妹缝的衣服并三十两银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来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里托人写的。
  自得了我卖身的二两银子,我爷奶便闹着分家,那二两银子便按人头分了,我爹娘只得了六百个大钱。
  房子是爷奶盖的,自不会分给我爹娘,我爹咬牙领着我阿娘弟妹进了县城。
  我爹有把力气,带着我阿弟在粮店做了伙计,我阿娘带着妹妹给人家浆洗衣物,虽挣不了多少钱,却在城里租了房子,如今过得都还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两银子,连同这些年攒的,就能回村买地盖房子,还能给我弟弟说门亲事了。
  温家于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爷夫人当年慈悲放了契书,谁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亲生父母如何,我自该如何待他们,只一套里衣,又能算得什么?
  「温家落难,往日亲密无间的亲戚朋友皆退避三舍,无一人出面,独宝银待我温家一片赤忱,老爷,若我等还能苟活,日后便叫我肃儿娶了她吧!所谓患难见真情,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还上那处寻去?」
  温夫人摸着我的发顶,当时我并不知她说的肃儿是哪一个,可我自觉哪一个也配不上,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公子,若是温家被赦免,自是还要走仕途的,自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万不可这般,宝银如今所做,连老爷夫人万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爷夫人放了身契,宝银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我做这些皆出自真心,家里的郎君若是出得这道门,日后必要入仕途的,日后怎能娶个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谢,待我同宝珠一般便可。」
  我还是跪坐的模样。
  「只看来日吧!如今老夫怕温家会耽误了你。好了,再不说了,宝珠,给阿爹倒酒。」
  后来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来说时,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间无事是不出门的。
  我早早关了门,哄着宝珠睡了,翻出箱子,将攒下的银子和铜板又数了一遍。
  若是温家人被放了,温老爷能官复原职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们出来要住在何处?每日吃什么?两位郎君还能不能读书?大郎君到时会如何?
  我竟一样也不敢再想,买房定然是买不起的,只能租间更大些的,可手里的银子租房都是不够的,该想点别的营生来做的,只船上这点收入,不知挣到何年才能供两位郎君读书。
  我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竟睡着了,待我惊醒时,他不知何时来的,就坐在我对面。
  我胳膊压麻了,一动犹如蚂蚁钻心,又疼又痒,龇牙咧嘴缓了半天才算缓过来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身上有雄黄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宽袍大袖,领口再拉开一寸,整个胸膛便要露出来了。
  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约莫是酒喝多了,眼角还泛着红,眼里水光一片,怪道长公主要招他,活脱脱一只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个不大不小刚好嫁人的年纪,还不曾真正见识过什么男人,第一次见识便是他这样的极品,脸红心跳是自然的。
  其实这些年我脸皮已练得极厚了,船上什么样的主顾没有?有些爱讲荤段子,我从面红耳赤到最后的听而不闻,对着他那极厚的脸皮一时间却没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来所谓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彩绳还有么?给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额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讲道理,自然也不会说什么看看几更天了都?端午早过了这样不懂事的话来。
  从针线簸箩里寻了一条,看他伸着白皙的手腕等着,我便给他系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来。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有新有旧,新的还在渗血,旧的只余一道浅白的疤痕。
  我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来。
  他看见我的样子,却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么?怕了?」他说着,竟伸手在领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处,身上竟没一处好肉。
  我圆睁着眼睛,看着那白皙身躯上的各种各样的伤,忽觉惊痛,那时年少,还不知自己惊的痛的是什么。
  「知道我每日在干什么么?知道什么是男宠么?我每日喝了药,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欢,任她如何,也觉不出疼来。呵!状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没了风骨,不过一具连自己也嫌弃的尸体,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为那日被我和宝珠看见的事情介怀着,旁的人也就罢了,宝珠是他至亲,他是妹妹心里芝兰玉树般的长兄,他那样不堪的一面被宝珠看见了,他要如何面对她?
  我翻箱倒柜地寻了伤药出来,又兑了盆温水。
  他身上的伤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么来的,我看得心惊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气,怕弄疼了他,只能咬着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紧致好看,约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极紧。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来,将今日去了狱中的事情讲于他听。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护下了家里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将他们都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在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不过一死,一根绳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尽都是有的,可活着才更需要勇气。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风骨,风霜摧折越发凛冽逼人,重压之下、取舍之间也是风骨,既已做了取舍,又何必如此自伤?知你爱你之人,永不会弃你。」
  或许这就是读了书的好处吧?我也能说出些恰当又合时机的话来。
  他闭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睡了,腹部较别处的伤更重些,他的腰极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说过的话来,男人要生得壮实些才好,腰太细了,连个媳妇也抱不起来,还说什么传宗接代养家糊口?
  如今想来竟有些好笑,他腰虽细,看起来却有些力气。
  「涂好了?其实不用,好了过几日又破了,浪费罢了!」
  他坐直了,我帮他穿好衣服。
  「你将自己护好些,无论如何都该护好些。」
  「我该如何护?如今这样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若在让我同旁人一样摇尾乞怜,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赌气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啊!说起来多么容易,做起来又该多难,他当初到底是怎样说服自己做了长公主的男宠,又是怎样咬牙忍到现在的?他宁愿忍着肉体上的疼痛,也要维护那仅剩的自尊。
  「我饿了,你做点吃的吧!」
  「回去太晚没关系么?」
  「今日是她许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里还有家?只这一个去处了。」
  今日去了牢狱,明日也不出船,家里没什么菜,只水缸里还养着两条鲈鱼,我抓了一条,收拾好清蒸了,他寻了平日里宝珠烧火的小板凳在厨房门口坐着看我做菜。
  在砂锅热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现成的,蒸鱼又快,又给他捞了半蝶醉虾,切了几块腊肉来炒。
  他吃饭并不挑,每样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干干净净,我刷碗时,他便站在锅台边看着。
  他生得高,油灯一照,墙上拉出了好长一道影子来。
  「我想做些别的营生,等老爷夫人出狱了,若是不能官复原职,我想租个大点的院子,两位郎君若是能读书,回来自然还是要读书的,船上的生意虽好,可挣的委实太少了些,到时候维持生计只怕都难,其余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将自己的想法同他讲了,他垂着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阴影。
  「你可想过我?」他忽然问道。
  「自是想过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么样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长公主脱不了关系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诡秘,到时候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只盼你能安然脱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没笑。
  「你想做什么营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给我爹娘捎去的三十两和去牢狱打点平日吃穿余下的,我身上还剩下六十两并五十七个大钱,这点钱在汴京租个最偏僻的店铺都不够。」
  「我还没想好要干什么,这几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处瞧瞧去,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营生。」
  银子是个好东西,拿银子挣银子自是不难的,可拿人挣银子,不是拼命就能行的。
  「银子的事我来想法子。」
  「可千万别,你若是有银子,早拿回来,怎还会等到今日?你只护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总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着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脑门上一戳,差点将我戳了个仰倒。
  我捂着发红的额头,没好气地瞪他,他竟笑起来了。唇红齿白,竟好看得惊天动地。
  6
  我寻了香秀,问她借了一百两银子,这是她全部的体己了,说了半年后还她一百三十两。
  我卖鱼货时认识了一个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们的船专门去东海收珍珠的,又运到京城售卖,听闻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便求了大叔,给了他二两银子,请他吃了顿酒,将宝珠托付给了何娘子,揣着一百多两银子,扮作投奔亲戚的小娘子,随船去了东海。
  船上还有许多付了钱被捎带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并不醒目。
  一去两月余,等我回来时,已是八月初了,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被海风吹得黑了,宝珠都长高了许多。
  一来一往,除了还香秀的,我还余下了六百多两银子。
  出海靠的是运气,若是老天爷不许,翻了船丢了性命都是有的,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我在东大街租了间铺子,后院三间房,我和宝珠住绰绰有余。
  这一条街卖茶水,早点,宵夜的多,我在这处卖馄饨,自是妥当的。
  铺子原本就是卖吃食的,只需要将厨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渍收拾干净即可。
  宝珠要上学堂,只能每日下学了帮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将墙刷了一遍。
  将门口的布帘换成了竹帘,又在门口窗台上摆了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张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满,每日我便能挣三两银子。
  开业前几日我还在为牌匾的事情发愁,半夜大郎君就来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见,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却又不大一样。
  我同他见得少,一时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带一系,显得腰越发细得不像话了。
  「你一个女娘好大的胆子,竟偷偷跟着出海去了?海上天气无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条小命早就没了。我不是说过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么?」
  他蹙着眉头,看起来极恼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气,便垂着脑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说话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本就生的丑,勉勉强强也就占了个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块碳,这个样子谁还敢娶你?」
  好好的为何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不牢郎君费心,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等温家安然无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亲。」我瘫着脸回道。
  我家穷得锅都揭不开,去哪里订门亲事?若是真有,我爷奶估计早将我嫁去做童养媳了。
  我分明看见他眉头一跳,一双黑黝黝的眼盯着我看,我也不闪不避,这是尊严问题。
  「好,好得很,既订了亲,你想如何折腾便折腾吧!只把这条小命护住了。」
  他扔下了一张纸,竟什么都没说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饭么?我煮碗海鲜馄饨给你吃,保准鲜得你连舌头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脸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回转来坐下了。
  他这样的脾气,在公主府是怎么忍下来的?想起他满身的伤,又何必故意气他?他心里已经够苦了。
  在这一处,他该欢喜地来,再欢喜地走的。
  「你别气嘛!你看铺子都要开了,我以后定然不会再胡乱跑了,只是铺子还没个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儿,你难道不该出点力气么?」
  我找了笔墨出来,又寻了一张纸。
  「名字想好了么?」他提起笔转头问我。
  「海鲜馄饨,来咱家店里都是老百姓,这样写便一目了然,谁都知道咱家的馄饨鲜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笔,一气呵成。
  后来我见过他各种各样的样子,只有这晚他挽袖提笔,脊背挺直,在昏黄的光里留了一个安静的侧影,这时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笔瘦金,力透纸背。
  这才该是他真正的样子,似有无数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样看痴了。
  「行么?」他转头问我,眼里似落了一条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话。
  他抿着嘴角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岁。
  他吃了两碗馄饨,出门时我将那张银票又递给了他,让他从何处得来的便还到何处去,不论是怎样的关系,牵扯到钱,感情就不那么纯粹了。
  他终是收走了那张银票,同我说你若是男儿郎,那还了得?
  可惜我是个女儿身,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馄饨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一人忙不过来,便雇了何娘子来帮厨。
  到年下数银子,我心里便有了底气。
  7
  日复一日,我十九岁这年,长公主回了京城,听闻要暂居了,一时半刻大概不会回来了。
  公主走了,也带走了他。
  其实他并不常来,一月或者几月才回来一次,来了也是半夜,只吃一碗饭的时间,话也说不了几句。
  可我盼着他,念着他。
  都说美色误国,美色也误人,可美人却不自知。
  腊月的时候,圣人发愿,虽不知他发的是什么愿,可圣人信道,每日炼丹求长生,天下人尽知。
  他发愿却发得顶好,毕竟要大赦天下了,温家人刚好也在其中,只姨娘,这年得了一场风寒,没挺过来,人就那样没了。
  我又租了一处院子,共六间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这年其实过得极好,只除了他不在。
  宝珠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长得亭亭玉立,真正一朵娇花,她的痴症似好了,说话做事条理分明,只有时有些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家里住,她死活都不肯,谁说也不行,我已是个老姑娘,可她已长大了,不能日日跟着我在铺子里抛头露面,她生得这样好看,在家待着养养性子,再跟着她阿爹阿娘学些琴棋书画之类的,等日后他长兄回来了,定然能给她说门极好的亲事。
  我无法,只得带着她回家住,后院干脆给了何娘子一家,叫他们免费住着,既看了店,也帮他们省下了钱,便是一举两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说白了和温家早没了关系,同宝珠住一处还好,可归了家,总觉得不自在。
  可老爷夫人待我,真如同待亲女儿般,和待宝珠并无不同,两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礼敬重的,我渐渐也适应了,唤他们做阿叔阿婶,跟着宝琴唤两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只字片语都无,阿叔似找到新的爱好,每日去学堂讲半日课,剩下半日便在家教两位兄长,他是正经的举人出身。
  宝琴已不用去学堂了,每日跟着她阿娘在家读书习字做女红,还得收拾家里,买菜做饭,她如今样样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她想寻个什么样的郎君没有?
  高门大户有些难,可普通的殷实人家自是不难的。
  我只求一样,愿她能嫁个爱她护她之人,一生快乐无忧。
  一日我归家晚,到家时气氛低迷紧张,不知出了何事。
  家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来就关在房里,再没出来,一日了什么也没吃。
  我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这是迟早的,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罢了。
  我煮了从店里带回来的馄饨,让其他人先吃,端了一碗去寻他。
  东边一间房留出来做了书房,他就在书房里,我喊了数声,他才应了,我推门进去,书房里灯也未点,窗里透进的月光只照出一个轮廓来。
  我将盘子放在桌上,又寻了火折子点了灯。
  一日不见,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许多,本就花白的头发,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听说大郎君的事了么?」
  我将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递过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坠了名声还是心疼他?」
  「我儿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泪纵横,他心疼他的孩儿胜于名声。
  「阿叔,你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说什么害不害了他的话,他心里已够苦了,他瞒着你们不说,就是怕有一日你们知晓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责难过。他那样苦都咬牙忍下来了,我们更应该往日如何,往后也如何,好好地将日子过好,既是一家人,哪里能算清楚那许多账?待他更应该与平日无异,他才不会觉得别扭难受。」
  我寻了帕子,替他擦了泪。
  「可他背着这样的名声,日后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个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着他,你无需担心,只需吃饱肚子,养好了精神,等着抱大胖孙子。」
  他那样好,天上的明月般,连眼里都闪着细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识货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还怜惜他,自会给他个爱他护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
  七月的时候,我将铺子交给何娘子和阿婶,跟着香秀送东西的马车回了趟老家。
  我十二岁离家,如今七年已过,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家变了?
  我每年捎银两回来,家里买了四十亩水田,盖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我那三个闲汉叔叔都娶上了媳妇,日子都还过得去。
  家于我已太过陌生了,而我对家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妇是个伶俐人,可伶俐得过了头,时时处处打听我一个月多少月钱?身上的裙子多少钱缝的。
  我不耐烦同她多说,只咬牙忍着,她嘴里的我竟也是个姨娘。
  我爹做了两年的老太爷,不曾问过一声女儿过得好不好,只一句话,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爷,若是捞着了银子,记得给家里多捎些,他还得给他的小孙孙攒娶媳妇的钱呢!
  妹妹见了我就是一通哭穷,我爹拿钱给三个叔叔娶了媳妇,却连十两银子也舍不得给她。
  似乎那十两银子就是路边的石头,随处可见。
  银子是个好东西,可又不那么好了,它太光亮,不经意间就将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照了个透彻。
  我娘早几年就没了,却没一个人同我说过,柜子里放着她给我做的两双鞋子,有一双是红的,说是赶着我嫁人,她还要给我做套红袄子。
  爱我的人却去得那样早,谁都说不清楚她是怎样去的,是不愿还是不敢说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没了,说清楚明白了还有什么用?
  我只待了三日,留下了十两银子,看着他们满眼的失望,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没了家,也没了留恋。
  只有跪在我娘的坟头前时,我才敢哭,我知道只有我娘才会心疼我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开了,灿烂又辉煌,开了门就有热腾腾的饭菜,有人等我回家,连被窝都是太阳的味道,看看,我来这世上,并不是白来一遭。
  娘,你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过得很好,你若是真能知晓,便安心去吧!下一世做一只飞鸟或者游鱼吧!只要你想,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想游多广就能游多广,若是非要做个人,若我能嫁个好人,你便来做我的孩儿吧!我定然将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疼你爱你,让你做着世上最开心幸福的孩儿。
  秋去冬来,河南下了一场大雪,听闻冻死了无数牲畜和人。
  圣人不想办法赈灾,却摆起了道场,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机的。
  除夕夜,长公主反了,理由便是圣人是个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后,做一代女皇。她斩下了亲弟弟的脑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寝殿。
  朝中大臣以宋阁老为首,纷纷拥护太子继位,只几日,大庆的皇帝就换了人。
  老百姓不关心谁做皇帝,只要能上他们过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个三岁的娃娃他们也认。
  太子与他那死于非命的爹确实不大相同,没几日就将赈灾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谁不说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见了踪迹,听闻想归家的安排送回了家,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还要帮着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这行动力,新皇必然不是个简单人。
  四月春风正好,吹得不冷不热,我在后门收了送来的鱼虾,宝珠便风风火火地跑来了。
  问她何事,她只掉泪,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我以为家里出了事,拉着她就往回跑。
  可到家门口时,只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热闹,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老梨树上拴着数匹高头大马。
  好不容易挤进去了,才进了院子,见家里人都在院里待着,家里房子窄小,确实哪个屋子也装不下这十几个人。
  只能搬了椅子在院里说话,正中坐的人面白无须,头发却花白,一身灰色布衣,年纪该比我阿叔都大许多。
  我知他定是宫里来的内侍,既做了平常装扮,定然是不欲声张的。
  我拉着宝珠过去行礼。
  「阿公安好,家里窄小,委屈阿公了。」
  他十分面善,并不像画本子里写得那样刻薄且声音尖利。
  他亲自扶我起来,我心里疑惑,却又转身扶他坐了回去。
  「你可是宝银丫头?」他竟知晓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纪,叫声丫头已然不大适合了。
  「是,我是陈宝银。」
  「听闻你做的海鲜馄饨一绝,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尝?」
  竟连海鲜馄饨也知晓么?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认识的。
  「今早刚收的海鲜还在铺里,二兄你去铺里取来,顺便让何娘子将里脊肉切三斤,三兄同我一道将上房收拾出来,客人做院里总不是事儿。」
  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总不好让人家在院里吃饭吧?
  上房还宽敞些,平日阿叔阿婶住着,外面是客厅,一道屏风隔着,里面便是床,将我和宝珠房里的屏风搬过去,稍微收拾了一下,坐着吃顿饭也不算十分寒碜了。
  其余数十个护卫,便安排在了二兄与大兄的房里。
  宝珠跟在我身后抹眼泪,直到她哭罢了,我问她怎得了?
  她说刚才的阿公说了,要我们过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长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阿姐都多大了?这些年不嫁人是为了守着你,如今既你长兄要接你们同住,你欢欢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你想回来同阿姐住便回来,京城离汴京才多远的路?就这事也值当你哭?」
  我一边和面一边哄她,若是真有个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还能嫁他,心里便没了妄念,既是妄念,自然是痴心妄想。
  「阿姐骗人,何时来的狗蛋?我阿娘明明同你说过,要我长兄娶你做媳妇,长兄若娶了你,你就是我长嫂,便要同我们一同回京城的。」
  我才知晓原来他叫温肃,字如初。
  若是当年我应下了……
  我摇头苦笑,应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艰难,他有了那样一场经历,自是比别人更加艰难,自该娶一门能给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给他什么?况且他待我并无不同。
  「谁说你痴了?瞧瞧说出的话,竟是有理有据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亲,去岁我归家时,才知晓他到如今都没娶媳妇,还在等着我呢!我如何能辜负他?万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娘说过的话,会坏了你长兄的名声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着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
  「你说呢?谁家娶媳妇还顺带养个小姨子的?等我们在老家成了婚,自然还是要回汴京的,铺里都是阿姐说了算,你自是愿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养着你!」
  宝珠便如同我养大的孩子,我们相依为命数年,她待我一片赤忱,舍不得是自然的,只为了传句话都是宫里的内侍亲来,且看那内侍的待遇,自不是一般人。宝珠跟着温家去京里,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9
  除了馄饨,其余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饭他们便要回京了,那内侍却要和我独自说几句话。
  屋里只他和我,他坐着,我站着,他将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圣上算是师兄弟,圣上做太子时并不得喜爱,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圣上便在山西的书院读书,除了如初,还有个奏将军家的小儿子飞扬,三人一见如故。」
  「直到圣上被接回了宫中,三人已书信往来,从未断过,如初有经世治国之才,后又连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温家受难,其中波折无数,皆是为了圣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险,飞扬在边关养精蓄锐才有了如今的圣人。」
  「他二人在圣人心里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后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阁老求了圣人赐婚,要将家中小女嫁给他,圣人招他问话,他说家中有一忠仆,带他照顾幼妹,孝顺父母,今年已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了,他若不娶,岂不是不仁不义忘恩负义之徒?」
  「圣人让我来问一句,除了嫁他,可还能用别的方式报还这恩情?」
  忠仆?你看,我在他心里不过一个仆人,连个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圣人已给足了我颜面,我还能说什么?自是得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才好。
  「阿公多虑了,我所做,不及当年温家待我万一,何来恩情一说?我爹自幼时便给我订过一门亲事,我去岁归家,他还在等着娶我,我和宝珠相依为命数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等他们归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只给圣人带一句话,温家不欠宝银什么,宝银今日算是报还了欠下温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后成婚,宝银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过了。」
  一个慌说得次数多了,我自己都要当真了,似村头真的有个狗蛋,在痴情不悔地等着我去成婚。
  我出身贫寒,幸而遇见了温家,才似开了七窍,懂了人事无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寻个爱人,不仅仅是个男人。
  一个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爱他又如何?我既爱得起,又有什么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终老,毕竟谁也不知晓死期是哪一日,或许连终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个敞亮丫头,走到哪处都不会过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话带给圣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闲,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只需身体康健,自有那一日的。」我笑着将他搀出房门。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铺子,铺子里生意忙,归家时已是半夜。
  阿婶却点着油灯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话对我说,可我却不大想说话。
  她从前定是个风雅人,春日里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晒,便是余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里一碗粉色的茶汤,只是看着,也能觉出好喝来。
  「宝银,十日后我们入京,你一同去吧!我如今还是那句话,若是你愿意,我便让肃儿娶了你,我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不想她要说的是这样一番话,我说温家人好,竟一字未错。
  她已花白了头发,这些时日养着,白了些胖了些,可和旧日里那温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婶,他这些年的日子是黄连水里泡出来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让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着阿婶的手,低着头,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了。若是再说,我便管不住眼泪,可我不愿意掉眼泪,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你这孩子,终是我们温家欠你的,日后我就是你亲娘,你阿叔便是你亲爹,你万不可断了这条路,若是得了闲,回家看看总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月圆如盘,发出的光清冷却一点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无所知。
  第二日开始,家门口车水马龙,连个站着地儿都没有了。
  我带着宝珠住到了铺子里,第五日二兄来寻我们,他是个温润慢吞吞的性子,从没见他发过火,可这日他来,脸色并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瘆人。
  宝珠端了碗馄饨给他,他三两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数天没吃过饭般。
  「宝银,阿娘叫我唤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里往日断了的亲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来了,气了阿娘一场,今早玉娘又回来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说了什么,阿娘竟气晕过去了,他们也不走,还不依不饶地在家待着呢!阿爹拿了棍子赶他们,如今闪了腰,躺在床上动弹不了,我让三弟去请郎中了,家里的院门都被挤坏了,阿娘说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
  他的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好气,我本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却不想来的人竟这般没皮没脸,我被气笑了。
  本不想带着宝珠,可她非得跟着,我们三人走得快,不过一刻钟便到家了,家里的两扇门不知是被拆了还是真的挤破了,如今就丢在巷口,一众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说闲话。
  看来温家的亲戚并不穷么,都能使得起下人,温家落难时,没一个站出来说句话,如今大概听说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这儿撒野来了。
  正屋里挤挤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个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里,地下站了一群人,我和宝珠的床上躺着个孩子,温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给床上的孩子换尿布。
  「你们都是谁?来我家做什么?谁让你进我和阿姐屋子的?」宝珠可不会忍,冲进去就将换尿布的玉娘扯了起来,样子又凶又狠。
  她虽从不说,可玉娘她该是记得的,毕竟是她的亲阿姐,旁人也就罢了,或许刚开始她确实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腾不出几日来看看么?
  她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大小姐了,梳精致的头发,戴金灿灿的首饰,身材已略微发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惊艳岁月的少女了,泯然众人,时间是个好东西,不是么?
  10
  「你是琼娘?我是你阿姐啊!怎得连我都不认识了?莫非这痴症越发严重了?我给你小外甥换尿布呢!你扯我干甚?」
  她还想回去,可宝珠扯着她不放,一双又大又圆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叫宝珠,你是谁的阿姐?不顾家里人的死活,既八年都不曾来,今日为何要来?来了为何又要将阿娘阿爹气倒了?」
  玉娘身子一僵,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
  「什么宝珠?你是琼娘,姐姐这些年是有苦衷的……」
  宝珠不愿再听她说下去,扯着她到了院里,房里的人便都跟着出来看热闹,屋里终于清静了,我让三兄带着郎中去看诊。
  「宝珠,还不松手?」眼看两人就要撕扯到一处了,我怕宝珠吃亏,宝珠包着两包泪,哭哭啼啼松了手,站在我旁边可怜巴巴像只小狗。
  刚开始那几年过得苦,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剩了口粮给她吃,将她养得白白嫩嫩团子般,从不舍得她掉一滴泪,今日旁人竟要打她?叫我怎么忍?
  「这家做主的如今是我,诸位有事同我说。」我摸了摸宝珠的发顶,她便更委屈了,瘪着嘴不停地掉泪。
  「你是谁啊?竟连我尚书外甥家的主都做得?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说话的妇人四五十岁,膀大腰圆,该是阿婶的娘家人。
  一群人开始附和,七嘴八舌吵得我头疼。
  「你是何人?敢在我温家撒野?」玉娘开了口就是呵斥,我当年不过一个粗使丫头,她自是早不记得了。
  「首先我不认识什么尚书,其次这院子是我租的,契书就在我柜子里,大概约莫暂时它也只能姓陈,再就是我并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你们来我家可递了名帖?得没得到我的许可?既都没有,我能不能去衙门告你们私闯民宅?」
  「退一万步讲,即便如今温家人和我住在一处,不管是要升官还是想发财,若是你们所说的尚书是温家大郎君,难道不该去京城的尚书府寻他?来这里逼他的父母兄弟又算什么?消息这么灵通,温家当年落难时知不知晓?我知,定然都是知晓的,自然是各家都有自己的难处,温家都能体谅理解,这些年温家人可上过你们的门?人要脸树要皮,摸摸你们的脸皮,有没有城墙的砖厚?撕下来能不能将城墙加高五尺?今日竟还敢寻上门来?不要脸的我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实属难得,你们过往所做之事,温家大郎忍了便罢了,若是不忍呢?」
  「得亏温家人有修养,我若是温家人,今日既得了势,就将往日那些冷血看热闹的亲戚,一个个放油锅里炸了听响解气,再不然也抓去大牢里待个三年五载,谁家还没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庵脏事儿啊?随便寻两三个有何难的?」
  「孩子不懂事,一把年纪胡子都快长到腰上了,黄土都堆到了脖根儿下了也跟着不懂事儿么?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夹起尾巴来做人?养精蓄锐的道理懂不懂?或许过个几代温家就将旧事儿都忘了呢?总得给后代留条活路不是?你们倒是狠,将自己的路堵了,将你们家后代的也一并堵死了。」
  「我只听过恩将仇报,可从没听过仇将恩报的,我若是你们,定然现在立刻就回家去,日日烧香盼着温家大郎君将我忘了才好。」
  一番话说得我口干舌燥,幼时我在村里吵架,能不换花样地骂一个时辰也不觉得累,如今真是上了年纪,说了这几句就觉得累了。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片子?我是大郎的嫡亲舅舅,他莫非连舅家人也敢欺辱?」
  这就是那位土都堆到了脖根儿下的。
  「因是亲舅才显得更可恨,当年要被杀头的莫非不是你的亲妹子妹夫?不是你的亲外甥?你是如何狠得下心的?至少去牢里看一眼总做得到吧?当初既不顾亲情人伦选了明哲保身,今日就更没脸站在这儿做什么舅舅。」
  「大郎君已不是当年的大郎君了,若还想拿亲情血缘威胁他,怕是再不能了。他能孤身一人走到今天,你还觉得他是个好惹的么?回去喝点药醒醒脑吧!」
  不过一瞬,院里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留下的几个都是跟着玉娘的,她是温肃嫡亲的妹妹,要如何是他温家的事,我不愿再多说。总之人既不要脸又觉得自己轻易不会死,那她大概已经天下无敌了。
  郎中恰巧出来了,我询问了阿叔的伤,只是岔了气,贴两幅膏药休息两日便好了,阿婶却是气急攻心,需先吃药调理。
  三兄跟着去抓药了,家里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待我和宝珠二兄收拾完,天都黑透了,玉娘将同来的人打发走了,却带着吃奶的儿子牢牢地占着我和宝珠的床。
  晚上熬了粥,现买了包子,她吃得理直气壮。
  我本想回铺里,怕她又将两个老人气出个好歹来,便准备和宝珠阿婶挤一张床,又在书房里给三兄搭了张木板,铺了两层褥子拿了一床厚被子。
  二兄和阿叔挤在另一张床上。
  不想我们还没睡下,玉娘哄睡了孩子,她又来了。
  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叫了声阿娘。
  阿叔该是听到了动静,扶着腰带着二兄同三兄来了,我本欲避出去,可二兄不让,让我在床上坐着。
  一家人站的站,坐的坐,只玉娘一个跪着,阿叔叫二兄搬了张椅子给她,要她坐下。
  阿叔靠着三兄的肩头坐着,我和宝珠跪坐在床上,衣服还没来得及脱,阿婶起不了身,闭着眼睛躺着,眼窝里盛了两泉泪,看着让人心疼难受。
  宝珠掏出手帕给她阿娘擦,嘴里喃喃地唤着阿娘。
  11
  「别人便也罢了!宝银打发走了,我也不再说了,只你是你娘当初要死要活生下来的,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等生下你,你娘待你如珠如宝,将家里最好的都给了你,你三个兄长过了十二便送去山西读书,因是儿子,自不能娇养,每年除了束脩,我和你娘一年只给他们五两银子,他们每次回家,哪次没给家里人带礼物?那都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的。」
  「只你,说要学琴,几百两的琴,看上了就要买,我和你娘可说过什么?教你弹琴的老师一年得花多少银子?你每季都要制新衣打首饰,旁人都说你知书达理,却不知你骄横放纵,等我同你娘发现时已然来不及了。当年我同你娘看了多少人家才给你定下了内阁中书郎,人家能同意这门亲事,还是因为他弟弟同二郎是同窗,觉得你三个兄长人品端方,不是因为你真的才华横溢,你却因为人家长得丑要死要活地不同意,最后竟与那苏家生私订了终生。」
  「他爹与我同科,一个从七品的官,每日留恋花楼,只家里的姨娘就有七八个,苏家生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与大郎同岁,数年只考了个秀才,你那婆母出了名的浑人一个,当初你嫁人时我可同你说过了?你既嫁了,你娘当初几乎将家里腾空给你填补了嫁妆,再苦你也得自己过。」
  「家里一朝遭难,除了琼娘一个都不留地抓了进去,你长兄当初并不同我们关在一处,你娘以为他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后来得了你长兄还活着的消息,才好了些,我和你阿娘还担心一个才七岁的琼娘,怕早都让人给卖了,你二兄三兄日日都挨打,每日两餐饭,馊了的馒头你可吃过?照得见人影的米汤你可喝过?我们谁不知温家获罪,你在苏家过得艰难?谁也没怨你。」
  「你不是问她是谁么?她是救了我温家全家性命的人,过了一年她带着琼娘来看我们,那时她也只是个半大的丫头,怕有人要抓琼娘,便给她改了个宝珠的名字,自已瘦高像根竹子,却将宝珠养得白白胖胖团子般,还给我们每人缝了一身袄子,带了酒又带了吃食,塞了钱给牢头,让他请了郎中给你阿娘看了病,要不那年你阿娘早该病死了。」
  「数年风雨无阻,吃的穿的用的从不曾少过,连护膝都记得,你长兄救下了我们的命,她护了我们衣食周全。整整六年,你连来看一眼都不曾,既当初没来,如今更不该来,你为着苏家来,我今日便替大郎应下了,不论是你公公还是你夫婿,大郎只保举一人,看是你公公想升官还是你夫婿想当官,等想好了便递个信儿来,以后你和温家便在没关系了。」
  「她陈宝银日后若做不了我温家的掌家大妇,便是我温家唯一的大姑奶奶,不论到何时,温家的主她也做得。明日天一亮你便去吧!今日你同温家的缘分便尽了,温家再不欠你的,日后你过的是好是坏,全看你自己了。」
  屋里除了呼吸声,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安静得有些瘆人。
  玉娘扑倒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你听阿爹说的什么?竟不要亲生的女儿了,阿娘,你说话呀!」
  「你阿爹的意思便是我的,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阿婶看起来确实累了,玉娘的力气哪里有我的大?我下了床连扶带拉地将她送回了屋子,她扯着嗓子嚎哭得惊天动地,儿子睡在床上哭也不管了。
  我今日对她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总算安静了。
  「悄悄告诉你,你若还想赖着温家,阿叔答应的事也能不作数你信是不信?」
  她似乎是被打蒙了,我贴在她耳边说了这样一番话,她似忽然又醒了过来。
  赤红着眼想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
  「我这人不仅脾气不好,还总爱同旁人作对,我便先寻个人将你那夫婿给宰了如何?到时你是要在苏家守寡还是回娘家?可你那时早就没了娘家,想想你那婆母,若是到时候她知道是你害死了她儿,她会不会撕了你?我若是你,便见好就收。你长兄能走到如今温家人能活下来,你不知他都舍弃了什么,你既不曾心疼过他,又有什么资格伸手来摘他用血肉种出的果子?」我伸手一推,她便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一早玉娘就走了,我起得晚,连面都不曾见着。
  将养了十几日,两个老人家慢慢都好起来了,家里再没来过一个人,温肃派人来接他们,十年未见的儿子,怎会不想?
  没什么收拾的,坐了马车便能走。
  「我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到了京城可不比这里,定要听阿娘的话,待阿姐回老家成了婚,来了汴京就来京城接你,你便住在阿姐家,想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阿姐养着你。」
  这是我哄宝珠的话,她哭着不肯上马车,我便笑着哄她,我也不知再见她是何时,或许那一日我真的嫁了狗蛋,终于能将他放下时吧!
  马车载着温家人远去,似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躺了整整两日,收拾了行李吃了一顿饭,将铺子留给何娘子。
  12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两年似只是转眼间的事情。
  东海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我住的渔村里,有人连年号都不知。
  我终将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即便成了个老姑娘,我也没能如愿地寻到狗蛋,毕竟见过的人太惊艳,春花秋月都不及他半分,看旁人就像看着一堆烂白菜,如何下得了嘴?我也没嫌弃别人的资格,勉强只能算一头不怎么好看的猪吧?
  请理解我还想拱一颗好白菜的心情,毕竟猪的想法就这么单纯,一生约莫只向往着一颗好白菜。
  我背着这两年收的几百颗珍珠,最好的自然是要御贡,可次好的估计都在我这儿了。
  等我慢吞吞到京城时,已是大雪纷飞的冬日了,我包里的珍珠早没了,怀里揣着轻飘飘的数张银票,银子让我踏实,如今我想在京城开店,也有买间铺子的资本了。
  等我安顿好了自己,打听清楚温家在哪儿时,那日恰巧是冬至。
  冬至祭祀敬师,从没听说过姑奶奶回门吧?
  说起温肃,京城里随便一个人都能说半个时辰,历朝历代再没有比他更年轻更能干的户部尚书了,国库如今极丰盈,连圣人的小私库都满满当当,已减免了两年赋税,我就想知道国库的银子是打哪儿来的?
  关键他至今还是大庆长得最好看且最位高权重的单身汉,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想让他做女婿?
  又传他有隐疾,要么断袖,要么就是不举。
  我就想问那宋阁老家的小女儿呢?这断袖不举又从何说起?不过一个这般优秀且三十一还不曾娶妻的男人,确实让人生出许多遐想来。
  他的过往我自是清楚的,莫非真是心理受了刺激,不能喜欢女人了?或者真是不举了?虽都是猜测,可是真的很合理啊!
  温家真的很好找,皇城根儿下东边第四家就是,听闻他家的邻居分别是淮王府和宋阁老家,可见圣人对他的偏爱是如何的明目张胆人神共愤了。
  门口并没挂什么花哨的牌匾,只温府简简单单两个瘦金,我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门口的石狮子十分威武,显得探头探脑的我无比猥琐,估计平日来温府的人极多,门房瘫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一没拜帖二没人引荐,今日还是冬至,尚书大人该放了三天假,进这道门怕真的极难。
  那门房将我看了又看,又从怀里掏了一张纸出来,看完又看我,我还来不及说话,他便嗷一声跑了,吓了我一个激灵。
  「大姑奶奶回来了,大姑奶奶回来了……」
  估计半个京城都听见了,温家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姑奶奶啊!冬至这日回娘家就不说了,竟还惊起了半个京城潜藏在暗处的老鸦。
  于是冲出了一群家丁,最前面的人管家模样,毕竟对着谁都能笑出一脸褶子是管家最基本的素养,他的嘴咧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我这两年既没违法也没犯罪,怎得笑的这般瘆人?
  可进了门,其实并不像我想得那般奢华,处处都简约,处处又不简单,户部尚书管的是银子,搞得这般含蓄风雅和身份不符吧?
  过了门厅穿过回廊,京城里的院子便是这样四方四正的,前院主要用于办公,后院才住人。
  可不待我进后院,有人将我堵在了月亮门。
  数年不见,有人还是芝兰玉树,气质更胜往昔,有人面如锅底灰,即便特意收拾过了,还是丑得多姿多彩。
  我没想到第一个迎出来的会是他,估计他刚才是在房里,身上穿的只一件织锦白袍,腰间系着条白玉腰带。腰间垂着一块碧玉,玉打的如意结,既精致又好看。
  他蹙着眉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嘴角的痣依旧惑人,岁月对生的好看的人总是格外容忍,他真的几乎没变。
  13
  我撇了撇嘴角,扬声唤了声:「大郎君。」
  论起温家,我最不熟的便是他,我能叫二兄三兄,却怎么也叫不出那声长兄。
  「怎得?如今想起回门了?」他紧着腮帮子,话里都带着刺。
  「是,既是娘家,我想何时回不成?」我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我刚进门,还不曾惹他,为何冲我发火?我还委屈呢!
  「看来嫁了人底气都足了,都敢顶嘴了,你那狗蛋夫君呢?」
  「家里只我同他两个人,都来谁在家看孩子?」去你的狗蛋夫君,你倒是记性好。
  他蹙着眉头,看起来累极了。我其实最不愿意同他顶嘴,可脑子里忠仆那两个字就像魔咒,总能在一瞬间摧毁我的忍耐力。
  「你过的好么?怎得黑了瘦了?」他终于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除了没有他,哪里都好。
  「你呢?好不好?」
  「如你所见,我如今是户部尚书了,能有什么不好?」
  也是,他如今做的都是他想做的,谁也不能再强迫他,还有什么不好?
  「我去后院见见阿爹阿娘!」我都是温家的大姑奶奶了,再叫阿叔阿婶不是见外么?
  「去吧!」
  我转身进了门,一众家丁押解犯人般压着我,生怕我跑了,我都来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宝银啊!我的儿,你这天杀的孽障,还不快来让为娘看看?」
  阿娘已养得白了些,只又填了白发,人还瘦削,她今年也不过五十,却已成了个慈祥的老太太模样。
  她穿着玄色衣裙,肩上披着件同色裹了白狐毛的斗篷,抹额上一颗红宝石有鸽子蛋大小。
  我奔过去跪在老太太眼前,不敢抬头,不敢吭声,任她用拳头轻轻地捶在我的肩头。
  岁月多么可怕?处得久了,即便没有血缘,也能生出亲情来,这可不就是我的阿娘么?一个离家两年没了音讯的女儿,骂一骂捶一捶都是轻的。
  「你这个孽障,真正是要担心死我同你阿爹么?」
  「阿娘,儿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只管捶,捶到满意为止。」我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忍着泪看她。
  她却将我揽进了怀里,老泪纵横。
  「你这孽障啊!生生是要逼死我和你阿爹,你长兄派人去汴京接你,说你回了老家,又寻去了老家,你也不曾回去,将能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却不见你的踪影,我们都以为你死在了外面,谁知你这孽障还知道回家。」
  原来去寻过我了?刚才为何还一本正经地问什么狗蛋夫君?我为何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阿娘难道不知我是属猢狲的么?哪里会那般轻易地死?阿娘可千万别生气了,为我这样的泼皮猢狲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等兄长们回来岂不是还要打我?」
  我起身抱着阿娘一通摇。
  「你这是狗熊撼树呢?还不快放开?都要被你摇散架了。」
  我便不再摇了,将下巴贴在她的肩头。
  「阿娘,你不知我有多想你们。」可总有不能回家的理由,因为我还不能说服自己死心,还没有勇气面对。
  「既想我们了为何才回家来?你看你瘦成什么模样了?下巴尖得都能戳死人,如今回家来了,阿娘定然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阿娘拍着我的背,既温暖又安心。
  怪道说月是故乡明,有家真好。
  「天太冷,进屋去吧!我再不走了,以后日子还长,阿娘想怎样养便怎样养我都是成的。」
  我扶了阿娘进屋脱了斗篷上了炕,屋里还烧着地龙,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有婢女接过了我的斗篷,阿娘拉着我上炕,我看着另一个立着的娘子,年岁比我小些,容长脸杏仁眼,皮肤微黑,小小一张菱唇,她梳着夫人发髻。
  看穿着打扮,定然是家里的主子,我不知她身份,不敢贸然上炕。
  「她是慧娘,二郎的娘子,去岁成的亲。」
  我赶紧俯身行礼,唤了声二嫂,她忙伸手扶了我。
  「姑奶奶回娘家便是最大的客,何须多礼?快快坐下吧!家里人念你,不想今日却回来了,我已让人去了淮王府上接宝珠了,若是没去宫里,最多两刻钟她该到了,等她见了你,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折腾,你且攒着力气哄她吧!」
  二嫂说着便笑了,一看就是个爽利人,行止有度,家教定然很好。二兄性子闷,就该娶个这样爽利干脆的。
  「宝珠竟做了王妃?」我便不推辞了,跟着上了炕,拉着二嫂也坐下了。
  「她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等家里知晓时,她已有了身孕,你长兄将淮王绑了送进了宫,他年纪同你二兄只差了两月,圣人拿了鞭子将他好生一顿抽,他在殿上跪了三日,圣人不忍心,招了你长兄进宫,才商议着定下了婚事。你不必操心她,她如今肚子里揣着个孩子,谁能奈何得了她?」
  阿娘嘴里是嫌弃,可听起来又像炫耀,宝珠嫁得这样好,真让人欢喜。
  「她哪里是因为有了孩子才那样?淮王待她,真正是如珠如宝,看着她就像看着眼珠子,那眼珠子还有两颗,独她就那样宝贝。淮王本就镇守辽北,眼看她要生产,离京的日子推了又推,如今更好,你回来了,淮王再要带走宝珠,怕是再也不能够了,你三个兄长因为宝珠未婚先孕的事极不喜他,日日撺掇着宝珠赶王爷走,如今走怕是不能了,看来我辽北边境要换将军了。」二嫂道。
  我给她起宝珠这个名字,就是望着她日后能嫁个这样待她的人,那人是真的待她好,这便足够了。
  「你那兄长一把年纪了都不懂事儿,王爷待宝珠掏心掏肺,去哪里寻个这样文武双全的郎君?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阿娘笑骂。
  丫鬟倒来了茶,摆了点心果子,阿娘便拿了一枚桃花酥给我,在汴京时我便爱吃,每日都要去祥和寨排队买。
  「阿娘怕是不知,他们那是嫉妒,毕竟都是一把年纪了,却不成想让小妹妹抢了先,不仅先嫁了人还先有了身孕,这如何能接受?阿娘,嫉妒使人邪恶,你说是也不是?」我吃了口桃花酥,还是旧日的味道,想象他们为难妹夫撺掇妹妹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阿娘想了想,忍不住也笑出声,二嫂拿着帕子捂着嘴巴,肩膀不停地抖,伺候的丫鬟也抿着嘴笑。
  三个一把年纪还邪恶的男人,自己不争气还嫉妒旁的人,不可笑吗?
  「我儿回来了?」
  门外传来了阿爹的声音,我赶忙下了炕,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是,不孝女宝银回来了。」阿爹进了屋,人还是那样,可精神极好,他也留起了胡子,看我跪着便伸手扶我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阿爹以为将你弄丢了,怎得瘦了?」
  约莫在父母眼里,你多胖都觉得你瘦吧?
  我扶着阿爹上了炕,他盘腿坐下,叫我上炕坐在他旁边,我便跪坐着。将这两年的事情略微讲了讲,其实并没什么好说的。
  「竟去了这许多地方,也算是看过外面的天地了,定然是吃了许多苦的,日后便安稳地在家待些时日,陪陪我同你阿娘吧!」
  阿爹摸摸我的头顶,我已是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却还有人疼着宠着,我也是极有福气的人。不是么!
  「是,日后我不再出远门了,在家里安心地陪着阿爹阿娘。」
  「桃花酥可吃了?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么?日日都排队去买,就着桃花茶你一气能吃四五个。」
  「正吃着呢你就来了,快让她先吃口点心喝口茶,出门在外哪里能吃到合心意的?」阿娘将茶杯递给了我。
  我就着茶水吃了三块,阿娘便不叫我吃了,怕我吃得太多一会儿吃不下饭。
  二兄和三兄来了,阿爹不叫我下炕行礼,他们没有上炕的待遇,丫鬟搬了两个方凳来叫他们坐。
  二兄去岁考了个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只他喜欢修史,走火入魔的那种,阿爹说不强求他,他爱干啥便干啥。
  他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温家人都生得好看,二兄又爱笑,笑起来很温和,说话不疾不徐,让人如沐春风。
  三兄更像阿爹,高些壮些,性子实在,温家唯一一个不爱读书的,他如今就职于工部,忙着给圣人建房子,这我就很佩服他。
  「对三兄失望了吧?到头来做了个泥瓦匠。」
  三兄摸了摸后脑勺,笑得挺羞涩。
  「这我可不能苟同,三兄说的泥瓦匠可是能建造出威武霸气的皇宫,如诗如画的园林的泥瓦匠,别人想都想不出,我三兄竟能造出来,看看有多了不起?」
  三兄眼睛亮了,抿着唇角笑了起来。
  温家的郎君皆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是做的是什么,定然都是顶尖的,别人望尘莫及的。
  14
  只见一个肉球灵巧地从两位兄长中间穿过,上了炕便将我扑了个仰倒。
  「阿姐,你这个骗子。说好你嫁人了就接我去汴京,你嫁去了哪里了?怎得两年多了才来?」
  这个肉球是我养大的女孩儿,若说想,我自是最想她。不想如今她都快要做母亲了,还这般模样,叫我怎么说好呢?本还想抱着她哭一哭。
  可一看她那小模样,我一滴泪竟然都掉不出来了。
  这是如何养的?孕妇的气色都这般粉嫩?除了肚子,宝珠竟没怎么变,如今嫁了人,还是我常给她梳的一条大辫子,同我的一模一样。
  她哭起来哼哼唧唧,像是撒娇,可爱得要命。
  「都是阿姐的错,不该回来的这般迟,若是下次走,阿姐定带着你一起……」
  炕下立着的黑衣俊朗的男子的脸越发黑了,我知道他是谁,自然不敢再说下去了,拐走王妃什么的就算了,我这颗脑袋虽不值钱,可它还算重要。
  「阿姐若是再骗我便是小狗!」
  你阿姐我是猪不是狗啊!只谁说她的痴症好了的?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动不动就说这种要人命的话呢?我养的团子什么时候这般不懂事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宝珠,见了王爷自是要行礼的,可宝珠死死抱着我一个胳膊,眼睛像两个灯笼盯着我,让我怎么下得了炕?
  「自家人没那许多俗礼,长姐只管坐着就是。」
  王爷开口解了我的为难,长姐?我怎么敢应?他和二兄同岁。
  「金花,你搬个方凳给他,叫他同兄长们一处坐着去。」看来在我们温家,贵为王爷也没上炕的权利啊!
  我看其他人也没行礼,王爷还极客气地挨个叫了一遍人,我摸摸我家的宝珠,驯夫有道,做得不错。
  一家人坐着说些闲话,他却姗姗来迟。
  王爷叫他,他连个眼神都欠奉,那样子让人恨不能踹他一脚。
  他坐得倒好,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长兄你还不下去?阿爹说过了,他和阿娘的炕只有我同阿姐能上,你同他们一处坐着去。」宝珠抬着下巴说得有理有据。我咬牙忍着笑,你刚让人家夫君吃了瘪,看看人家,没一时便讨回来了。
  他脸皮厚,悠悠然地站起来,一双桃花眼扫了我同宝珠一眼,我也仰着下巴看他,你不是挺能耐么?终究还是有我能做你却做不了的事。
  他眼里流光一闪,竟笑了。
  他笑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倒真是忘了,咱家和别家不同,姑奶奶最值钱。」他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问二嫂何时开饭?
  天快黑了,竟然这般快就到了饭点?
  一家人围在一处吃饭,温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或者原本有,经历了一场生死,条条框框的规矩看的便不那么重了吧!
  菜品很丰富,有我吃过的,多数却并不曾吃过。
  阿爹开心,便要喝几杯,儿子女婿哪有不陪的道理?阿爹阿娘坐了主位,我在阿娘旁边,宝珠在我旁边,二嫂在宝珠旁边,虽是圆桌,也没有这样坐的规矩,可谁叫我和宝珠是家里最值钱的姑奶奶呢?
  我们几个凑在一处说话,我又将去了何处做了什么说了一遍。
  「我也想去看看大海,等我生下孩儿,阿姐带我一同去吧?」宝珠不怕死地问道。
  我瞟了一眼王爷,不知是我心虚还是别的,总觉得他的脸越来越黑了。
  我不敢多说,夹了筷子菜给她。
  「阿姐,我想吃你做的馄饨。」她又撒娇说道。
  「现在么?我去给你做,想吃什么馅儿的?素的还是肉的?加葱么……」
  「我说王爷,要么你将你家王妃带回去?我家大姑姑奶奶刚进门,她就使唤上了,回你们家想吃什么自己做去。」
  温肃语气挺严厉,我看王爷倒是挺开心,只宝珠包着一泡眼泪,看看温肃,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不吃了,阿姐别让长兄赶我走。」那样子活脱脱在王府受了虐待似的。
  「别哭了,等吃完晚饭消完食了阿姐便做给你当宵夜吃可好?你如今怀孕了,不能动不动就哭,等你生了孩儿,他若也是这般动不动就哭,你说你有没有耐心哄他?若是你委屈了同他一起哭,王爷是哄你还是哄他?你要多笑,到时生个爱笑的孩儿,你哭时他便能同王爷一道哄你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将眼泪一抹,欢天喜地地又吃了起来。
  「要说哄她,只她阿姐最管用。」阿娘摸了摸宝珠的脑袋。
  「阿娘,那是我阿姐讲的话都有道理啊!幼时阿姐哄我睡觉,我那时刚离了你们,总是害怕得想哭,阿姐说若是想哭时就想想平日里你们对着我笑的模样,我自然就会笑了,我照着阿姐说的做,真的就不怕了,也爱笑了,我问阿姐这是为何?阿姐说因为我想的都是爱我的人,他们对着我笑是希望我开心,因为我也爱着他们,所以就学会了笑。」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我都快忘了,那时我还没做船娘的营生,因为有把力气,便在码头搬货,晚上得了主家的允许便睡在码头的仓里。
  宝珠还小,又怕黑,哭的时候很多,我便拿这些话哄她,却不想到如今她都还记得。
  15
  「对,你阿姐说得都对,你便多听她的。」阿爹说道。
  不是我说得对,这些都是我在少年的岁月里独自踏上异乡,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勇敢找的借口。
  「我们宝珠如今再不用那样做了,爱你的人时时在你身边守着,他能护你周全,黑夜里给你点灯,下雨时给你打伞,天冷时给你加衣,我们宝珠在他身边,只需要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是了。虽每日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不过有他在,在平常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她似听懂了般,转头看了一眼王爷,又回头看我,脸颊两团红晕,美得不可方物。
  我摸摸她的发顶,总有个人要陪你长长的一生,他若爱你,你只管爱就是了,无需想得太多。
  吃完饭我和宝珠站在檐下看雪,东海是不下雪的。
  阿爹喝多了,已经睡下了,阿娘便守着他,怕他不舒服。
  二嫂忙了半日又去了厨房,说是要让厨房准备食材,等一会儿我要包馄饨。
  剩下的人和我们一道看雪,我伸手接了一片,宝珠便学着我也接了一片,雪在她掌心化成水,她便走过去给王爷看。
  她终究还是长大了,让她新奇开心的事情,有了能分享的人,王爷看她的眼神,是明晃晃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往后你们待王爷好些吧!」我幽幽地说道。
  「只是他娶了咱家的宝贝妹妹,心气不顺罢了!」三兄说道。
  「二兄也娶了别人家的宝贝闺女,他去岳丈家也是这样的待遇?」
  「比这更惨,喝得三天没下得来床,二嫂光嫡亲的哥哥就有五个。」三哥也幽幽说道。
  好吧!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你日后娶媳妇,定然要寻一家兄弟少的,如此便少了许多性命之忧。」我对三兄说道。
  「阿妹说得极有道理,可你为何不说长兄?」
  我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温肃,披了件黑斗篷,白狐皮的大毛领子,他立在檐下,就是一场风花雪月。
  「三兄,你看看他的模样,再想想他有多厉害,谁能欺负得了他呢?」若是我,我定然舍不得旁人欺负他。
  「宝银,你同我去趟书房,我有话同你说。」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这般认真地说话,我不知他要说什么,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脊背挺直,肩膀宽阔,走路走得松弛随性,可偏偏又好看得要命,只看背影,也能看出他是个美人儿。
  书房在前院,路并不远,可等我们到时,头发已白了大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如此也就罢了!我既要做温家的大姑奶奶,温肃就只能是我长兄,其余的便就罢了!
  书房很大,分门别类摆得满满当当。
  一张红木书桌,只一把椅子,书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许多拜帖,估计这书房平日里只他一人用。
  书房里本来有个伺候的书童,我一进门他便出去了,地龙热得很,我脱了斗篷抱着,他脱了斗篷,搭在了架子上,看样子时间蛮长,我也将斗篷搭了上去。
  他翻着拜帖,我觉得无聊,在书架上寻了本游记趴在桌上翻,因为只有一张椅子,只能站着趴,实则我认的字有限,多数都是靠猜的。
  「都能自己看游记了?」
  「连蒙带猜,毕竟还有图嘛!」我为了趴得舒服,书便放得远,离他其实很近。
  一转头便能清晰地看见他近乎完美的侧脸,我看着,一时竟看痴了。
  没想到他忽然回过头来看我,我慌乱地低头,又装作看书的样子。
  「宋大伴来汴京,我听闻官家给你带了话,你不愿意嫁我是因为官家的话还是因为别的?」
  他认认真真地开了口,天渐渐暗了下来,书房里并未曾点灯,他轮廓深刻,声音低沉。
  「我何时说过不愿意嫁给你了?」我疑惑问他,从头到尾,从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嫁他。
  「我拒了宋阁老家的亲事,就是为了娶你,可你为了不嫁我,竟不惜编造出一门娃娃亲来,连圣人都敢骗,一走就是两年,是不是估摸着我成婚了才回来的?嗯?」他嘴角上扬,微眯着眼睛,危险又瘆人。
  「你为什么要娶我?」我看着他,即使害怕也不让步,听他说话,似乎他对我一往情深,非我不娶。
  「是为了报恩么?可我说过了,你不欠我的,用不着以身相许。」我咬唇看着他。
  「你不愿意嫁我,难道是觉得我脏?」他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16
  等我想明白了,惊了一跳,他竟是这样想的么?他到底是为什么想到了这儿呢?
  「你哪里脏?」
  「这儿么?还是这儿?」或许是慢慢黑下去的天给我胆大妄为的力气,我竟亲了亲他的眼睛,又到了鼻尖,最后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如遭雷击,悠地睁大了眼,我看着他的样子,斗篷都没穿,转身便跑了。
  我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巴掌,怎么就是贼心不死呢?胆子大得都能装得下天了,也不看看他是谁,他可不是一颗简单的白菜,是一颗种在高岭上的白菜,谁听说过会爬山的猪啊?这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剩下的几日里我和宝珠长在了一起,同吃同睡,见过他几次,可没敢再抬头看一眼。
  等他去上朝了,我立马跟着宝珠住进了淮王府,一住就是十日。
  我打定主意,他若是不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若他还敢再提,我就装傻到底,反正就是咬住牙不认,他能奈我何?
  第十一日,当年的宋大伴竟然亲自寻来了王府,说皇后娘娘想见见我,想想我一个村姑,后来又做了婢女,最后又做了厨娘,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亲了温肃,如今又要去见皇后娘娘,我咋这么害怕呢?
  我想带着宝珠一起去,宋大伴不让,我说要回家换身衣服,宋打扮说不用,连寻求帮助的路都给我断了。
  一路跟着宋大伴,我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两年不见,宝银丫头还是老样子。」
  「阿公看起来却康健了许多。」
  「怎得?和那狗蛋成婚了没?」
  「阿公明明知晓那狗蛋是我瞎编的,只不过为了护着温肃假装信的罢了!」
  「汴京这两年传着一件事儿,说棠花巷子住着一位陈娘子,将骂人骂得荡气回肠,引人入胜,听闻当日棠花巷子都被来看热闹的人围堵了,老奴记得宝银恰好也姓陈,又恰恰好也住在棠花巷子吧?」
  「阿公,你都一把年纪了,不要跟着旁人传闲话,没有的事儿。」
  「圣上听说了此事,专门派人清了二公子来,二公子记性好得很,将那日的事一字不落地讲了一遍,恰好那日太后娘娘也在,又将这事儿说与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将这事儿说给了后宫的其他娘娘们,如今宫里哪个娘娘若是惹事儿,皇后娘娘便用圣人要将你抬进宫来的事儿说一遍,如今后宫也是一片祥和之态,此事还多亏了你。」
  「阿公,你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小,害怕。你说我好好地在汴京待着,怎么就能惹上京里的娘娘们了呢?你如今带着我去后宫,娘娘们还不给我打死了?」
  「你害怕什么?给你撑腰的是温尚书,给温尚书撑腰的是皇上,就等同于皇上给你撑腰了。」
  「阿公,你这等同得也太草率了。」
  「不过话说回来,见皇后娘娘之前,你怕是得先见一见皇上,毕竟他想见你已经想了两年了。」
  「阿公,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有歧义的话啊?」
  皇上他确实在御书房等着我呢!我抖着腿跪在地上,久久也没个人叫我起身。
  「起来吧!」听声音还顶和气的。
  我站了起来,依旧不敢抬头,宫里的规矩没人教过,我自然不懂,可圣颜不能冒犯。
  「你不打算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了?」
  圣人说的,都叫圣旨,既是圣人叫我抬头,哪有不抬的道理。
  我慢慢抬起头来,圣人么生得很平常,可他身上有一种一眼就能让人察觉出来他是九五之尊的气质。长相草率,气质却极出众。
  「我听如初和大伴说你生得白,甚至比如初还白三分,脸怎得这般黑?莫不是抹了锅底灰又来骗朕?」
  「陛下多虑了,草民刚从东海回来,黑也是海风吹的,养一养便白回来了。」再说谁能将锅底灰涂得这样匀称?再说只是稍微有一点点黑好不好?
  「你那狗蛋呢?」
  「陛下恕罪。」我还能说什么?狗蛋这件事看起来是绕不过去了,明明心底都明白,偏偏还都要装傻。
  「今日寻你来是有件事同你说,如初今年已三十有一,和朕同岁,朕的长子都十三了,他还孤家寡人一个,看他清心寡欲那样子似不想娶妻了。听闻你现在是温家的大姑奶奶了,温家上下都听你的,朕欲再给他赐门亲事,你问一问他喜欢谁,即便是个男人,朕也认了,只要他喜欢便成。再有呢他的过往你也知晓,御史台有个御史,上朝没事就爱拿他的过往说事,朕拦了数回,可御史就是专门说话的,朕总不能不叫他说话吧?朕知道你在汴京骂人,那骂的都能写进书里了,今日朕便给你个机会,让你替如初去说句公道话,他那闷葫芦的性子啊!走!」
  圣人转身前头走了,我在后面跟了上去,不知道圣人要带我去何处。
  「去将各位大人都请到长宁殿门口的空地上来,再去请一请各宫的娘娘,不是说朕爱拿她吓唬人么?今日就叫她们瞧一瞧,看朕到底有没有吓唬她们,有人凭着一张嘴,就能让人羞愤得想死。」
  我想说羞愤是对于要脸的人,不要脸谁都奈何不得他。再一个看我不是山上的猴儿,你们围观我不好吧?温肃自己都不说,我凭什么去说啊?
  17
  所谓长宁殿,便是圣人和官员下了朝偷摸议事的地方。
  空地确实顶空的,站百十来个人根本就不是事儿。
  陛下安稳地往椅子上一座,裹着大裘,戴着帽子,还有宫人端了火盆,可他想过没?各位大人有没有他这样的待遇?我呢?我还冷呢?
  不一时能来的便都来了,有头发花白胡子一大把的,有年轻些的,也有好看的,比如温肃。
  我已数十日没见他了,也是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一身绯袍,我真正才懂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何意。
  可他干嘛垂着眼躲我?难道躲的人不该是我么?
  堂堂户部尚书,把我给整不会了。
  不知道后宫多少个娘娘,我见别人跪,便也跟着跪,皇后我认识,因为后宫只有她才有资格穿正红啊!
  「各位大人快快请起,今日不讲这些虚礼,她们今日来也是为了长个记性,日后说话时便知道什么是分寸了。」
  皇帝大手一挥,所有人便都起了。
  除了皇帝和皇后,哪个也没有坐的资格。
  「这位便是温肃家的大姑奶奶,或者她若是愿意,也能是温肃家日后的掌家大妇,不管是什么,总之温家的家是当得的,她听闻这两年朝上总有人拿温肃的过去说事儿,说想来瞧一瞧听一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各位都知道朕和温肃吧有那么不可说的二三事儿,对他多些偏爱总是有的,所以就应下了。」
  皇帝话一说完,一下子鸦雀无声,我微张着嘴巴!这也是狠人,连自己的瓜都吃,我想知道他嘴里那不可说的二三事是什么事儿,还有就是这事儿吧从头到尾都没我说话的机会。
  「张爱卿,你平日是怎么参温肃的,今日就拿出来说一说。」
  皇上点了名,那位张爱卿也就是御史大人就真的出了列。
  我看温肃低着头站得不动如山,莫非今日这事其实大概和他没关系?
  只见那张御史年纪不大,也就四十来岁,面白无须,不苟言笑,眼角的皱纹都写着刚正不阿。他袖子一甩,脖子一仰,样子已经很悲愤了。
  「张大人且先等一等,先说好了,咱可不兴死谏那一套,死也要死得其所的嘛!毕竟陛下都说了,他和温尚书有不可说的二三事,即便你把自己磕死了,陛下也一不定会如你所愿地将温尚书罢了官,难道你要说陛下是个昏君么?民女一路从东海到京城,算是穿过了一整个大庆,坐过船,见过渔民,见过采珠女,见过海员也见过商人,也坐过马车,见过镖师,见过出远门探亲的母女,民女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你知道说起陛下时他们都说什么?明君之相已成,我大庆也要有贞观之治的繁荣昌盛了。」
  「试问张大人,你一人之言可有人信?你死了或许都没人知道,毕竟史书不是谁都能写的,话说民女的二兄探花郎出身,如今正在翰林院修史呢!民女观他模样,只要他活着,大庆的历史总要过过他手的,你说你逼着他长兄被罢了官,他会不会写你?再一个你若是一触不死,你说我们这么多人该不该救你?救你吧怕陛下体会不出你的决心之坚定,不救吧心里又过不去。」
  「既都说到这儿了民女就再多说一嘴!民女有个妹夫吧他是个王爷,嘴碎话多,将张大人你同我家温尚书的事大概讲了讲,你每日兢兢业业地骂他,一是说他做过男宠,如何能做一国尚书?二是说他惑君乱国。」
  「咱们先来说说这第一条,大庆哪一条律法规定做过男宠就不能做官了?他连中三元,状元出身,家中蒙难,为救父母兄弟不得不委身贼人,这是孝,他委身贼人难道是看中了金钱地位?他呕心沥血数年,为的是将贼人的阴谋一举击破,还我大庆海清河晏,这是对陛下的忠。张大人,你是觉得他不该活着,就该办完事死了才算干净?他哪里不干净了?不就睡了个女人么?你就敢保证你睡过的女人都只和你睡过?若是你得知她还和别的男人睡过,难道你会立刻羞愤地去死不成?你若是做得到,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你说他惑君,是夸他长得好看么?这点倒是有目共睹的,他大约比那好看更好看个八九分吧!毕竟谁不喜欢看好看的人啊?」
  「民女想了想,你大概先是嫉妒他生得好看,再是嫉妒陛下待他太好,张大人啊!嫉妒装在你心里也就是了,你天天拿出来说又何必呢?」
  「乱国就更无从说起了,大庆赋税免了两年,可国库丰盈,粮仓屯得满满当当,听说军饷都翻了一番,民女就想问张大人,除了你觉得乱,还有谁觉得乱啊?」
  「御史是言官,这是陛下赋予了你说话的权利,可不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谁就说谁的。」
  「民女没读过什么书,可有些道理还是明白的,人的心不明也就罢了!他也只算个糊涂蛋,可若他嘴上还没个把门的,民女觉得他就是罪人!我们老百姓有句话,唾沫也能淹死人,人言可畏。不知这个道理张大人懂不懂?」
  「不知张大人家住在何处?家中都是何人啊?等民女得了闲,定然去府上看上一看,听说府上清贫,每日都是清粥小菜,家里夫人都饿瘦了几圈,我便带些吃食去吧!张大人不会怪民女手伸得长吧?民女就这么个毛病,自己家的事管不明白,就爱管别人家的,你既非要管一管民女家的,民女自是不敢懈怠,定要管一管张大人家的。张大人想说什么便说吧!民女洗耳恭听。」
  他那瘦了几圈的夫人,膀大腰圆,儿子斗鸡走狗,惹事生非,我倒是真想好生管上一管。
  张大人的嘴开开合合,半天也没再说出一个字来,他不了解农村人,两个人即便是累得睡下了,也能躺着继续吵,肚子饿了吃饱了还能继续,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断的,我什么样的没见过?吵架谁不会啊?
  我一席话说完,忽觉神清气爽,天都没那般冷了。
  18
  「小小年纪,真是不得了啊!」一位微胖,胡子也长的阿公叹了一句,看样子该是个一品大员。
  「大人言重了。」我谦虚了一声。
  瞥了一眼温肃,他那脑袋里不会塞了铁块吧?怎么就抬不起来了。
  「都听见了吧?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手可千万不能伸得太长。好了,就到这儿,都散了吧!我还有话和宝银如初说呢!」
  皇帝让人散了,自是散了的,只娘娘们,实在没必要走那般快的,我又不吃人。
  「宝银啊!要说骂人这一块朕只服你,骂得通俗易懂,一个脏字也不带,却能将旁人的脸皮扯下来踩了又踩,日后朕若是有这方面的需求,你可千万不能推辞。」皇帝戏谑地说道。
  「陛下说笑了。」我瘫着脸。
  「如初,你送宝银出宫,毕竟宋大伴年纪大了,总不能事事都劳动他,将她送到宫门你再回。」
  「温尚书自是忙的,民女不敢劳烦。陛下随便指个人送我出去就行了。」
  「他不是你家的温尚书么?送送你有什么不妥当的?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儿,去吧!」
  皇帝都这样说了,我也不敢再推辞,亦步亦趋跟在温肃身后,皇后娘娘想见我什么的,其实都是骗我玩的吧?都说圣心难测,这话看来确实极有道理啊!
  宫墙深深,说不出的寂寞。
  他走在前面,脊背挺直,风一吹,绯衣翻飞,像开在寂寞里的一朵花儿,他很好很好,有文人的清高又不迂腐,有济事治国的大才,心性又极坚韧,又有气度,如那张御史,整整骂了他两年,他竟能忍下,一句话也不说,生的又好看,前途更不用说,三十一岁的二品大员。
  他太好了,好得我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他。
  「温肃。」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转身看我,目光清澈,嘴角微微上扬。
  「怎了?」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答应和你的婚事么?因为你太好了,好到我觉得配不上你,你的娘子该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与你谈古论今,帮你掌家理事的姑娘,可这些我都不行。」我会的,都不是他需要的。
  「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我,自是我自己说了算。」
  那日回去我就搬回了温家,我再闪躲逃避已没了意义,毕竟他都说了,他想娶什么样儿的他自己会看着办,是我想太多了。
  温家人口简单,二嫂管家游刃有余,牢狱的几年约莫磨光了阿爹做官的心思,他每天写字画画,或者遛鸟下棋,我闲的没事,也跟着他写字。
  写得如何暂且不说,可我有韧劲,认识的字已越来越多,阿爹觉得欣慰。
  只宝珠,住在娘家不愿意回去,淮王的脸已经越来越黑,我和二嫂商量了,专门收拾了间院子,让淮王也搬了过来,淮王的脸色一下子好起来了,搬了许多诸如布料,首饰之类的,叫二嫂看着给家里女眷分了。
  几个兄长对此事很有意见,有便有吧!谁理会他们啊!毕竟人家老丈人丈母娘可开心得很。
  阿娘眼睛不好,想缝衣服绣花早就不能了,我和宝珠陪她聊天,有人家宴请她便带着我们两个去,二嫂得闲了也跟着去。
  于是温尚书和淮王亲自送去又接回来,每次去我都觉得旁人家的女眷见了我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不大愿意同我说话。
  不过她们喜欢二嫂,将温肃的事打听了又打听,又问温肃的喜好,又待我阿娘十分殷勤周到,我便同宝珠坐一旁听着。宝珠如今也有了些王妃的气度,可气人这方面怕是跟我学的。
  我长兄的婚事谁也做不得主,要不你们问问陛下去?
  她脸一沉,谁还敢多问?
  去了几次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不去,我阿娘同宝珠也就不去了,二嫂偶尔没办法了去一两次,都是交集应酬,无法的。
  天冷了,宝珠都七个多月了,阿娘阿爹以快过年为由将她赶了回去。
  不知王爷怎么哄的她,她四五日了才来一次,她不来我就更闲了,每晚点灯或写字或做点针线,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这样闲。
  这日风雪极大,温肃没回来吃饭,派了人回来说晚上有应酬,家里便早早吃了饭,阿爹阿娘睡得早,我打发了伺候的丫头,让她早早去歇着了。
  其实我压根不用谁伺候,我阿娘不同意,硬生生拨了两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来,每天给我梳头,端茶倒水。
  屋外北风扬雪,呜呜嘤嘤,听起来有些吓人,屋子里地龙烧得热,我将头发散了只穿了里衣,盘腿坐在炕上看我阿爹新给我的一本杂书。
  书里志怪精奇,民间传说,有意思极了,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了。
  敲门声响起,我披了外衣去开门。
  门外竟是伺候温肃的小厮,他叫松墨。
  「郎君今日酒喝多了,回来要洗澡,他平日也不叫人伺候,如今进澡房已半个多时辰了,我唤了几次也不应声,好不容易应了,说他头晕,出不来,让我寻您去帮他。」这是什么事儿啊?他不让旁人进,却让我去帮,我可是黄花大闺女好不好?别人怎么看我呀?你看看松墨的眼神,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没问问他二兄和三兄成不成?」
  「郎君只要您去。」
  我想起他身上交错的伤,罢了!反正又不是没瞧过,我也早已没什么名声可言,经上次皇宫一遭,谁还敢娶我?见了都是绕道走的。
  我穿了条棉裙,披了斗篷,跟着松墨去了他院里。
  这是我第一次来,和别处并无不同,冬日萧条,雪已深到脚踝了,我在澡房门口敲门,喊他的名字,半天他才叫我进去,可我听着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啊?
  我推开门进去,澡房里砌了个八尺宽十尺长的池子,旁边放着一张榻,布巾,皂荚放在榻上,他靠在池壁上,头发还挽着,衣服杂乱地堆在池边,池子里的水一点热气也无,可他闭着眼睛,面色潮红,薄唇轻启,微微喘息着。
  「这是怎么了?」
  我走过去看他,房里虽有地龙,可水却是冰水,他裸着胸膛,裤子却还在身上。
  「宝银……」他睁开眼睛,眼角赤红,眼里涌着水光。
  他身上旧伤虽好,可深浅不一的疤痕仍在。
  「你被人下药了?」我咬唇看着他。
  他这个样子,还能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谁要这样害他?他是怎么忍到现在的?
  「宝银……」他又喃喃叫道。
  我看他的样子,怕意识已经不清了,春药歹毒,若是解得太晚,怕会暴毙而亡,或者我心里其实生出了私心,并不想去寻什么解药给他。
  我松了斗篷,坐在池边看着他迷离恍惚的双眼,给他下药的人可真毒呀!明知他最在意什么,却偏偏就要毁了他,若是他今日在外面失态了,以他性格,怕真会一死了之。
  「是我,我是宝银。」我捧着他的脸,低头去亲他的唇,热气灼人,烫得我心口疼,我这样心疼他,可有人总想毁了他。
  他睁着眼看我,我贴着他的唇,辗转亲吻。
  「宝银……」他轻喘着叫我的名字。
  我吻他的眼角,鼻尖,他嘴角的痣,脖颈的喉结,胸口交错的伤痕,他说自己脏,其实一点都不,只是他不知。
  我似死了又活过来,感受着他的欢愉,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或许我真的累坏了,或许是我不愿意睁眼,总之我睡了很久。
  我知道他给我洗身子,穿衣服还将我抱回了暖烘烘的炕上,后来我就真的睡过去了。
  等我阿娘来时,我披头散发,在他的炕上睡得四仰八叉。
  我阿娘将我叫醒时,我还有些懵。
  他就在地上跪着,看起来丰神俊朗,脸上都带着一层柔光。
  我吓坏了,赶紧在炕上跪下,可我某处疼,只能咬牙忍着,我都将阿娘的亲儿子给睡了,怎么还有脸见她?
  「阿娘,昨夜的事都怪我,是我趁着他醉酒,将他给那个了,阿娘打我吧!都是我对他心怀不轨,鬼迷心窍了。」
  屋里只我们三个,阿娘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我低着头,偷偷看温肃,他却跪得理直气壮,我从没见他这样笑过。
  19
  「既你认了,阿娘就不说什么了,我去让你阿爹挑个好日子,早早将婚事办了吧!」
  我张着嘴巴看着阿娘,她笑得慈眉善目,哪里有一点生气,又让我躺下,等吃饱了再睡,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她让温肃给我拿药。
  转身又骂温肃一点也不知节制,怎得能折腾一夜呢?若是伤了我该怎么办?
  我躺下默默拉上被子捂住了脑袋,我还有什么脸啊?阿娘是如何知道折腾了一夜什么的?
  我恍惚中想起昨夜,动静何止是大?他疯起来要命。
  我娘说男人腰太细没用,都是骗我的。
  日子都不用阿爹选,第二日皇帝陛下给我们赐了婚,婚事就订在腊月初八,听说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一并赐下的还有我的嫁妆,让我从淮王府出嫁。
  我住进了王府,从赐婚到出嫁只余短短十日,我连个盖头也来不及绣,已经丢脸丢到家了,还讲什么礼数?
  听说温肃来了两次,都让宝珠义正言辞地赶走了,阿娘说了,婚前见面不吉利,让他回去等娶亲那日再来。
  他留了一张桃花签。
  我心慕你久已,只你一人不知,能娶宝银,肃欣喜若狂。
  我抿着嘴角,将桃花签紧紧贴在胸口。
  那日他来娶我,我举着兰花团扇,坐在房里等他来,宝珠在我旁边坐着,指了她的贴身丫头去看拦亲,毕竟王爷为了这拦门,将京城里叫得出名号的才子都请来了。
  「阿姐,你将扇子放下吧!举得久了手会酸的,长兄想进门,且得一会儿呢!」宝珠嘴里吃着花生,她嘴馋,吃什么都香,我放下团扇,摸摸她的脑袋,谁能想到我有一日会从她家出嫁呢?估计温肃也没想到吧?如果想得到,他定然会对王爷好些。
  「阿姐,你刚到家那日,相公就偷偷和我讲长兄看你的眼神一点都不清白,日后他定会娶你的,我还骂他,如今看来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宝珠眼神清澈,笑嘻嘻地道。
  不过一刻钟,那丫头就回转了,说门已开了,新郎官马上就到了。
  我孑然一身地来,如今又孑然一身地嫁给了他。
  既是从王府出嫁,嫁妆自是王府备的,听说许多是陛下赐的,还有我阿爹阿娘备的,宝珠说温肃将他自己的钱和地契都送过来,让王爷放在了嫁妆里。
  那日我如愿嫁给了他。
  他疼我爱我一生,从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也从不曾让我受半点委屈。
  番外一:慧娘
  1
  慧娘当初要嫁进温家,父亲不让,父亲只是七品,也只她一个女儿,家里虽清贫,待她却如珠如宝,温家老夫人亲自来的,母亲没敢应,说要等父亲回来商议。
  父亲回来听说了,只说温家二郎自是没挑的,可温尚书太过深沉难料,如今看着花团锦簇,日后不知会如何。
  温家二郎是探花郎,打马游街那日她也去了,温润如玉约莫说的就是他吧?这样的人,她做梦都没敢想过。
  过了几日温尚书为了弟弟的亲事却亲自来了,他和父亲谈了半日,父亲竟应了。
  后来她才知,温尚书说从他这儿开始,温家儿郎不纳妾,纵是无所出,过继也不绝纳妾。
  嫁到温家,慧娘才知道嫁人了日子也可以过得舒心自在,公婆都是随和的人,从不磋磨人,也不立什么规矩,长兄虽是二品大员,除了话少,对爹娘孝顺,对弟妹友爱,小姑虽嫁的皇家,却纯稚可爱,三弟实在,二郎自不必说。
  只说起家里的宝银,阿娘宝珠总要掉泪,慧娘知道,这个宝银并不是温家亲生的。
  汴京离京城并不远,更何况温家的事,总是更让人好奇,因为长兄推了宋阁老家的亲事,京里慢慢有个传言。
  长兄有个自幼养在家里的媳妇,温家遭了难,是她千辛万苦将宝珠带大,又照顾着狱中的爹娘兄长,直到他们出狱,也是她租了房子,出去营生养着一家老小,当初温家遭了难,没一个亲戚出来帮衬,听说长兄做了尚书,当年棠花巷租的房子都被人挤满了。
  都是来求官的,两个老人都气病了,后来是宝银将人都骂走的,她骂人的那一段,都被说书先生抄下了,她那时还在闺中,阿爹说起这事,说那陈家姑娘若真是温家给尚书养的媳妇,那温家的人日后定然吃不了亏。
  二郎说了许多她的事儿,慧娘既佩服又羡慕。
  每每说起宝银,只长兄一句话也不说,他话少,又冷清,公爹每每感叹,当日上京时绑也该把她绑来的,他即便不愿意做温家的长媳,也该由他和阿娘给她说门好亲事,该是温家名正言顺的大姑奶奶。
  长兄皱着眉头说她长得那般丑,嫁到谁家去?就在温家养着。
  他那样说时,嘴角就勾起了笑,本就清冷的人,就有了些人味。
  宝珠就哭着骂他,「长兄胡说,我阿姐哪里丑了?你才丑呢!」
  大概也只有她敢这样说她长兄了,听说那死了的长公主府中美男万千,唯独对他,真心实意,连日后若是登基,他就是皇夫这样的话都说过。
  可见他容貌之盛,大庆无人可出其右。
  长兄却笑得越发开了,问宝珠她哪里好看?
  那样子明明就是等着旁人夸她。
  宝珠拧着脖子说我阿姐生得白,我没见过比她更白的姑娘了,她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牙也白,唇红齿白这词就是为她写的,她的辫子又粗又长,来铺里吃饭的郎君看见她笑就红了脸,你说她好不好看?
  阿娘便说宝珠说得一点都不错,就没见过比她更爱笑的姑娘,性子又稳重,又贴心,等到了京城,若是见上一面,想娶她的郎君不知繁几?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真的回来了。
  她披着件大红斗篷,头上戴着顶白狐皮的帽子,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开,看起来潇洒自在极了,确实如宝珠所说,笑时眼睛弯着,脸颊有肉,白得晃眼,她不说,谁能看出她已二十五岁了?
  就这,家里都说她黑了,不知她不黑时该有多白?
  她性子真的是极好,什么也不挑,说话还有趣,见多识广,和她说话,说几日都不会烦,关键还一手好厨艺。
  宝珠也爱编一条辫子,嫁了人也不曾变过,原来是跟着宝银学的。
  她也那样,一头浓密的黑发,编一条辫子,一转身辫子一甩,不知多好看。
  自她回来,长兄日日早早便归了家,平日里他们围在阿娘房里说话,长兄甚少来的,他忙得很,每日送进府的帖子不知凡几?多时他都睡在外院。
  可自打宝银回来,他回家后再不见客,别人请了也不出门。
  长兄似极爱说宝银,她便仰着脑袋不服气地顶回去,长兄就看着她笑,那眼里,装的全都是她。
  家里谁都知道长兄要娶她,只她自己不知道。
  有一日他们站在廊下说话,一说便是半天,她仰头说,长兄低头听着,偶尔回一两句,她高兴了便脆生生地笑了,不高兴就歪着头瞪长兄,长兄伸手揉揉她的发顶,她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那双眼睛亮得能装下星辰。
  二郎同她看着,看着看着二郎就掉泪了。
  他说慧娘你看,他们是多般配的一对?长兄受的委屈只她懂,当日若不是宝银,阿娘就死了,阿娘死了,我们还怎么活?长兄最难的时候,是宝银撑着我们往前走的,她同长兄说过一段关于风骨的话,长兄说若不是她,他早死了。
  救命恩人这样的话我们对她说出来太浅薄了。
  后来长兄娶了她,京城里的姑娘媳妇那个不羡慕?不是羡慕她嫁了尚书,是羡慕长兄待她。
  她嫁到了温家,温家既是她婆家,又是娘家,她对着阿爹阿娘撒娇,教育起宝琴来既不嘴软也不手软,虽她不当家,家里的人那个不敬她护她?
  长兄待她,胜于性命。
  梳发画眉,抱她亲她,从不避人,那双桃花眼,再也装不下旁人。
  过了多少年,她笑起来还是初见的样子。
  番外二:日常
  这日温肃休沐,并不上朝,夏日太阳出得早,已是照在了窗棱上,温肃起得早,已读了半个时辰的书,又领着朝荣写了半个时辰的字,陪着阿爹阿娘吃了早饭,将朝荣留给了她阿爷阿奶。
  待他回房时,床上的人还不曾醒,被子包着脑袋,一双脚丫子大大咧咧地摆在外面。
  温肃走过去,轻轻拉开被子,她头发早就睡乱了,一大半糊在脸上,他坐在床边,轻轻掀开了她脸上的头发,睡着的人脸颊粉嫩,眼角微微一点笑纹,约莫是因为呼吸不畅,微微张着嘴巴。
  她似长在了他的心口上,怎么看都看不够,温肃低头亲了亲她饱满的额头。
  「宝银,该起床了,吃饱了再睡。」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她伸手攀着他的肩头,下巴安稳地抵着他修长的脖颈蹭了蹭。
  「我还想在睡会儿!」她嘟囔道。
  「该吃早饭了,吃饱了再睡可好?」他又耐心地哄道。
  宝银摇了摇脑袋,将他搂得更紧了。
  温肃无法,他脾气并不好,不知为何对着她时,又能生出无数的耐心来。
  他就那样任她赖着,过了约莫半刻钟,她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里飘着泪花,跪在他眼前,抬头亲了亲他唇角的痣。
  她磨磨蹭蹭下了床,温肃已经给她倒好洗脸水,不热不冷刚刚好,她洗了脸擦了牙,坐在凳子上看他,他拿起梳子,给她束发的样子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温尚书,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你同我说那日的春药是你自己下的,你说这梦真不真?」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扬着个不怀好意的笑。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又继续给她束发。
  「虽不是我亲下的,至少我也是个帮凶,那日我去宋阁老家吃宴席,朝中有人对我不忿,欲下药让我丢丑,此事我早就知晓了,只是不曾揭穿,将那下了药的酒喝掉了一半,想着若你不管我,我也不至于立时就死了。」
  他说得不疾不徐,宝银笑了一声,这事儿若不是陛下说漏了嘴,她大概一辈子也想不到。
  「谁不知我要娶你?只你自己,亲了我便跑,我不使点小计量,如今怕还打着光棍!」
  他也低声笑了,声音醇厚好听。
  在他还来不及喜欢一个姑娘的年纪,为了救家里人,为了大庆,不得不委身于人,他的骄傲,他的风骨系数被敲得粉碎。
  在他浑浑噩噩时,她出现了,出现得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
  她带着宝珠,日子过得并不十分好,可她见了他,每次都笑着,笑着规划以后的生活,似乎只要她想要,那日子就会朝着她奔过来。
  他看她做饭,听她说话,竟觉得自己也是有以后的人,既还有以后,咬牙也得挺着。
  她伶牙俐齿,胆子又大,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她的事儿,唯独关于他的事儿,她似乎总是想不明白。
  他为她拒了婚事,她竟想着嫁给旁的人,他怎么能忍?
  两年的日子不长不短,他等得起,不过是小小的计量,谁知她竟会信呢?
  「宝银,你不生气么?」他给她束好了发,转到她身前低头看她。
  她笑眯着眼,分明是得意的姿态。
  「为何要生气?你那样做不过是因为想娶我,既是为了我,我自是极高兴的,就像不论你生得多高,看我时还是会低着头,你喜欢我,我欢喜。」
  她抬头亲在他的唇上,他伸手箍住她的腰,缓缓闭上眼,这世上在没人能像她一般懂他。
  他们出门时不要说早饭,眼看午饭的点都要到了,朝荣在院里踢毽子,看见她阿爹阿娘,奶声奶气地道:「阿爹,你就惯着我阿娘吧!谁家的媳妇儿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
  她生得像她阿爹,小小年纪,虽圆滚滚一团,却是个美人胚子,只她和她阿爹一样,不大爱笑。
  宝银听了朝荣的话,脸上毫无羞愧之色,蹲在朝荣面前捏着她肉嘟嘟的脸蛋。
  「你还小,自然不懂睡懒觉的好处,我睡得比你阿爹多,是不是看起来比他年轻些?」
  「明明我阿爹更好看些。」
  「我说朝荣娃娃,不要仗着你阿爷阿奶就什么话都敢同阿娘说,你阿娘还年轻得很,比你阿爹好看年轻许多的。」
  「我阿爹骗你的话你都信?阿娘,你都三十岁了,该长大了。」朝荣语重心长地摸摸她娘的脑袋,继续踢她的毽子去了。
  宝银吭吭嗤嗤半天,竟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你自是这世上最年轻最好看的,谁都不及你。」温肃笑着哄她。
  她点点头,他说的,她自是都信的,因为她知道,在他心里她就是这个样子。
  岁月漫长,她已拥有了最好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全文完)
  作者:行之

一梦如初番外:岁岁拾安 – 络贝贝,行之
  我叫宝珠,我阿姐给我起的名儿。
  我阿姐不要我了,我日日趴在院里的老槐树杈上等她。
  因为老槐树很高,可以看得很远。
  墙东边有个好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个男人日日舞刀弄枪,呼呼喝喝甚是烦人。
  我等阿姐,他便等着我。
  1
  旁人都说我痴,只我阿姐从不嫌我。
  阿姐平日里说的最多是:我们宝珠长得真好看,我们宝珠真聪明,我们宝珠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儿。
  我阿姐却不知道,她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儿。
  她护着我从春日到冬日,从没说过一句累。
  在阿爹阿娘和兄长们不能护着我的岁月里,她将我护得妥妥帖帖。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宝珠啊!你看,日子总归是有盼头的。
  我也不知自己要盼什么,可阿姐盼什么,我便同她一起盼着。
  盼着盼着,阿爹阿娘兄长们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住进了大院子,成了温尚书的幼妹。
  我想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就有什么,明明日子好起来了,我却没了我的阿姐。
  她说要回老家嫁给村头的狗蛋,待她嫁了人,便又要回汴京,到时就来接我,我就能和阿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
  可阿姐不见了,她既不曾和村里的狗蛋成亲,也不曾回汴京我们的铺子。
  她不要我了,我的阿姐丢了我。
  长兄派去寻她的人回来了,说阿姐全无踪迹。
  阿娘哭得快断了气,嘴里喃喃地骂阿姐是个孽障,是要疼死了她才算罢!
  我阿爹坐在檐下,一整日不吃不喝不说话。
  二兄和三兄蹙着眉头,叹了又叹。
  我拉着长兄问我阿姐去了何处?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长兄平日里很是冷肃,话也少。
  只那日他摸着我的发顶,说她最喜欢的人是你,怎会不要你?她总要回来的。
  说这话时,他嘴角还带着笑。
  我长兄是极厉害的,我信他的话。
  我自小不爱哭,听说得了痴症的人都这样。
  可我阿姐走了,我留了她最爱吃的桃花糕在柜里,桃花糕发了霉她也没回来。
  阿娘给我同她一人打了一副红宝石的头面,我将那头面摆在梳妆台上,日日看着,盼她有一日忽就回来了,抱着那头面瞧了又瞧,摸着我的发顶说我们宝珠长大了,会心疼阿姐了。
  头面都落了灰,我擦了又擦,她还没回来。
  我哭着去书房寻长兄,春日都过了,我阿姐怎得还不回?
  长兄正在画画,画上的人眉眼弯弯,一条辫子垂在胸前,身上穿的还是她旧日里的青布衣。
  画上的人是我阿姐,她是我阿姐。
  「后院的老槐树长得那般高,你同长兄搬了梯子,去那树杈上等她,她若是回来了,你一眼便瞧见她了。」
  长兄搬了梯子,同我在那树杈上坐了一日。
  已是夏日,却不很热,微微有些风。
  「长兄,我想吃阿姐做的馄饨。」我咽了咽口水。
  「我也是。」长兄低着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抿了个浅浅的笑。
  长兄忙得很,哪里有时间日日陪着我。
  我每日无事,便一人坐在那树杈上。
  远远看着,东京城里楼宇层层,总是要挡住我的视线,我伸着脖子,想看得远些,再远一些。
  夏日里阿姐是要给我缝细棉布的新里衣的,因为我爱动,出的汗多,要有好几件换洗才好。
  夜里我抱着阿姐的画像睡觉,对着那画喃喃自语。
  阿姐,我又长高了好些,里衣穿起来都小了,你何时回家呀?
  恰好阿娘来寻我,听见了,抱着我又哭了一场。
  阿娘总说阿姐是我家的福星,若没有她,便没有温家。
  阿姐亦是她和阿爹的心头肉,寻她不到,他们不知有多疼。
  我不疼,我只等着她,我听她的话,日日都好好吃饭睡觉,日日都过得开开心心,她知道我听她的话,定然是要回来的。
  阿娘给了我许多碎银子,我一两都不曾花过,全攒在钱匣子里,日日拿出来数一遍。
  我阿姐最爱数铜子儿,每每数时,她总要弯着眼睛笑,说宝珠,你看我们又存了好些钱了,等你嫁人时,阿姐定然能给你攒出一副厚厚的嫁妆来。
  如今我也有钱了,我要给我阿姐攒嫁妆。
  隔着一道墙,是个极大极敞亮的院子。
  每日一早便有个人呼呼喝喝,不是在耍刀就是在弄枪。
  他生得高,脸也不像我阿兄们那样白,下巴方正,看起来又端肃又英武。
  他刷枪时,那银枪似长在了他手上,腾挪辗转,很是好看。
  我看远处累了便看他,他很爱穿一身黑色的胡服,显得腿很长。
  我阿姐说了,男人长得好不好看不紧要,最紧要的是腿要长,腿长的男人干活不怯场。
  我知他的。
  他是淮王,叫赵拾安,是个戍边的少年将军,近日才归的京。
  他的封号承自他一个造反叔父,他说皇家情薄,将这样一个名号赐给他,自是要他时时警醒的。
  我爱自说自话,他有时听着,便要问一句,先是站着听,后来又坐在了墙头上。
  我说我阿姐,三日也说不累。
  他不爱笑,也不插话,算是个极好的听众。
  只他有时候似比我还痴。
  我说我同阿姐住在汴河边的仓库里,那老鼠比猫都大,我阿姐脱了鞋丢过去,那老鼠竟叼着我阿姐的鞋跑了,第二日我阿姐便少了一只鞋穿。
  我阿姐还要上工,便穿着我的鞋,我穿着阿姐的一只鞋,坐在河边等她。
  他就问为何不买双新鞋穿呢?
  你说他痴不痴?
  我阿姐身上的银子,是要留着租船的,若是买了鞋,少了的钱要几日才能赚得到?
  等下了工,阿姐蹲在河边编草鞋,那日的黄昏似于别的不同,天边焦黄焦黄的一片,光晕在阿姐身上,又坚毅又温柔。
  阿姐编好了草鞋,穿上在我眼前走来走去,说比布鞋还要舒服。
  我说赵拾安,你穿过草鞋么?
  一日阿姐睡着了,我偷偷穿上试,一点都不舒服,磨得脚底生疼,我阿姐就穿着这样的鞋,在码头上搬货。
  一搬就是一整日。
  不知为何,我眼里的水似乎装满了,满得再装不下一滴,只能溢出来,不停地溢出来。
  他坐在墙头上看着我,很久后说:「你别哭,你阿姐若是知道你哭,该有多伤心。」
  2
  「那是水喝多了,我阿姐说了,水喝多了会从眼里流出来。」
  我用袖口遮住了眼睛,阿姐说的,那不是泪,是喝多了流出来的水,若是日日都流泪,那该有多少伤心事儿啊?
  「嗯!」
  他从墙头一跃而下,站在树下仰头看我,日头有些晒,他微微眯着眼。
  「听闻后日就是你阿娘的生辰,我兄长亲自同你长兄交代了要大办的,不知你阿娘喜欢什么?」
  他背着手幽幽问道。
  阿娘喜欢什么?
  「阿娘想立时就让我阿姐回来,你办得到么?」我低头看着他兴冲冲地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挺着脊背越走越远了。
  办不办得到,总该留句话呀!
  莫非他是去寻我阿姐了?阿姐说皇帝最大,他是皇帝的亲弟弟,他不是第二大么?
  天下都是赵家的,他定然能寻到阿姐的。
  阿娘生辰那日,家门口车水马龙,巷口都堵了,阿爹说我长兄同陛下的情分不同,家里人更应该谨言慎行。
  阿娘说陛下这样做,也是为了长兄的亲事,毕竟和他年纪相仿的郎君,孩儿都好几岁了,他还不成婚,定然是借了这样的由头,要让长兄多见几个女娘的。
  缘由是什么又有什么紧要?长兄昨夜就出了门,说晚上才归家,谁家的女娘也见他不着就是了。
  我一早便在门口等着,等那王爷寻了我阿姐回来。
  只那赵拾安却姗姗来迟,来时手里只提着个盒子。
  我见是他,连忙跑过去。
  将他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
  「难不成你这盒子另有乾坤?里面藏的是我阿姐?」我惊讶得睁圆了眼,那样小的盒子,将我阿姐憋坏了怎办?
  他脊背一僵,不声不响地立着。
  「我阿姐呢?」
  「我并不曾说过能寻见你阿姐。」
  「可你也没说过寻不见呀!」我拿过那盒子翻开看,里面只一尊玉佛。
  里面不是我阿姐。
  阿娘的生辰她都狠心不曾回来,她真的不要我们了。
  我将盒子递还给他,低着脑袋进了院子,再不愿意说一句话。
  只是今日是阿娘生辰,阿姐说过,阿爹阿娘遭了大难,我不能再惹他们生气伤心,我是个好姑娘,我听阿姐的话。
  我默默立在阿娘身后,听阿娘同一众年龄相仿的夫人聊天。
  聊的正是我三个兄长,他们定没定亲?若是没的话,她家正正好有个闺女如何如何的贤良淑德。
  问得最多的便是我长兄。
  阿娘说长兄的亲事她做不得住,他何时想娶,要娶何人,得他自个儿愿意。
  于是又问我阿娘我长兄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爱笑的,性子稳重豁达,能同他共患难的。」
  阿娘笑着说道。
  我怎么听着像在说我阿姐呢?
  皇后同太后亲来给我阿娘过生辰,这是给了我们家极大的脸面了。
  谁知晌午开席时,陛下也来了,我长兄就在他身后跟着,长兄面冷,并不曾因为陛下来了就好转。
  我是第一次见陛下,不想他话这样多。
  宋阁老的家的小闺女和我同岁,也不曾嫁人,陛下将她同我长兄扯在一起说了又说,大意是她为了等我长兄给耽误了。
  其实那姑娘生得十分好看,正正经经是个美人儿,可她同阿娘说的那种姑娘离得太远,一看就是画本子里从不曾吃过苦的大家闺秀,约莫我长兄不会喜欢她,毕竟陛下越说,我长兄的脸就越发黑了。
  陛下让我长兄带她出去逛逛,我长兄黑着脸,看起来极不耐,却还是将人带出去了。
  以我长兄的脾气,定然将那姑娘气哭了才能了事。
  3
  老人们坐一处说话,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得很。
  悄悄退了出去,我如今是尚书幼妹,我长兄在朝中风头无两,即便旁人嫌弃我痴,脸上也不会显出来。
  我懂的,我阿姐说了,不管旁的人是否真心待你,你只要自己分辨得清楚就行了。
  我分得清,她们不明明白白地嫌弃我,只是为着我长兄。
  今日来的姑娘也有好些,我家院子好大,花园里种了真正的花儿,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
  再不用像在汴京一样了,只要有一小块地方,我阿姐都要翻了土种上菜,从春到秋,我家的院子总是一片新绿。
  花儿很好,可终究比不上我阿姐种的菜,虽不比花儿好看,却实惠。
  如今我家饭桌上日日都有新菜,日日都有肉,可再没我阿姐做得新鲜好吃。
  姑娘们都去吃宴了,花园里空空荡荡,我想我阿姐,她若是在,定会揪着我的袖口叫我去吃饭。
  「阿姐,今日家里来了好些人,可我看得出来,阿爹阿娘同兄长们都是强颜欢笑,你今日若是在,阿娘即便只吃碗你做的长寿面,也该是喜笑颜开的。你让我不要惹阿爹阿娘生气伤心,可为何你就能呢?阿姐这样坏,竟真的狠下心不要我们了。
  阿爹说要给我说一门亲事,将我嫁出去,因为我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不能在守着家里过日子。
  可是阿姐,我害怕,我怕嫁了人他便不让我日日回家等阿姐了,你快点回来成不成?」
  我蹲在一丛月季处,红色月季开得灿烂极了,花瓣绒布般,我阿姐最喜欢红色的月季了。
  我伸手想折一枝下来,却被刺扎破了手指,没一时便沁出了一滴血来。
  「带刺的花儿是要用剪刀剪的,你不知道么?」
  竟是赵拾安。
  他脸黑,说话又没什么起伏,我实看不出来他心情好坏。
  他蹲在我旁边,拿了帕子给我擦血,只一滴血罢了,又不疼。
  「疼不疼?」他擦得十分认真小心,兄长们都不曾这样小心翼翼地对过我。
  「你不知道我自幼便有痴症么?痴症就是傻的意思,傻子是不知道伤心难过,也不会疼的。」我抽回手指,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答道。
  他久久没说话,站起来伸手要拉我,手掌厚厚的一层老茧,他是个王爷,也是个戍边的将军。
  我就着他的手站起来,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了。
  「你不傻。」他说。
  我冲着他笑,阿姐说我颊边有梨涡,笑起来才好看。
  「我阿姐也这样说。」
  「你喜欢什么样儿的花儿?」
  「我不喜欢花儿,喜欢我阿姐种的菜,我家在汴京时,阿姐将院子里的墙角都要翻了种菜的,我日日给它们浇水,看他们发芽长大,最后成了桌上的一道菜,心里觉得高兴,我也不是全无用处的人,也能帮阿姐分担的。」
  「你就那样喜欢你阿姐么?」
  「你不懂的,我们过得艰难时,我阿姐瘦得竹竿一样,却不曾让我饿过一回肚子,冬日里冷,阿姐便将我的脚揽进她的怀里,抱着我睡到天亮,谁也不敢笑话我痴,因为我阿姐会找他们拼命啊!」
  旁人都说温家那几年过得苦,但是他们不知道,唯独我,从不知苦是何种滋味。
  他看着我,下巴嘴角都透着坚毅。
  「你阿姐很好,你也很好。」他张开大手,拍了拍我的脑袋。
  他生得实在高,我三个兄长已然很高了,可他却更高些,我看他,得扬起下巴才好。
  「真的么?」
  「嗯!你很好的。」
  这是除了家人,第一个说我也很好的人啊!
  「你可知温尚书为何久久不愿成亲么?我皇兄为了你兄长的亲事,快要愁白了头。」
  「大概能配得上他的姑娘还不曾出现吧?」毕竟从没见长兄对除了我和阿姐以外的姑娘有过好脸色。
  「我皇兄曾提过,温尚书曾拒了宋阁老家的亲事,说要娶你阿姐,只这事儿被他和宋大伴给搅黄了,虽温尚书没说,但皇兄觉得他是怨他们的,心里很是愧疚,就一心想给温尚书寻个好姑娘。」
  我看他说得认真,竟真有这样的事儿么?
  我歪头看着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我阿兄要娶我阿姐么?
  「是这样么?你皇兄和那宋阿公简直太不招人喜欢了。」阿姐若是嫁了长兄,她定然不会就这样丢下家里人走掉。
  赵拾安看着我,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想说什么,终究又什么都没说。
  可我长兄竟要娶我阿姐么?
  长兄是喜欢我阿姐?可是阿姐没说过,长兄也从来没提过呀!
  只阿娘曾提过,要让长兄娶阿姐的。
  阿姐没答应,我问过她为何。
  阿姐说过,喜欢一个人只喜欢就好了,若是夹杂着其它,不要也罢!长兄的喜欢莫非不仅仅是喜欢么?要不然为何阿姐不愿意嫁呢?
  我虽没听明白,可长兄喜欢阿姐,仅仅只是喜欢么?
  「这世上的喜欢,果然是顶顶难的一件事儿啊!」我叹了口气。
  「好像你很懂似的。」他笑着说道。
  他笑起来就不显得那样凶了,有些少年意气。
  4
  我坐在树杈上等阿姐,他在院里耍完枪,无事时便坐在墙头同我说话。
  总是我说得多,他只听着,偶尔答几句。
  墙外不知谁家的孩儿,年岁大些的男孩儿指着我,同年岁小些的女孩儿说:「你万不可跟她学,好人家的女孩儿那个会爬树?阿娘说她是个傻子。」
  恰好我手里捏着一枚梨子,我听阿姐的话,若是有人说我是傻子,定然要反击的。
  我将那梨子扔过去,恰恰好砸在了那年岁长些的男孩儿肩头。
  他瞧瞧地上摔烂的梨子,又瞧瞧我,我抬着下巴,理直气壮地瞪着他,又不是我的错。
  他哇地一声哭了,哭得惊天动地。
  那年岁小的女孩儿看见他哭,哇地也跟着哭了。
  很快从宋阁老家的角门儿跑出了一个年岁不大的妇人。
  宋阁老家的大人我约莫都识得,可我并不识得她。
  她尖着声问两个孩儿怎得了?
  那男孩儿指着我说好端端的我用梨子扔他。
  那年轻妇人转身仰头看着我,她生得并不顶好看,眼小下巴尖,脸颊又没什么肉。
  「你好端端为何扔我家孩儿?你是谁家的?怎得没一点教养?」
  她双手叉腰,做油壶状。
  我有些惊讶,竟说我的教养不好么?我是我阿姐教养长大的,说我没教养岂不是说我阿姐没教好么?
  「胡说,我阿姐教出来的女孩儿,怎得会教养不好?」
  我反驳道。
  那妇人似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了微黄的牙齿来。
  就隔着一道院墙,离得太近了,她这个模样,实不好看。
  那妇人不知怎的了,不依不饶地骂了起来。
  我跟着阿姐在市井长大,怎样凶的人不曾见过?
  她是不算什么,只我不愿同她多费口舌。
  沿着梯子爬下来,角门没上锁,只一个守门的婆子,耳朵有些背。
  我开了角门,探出脑袋看那妇人。
  她蹲在地上,拉着那男孩儿上上下下地看,似怕他被一颗梨子给砸坏了。
  她不讨人喜欢得紧,可待她的孩儿却一片拳拳之心。
  阿姐说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有长处必有短处,同样的,有短处定然也有长处,只看你怎么看就是了。
  我便原谅了她刚才骂我的事吧!
  只赵拾安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他本就肃穆英朗,不笑时就有些吓人。
  「你刚才为何不骂回去?」他问。
  「我阿姐说了,他们朝你扔泥巴,你便拿泥巴种荷花呀!且她也并不十分坏的。」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伸手递给我一个油纸包,闻着味儿我都知道,是他家厨子做的千层糕。
  若论好吃,我吃过的千层糕只他家的最好吃。
  日子匆匆,已是秋日,满城菊花。
  皇后娘娘办了个赏菊宴,我并不愿去,可我阿娘不允,一是因为皇后娘娘亲自派人来我家传过话儿了,二是我早已过了嫁人的年岁。
  长兄做了尚书后,来我家求娶的人极多,只我阿爹同他们说话不足三句,便打发了人,阿爹说他们待我不是真心。
  若他们不是真心求娶,阿爹说宁愿养着我到老。
  自从家里逢了难,阿爹阿娘同兄长对成婚这样的事情似乎看得极重,他们将真心这两个字也看得十分要紧。
  阿娘都说非要去了,我无法,家里除了我阿娘,无人陪我,可皇后娘娘请的却都是不曾成婚的小娘子同郎君。
  我阿娘千叮咛万嘱咐将我托付给了三位兄长。
  5
  这年秋雨多,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人都要发霉了。
  只这天却是个难得的好日子,秋高气爽,秋风得意?
  皇后选的是一处郊外的庄子,听闻是她的陪嫁,不过阿娘说皇后的出生并不好,这处庄子约莫是陛下给她的。
  阿娘说陛下待皇后,倒是有几分真心的。
  阿姐说真心是这世上最难求的东西。
  皇后娘娘办的赏花宴,东京城里能来的姑娘郎君该是都来了,虽很多我都不识得,可好大一处庄子,到处熙熙攘攘都是人,可见来的人有多少。
  我本不大欢喜看花儿,可姑娘们人比花更娇艳,各式各色的衣服,各种香味夹杂在一起,我连着打了数个喷嚏。
  我又不识得谁,兄长们也不能时时陪我,二兄是个温润性子,如今正备考呢!今日难得出一趟门,长兄寻了几个才学极佳的公子,要他好好同他们聊一聊。
  长兄倒是进门同皇后娘娘问了声安,皇后娘娘让他留下来吃宴,他竟说户部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我都知道他是睁眼说瞎话,今日休沐,陛下都得闲,他能有什么大事儿啊?只不过借口罢了!
  他既有这样好的借口,为何不将我也一并带走呢?阿娘是怎么同他交代的?难道没说过让他时时看着我的话么?
  长兄如今也很不可靠了。
  这样的宴会其实没什么意思,写诗作画,弹琴下棋,我一样也不会。
  只打马球还有意思些。
  一群小娘子坐在球场边,场边早就搭好了棚子,铺了地毯摆了桌子,桌上各色点心果子,今日难得的好天气,我不愿坐棚子里,只站在边上看着。
  场上已开始了,一队穿白色骑马装,一队穿黑色的。
  只骑一匹红棕马的有些眼熟,他的马比其它马高出了许多,他也腿长,脸又黑,一手拉马一手持杆,一挥手就是一球,那球精准地进了球门。
  他的马离球门还好远呢!臂力骑术皆好,怪道场下的小娘子都要盯着他看呢!
  赵拾安是有些厉害的。
  我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将他盯着,毕竟他的马儿那样健壮好看,寻遍东京城,估计也寻不出第二匹这样好的马儿了。
  我也想骑马试试,只我阿娘不允,怕我摔了。
  赵拾安只打了半场便下来了,约莫是觉得实力太悬殊,没意思。
  他牵着马,溜溜达达走到我旁边时,我竟还有些紧张。
  马儿在我眼前打了个响鼻,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你可太神气了。」我围着它走了一圈,将它细细看了一遍,通体棕色,一根杂毛都无。
  「怎得不去棚子里,外头这样晒?」赵拾安问道。
  他额发还有些湿,看起来也不像平日那般肃穆,少年气十足。
  「难得一个好天,不晒一晒太阳岂不吃亏?它有名字么?」
  「流光,它叫流光。」
  「它的名字同它一样神气。」
  只不待我们多说,皇后娘娘便让人寻他过去,我虽痴,可看皇后身边围着一群小娘子,定然是要介绍给他认识的。
  「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将马缰交给了侍从,急急忙忙去了。
  6
  我看着他背影,摇摇头,他还太年轻,不知晓妇人们最爱操心旁人的婚事儿了。
  他又是个王爷,自然更吃香些的,想嫁进王府的人不知凡几,叫我等他?
  要等到何时啊?
  我自是不会听他的,只在庄子里晃悠了一圈,看别人都摘了菊花插在发髻上,我也摘了一朵粉色的,让我的小丫头替我别上。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花前月下,似都这样,若是我的阿姐在,日子过起来便更有意思些。
  因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多的是干不完的活儿,我坐在灶前烧火,阿姐煮了肉,用筷子捞出一块儿来,吹凉了喂给我,叫我尝尝味儿。
  我说好吃,她便笑着说好吃是什么说法?总要说出个一二三才作数啊!
  我们就因为这样一块肉,也能说半日。
  又或者我学会了新的字,教她写,她一边学还要一边问这样一个字的出处。
  我便抱着书翻找,不论找不找得到,我们也能自己想半日。
  日子就这样半日半日地过,过得好快啊!十几年,似只是一眨眼。
  阿娘说日子过得好才会觉得快,我是过得太好了,日日都过得好。
  只苦了我阿姐一人,不仅要拖着我往前走,还得撑着整个温家。
  若是我有,我定然要将这世上最好的都给她。
  「宝珠!」
  唤我的小娘子就是宋阁老家的小闺女。
  「宋娘子!」我屈膝给她回了礼。
  她生的娇娇弱弱,很有些弱柳扶风的意思,这样好的天儿,还披着件斗篷。
  脸颊却是红润的。
  「你唤我元贞就是了,不必这样客气的。」
  她同我一处慢慢行着,我第一次同旁人家的小娘子相处,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天气倒是很好,家里的书翻出来晒一晒才好。」她杏眼微转,看着我说道。
  「是,也该晒晒被子的!」我家的书都在兄长的书房里,晒书的事儿自然该他们操心,我只晒好我的被子。
  她抿了抿嘴角,愣了一瞬。
  许久无言。
  「你长兄平日里都干什么?」她问出了口,似有些害羞,又低下了头,脖颈修长好看。
  「或见客,或外出,我也不知他在忙什么。」有时候吃饭也见不着。
  「你阿姐生得好看么?同我比呢?」她忽立住不走了,眉眼深深,我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
  「我阿姐生的极白,我长兄白不白?只她比我长兄还要白许多,她爱笑,一笑眼睛就月牙般弯了起来,唇红齿白的,这世上我阿姐最好看了。」
  再没一个人能同我阿姐比了。
  「是吗?她竟这样好看么?」她声音有些淡,似一下子没了刚才的热情。
  她同来时一样突然,又突然地走开了。
  我知她想嫁我长兄,却不知她为何又要问我阿姐。
  开宴时皇后娘娘招我同她坐一席,桌上坐的都是赵拾安之类的皇亲国戚,我默默地填饱了肚子,等着吃完宴兄长们来接我。
  赵拾安想同我说话,可每不及开口,就有旁人同他讲话,到散了宴席,我们都没说上一句。
  花赏得极累,我不曾等到兄长们,只能让马夫先送我归了家。
  到家立时便同阿爹阿娘告了一状,他们丢下幼妹不顾,自去逍遥快活了。
  阿娘却笑着说极好,他们能同别人吃酒说话的,是极好的。
  只我长兄一个不曾参加宴会的人竟吃醉了酒,是被他的侍从搀回来的。
  此事我们本不知,到吃晚饭时他还不曾归,阿爹问了一句,才知他白日醉了酒。
  阿娘放心不下,我便陪着她去瞧。
  7
  长兄平日住在外院,外院冷清,屋里只一榻一桌一椅,他便躺在榻上。
  约莫是醉了酒,脸色苍白,眉头紧锁。
  眼角红透了,我忽记起某日看见他在画舫上的模样。
  阿姐说他生得太好看,他就是生得太好看才遭了许多许多罪。
  阿姐叫我将那日忘了,就当从不曾看见过。
  他只是我长兄,到何时都是爱我护我的长兄。
  他眼角沁着泪,一滴一滴,不知为何总也止不住。
  阿娘唤了他数声,他才睁开了眼。
  阿娘问他哪里难受,他只摇摇头。
  过了许久,他才问阿娘,他说阿娘,宝银她是不是气我?气我从不曾说过一句欢喜她的话才要走?她是不是就再也不回了?
  问完他又闭上了眼,样子又脆弱,又无助。
  这日我才知晓,原来长兄欢喜的人是我阿姐。
  阿娘看着他只掉泪,骂他怎得不早说。
  这日后我便时时同长兄顶嘴,我知他欢喜阿姐,却不说,只拧着性子同他作对。
  若是他早些说喜欢阿姐?阿姐又怎会走掉?我心里怨他。
  只他说阿姐生的丑,性子不好之类时,我便将只知嘴硬这样的话在心里说了一万遍。
  「我阿姐最最好看,又白又好看,只长兄你最丑。」
  我每每这样顶嘴,长兄便弯起嘴角,问阿姐哪里好看?
  他将口是心非,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忽想起过去,有时长兄来,阿姐正在灶上忙,长兄便倚在门框上看着。
  偶尔同阿姐说一两句话,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有一日阿姐拿着一根木簪在油灯下瞧了又瞧,我睡了一觉醒来,阿姐还瞧着。
  我问她不过一根木簪,有何好看的?
  她却摇摇头说它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了。
  那日长兄恰好来过,如今想来,该是长兄亲做的,毕竟是那样粗糙的手艺。
  只我明白得太迟了,若是能早些,定然要想法让长兄说出真心话来,这样阿姐便不会走了。
  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头上就下了一场大雪。
  虽被除了族,可阿爹想回一趟老家,去阿爷阿奶的坟上瞧一瞧,给他们送点纸钱寒衣。
  兄长们没时间,阿娘身体不好,天又寒,阿爹不让她跟着。
  我在家也无事,便自告奋勇地同阿爹一道去了。
  老家离东京城就两日的路,只雪大,行路不易。
  马车里却是暖和的,阿爹同我讲些幼时在老家的趣事。
  我听得正有趣,马车却停下了。
  我掀开车帘去看,马夫胸前插着一支箭,已倒在了地上,血还顺着伤口往外流。
  我长到这般大,何时见过这样的事儿?
  抖着嘴角唤了声阿爹。
  阿爹拉着我进了车厢,叫我噤声。
  我靠着阿爹,第一次觉得害怕。
  我若是死了该怎么办?我还不曾见到阿姐,她若是知道我死了,该多伤心愧疚?我不想死,也不愿她伤心愧疚。
  「怎得?还待我请才肯出来么?」门外的人粗声喊道。
  阿爹牵着我下了马车,车外立着好些黑衣蒙面的人,手里拿刀拿剑的,眼睛里透着杀气,好生吓人。
  「温相公且去报个信儿,你这小闺女我等便带走了,你回去同温尚书说,我等在长公主府等他,给他两日,他若是不来,我便杀了她。」
  8
  一人将我阿爹使劲推远,又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已吓得软了腿失了声。
  一人将我扔在马背上趴着,他一打马,马背顶着我的胃,我一下吐了。
  只看阿爹追着跑的影子越来越远。
  就这样跑了一日,第二日我便到了熟识的汴京城外。
  城门口查的极严,约莫是长兄已知晓我丢了。
  几人寻了城外的一座旧道观,观里只一人老道士,看样子同他们是熟识的。
  我被他们绑了手脚蒙了眼睛扔进了一间屋子,中间只喝了一碗水,我胃里难受,将水又呕了出来。
  我说要上茅厕,说了数次,无人理我,长大后第一次,我尿了裤子。
  不知是羞愤的还是吓的,我哭着哭着便晕过去了。
  待我醒来时,眼前蹲着个人。
  他脸黑,此时看着我,脸就更黑了。
  「赵拾安。」
  我喊他,他松开了我手上和脚上的绳子,我才看见他手边还放着一把剑,剑上还淅淅沥沥往下掉血珠。
  他身上有杀气,好生吓人。
  我哆哆嗦嗦看着他,憋了许久,又哭出了声。
  「赵拾安,他们不叫我上茅厕,我尿裤子了,你为何不早些来?呜呜……」
  我分明瞧见他愣了一瞬。
  却解下身上黑色的大裘将我裹住,抱进了怀里。
  我将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胸口,天已黑透了,只看的清院里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人,流光就在道观门口,他将我放到了马背上。
  大裘挡住了风雪,我并不觉得冷。
  「你如何知道我被绑了的?」我问他道。
  他牵着马,背影修长坚毅。
  「你阿爹来宫里寻你长兄,我恰好也在。」
  他答得云淡风轻。
  「已过去几日了?」
  「一日!」
  才一日么,我竟觉得过了好久啊!
  「他们为何要绑我?你又为何来救我?」
  「你长兄砍下了长公主的脑袋,他们要寻你长兄报仇。」
  他就这样牵着马,马驮着我一路进了汴京城。
  他带我去了客栈,给我寻了衣服换上,又给我买了饭,我害怕不敢睡,他便坐在椅子上陪了我一夜,却始终没说为何来救我。
  待归了家,我便甚少出门了。
  一是胆子小,二是不愿见他,毕竟他知道了我尿裤子这样的事儿,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呀?
  听闻阿爹和兄长们送了好些礼品去谢了他,话本子里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同兄长们这样说时,他们便立时变了脸,将我房里的话本子搜罗得一本也不剩,当着我的面烧了,叫我日后再不要看这些有的没的。
  其实下一句我还没来得及说啊!
  他怕是已然吓坏了,毕竟我这么大了还尿裤子,更不用说叫我以身相许了。
  冬日夜长,我的话本子没了,睡了一整日还哪里睡得着呢?
  我披了斗篷在檐下看雪,雪大迷眼,院里立着一人。
  他好大的胆子,竟翻墙进了我家。
  我砸吧砸吧嘴,想喊人,想了想又作罢了。
  我不敢看他,低头进了屋,他走路几乎没声音,也跟着我进来了。
  屋里只燃着一根烛火,他站在桌前看我,我坐在椅上,揪着袖口,不敢看他。
  「为何躲着我?」他声音极低。
  9
  「我何时躲你了?只是不想出门……」
  不待我说完,他忽蹲着我眼前,鼻尖快要碰到了我的。
  「是因为害羞么?嗯?那时候,谁都会那样,毕竟水火无情。」
  他微微笑了一下,鼻梁挺直,轮廓深刻。
  「你为何翻墙来我家?」我眨巴着眼睛问他。
  「你平日里说你痴我不信,可今日一看,你是真痴,我欢喜你,你看不出来么?」他柔声说道。
  我捂着胸口,觉得该是自己听错了。
  他欢喜我?图什么呢?他本就是个王爷,不用借我长兄的势,虽不如我的兄长们好看,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我同他说话,他说起在边关的战事时运筹帷幄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是个很好的郎君,为何欢喜我?
  「你阿姐难道不曾教过你么?郎君说欢喜你时,你该低头羞涩地问一句,你是想娶我的那种欢喜么?」
  「不曾,不曾教过我。」
  「我想娶你。」
  「为何?」
  「因为你清澈赤忱啊!」
  我恍恍惚惚一夜,第一次不是因为阿姐不在失了眠。
  待第二日起床,看着床头的刻着他名字的玉佩,我真觉得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第二日午时刚过,他便来了我家,同我阿爹在书房待了半日。
  待他走了,阿爹叫我过去。
  阿娘同阿爹坐在椅上,脸色说不上好或不好。
  「淮王殿下同我说要娶你,你告诉阿爹你欢不欢喜他?」
  阿爹叫我过去,拉着我的手问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欢喜一个人是什么模样,毕竟我从不曾欢喜过谁。
  「阿爹看他也是真心,不如你同他在相处些时日看看,若是到时你不欢喜他,也就罢了。」
  阿爹开了口,他便常来寻我。
  或骑马或逛街,或只看他舞枪,日子忽又变得快了起来。
  只三个兄长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看,二兄三兄忙着备考,偶尔阻拦他,寻了借口不叫他进家门。
  长兄只冷着脸看他一眼,哐啷一声关了门,又养了数条恶犬放在院墙各处。
  阿爹又让家丁将狗牵走,我蹲在檐下笑眯眯看热闹。
  赵拾安黑着脸,一直黑到过完了年。
  二月时二兄和三兄皆参加了考试,二兄考了个探花,家里摆了酒吃,兄长们虽冷着脸,却第一次开门将他放了进来。
  他借着酒劲求亲,又被赶了出去。
  我阿爹问我欢不欢喜他。
  我想起阿姐说过的话来:同他一起,每日虽都是在平常不过的一日,可因为有他,这一日又变得格外不同起来,阿爹,我想我是欢喜他的。
  他能耐着心陪我说许多闲话,给我买吃食,又不嫌弃我痴,你看他模样,是不是就像阿姐说过的?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人?
  阿爹让他寻个人来提亲,他竟寻了陛下来。
  只我长兄将陛下赶走了。
  只一句话特别不是味儿,你搅黄别人亲事时,可想过有一日你家会同我家作亲?
  陛下灰溜溜地逃了。
  我听阿娘同阿爹说,长兄还记着当初陛下让宋大伴编出一番忠仆之类的话来,生生将我阿姐给气走的事儿。
  只一夜,赵拾安忽又来了我房里,蹙着眉问我愿不愿嫁他?
  我点点头,自是愿的。
  他又说若是要等着兄长们同意这门亲事,怕是只能等到阿姐回来了,可他等不起了,如若再不成婚,他该去边疆了,毕竟边疆不安稳,外敌常常来犯。
  如要兄长应允,只一个办法了。
  于是他同我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10
  三月底时他知我有了身孕,便进了宫,跪了整整三日,挨了一顿鞭子。
  我三个兄长无法,终于冷着脸应下了亲事。
  六月时我嫁进了王府,他说带我去边疆,我日日吃了睡睡了吃,脾气却大得很。
  说不要同他去,要等我阿姐回来。
  他皱着眉头哄我,说他等到了边疆,他定给我寻回阿姐来,叫阿姐日日陪着我。
  我才不信他,若是他真的寻得到阿姐,怎得会受兄长们那许多气?
  七月底二兄终于成了亲,二嫂虽出身不显,却是个极好极好的娘子,脾气又温顺,待阿爹阿娘极为孝顺。
  听阿娘说二嫂的阿爹起初并不同意这门亲事,是长兄亲自去说和的。
  我知长兄心中苦,所以二兄喜欢,他不论如何都要帮二兄说和的。
  只赵拾安虽做了我们家的女婿,在阿爹阿娘处有多受待见,在兄长处就多不受待见。
  他去了我家,便要时不时地醉酒,或受我长兄挤兑,虽他功夫了得,可在耍嘴皮功夫上,不如兄长们多亦。
  他说自己吃了读书少的亏,每晚点灯读书,我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由得扯开嘴角笑了。
  冬至那日,我晌午吃了饺子,刚躺下,家里的丫头来传话,说亲家嫂子派人来传话,大姑奶奶回来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这大姑奶奶是谁。
  只丫头说可不就是王妃日日念着的阿姐么?
  我披了斗篷,鞋都来不及提起来。
  待到家时,我立在门口悄悄听着,里面的人说话不紧不慢,声音欢快好听,可不就是我阿姐么?
  我掀开帘子,阿姐就在炕上坐着,样子同往日无异。
  她是我阿姐,她终究舍不下我们,还是回来了。
  那日赵拾安悄悄同我说,长兄看阿姐的眼神可一点都不清白,他定然要娶我阿姐的。
  我家的人都知道,只阿姐自己不知罢了!
  阿姐从我家出的嫁,我将自己攒下的银钱搬出来给她,都是我给她攒的嫁妆银子。
  赵拾安给阿姐准备了两处庄子,叫我将地契一同给阿姐。
  他给我时是这样说的,庄子最是实惠,若是他们日后吵了嘴,阿姐也有个去处安身。
  阿姐看着那一箱碎银子,摸着我的头发。
  眼里沁了泪,却并不曾掉下来。
  她说我家宝珠长大了,都要做阿娘了。看你寻了能爱你护你的人,阿姐不知有多开心。
  王爷待你,一片赤忱,你只往日如何待家里人便如何待他,他皇家出身,见得最多的便是人心诡秘,皇家亲情淡薄,只他来咱家时极自在。
  家里人只当他是姑爷,无人当他是王爷,你们既是夫妻,更应如此,你只记住不论到了何时他只是你夫君就是了。
  我懂阿姐的意思。
  又同她说那陛下同宋大伴是如何搅黄了长兄同她的亲事。
  阿姐眯眼笑了,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是我自己没想明白,你长兄定然不是说那样话的人。
  后来我长兄如愿娶了我阿姐。
  隔着一道墙,家里便热闹了起来。
  我阿姐吵着让长兄在大槐树下给她搭个秋千。
  只两日,那秋千便搭起来了。
  又一日我阿姐说要在墙上打一道门,如此我回娘家便更便利了。
  长兄拉着脸寻了赵拾安,两人拆了一日,在墙上挖了个洞。
  阿姐对那洞不甚满意,长兄做官还行,却不会装门,只能三兄亲自上手了。
  阿姐日日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儿让长兄做,长兄从不反驳,每每都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我问阿姐为何要这样?
  阿姐说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觉得我爱他吧!
  再后来我生下了赵大宝,不过一年二嫂又生了温柔,阿隔了半年,阿姐生下了团子。
  家里一下子热闹得不像样,阿爹阿娘每日孙女照看着孙女外孙,人都年轻了许多。
  长兄除了上朝,平日无事再不出门。
  我阿姐的眉皆是他画,发皆是他梳。
  东京城里谁人不羡慕我阿姐?
  我想我终于知道自己盼什么了,大概就是这样一日吧!
  阿爹阿娘身体康健,孩儿们虽调皮捣蛋却快乐无忧,兄长同我和阿姐能寻得意中人,每日都过平常的日子,每日因为同他在一处,又那么的不平常。
  愿所有真心都能被收藏安稳妥帖,愿所爱之人,皆是爱你之人。
  (全文完)
  作者署名:行之

一梦如初番外:南楼 – 络贝贝
  春日正好,阿娘一早便起了。
  今日要去踏春,要安排的事还多得很。
  春红拉开衣柜,在忙着选衣服。
  春枝在翻首饰盒子。
  我坐在炕沿上瞧着,人是醒了,脑子还糊涂着。
  阿娘昨日同我说过了,今日踏春,有个人要见我。
  她虽没明说,可我知晓要见的是谁。
  1
  阿爹虽是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却是个散官,手里没有兵马实权。
  我二叔在西北戍边,带了二婶去,将三个孩儿留在了京中。
  这些年我阿娘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旁人说她苛待侄子侄女。
  家中有好的便都要先紧着他们,二叔将两位兄长接去后才稍好了些。
  我曾有过一门亲事的。
  老太太说南笙可怜,父母皆不在身边,眼看都十七了,也没个去处,说着便用眼角瞟着我阿娘,叫我阿娘用心些,给南笙寻个好人家。
  我阿爹糊涂胆小,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南笙养在老太太院中,只比我小了半岁。
  老太太出身显贵,自我记事起她就说过,她院儿里的东西日后都要陪嫁给南笙的。
  彼时我还年幼,阿娘将我抱在膝头,摸着我的发同我说了一句话。
  「南楼,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我那时还不知这话是何意,待慢慢长大就懂了。
  阿娘只生了我一人,这许多年什么药也吃过,方子也试过,终究是没能再生出一男半女来。
  阿爹光妾室就有七房,不论我阿爹如何努力,后院里这许多年了,一点动静也无。
  老太太不喜我阿娘,觉得是我阿娘生不出儿子在背后使得坏。
  因此她也不喜我。
  待有一日同我定亲的游松在及冠之年考了个榜眼时,老太太便将我阿娘唤去了。
  待阿娘回来,什么也不说只揽着我掉泪。
  阿娘出生平常,能嫁进来全凭我外翁救过我祖父的命。
  只这日后,我再未见阿娘对着老太太笑过。
  不论老太太说什么她都一概应下,再不多说一个字。
  直至老太太说动了我阿爹,叫他来同我阿娘说。
  游家的亲事便让给南笙吧!当日两家只说要做亲,却并未说过要同那个女儿做。
  南笙自幼便体弱多病,父母又不在身边,甚是可怜。
  待咱们南楼嫁人时,咱们多多备些嫁妆予她就是了。
  我就站在房门外听着,阿娘笑了,只对着阿爹说了滚字。
  阿爹甩帘而出,看见我时有些尴尬,终究什么也没再说。
  几日后游家来谈亲事,说的是南笙。
  自此我在相熟的人家成了笑话,阿娘病了半月未曾下床。
  待阿娘缓过了劲,她亲寻了一趟老太太,又将阿爹寻去说了半天话。
  时光匆匆,南笙去岁冬日嫁进了游家,嫁妆之多,惊动了半个京城。
  二婶娘进京来操办南笙的婚事,平日里待阿娘同我还有些亲近,此次从始至终却冷着一张脸。
  南笙的婚事阿娘未曾过问,直至那日游松来接亲时,我因老太太的要求去送南笙出门,待南笙被接走了,阿娘才握着我的手冷冷笑道:「她的好日子也便过到头了。」
  自打南笙嫁了,阿娘便带着我时时走动。
  今日要见的,是翰林院吴翰林家的小儿子。
  去岁刚及冠,太平盛世,陛下虽从未曾说过,可更倚重文臣。
  这亲事是我姨母亲自撮合的,阿娘听闻吴家人口简单,那小儿子读书读得亦是不错的,婆母又最是疼媳妇的人家,自是千百个愿意的。
  今日我要去同吴家的小儿子见一面。
  2
  春光温和,踏春的人便极多。
  阿娘领着我,先去了吴家的围帐。
  吴夫人团团圆圆一张脸,甚是爱笑,说话又好听。
  只看我的眼神,也说不上嫌弃,只约莫和她想象中的人有些出入吧?
  我自幼贪嘴,又不爱长个,比起别的姑娘千娇百媚,最多也只占了个圆润喜庆。
  吴夫人也是这般说的。
  这孩子生得好生喜庆,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再没了后话,我知她没瞧上我。
  只说都是年轻人,一起说说话去吧!
  吴翰林家的小女娘带着我出去寻她兄长说话。
  桃花开得正好,草地上搭了许许多多围帐,各式各样的,长长一排,远远看去像条扎染的彩带。
  再往下走便是缓坡,坡下是一条河,不甚宽,水却是极清澈的。
  那吴家小郎君就在河畔等着,他背后是一颗极粗的柳树。
  我长到这般大也曾少女怀春过,毕竟我曾经的对象是旁人眼中游松那样端正且有才的郎君。
  自他娶了南笙,不知为何我忽觉得自己老气横秋起来了。
  男人么,总先看重相貌,再是家世,阿娘说我是内秀。
  内秀那东西,一时间看不见摸不着的,谁在乎呢?
  谁知他远远看见我同他幼妹来了,竟转身跑走了。
  小女娘才十三,一时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你去寻寻你四兄,我在此处等着。」
  小女娘揉着衣角随同丫鬟去了。
  离得这样远,他就看清我的样貌了?或我真的是貌丑无盐,生生将来相看的郎君给吓跑了。
  这事若是叫旁人知晓,京城的闺阁中便又多了一样谈资。
  今日同来的是春红,她脾气不大好。
  自看见那郎君跑了就吭吭哧哧不高兴了,脸拉得老长。
  「欺人太甚,还是个读书人,呸!」
  我靠着那柳树坐下,捏出荷包来,荷包里装了许多零嘴,拿出一颗蜜饯塞进她嘴里,自己也吃了一颗。
  「姑娘,你就不生气么?怎还吃得下去啊?」
  「春红,即便是要生气,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不是?」
  「姑娘!」
  「这有什么?食色,性也。你家姑娘我还喜欢生得好看的呢!」
  春红便不吭声了,我知她一心护我。
  「春红,春日正好,哪个人不是来看花儿的?可你家姑娘我恰不是一朵花儿呀!」
  我看着浅浅溪水,有小小银鱼探头探脑地游过来,我伸出手指,只碰了一下水面,鱼忽悠跑走了。
  「哪有什么紧要?姑娘你上得厅堂下得了厨房,脾气性子又是顶顶好的,怎还配不上一个翰林家的儿子了?」
  「莫要胡言。」
  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态。
  若是被旁人听了去,又是一场是非。
  我在溪边等了约一个时辰,将荷包里的吃食都吃完了也不见吴家兄妹回来。
  如此也就不能怨我了。
  我站起来拍拍衣裙,带着春红要回去寻阿娘。
  那棵柳树后露出一角靛蓝的衣角来,春红先瞧见的,惊了一跳,捂着嘴看着我朝那人指了指。
  原树后坐了一人,只他何时来的?我同春红说的话不知听了多少去?
  我想了想才将说过的话,似没什么不妥的,最重的一句约莫是春红说起老太太时,我说了一句:「老太太一顿一碗饭地吃着,却不知吃的是谁家的,很是该饿她两顿的。」
  3
  我默了默,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亦不小。
  若传出去了,旁人说我倒是无妨,定然要说阿娘不孝之类,要是传到老太太耳中,恰就让她抓了把柄。
  二叔家的二兄已二十有一,孩儿都足两岁了。
  老太太将南笙嫁了后又琢磨起了另外一事,要将二兄过继到阿爹名下,承继香火。
  整个京城里怕都没有这般荒唐的事儿吧?谁家会过继一个二十岁的成年男子?
  都是从族中挑个年岁小的,自幼养在身边,即便如此也是诸多麻烦,我想起二兄往日待我阿娘的模样,他若过继了来,我阿娘日后不知该如何过了。
  阿爹定然不是老太太亲生,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时时都想着将我家的东西往二叔家划拉呀!
  我想我该同他谈一谈的。
  我走过去,看那郎君屈膝坐着,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另一手一把小刀,不知在雕何物。
  他穿一身靛蓝长袍,露出了腰间的白玉腰带来,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落在他肩头同脸上。
  睫毛好长呀!眼尾也长,鼻梁也挺,腿也长,他是个好看的郎君,且这郎君瞧着还很有些钱啊!
  毕竟他腰间的玉带一看就不是凡物,可头上偏偏又只用一根同衣服一样颜色地发呆束着。
  约是我站得太久,他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看向我。
  怎么说呢?是一张好看却又略微憨气的脸。
  他是个上了年岁的郎君,同少年不同,身上有些沉稳的气息。
  他见我看他,起身收了手里的木头同刻刀,看着我笑了笑,笑起来有同他年岁不大相符的清澈。
  「姑娘有事么?」
  声音微沉,
  能让人生出许多安稳来。
  我墩身行礼,思量着该怎么开口问他。
  「我家中祖母已七十有二,一顿一碗饭,郎君觉得她吃得多不多?」
  他看着我,愣了愣,又哑然失笑。
  「我家中有两妹,每顿两碗饭,姑娘以为吃得多不多?」
  今人以瘦为美,世家大族的姑娘,是决计不敢吃两碗饭的。
  我沉默着,因为他嘴里的两碗饭。
  所以说我将才的话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呢?
  他见我沉默,亦没再开口,背着手慢悠悠地往远处走。
  我亦不好再多问,就当成他不曾听见吧!
  「姑娘,他若是将那话传出去……」
  春红蹙眉无错道。
  「传便传好了,老太太每顿一碗饭又不是我瞎编的。」
  才该问一声他是谁家郎君的,哎……
  今日这事儿不大圆满,我要见的人远远瞧见我就跑了,于我而言无甚,可于阿娘却打击极大。
  她归了家就说头疼,我要去陪她,阿娘也拒了,带着贴身伺候的春晓急匆匆走了。
  第二日姨母来家中,约莫是同阿娘说了吴家的事儿。
  我叫春枝去瞧,春枝只说姨母气呼呼地走了。
  如此,我和吴家的这一场婚事,算是作罢了。
  也不算无疾而终,终归是人家没瞧上我呀!
  4
  春日雨多,阿娘近日愈发忙了,总是来去匆匆。
  我喜欢推开窗子趴在桌上读书,或去小厨房做些吃食,不矩做些什么,只要能安安稳稳就是好的。
  我同阿娘说过,叫她同阿爹和离算了,待在这家中,憋屈了都无处说去。
  我外翁是个百夫长,阿娘幼时是习过武的。
  阿娘性子烈,皆是为了我才这样咬牙忍着。
  若我嫁了人,她没了后顾之忧,和离了后定然要将泥巴扔到老太太脸上,骂上数声老虐婆。
  我当日说和离,她并未说同不同意,只摸着我的脑袋说我长大了。
  我想她亦是愿意的,以老太太的脾气,只要我阿娘提了,她恨不能立时将我阿娘扫地出门。
  我阿爹就更不用不提了,他只听祖母的。
  懦弱无能心还大,说的就是他。
  我早就长大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我姻缘如此波折,只因我阿爹不争气。
  当日游家求娶南笙,只因二叔人虽在西北做个四品武将,那却是个实打实的差事。
  我阿爹听着是个二品,只是个虚职,是不参政议事的,一年中上朝的机会不超过三次。
  旁人若不提,陛下怕是想都想不起他这号人。
  我讨厌南笙,又不顶讨厌,毕竟讨厌一个人也是极费力气的事,我这人懒,她若不来欺我,我定然不会去寻她的不痛快。
  可她自幼时便有个毛病,时时刻刻都要拉踩我,似只有将我踩进泥地里,她才能活得痛快。
  阿娘说南笙没出息,若是真有能耐,怎得不同淮王妃比去?
  人人都说人家痴傻,可看看人家嫁的什么人?过的什么日子?
  我觉得阿娘说得甚是有道理,可京中敢同淮王妃比的,约莫也只她阿姐温大夫人了。
  这日雨过,天碧如洗。
  一早老太太便遣了她身边伺候的春哥来,说南笙再过一刻钟就到家了,叫我去陪着说说话。
  我同她能说什么呢?
  可我乐意见她,有事无事给她添添堵也是好的。
  她想恶心我,可我这人肠胃消化甚好。
  听闻她已有了两月身孕,这时候不在游家好好养胎,跑回娘家是何道理?
  走到院门口时听见房里低泣不成声,春枝用一双小眼瞅了瞅我,她不知缘由,可依旧幸灾乐祸地露出了大牙花子。
  我瞪了她一眼她才收敛了。
  守在门口的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头春梅,见我来了便扬声叫了声大姑娘。
  待我进了屋,南笙已收了声,只眼睛还红着,她的贴身丫头春萤给她递了热帕子擦脸。
  我本该在院里等一等的,可我偏生不愿意,我就想瞧瞧她窘迫的样子。
  老太太拉着南笙坐在榻上,见了我来南笙要起来,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让。
  我问了安,老太太只轻哼了一声。
  我不知她是叫我起还是叫我继续蹲着,我便站直了,坐在了老太太的另外一边。
  老太太自幼养尊处优,老了依旧是圆润喜庆的一团。
  我生得不像阿爹也不像阿娘,实则甚像老太太。
  按理说这样的长相到如今的年纪该是豁达慈爱的,可我家的恰是个狭隘刻薄的老太太。
  或许她的慈爱全给了南笙,又将所有的刻薄都留给了我吧!
  我坐着不吭声,瞧着南笙收拾妥当了,捏了桌上的一块千层糕默默地吃起来。
  「你妹妹都伤心成什么模样了,你竟还吃得下东西去?」
  祖母瞪了我一眼,又去拍南笙的手背。
  你说她傻吧还知道安排个人守门,你说她精明吧明明说不定南笙不想让我知道游家的事,她还非要说破。
  「阿笙因何事伤心?」
  若我懂事些,就该装作不知南笙哭过,可怎么办呢?恰我就是爱瞧她的热闹,听闻她哭了,我今日合该在多吃一碗饭的。
  南笙自幼确实体弱多病,吃饭都是数着碗里的米粒的,反正喝药比吃饭多,待读了几本柳居士的诗集后又学起伤春悲秋来,眼泪掉起来跟不要钱似的。
  老太太不喜我,约莫是因为我吃得多,壮得跟头牛似的,打小连场风寒都没得过。
  因她多病,我同阿娘,也曾真心实意待过她,幼时她哭时,阿娘将她抱在怀中哄,她走累了我亦背过她。
  可时光啊!不知为何就能叫她将那些事都遗忘了。
  5
  南笙垂眼,抿着嘴角,不肯说的模样。
  「她那婆母,说是南笙有了身孕,不方便伺候游松,要给她儿纳妾。」
  我挑了挑眉,和我猜测的没多少出入。
  南笙不乐意地瞧了眼老太太,又来看我,眼里又包了许多泪。
  「祖母……」
  南笙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口,老太太抱着她又是心肝宝贝的一通哄,哄着哄着两人又哭到了一处。
  南笙的乳母莫妈妈瞅了瞅我,几度要开口劝,又都忍了下去。
  「……,若是当日嫁过去的是南楼就好了,她心宽,也不至于伤怀。」
  我点点头,老太太说的是,除了温家,谁家的郎君没个妾室?若为了这事哭,如皇后那般的,岂不是要哭死?
  老太太骂了好一阵,又用这样一句话作了结尾。
  「祖母不是说游家甚好,只有南笙这般的姑娘才压得住这样的福气么?」
  我喝了口茶,慢悠悠说道。
  「……」
  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瞧着我,这确实是她当日要将南笙嫁到游家时同我阿娘说的话。
  「阿笙有那般多的嫁妆,又有祖母撑腰,纳个妾罢了!还能越过了她去?
  祖母怎不问一声她今日哭哭啼啼回来,心里有何打算?」
  南笙悠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脸上的戾气一闪而过。
  我也不是个任人揉捏的面团,她亦不是个善茬。
  游家要给游松纳妾,定然也不是只为了她怀了身孕这一点。
  她起身下了榻,跪在了老太太眼前。
  莫妈妈见她跪下了,亦跪在了南笙旁边。
  我接过春枝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
  「求老太太怜惜我家姑娘,姑娘自嫁进游家,侍奉公婆,友爱姑嫂,只姑爷……」
  她说到此处竟瞅了我一眼,停下了。
  老太太叫春哥扶了南笙起来,目光凌厉地看着我,叫莫妈妈继续往下说。
  「姑爷竟时时惦记着大姑娘,一时说大姑娘做的春饼好吃,一时又说大姑娘章刻得好,一日醉了酒,抱着姑娘竟喊着大姑娘的名字……」
  「你这孽障,还不跪下。」
  不待莫妈妈说完,老太太已发了怒,一掌拍在桌上,我只听着都觉出了手心疼来。
  「那游松时时念着我,同我有甚关系?我只见过他三次,且每次见面时南笙亦是跟着的。
  第一次见面祖母您叫南笙同他讨教画技,将我赶去厨下做点心,第二次南笙同他吟诗作赋,南笙顺带提了一嘴,说我除了刻个石头,便一无是处。
  游松要看我刻的石头,是祖母遣了春哥带了我刻的一枚印章来,第三次见便是她们定亲那日。
  既想方设法嫁过去了,好生过日子不好么?非要找些牵强附会的缘由来攀扯我做甚?
  莫非要叫我去做游松的小妾不成?南笙,你心大的没边儿了。
  他游松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给他做个妾?」
  我下了榻,走过去挑起南笙的下巴看她。
  许是怀了身孕,她脸有些肿,眼底青黑,肤色蜡黄,哪里像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
  「南笙,蠢些无妨,若是蠢还不自知,便不大妙。
  是不是觉得我任由你拿捏惯了?觉得我怕你?
  你怎得不想想,再不济,我也是辅国将军府的嫡出大姑娘,我的脸就是辅国将军府的脸。
  要将我拿出去与人做妾,如温阁老那般的人家,怕还要三思。」
  我转身,一巴掌摔在莫妈妈脸上。
  6
  「可知何为刁奴?说的便是你这般的,你家姑娘糊涂,你不劝也就罢了,竟唆使她生出这般糊涂的心思。
  若是还有下次,你看我饶不饶你。」
  我带着春枝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将老太太同南笙的叫骂声丢在了身后。
  我这许多年,确憋屈坏了。
  是时候立起来了,若我永远装痴卖傻,阿娘怕是永远都跳不出南家的火坑。
  今日是武侯府老太太的生辰,我家和武侯府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阿娘回得晚,今日的事不知是老太太不让传还是旁的,总之阿娘还不知。
  「阿楼,温阁老家要做春日宴了,阿娘今日见了温家的二夫人,她亲口同阿娘说改日派了人送帖子来邀咱们去。」
  阿娘说着便笑了,有些得意,像个吃了糖的小孩儿般。
  温阁老家呀!
  温阁老约莫是大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了吧?
  我这样年岁的女娘,关于温阁老的事都是从家中长辈嘴里听说的。
  听闻温阁老真正是个芝兰玉树的郎君,不仅大才,且深得陛下信重。
  不过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同夫人的一段情。
  京城里哪个女娘夫人不羡慕温家大夫人呢?
  听闻她幼时曾是温家给温阁老聘的童养媳,温家出事后不离不弃,一人将淮王妃抚养长大。
  他们的故事是一段了不得的传奇,京中说书人将那段故事说了又说。
  温阁老是如何拒了诸多亲事一心只等着离家出走的温夫人,夫人又是如何坚毅聪慧,只一心念着温阁老的。
  我亦去听过两回,除了「羡慕」二字,还能说什么?
  只他们那般般配,天造地设般。
  温家寻常并不举宴,家中一个一品大员,两个三品大员,平日却是极为低调的。
  听闻温家有个家规,温家儿郎皆不纳妾,若无所出,即便过继也不可纳妾。
  这规矩是温阁老亲定的。
  温家三个郎君,已有两个成了亲,只余下一个温侍郎,京中多少世家贵族的女娘挤破了脑袋想嫁进去,只温家娶媳妇的标准似同旁家不大相同。
  那温侍郎今岁都二十有九了,还未曾娶妻。
  温家春日宴的名帖,一贴难求,竟说要给阿娘么?
  「或是话赶到了哪里,不一定真送的。」
  我将银耳羹递到阿娘手中,不是打击她,只怕到时没有,她太过伤感。
  「温家的人从不虚言,二夫人既说了会送,定然是会送的,阿娘也不想着高攀了温家去,只春日宴上的郎君夫人极多,虽比不上温家,但总有好的。
  阿娘在珠玉阁给你订的头面,明日便好了,让春红陪你去取来,到了春日宴……」
  我的婚事,是阿娘的心头大病。
  若是可以,我也想立时将自己嫁出去。
  7
  春日的天已慢慢长起来了,平日是要一大早便去老太太房中问安的,可自昨日事后,想来老太太也不愿见我。
  阿娘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说南笙昨日来的,晚间不曾回游家去。
  老太太忙着,没时间搭理旁人。
  又问起昨日在老太太房里的事儿,不知是谁说的,总之阿娘是知道了。
  我观阿娘脸色,并不曾生气,我也没瞒着,将细节同阿娘说了一遍,阿娘轻抚着腕上碧绿的玉镯,一句话都没再讲。
  今日休沐,难得是阿爹竟也在阿娘房中,我们一家三口沉默地吃了一餐朝食。
  阿爹期期艾艾许久,定然是有我在不便说的话,我先出了门。
  不用听我也知晓,约莫又看中了那家姑娘,想纳妾。
  男人都是如此,喜新厌旧罢了!
  日日看着阿爹,我对男人早没了太多的期待。
  温家那样的人家,毕竟是凤毛麟角,甚少见的,不知该有多大的福气才嫁得。
  阿娘想让我嫁那样的人家,可我有什么呢?
  日头还不高,我带着春红去珠玉阁取阿娘定下的头面。
  珠玉阁不是京中最大的,因阿娘同掌柜娘子是交好,价格又公道,样式也不少,所以我同阿娘的首饰头面便多在她家做。
  我对首饰之类并不十分热忱,每每亲来,只为寻一块适合刻章的石头。
  我这人性子十分无趣,除了吃便是瞅着石头发呆。
  我祖父在世时最喜写字,刻章次之。
  我打小看着,慢慢也懂了些,后来就真正喜欢上了。
  一张纸一块石头并不需要想方设法的去刻意维护感情,你只要用了功,它自然就能立刻给你回报。
  好不好,看一眼立马就能知道。
  时候还早,店里的人并不十分多,掌柜娘子和我阿娘差不多年纪,生得弱柳扶风,人却十分爽利。
  见了我便让人带我去了二楼,亲自将阿娘定的头面送了来。
  是一套粉晶的,春红捧在手里只说好看,眼睛都直了。
  对我来说却太过粉嫩了些。
  我知道阿娘的心思,也笑着说好。
  「姑娘,你不是想吃荣升斋的千层糕吗?今日还早,兴许能买得着,奴婢去瞧瞧去!」春红急匆匆去了。
  又来了客人,掌柜娘子下楼招呼去了,我走走看看。
  二楼并无首饰,摆的都是各类原石,专做熟客的生意。
  「这块可否取出来给我瞧瞧?」
  我指着柜里一块黑色的卵石对着伙计道。
  伙计是做老的,自是麻利地将石头取出来托在布巾上给我看。
  「姑娘好眼光。」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不再多言了。
  我拖着石头到了窗口对着光瞧,此时看,不过一块极普通的黑色石头罢了。
  石皮极薄,手触之圆顺温润。
  「是块好石头。」
  身后忽传来说话声,我惊了一跳。
  回头去看,却是那日柳树下见过的郎君。
  他背着手,微微弯腰看着我手上托着的石头,眼角微翘,嘴角带笑。
  本是十分不妥当的姿态,可由他做来,又觉不出丝毫的轻佻来。
  这是个说什么都带着十分认真的郎君。
  8
  「看质地该是块黄山石,只暂时不知是什么颜色,若是黑色,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他直起腰,拱手对着我道,样子十分真诚,真诚里又带着三分羞涩?
  这样一把年纪的郎君,竟会羞涩?
  「我为何要让给你?」
  于我而言只不过一块石头,有或没有皆可,可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模样我便起了玩笑的心思。
  「过几日便是我长兄生辰,我想刻块印章送他做生辰礼。」
  他是个满身满脸都写着真诚的郎君,平日里我们管这种人叫做老实人。
  只着郎君生得高大俊朗,将那满身的老实遮掩了一二。
  「也可,只你得拿件东西来换。」
  我笑眯眯地瞧着他。
  他蹙眉思索了半刻,竟真的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块小小的印章递到了我眼前。
  印章通体色黄,质地宝洁,透明,通灵,肌理纹路隐约如丝,是块极好的黄山石打磨雕刻的。
  表面油润细腻,一看就是时常拿在手中把玩。
  他竟真的要拿东西来换。
  我惊住了,他看我不动,又将那印章往我眼前递了递。
  我看清了印章上刻的字。
  「清风朗月。」
  刻的竟是这四个字。
  字体干净利落,是隶体,章底并无印泥,新得一般。
  「只是一块石头,且石皮还包裹着,里面到底是什么颜色亦不知晓,我只说要换,你至少该等我将石皮去了在换呀!」
  他默了默,有些讶异,又笑了。
  牙齿洁白齐整,笑得有些憨厚。
  「无妨,去了石皮即便不是黑色的我也要,总之看着该是块好石头。」
  我叹了口气,叫了伙计来,问了石头的价格,拿出荷包里所有的银子才够买下。
  这是我省吃俭用几个月才存下的,就买下了这样一块石头,可好的石头就是这样,可遇而不可求。
  不过此时我并不为着这块石头,我看上这郎君手里的印章了,要拿这块石头去换。
  「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以买下的。」
  约莫我掏钱时的模样太过肉疼,让这样一个人生出了不忍来。
  或他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善于吃亏。
  「郎君如此说甚是不妥,我看上郎君的印章,若不买下这石头来换就要了这印章,便是郎君送我的,我同郎君非亲非故,平白无故拿郎君的东西怎说得清楚?」
  他的嘴张张合合,却没说出一个字来,只是摆着手,着急的模样。
  「郎君不必多说,我知郎君不是孟浪的人。现下是我看上了郎君的印章,想用这石头换的,一会儿不论这石头内里是何颜色,郎君且末后悔才是。」
  我歪头看着他,语气不由自主便带了三分玩笑的意味,一时自己都有些纳闷了,我从不对旁人这样。
  「怎会?是姑娘成全了我才是。」
  他一揖到底。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郎君,或是我见的郎君还不够多?
  难道他们都不该是我阿爹同游松那般?
  他是个看着憨厚老实,却能体察人情世故,又心怀善意的郎君。
  9
  伙计去了石皮,那石头内里确实是黑色的,如此便皆大欢喜了。
  等春红的间隙,我翻看着手中的印章,甚少有人刻「清风朗月」这样的字在章上的。
  或是这是他对自己的寄望?
  只这章上的字刻得实在是好,石头又是好石头,说来还是我占了他的便宜。
  他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看,微微垂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来,他就那么认认真真地等着。
  约是来帮家中女眷取首饰来的吧?
  有些人见了无数次也叫人揣摩不透,有些人只见了一两面,却能看出本性来。
  我想他该是个很好很好的郎君。
  是我看他的眼神太过直白了吧?他似有所感,回头来看我,眼神里透着询问,见我不说话又微微垂下头去,耳朵慢慢红了。
  我想问一问他年岁,怎的像个不曾见过女娘的小小郎君?
  自陛下即位,男女大防没过去那般重了,可一个女娘追问一个郎君的年岁,终究是太过唐突了。
  我活了这许多年,做过最出格的事便是和一个陌生郎君坐在一张桌子两侧,且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春红来得恰恰好,看完我又转头去看那郎君,眼里写满疑惑。
  她手中大大小小许多纸包,看来是将能买的各色糕点都买了一遍。
  我从她手里接过纸包,挑拣了两包推到对面的人眼前。
  「我请郎君吃糕点。」
  「姑娘你竟舍得将吃食分给旁人?」
  不待那郎君说什么,春红先开了口。
  真是她家姑娘我的好丫头!
  我红着脸蹲了蹲,带着春红下了楼。
  将那郎君留在了楼上。
  即便春红不说那样的话,看看我圆润的身材,他定然也知道我极能吃的。
  我恍恍惚惚回了家,春红叽叽喳喳说的什么一句也没听见。
  日子同往日并无不同,我阿爹又纳了新的妾室,是个肤白蓝眼的外族姑娘,官话都说不清楚。
  她极得宠,家中其余妾室看她不惯,每日明争暗斗。
  阿娘免了她们的礼,不叫她们到正院来。
  阿娘对阿爹早就死了心,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南笙在老太太院中住了三日,游松亲来接她,她便回去了,走时还将老太太院里的一个二等丫头春梅带了去。
  听闻又游松换了个衙门,我家的老太太,是有些真本事得。
  我本就呆,近些时日呆得更厉害了些。
  有事无事便靠着窗棱发呆。
  我自幼便不大喜欢春日,因为到了春日,日头慢慢长起来了,睡得便会少。
  现如今又多了个不喜欢的缘由,春日么!似人人都要怀春才算了事。
  我时不时便想起那郎君微微垂着头红了耳朵的模样。
  亏他生得恰好,若是再壮些,要做出这样的姿态,不知有多吓人。
  偏生就他做来,便显出些恰到好处的纯粹与清澈来。
  我是个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且从不轻易相信旁人的女娘。
  约莫是因着春日,又约莫是我确实没见识过几个郎君。
  我便觉得他真的是极好的。
  10
  阿娘确实收到了温家的帖子,她将那桃花粉的纸签看了又看,又笑着贴在胸口上,似得了个天大的宝贝。
  温家的帖子难得,只因温家甚少办宴会。
  这帖子便更显得难能可贵起来了。
  这日阿娘起得极早,又早早将我从被窝里哄了出来。
  春枝给我装扮,连着换了几套衣服阿娘都不满意。
  我本就生得矮,又肉乎乎一团,如何打扮也不能同别家姑娘一般显出风情万种来。
  打扮得太过庄重只觉得是小孩儿扮作大人玩过家家罢了。
  阿娘疼我,却总不愿接受她家姑娘我生得太过圆润这样的事实。
  如此折腾一番,待出门时已有些晚了。
  好不容易行到了温家门口,阿娘领着我下了马车。
  温家的人我只见过二夫人,今日在门口迎客的也是她。
  温二夫人生得温雅,脸上带着的笑叫人如沐春风。
  看一眼就知晓她日子该是过得极滋润顺心的,只有心底真正满足快活的人,才会显出这样的知足豁达来。
  就这样看她一眼,就让旁人羡慕极了。
  真不知那温阁老的夫人又是什么模样。
  阿娘曾再三叮嘱我,见了温家二夫人要唤表姨母的。
  这一表便是八百杆子也打不着,可阿娘叮嘱了,我便只得这样叫。
  「这便是阿楼么?竟和我家的团子有几分相像。」
  听闻温阁老家的长女有个小名儿就叫团子,今年恰巧足六岁了。
  可温二夫人说的认真,既不像调侃,亦不是奚落,约莫我同那小团子确实是有些相似处的吧!
  小孩儿么,莫不是肉嘟嘟的。
  温家请的人并不算多,该都是平日里相熟的。
  阿娘能得这样一张帖子,不知到底是为何。
  多是像我阿娘这样的夫人带着家中的子女来的,如今讲究不那般多了,又都是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少年男女,这样的宴会还附带着另外的缘由,大家都心知肚明,亦心照不宣。
  能同温家来往的人家,家世人品这一条必然都是相当的。
  所有人都去了正厅,温家的老太爷老夫人在那处等着众人问安呢!
  温家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雕梁画栋,看着倒是朴素舒适。
  原来朝中阁老的家竟是这样的,阿娘只说温家的人是吃过苦的,看重的和旁家不大相同。
  温家大夫人甚少出门交际,她在外面有自己的生意,时不时还会各处去跑跑。
  她是个见过山川大河的夫人,心胸同旁人是不同的。
  温阁老宠着她,万事由着她自己喜欢,去岁又生下了次女。
  各家都在传,说温阁老再不让夫人生了,只因夫人年岁已长,生产太过危险。
  这还是去岁我同阿娘去旁人家赴宴时听说的,当日有个夫人,生了四个女孩儿了,肚子里还怀着第五个。
  她当日说这事儿时羡慕又向往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可这世上有几个温阁老呢?又有几个温大夫人那样的女娘?
  温家这样的人家是不会缺钱的,可她依旧东奔西跑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并不一味地依靠温阁老,就这一样儿,没有几人能做得到了。
  温家的老夫人老太爷皆是消瘦硕砾之人,笑起来声音爽利,说话时都是慈爱亲和的语气。
  众人行完礼后,郎君们便同老太爷出去了,一群夫人们落了座,像我们这样年岁的,便站在各家夫人身后。
  温老夫人身后立着两个夫人,一个年岁稍长些的梳夫人们常梳的低髻,头上就插了一只玉簪,簪头是一簇粉色的小花儿。
  她生得极白,又爱笑,笑时眼便弯了,脸上胭脂都未擦,却透着自然的红晕。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温大夫人啊!
  京中关于她的传闻中还有一样,她是极彪悍的,曾舌战群儒也不曾输。
  且连宫里的娘娘们也怕她得很,只她进了宫,娘娘们便分外和谐。
  长相和传闻竟全然对不上啊!
  约是我看得太过明目张胆了些,她竟转过头来看我,冲我眨眨眼,笑了。
  笑得太过活泼促狭,全然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夫人。
  我忍住惊讶,亦冲她回报了一个笑来。
  12
  另一个比温大夫人稍矮些,我见过的夫人女娘中她是最美的了,本该梳夫人发髻的,可她却编了一条又长又黑的辫子,巧妙的是将那珍珠缝在了发带上,又同辫子编在了一处。
  她穿一身粉裙,满身少女才会有的娇俏。
  她挽着温大夫人的胳膊,贴着她站着。
  传言淮王妃有痴症,是温大夫人养的,今日这样看着,却丝毫觉不出痴来。
  淮王当年娶她,其中各种曲折坎坷,听说温家的郎君们瞧不上淮王,很是为难了一番。
  淮王亦是京城里有名的宠妻,为了王妃连戍边这样的大事都推辞不去了,毫不犹豫地将兵权交出去,如今只在京中做得个闲散王爷。
  娶侧妃纳妾什么的,即便贵如陛下,也不敢同他提,毕竟当日娶王妃时,淮王便允诺过,今生只王妃一人,温家才松了口的。
  旁人都说这世上的好事都让温家人占全了,只如今这一番好,约都是当年的不易换来的。
  温家有多不易,他们不说,旁人又如何能知晓呢?
  老夫人同几个年岁相当地说话去了,其余人便随着温二夫人出了门。
  温家种的皆不是名贵花草,只一片绿牡丹开得格外好。
  相熟的女娘一处聊天说话,有些女娘我是识得的,有些却没见过,不管见没见过的,年岁皆比我小,是说不到一处去的。
  我便带着春红去看那片绿牡丹,此牡丹名为豆绿,甚是稀有少见,且养起来也十分费工夫,温家随随便便就能种这样大的一片,还养得这样好,可见豪不豪富并不能只看表面的。
  「姑娘,这牡丹只几年前在老太太房里见过一盆,说是汴京的姑太太家送来的,二小姐要了好几次老太太才给了,可见是十分名贵的,不想今日却见了这样大一片。」
  春枝一说,我亦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儿的。
  「真该让她来瞧瞧,嘿。」春红冲着春枝一番挤眉弄眼,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家老太太出身不凡,是见过世面的,她又自视甚高,一般人家并不放在眼里。
  旁人说起温家,她总撇着嘴说温家无底蕴,只不过靠着儿子会哄陛下才发迹的,并没什么了不起。
  家里人虽从不多嘴,可谁不知道她在京城的名声?
  只怕是温家老夫人瞧不上她才是真的。
  「莫要胡说,少说少错。」春枝冲春桃摇头,春红便紧闭嘴巴不说话了。
  春枝年岁长些,自是比春红稳重。
  13
  谁家的宴会都大同小异,只不过吟诗作赋,投壶射箭罢了。
  温家办的宴会注定不会过于热闹,但定然是暗潮涌动的,毕竟家中的三郎君还未曾娶妻。
  如此我便比旁人淡定许多,以我的出身,温家是瞧不上的。
  吃吃喝喝,待阿娘寻摸好了同我合适的郎君,我便也能回了。
  温家的大夫人和淮王妃只露了那一面便再也没见着,关于她们不爱交际的传闻看来是真的。
  要不然都这许多年了,京中说起她来,多用的都是传言。
  我原本就没什么出挑的,寻了回廊的角落坐着,廊下有桌,桌上摆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味道极好,同我吃过的都不大一样。
  我本就吃得多,味道既好,吃的便更多了。
  「姑娘,听闻温老夫人将家中的三郎君唤回来了,你不去瞧瞧么?你看这外面还有几人?都去正厅了。」
  春红道。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才将还有人作画呢,不过一时倒真的没人了。
  「我瞧了有什么用?若是真瞧上了才是麻烦。」
  若是真看上了,不过徒惹一场伤心罢了!
  「姑娘除了没个好爹,哪里就不如旁人了?」我看着春红,这世上也只有她才说得出这样傻的话来了。
  「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我约莫是该多吃点压压惊,若是叫旁人听去了,定然要来笑话我不知天高地厚,教得你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春红的额头,又捏了两块点心递给她和春枝。
  「趁着没人你们也快尝尝吧!回去了我们也试着做一做。」
  约是怕被人看见说我没规矩,眼皮子浅,春枝不叫春红吃,只又将点心放到了我眼前的碟子里。
  温家的下人并不很多,也不像旁人家的时时刻刻在眼前杵着。
  她们远远立着,看那桌缺了什么,或有人叫,便会立时过来,一看平日里的规矩就是极好的,既不让人觉得不便,又不会殷勤得让人无所适从。
  这就是人和人相处的道理,有了恰恰好的距离,就不会觉得累。
  「你若喜欢吃,我写给你张方子就是了,你回去做出来,味道同今日的定然丝毫不差。」
  身后忽传来了极悦耳的女声,是淮王妃同温大夫人,她们何时来的,我竟然毫无察觉。
  我赶快起身行礼,温大夫人却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不叫我墩。
  「今日不知已被墩过多少次了,你且免了吧!乘着人都没人,叫我同宝珠也吃口点心喝口茶吧!」
  温大夫人拉着我坐下,看丫头要来给她斟茶,她抬手制止了。
  我还算有些眼色,使眼色叫春红同春枝也同那丫头一起走远些。
  淮王妃给温大夫人斟了茶,才给自己斟,竟顺手也给我倒了一杯。
  我起身要接茶壶,又被温大夫人拦住了。
  堂堂王妃给我斟茶,我怎么敢喝?
  14
  「一杯茶罢了!谁倒不是倒?我们即坐到了一处,自在些就是了。」
  「对,我阿姐说的极是。」
  王妃附和道,又捏了块点心来吃。
  「二嫂说你同我家团子有几分像,细细看来还真是有几分,你叫二嫂一声表姨母,我同宝珠也算是你的长辈,长辈说什么你便做就是了。你既觉得我家的点心好吃,不若每样都试试?我去了一趟江南,江南有一富商,家中的点心做得十分好吃,我回来自己揣摩着写了几张方子,厨房也只做过两次,今日做的却比上次好吃多了。」
  温大夫人吃了一块点心,才同我说道。
  长到这般年纪,是第一次有人用这般平淡又丝毫不带客套的语气同我说喜欢吃就多吃点。
  或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或是旁的,总之她们这样云淡风轻地将我给自己的丫头吃点心且还想回去自己做的事儿一笔带过。
  既不曾装作没听见,又让我觉得听便听见了,遇见喜欢吃的,旁人同我是一样的。
  原来她是这样的温家大夫人啊!
  叫人不喜欢实在是很难很难的呀!
  「旁人都去瞧我三兄了,你怎得不去?」
  王妃问我,她说话时就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认认真真瞧着你,样子既认真又稚气。
  莫名的我就想起了那个略显憨厚的郎君来。
  「夫人同王妃约是知晓我的,以我的年岁同出身,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她们太过真挚,又或是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和谁说过心里话了吧?又或是温大夫人生了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总之我不敢敷衍,也不敢说假话,即便我的一切都一无是处,可我在她们眼前,至少该做个真挚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同你家中人有何关系?」
  大夫人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家在京城算是个笑话般的存在,若不是祖父对陛下有恩,死时将求了陛下将职位传于了阿爹,以我阿爹的脑子同败家的程度,要饭都要不到一口热的。
  老太太虽是郡主出身,年轻时就是个糊涂的,若不是祖父拦着,不知要跟着那谋反的长公主做出什么糊涂事儿来。
  京中将我同南笙争游松的事儿笑话一般地传着,不管真假,我家同我,确确实实是一场笑话。
  阿娘东奔西走这许多时候,我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
  缘由我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说丧气话让阿娘伤心。
  她在南家过得艰难,又没生出个儿子来,阿爹一房又一房的纳妾,外面怎么说阿娘的我都不敢细想。
  阿娘心里定然清清楚楚,可为着我这样不争气的女儿不得不去看旁人脸色。
  「只旁人不像夫人这般想,我自己确实也一无所长,除了吃饭吃得多。」
  「我同阿姐也吃得多啊!长兄一顿才一碗饭,我同阿姐却是要吃两碗的,人活着若是连吃口饭都要计较多少,那便极没意思了。」
  王妃感叹得极真诚。
  不知她知不知道,其实这同吃几碗饭其实也没甚关系,有关系的是吃多了会不会长肉。
  15
  「你不去瞧我三兄便是极明智的,他没甚好瞧的,见了女娘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倒是比我长兄强些,不会动不动黑着脸训人,亦不会同我抢阿姐。」
  这话我不会接了,只能低头默默听着,将才的伤感似只是一场错觉,我本不该是那样多愁善感的人。
  「三兄确实比你长兄强许多,叫他挖个门,他挖的狗洞一般,三兄来没几刻就修了个月亮门出来,又好看又敞亮。」
  这世上敢说温阁老不如旁人的,约只余下这两姐妹了吧?
  看她们模样就知晓,这话绝不是玩笑,她们是真心实意觉得温阁老不如她们那三兄。
  只是温家这称呼有些乱,温大夫人亦将那温三郎君唤做三兄。
  传说温大夫人是温家给温阁老养的童养媳,莫非在一处时间久了,这称呼便按着年岁大小叫了?
  她们又同我说些寻常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平常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让人慢慢忘了紧张害怕,又慢慢生出了亲近。
  曾经那样遥不可及的传说里的人,原来也过着极平常的日子啊!
  温家大夫人使了丫头去了一趟厨房,将那点心方子取了来。
  也不知温家有没有,我将自己琢磨的吃食写了一张方子做了回礼。
  世家大族的食方,都是许多年传下来或积攒的,也是不会外传的。
  她们给得那般轻易,我亦收得心安。
  这世上原是有这样一种人的,她们说平常的话做平常的事情,又让人心底觉得无比熨帖。
  她们不曾说教,却让我懂了一个道理,拥有很多的时候,安心接受再珍惜便就是了,不曾拥有的时候,日子也还是日子,往前走就是了。
  今日能来温家一遭,这便是我最大的收获了。
  那日我终是没见着温家的三郎君,只阿娘将温家从上到下皆夸赞了一遍。
  「我观温家的三郎君,磊落公子,且稳重踏实,人也生得体面,老夫人老太公皆是再好不过的性子。
  那大夫人二夫人更不必说,真正是世间最好相处的妯娌了,王妃娘娘又没甚架子,若是能嫁进温家,真是天大的福气……」
  阿娘叹了又叹。
  「只温家娶媳妇又与旁人家不同,是要两情相悦才成的,若不然阿娘豁出这张脸不要,也是要求上一求的。阿楼,你今日真该见见三郎君的……」
  「阿娘,你觉得温家好,旁人会看不出么?你看今日来的女娘,哪个不是才貌双全的?我去了又能如何?」
  阿娘听了我的话,便不言语了。
  我看阿娘紧锁的眉头,心中多少不忍。
  自有了我,阿娘便没为自己活过一日。
  「阿娘今日不是还见了旁家的郎君么?可觉得有合适的?」
  「你不知,今日那三郎君同温阁老一同回的,他们一来,便将旁人比得瓦砾般,谁还有心情相看呢?」
  我虽不曾见过,可看淮王妃长相,便能想出她兄长的模样了。
  并不是阿娘挑拣,没个对比还罢了!若是有个好的从旁对比着,约莫真的就没心情再看旁人去了。
  16
  去了一趟温家,阿娘失落了好些时日。
  自来了新姨娘,阿爹的后院便起了火,日日吵得没个消停。
  入了夏天气便慢慢热起来了,阿娘找了个由头带着我去了城外的庄子。
  这庄子便是阿娘从老太太嘴里拔下来的一颗牙,本是要陪嫁给南笙的,阿娘寻了老太太,不知说了什么,总之老太太松了口,将京郊这处百亩大的庄子同长安街的一处铺子给了我。
  庄子不大,自老太太将庄子给了我,我便同阿娘商量着不再将地租出去了。
  雇了庄头,自己种了麦子,又栽了许多果树。
  恰是麦子抽穗的季节,风一来便是连天的绿波。
  每日吃的菜都是田里现摘的,鱼亦是池塘里现捞的。
  我领着春红日日在田埂上徘徊,连酷热都忘了般。
  日子一下子就变得慢起来了,很慢,又很舒服。
  若是可以,我想一直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枝头的杏子还青着,摘一颗下来能酸掉牙,可每每见了还是想摘,似管不住自己的嘴。
  池塘里的小鸭子一日日长大了,退了嫩黄的绒毛,长出了白色的羽翅。
  院门口的小土狗日日都在泥地里翻滚,直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阿娘似通体舒畅了起来,每日带着笑坐在屋檐下同不知谁家的老阿婆讲话。
  闲时还会在院中打一套拳。
  温大夫人说得对,不管到什么时候,日子还是那日子,只看要怎么过了。
  神奇的是我在田埂间又遇见了那爱脸红的郎君。
  或许原本在不经意的时候我同他就见过吧?
  只因为说过几句话,每次的相见又变地奇妙起来,似有些宿命,又有些缘分的意思。
  遇见他时我就那样坐在田埂上,天蓝的一丝云彩也无,风悠悠荡荡地吹着,风里带着夏日的味道。
  我闭着眼晃荡着脚丫,哼着新学来的曲子。
  「这般悠闲么?」
  是他打断了我的悠闲。
  我睁开眼,就看见那穿着一身黑色短打的他。
  他低着头,身后是蔚蓝的天空,眼里是温和又明亮的光芒。
  不想会遇见他,不想遇见他时我心底竟是开心雀跃的。
  「嗯!悠闲得好生快活。」
  我并不曾起身,他听了我的回答,笑着摇摇头,弯腰坐在了离我半臂远的地方。
  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不说,只这样坐着,却并不觉得尴尬。
  「池塘里的鸭子是你家养的么?」
  「嗯!我来了以后才养的……」
  我同他说我的鸭子,我的小土狗,枝头的青杏,厨房里新炒的白崧。
  他只温和地笑着听,没显出一丝不耐烦来。
  他是个能让人不由自主亲近的郎君呢!
  「你怎得来了此处?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旁边的庄子便是我妹夫新买的,他想建个庄子,日后闲时来住,便央我来看看。」
  「你还会盖房子么?」
  他妹夫能买得起百顷土地的庄子,他竟然是个泥瓦匠么?
  「嗯!」
  「那很好,有门手艺在,到了何时也不怕饿肚子。」
  17
  他沉默着,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可他还是开了口。
  「你阿娘给你寻到合适的人家了么?」
  我回头看他,他在看天,似问的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那日他坐在柳树后,果然将我同春红的话全都听去了呀!
  「并不曾。」
  「那为何如此开怀?」
  「手掌就这般大,握不住的东西太多了,若日日伤春悲秋,日子还怎么过?」
  我伸出手掌给他看。
  他低头瞧了许久,又温温吞吞地笑了。
  「你将那石头刻成章了不曾?送没送给你长兄?他可还喜欢?」
  「嗯!他很喜欢。」
  「如此便好,我得了你一枚好印章,占了你的便宜,若是你送的人不喜欢,你便吃了大亏了。」
  「我并不曾吃亏,那枚印章是那用一块上好的原石换得的,且你买那块石头的价格比我刻那枚印章的高出许多。」
  「可是要刻好一枚印章,是要花费许多时间同心思的,那些岂是能用银钱衡量的?总之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就是了。当日也没问过那印章是不是你心头所爱,我看着喜欢便换走了,如今是该好好谢你的。」
  「不过小玩意罢了!我也不会旁的。」
  「一个会刻章的泥瓦匠,已然是很厉害的了。」
  他又沉默着不说话了。
  「不过看郎君衣着打扮,家里日子该是不错的,为何偏生要做个泥瓦匠呢?」
  「曾有段时日,家中十分艰难,我家中大妹一力支撑着,最初住的是仓房,后来又租了旁人家的小院子,那房子不大好,日日漏雨,她便要时时上屋顶去换瓦片,有一次从房顶摔下来断了腿,过了半年才好些。
  她只缓了几日,又为家中的事情奔忙,后来就落下病根了,走路久了脚腕便会肿痛。
  后来日子好了,幼妹同我们说起,我想着若是自己会修房子了,不论日后日子如何,再不济我也能做好这些事儿,总能让家人有片瓦遮身。
  待我真的学会建房子时,家中的房子却再也不漏雨了,也不用我操心修建。我也没甚长处,也就安心做起了泥瓦匠。」
  我转头看他,他望着天空,嘴角是个温柔又伤感的弧度。
  「她们很好,你也是个顶好的郎君。」
  我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你看他是个心底多么柔软的郎君?
  「是吗?」
  他看着我问道。
  我点头。
  想问他娶妻否,亦想问一问他的名字。
  可是知晓了又能如何呢?他这样的年岁,孩儿都该好几个了。
  问了也是徒增烦恼,我们此刻能坐在一处这样坦然地说话,也是因着彼此是陌上人,或再也不会见的关系。
  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足够陌生,才显得格外安全。
  「你何时归京?」
  「还不知,家中一堆污糟事,我同阿娘出来躲清静的。阿娘若是不想回,我便陪她在此处待到天荒地老也是好的。」
  18
  「你不嫁人了么?」
  「嫁人有什么好的?若是运气不好嫁给我爹这样的人,还不如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至少还落得个清净,怕只怕我管不了嘴,庵中若是让吃肉,那便没什么不好的了。」
  我叹气道。
  他看了我许久,扑哧一声笑了,牙齿洁白整齐,有些憨,有些纯粹。
  我知道他不是笑话我。
  「你这样的女娘,是有大福气的,日后定然过的都是顿顿有肉吃的日子,所以剪了头发做姑子的事儿,日后就莫要想了。」
  夏日的风从未像今日这样的和煦过,吹得人似要醉了。
  不知道说的什么,不觉西边已是一片深红。
  我玩笑说要请他去家中吃顿饭,他笑着摇头,说京中还有事,要归的。
  我看着他远去,他腿长,走得不快,一回头却已经走得很远。
  我站在树下看着,他已走出了很远,却又回过头来冲我挥手。
  我咬唇站着,终究还是没忍住,往他的方向跑过去,他见我来了,便停下了脚步看着。
  我在离他约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约是走得太急了,心跳得厉害。
  又约是我的模样太痴了,他愣了一瞬。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字九卿,日后若是还能见,你叫我三郎或九卿皆可。」
  他笑着说道。
  「好,若是还能见,我便也雕个物件儿送你。」
  他点点头,这次再也没回头。
  春红来寻我时,我还在路边站着,不为什么,什么也没想,就这样站着。
  他去的地方,好似是个我一眼看不到的远方。
  可我今日却知道了他的名字。
  晚间不论阿娘如何阻止,我还是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日子静悄悄又急匆匆地跑过,枝头的柿子红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也如期而至。
  我得了一块不算顶好的玉石,用了半月刻成了一块圆形的玉牌,云纹装饰,只刻极简单的四个字「常乐未央」。
  我想等再见到他时便一定要送他。
  可是直到雪至,直到我将枝头的柿子摘走了一大半,直到专门留给小鸟吃的柿子也被吃完了,他再也未曾来过。
  像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里的人和事便也散了。
  年底时阿爹亲自来了,半年不见,他似一下子老了许多,身上穿的不知是何时缝的一件旧大氅,脸颊的肉微微下垂,眼角的皱纹深刻,鬓角竟生出了白发来,胡子拉碴,走路时再也不是一副装出来的目空一切的嘚瑟模样了。
  家中或是出了什么事,只没人同我们说,阿娘又嫌烦不曾刻意去打听。
  总之如今他同阿娘坐在一处,看起来像是两代人了。
  他见了我竟摸了摸我的发顶,问我过得开不开怀。
  在我的记忆中,阿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
  他看我时永远都是用眼角一瞥,从不像旁的父亲一样过问女儿的衣食住行,也不管她是不是平安喜乐。
  我明明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待我却不如待旁人亲近。
  幼时想不明白,年长了再也不去希冀他会给我爱,他对我来说,亦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只陌生人从未让我伤过心,他却让我在还不懂事的年岁里明白了一个道理。
  即便如父母,同儿女也是讲究缘法的。
  19
  房里燃着炭盆,热烘烘的,阿爹却裹着大氅,许久后才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阿娘。
  是一封和离书,阿娘接过来,看都未曾细看便放在了桌上,她挑眉看着阿爹,似早就知晓会有这样一日。
  「嫁妆你早就收拾好了吧?南笙嫁人时你从阿娘那里要了这处庄子同一间铺子,又从我这里要了一万两银子,带着阿楼出来,半年也不曾回去,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么?」
  阿爹低声问道。
  阿娘看着他一声嗤笑,我坐在阿娘下首,心中七上八下,南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儿了。
  「阿楼你且出去,阿娘有话同你阿爹说。」
  我摇摇头,过了年我都二十了,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能知晓的?
  「你同阿楼说说南家出了何事吧!我同阿楼在这儿待了半年,南家的污糟事不想听也不愿管,磨了这许多年,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尽了,我能等到今日,也只为着阿楼。」
  阿娘说罢,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光亮得能将人灼伤。
  「金人叛乱,你二叔不仅吃了败仗,还犯糊涂降了金人,若不是飞扬将军,金人便要南下直取京城了。如今你二叔已被羁押归京,南家算是走到头了。」
  阿爹颓唐地低下了头。
  这样大的事儿,我竟然听都不曾听说过。
  「这许多年,是我太糊涂了。如今我同你阿娘已和离,你便随着你阿娘过吧!至于会不会受牵连,如今阿爹也不知了。」
  所有人都商量好了般沉默着,原南家出了这样的大事,阿娘许是知道些原委的,却没同我讲过。
  一个四品的戍边将军,怎会说降就降了?
  金人即那般厉害,我同周边的人怎会丝毫不知情?
  其中点定然有其他缘由,只是这缘由,约只有二叔知晓了吧?
  我心中惊疑,面上却不敢丝毫显露,此刻心里更难受的怕是我阿娘。
  阿爹拿了和离书来,即便真的有什么,约是连累不到她的,可我到死都姓南,南家已出事儿,我在要嫁,大概只能嫁到垄上耕田去了。
  「二婶同兄长他们呢?」
  莫不是也被羁押了去?
  「跟着金人残部逃了。」
  原就只剩下二叔了呀!
  如此二叔通敌叛国的罪算是坐实了,南家怕真是到头了。
  陛下再如何圣明,不牵连九族已是万幸,我阿爹若还想做他这有名无实的官,怕是万万不能了。
  「当初老太太无论如何都要叫那李氏进门,如今倒好,害了一家子人……」
  阿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
  其中果真是有缘由的呀!
  我心中些许不忍,虽不亲近,可两个兄长终是同我一处长起来的,他们就那样逃了,日后还不知会如何。
  可如今,我该担心的该是自己了。
  20
  阿爹来去匆匆,阿娘进京去了,却不叫我跟着。
  去了三四日也没个消息,眼看快要过年了,春红春枝不知晓南家的事,每日里开开心心地准备过年的物事。
  腊月初十时春枝的兄嫂找了来,带了三十两银子,要给春枝赎身。
  春枝家原就住在京郊,日子也过得去,只她侄儿生了场重病,家底掏空了也不够,她才进了我家做了婢女。
  她来那年我十二岁,她比我小两岁,才十岁。
  春枝自少时就是个话少稳重的性子,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照顾我,约束春红,俨然是个大姐姐模样。
  她兄嫂今日能来,一个估计是听说了南家的事,一个说明他们心里还有春枝。
  春枝同我一处,南家的事约还没听说,我给她兄嫂使眼色,她嫂子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只说春枝到了年岁,原本早就有了一门亲事,如今要归家嫁人去了。
  春枝红着脸不说话。
  「这是件好事儿,归了家嫁人了便好生过日子去吧!若是想我们了,便当成亲戚常来走动就是了。」
  不待我说完,春枝又抱着春红哭了。
  她的赎身银子我也没收,将身契还与了她。
  我这许多年也不曾攒下多少银子,多数买了石头。
  叫春红悄悄包了五十两给她,日后这就是她的体己,若当真遇见了事儿,也能应急。
  又当着她兄嫂的面给了她一个实心的金镯子金簪子,布匹之类拉拉杂杂拉了半车。
  若是有三分奈何,谁也不愿做个奴婢,只愿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平安顺遂也就罢了。
  冬日本就寂寥,自春枝走了,每日叽叽喳喳的春红也消停了。
  腊月二十阿娘归了家来,也将最终的结果带了回来。
  「你二叔判了斩立决,陛下圣明,只将你阿爹的官撸了去,其余阿娘也不知,只这事儿暂时连累不到你,游家要休妻,南笙已归了南家,老太太原还硬撑着,听了游家的事儿就中风了,现如今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家中下人散了大半,南笙竟让你回去,阿娘知她心思,没应,如今也没人敢硬掰扯出什么大不孝的事儿来,阿娘如今想通了,面子如何不重要,只要自己个儿过得好就是了。」
  这年我们在庄子上过了年,我同南家的牵扯,似只余下个姓了。
  游家将南笙休了,南笙生的女孩儿留在了游家。
  她走时将嫁妆全带走了,没给那孩儿留下一星半点儿,世间的各种情分,原是这样经不住考验。
  我是个庸俗极了的人,到了何时,只管顾着自己。
  21
  这年初二,原是要去舅舅家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阿娘说不去了,我们便待在了家中。
  没什么亲戚,我坐在榻上做针线,春红在打络子。
  我针线尚可,年前就说要给阿娘做件斗篷的,拖到了如今,南家的事儿有了说法,心里安稳了,才又拿起了针线来。
  只才将斗篷裁出来,阿娘便欢天喜地地进来了。
  我已很久都不曾从阿娘脸上看到这样的笑了,久得我都忘了上次见阿娘这样笑是何时了。
  「阿楼,你猜方才谁来了?」
  阿娘的语气里带着发自内心的欢快。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
  「是你舅母,她使了海哥儿来给我们拜年了。」
  阿娘说着,竟俏皮地冲我眨眨眼。
  海哥儿全名叫许瀚海,是我二舅母的家的二郎君,比我小一岁。
  十七岁时考了个秀才,我外翁因着这事儿,在家摆了三日宴。
  许家好几代都是武夫,好不容易出了这样一个秀才老爷,自然是祖宗一般的供着。
  瀚海除了读书,是个什么也不会的郎君,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就有三个。
  二舅母看他,眼珠子一般。
  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无,就是害怕海哥儿单于男女之事,耽误了读书。
  二舅母竟然会让他在年初二来拜年?
  看阿娘模样,二舅母莫不是要让海哥儿娶我?
  我脸上一讪。
  「你二舅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脾气倔,可心底是好的,你外翁舅舅皆是自家人,嫁去了不知比旁家要好多少……」
  阿娘将嫁进舅舅家的好处说了千千万,我只低头听着。
  道理我都懂。
  「阿娘,此事便作罢吧!我还不想嫁。」
  我轻声说道。
  我自幼便没什么主见,在家听阿娘的,在外也听阿娘的,吃穿用度皆是阿娘安排好了的。
  除了对吃分外执着些,在从未对阿娘说过一个「不」字。
  可这事儿不行,嫁到舅舅家不行,海哥儿只是个弟弟,我不能嫁他。
  阿娘惊讶地看着我,似没想到我会拒了此事。
  「胡说什么?好好的女孩儿不嫁人怎能成?你已蹉跎了这许多年,在……」
  「阿娘,你是如今快活还是在南家时快活?可见嫁人这事儿也不是样样都好的。」
  我打断了阿娘的话。
  「你是去岁见的海哥儿吧?都一年了,他如今也长高了,人也壮实了,说话做事已很有些章法,你莫着急拒了,待过些时日,见一面再说可好?」
  阿娘温声问我。
  我在心里叹气,终是点头应了。
  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嫁他,我心知肚明,不过敷衍阿娘。
  阿娘又重新快活起来了,说起今日的吃食来。
  我放下手里的针,亲自去了厨房。
  很快到了上元节,京中有灯会,阿娘将我收拾打扮了一番,带我进了京。
  二舅母早就使了人在城门口厚着,进了城就往舅母家去了。
  家中人都在,只看我已同往日不同。
  我只装作不知晓,同往日无异。
  天擦了黑外翁就将家中一众孩儿赶了出来,让我们看灯去。
  走着走着就余下了我同海哥儿两个,他确实如阿娘所说长大了许多,只眉头时时紧锁,似有万千心事无处诉说。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不开口。
  看灯的人这样多,我年年都看,已没了初始时的乐趣。
  人间烟火气,这样繁华热闹,可似都同海哥儿无关。
  22
  一年前我去舅舅家,因闲来无事翻书来读。
  是一本《尚书》,许家除了海哥儿,这样晦涩难懂的书谁还会读。
  只书中夹着一张小纸片,纸上书这样一段文字:「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
  吾心同龙阳君,甚是彷徨无措,不知君又如何?」
  是海哥儿的字迹无疑。
  看样子是他写给那个郎君的,只不知他同那郎君如今如何了?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有些豪富之家亦豢养娈童。
  可若是想有个结果,怕是不能了。
  我不愿说破,可叫我嫁他,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看着海哥儿背影,他越走越远,不曾回过一次头。
  我陇袖站在路边,火树银花,将天空照得分外明亮。
  心底觉得好笑,怎就我的姻缘这般崎岖不平呢?
  旁人要嫁人明明这般简单。
  「若非其实我就是个孤寡命么?」
  我喃喃自语道。
  「南楼。」
  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似十分久远又十分熟悉。
  我同他有过数面之缘,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他,天上的光似在他眼中。
  他披着一件玄色斗篷,玉冠束发,眉目舒展。
  「好久不见。」
  我笑着同他说道。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不想今日在这样的人潮汹涌里遇见了。
  「去了趟苏州,今日才归的。」
  他身后的小厮手中确实牵着两匹马,马背上还搭着包裹。
  「嗯!」
  「今日这样热闹,怎得就一个人?」
  「有人将我丢下了。」
  「如此啊?那不若同你走走?」
  「你不着急回家么?」
  「我原不是今日要回的,家中并不知晓。长宁你先家去,我不一时便回了。」
  他吩咐身后的小厮。
  小厮点头要走,他又叫住了人,从马上取下了个小包袱抱在怀里。
  小厮脸上露出了些惊讶来,终是转头牵着马去了。
  他慢悠悠地同我晃着,人多时便微微伸手挡一挡。
  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我心中波涛汹涌,面上不敢丝毫表露。
  「人这样多,你怎就瞧见我了?」
  「瞧了一眼便瞧见了。」
  他说得不疾不徐,走得不慌不忙。
  我悄悄回头看他,他目视前方,一脸正直。
  年岁这个东西,不是白长的,年岁大的郎君果真同年岁小的不大一样。
  他们若是诱哄起人来,就是这般安稳平常。
  可我又不觉得他要诱哄我,毕竟我没什么值得他这样做。
  「你还住在庄子上?」
  「嗯!今日是去了舅舅家。」
  「人这样多,你一个女娘,他们就留你一个人胡乱走么?」
  「我同表弟一处的,只不过走散了。京城我闭眼也走得回去,怎能算是胡乱走呢?」
  「你怕是不知,每年元日丢的孩儿女娘不知凡几,若是让拍花子抓去了,再要寻来不知多难。」
  我竟无力反驳。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仰头疑惑地望着他。
  原来只要抬头,便满眼只装得下他呀?
  23
  「南楼,你阿娘想将你嫁进你舅舅家?」
  「嗯!」
  「那你可应下了?」
  「不曾。」
  他又不言语了。
  我分明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甚好。」
  他就说了这样一句,又不说了。
  甚好什么呀甚好?我嫁不出去就这样好吗?
  「你可婚娶?」
  我咬牙问他。
  他看着我,甚是惊讶的模样。
  「自然是不曾的。」
  我看着他,咬着嘴唇,终是没忍住笑开了。
  原他不曾婚娶啊!
  我就说么!
  看着这样正直憨厚的郎君,怎会无缘无故地招惹一个女娘呢?
  真好,他还不曾婚娶。
  我背手走在他前面,他默默跟着。
  路边许多卖小吃的,他见了便要问一问我吃不吃。
  我点头,他便拿了钱袋去付钱。
  自己一口不吃,只看着我吃,吃完后又问我味道如何。
  若是说起吃食,自是我的强项。
  从做法到用料,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我家中两个妹妹亦是极爱吃的,想必你定然同她们处得来。」
  他幽幽说道。
  我装着没听见,却忍不住红了脸。
  他给我买了盏兔儿灯,又将我送到了舅舅家门口。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踟蹰着。
  「南楼,这个给你。」
  他将手里的小包袱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却是有些重量的。
  「我看扬州的铺子都卖这个样式的梳妆匣,闲时便自己做了一个。」
  「是专门做给我的。」
  我将那装着匣子的包袱抱进怀里,期待地望着他。
  他似被我的样子惹笑了。
  「是,专门做给你的。」
  他走了,也一并带有了我的心。
  我痴痴地抱着包袱回了屋子,洗漱完将春红打发了,才慎重地将那包袱打开。
  是黄梨木打方形小匣子,分上下两层,匣子正面刻的是喜鹊登枝,又饰已云纹。
  样子精巧细致,打磨得光滑细腻。
  我用手轻轻触过,心底生出了微涩又甜的情绪来。
  抱着那小小的匣子,忍不住要掉出泪来。
  也是有人肯用心对我的。
  即便他只是个泥瓦匠,即便我如今什么也不是了。
  第二日外翁还要留,阿娘看着海哥儿的模样也不肯留了。
  我同春红回了庄子,阿娘留在了京城。
  她要在京城买间愿意,长安街上的铺子,也该做起生意来了。
  我将刻好的玉牌拿出来,亲自打了一个浅蓝色如意结的穗子配上。
  待再见面,我就要送他,算是给他的回礼。
  心中有了期待,日子过起来就很快。
  阿娘从京中回来,问我真不要考虑同海哥儿的婚事了?
  我坚定地摇了摇脑袋,我已然有了心上人,怎还会嫁旁人?
  「阿娘,若我要嫁个泥瓦匠,你可允?」
  我试探着问道。
  阿娘挑眉看着我。
  「莫非你心中已有人了?还是个泥瓦匠?这是何时的事儿。阿娘竟然不知。」
  「阿娘,你直说你允不允?」
  我抱着阿娘的胳膊摇了摇。
  「只看他人品如何,其余皆可商量。」
  阿娘用手指戳我的额头,我也觉不出疼来,只觉得万事圆满了。
  24
  过了不几日,庄子上来了温家的二夫人,说是来提亲的。
  我同阿娘皆是一脸懵,我更是不知何时见过那温家的三郎君。
  阿娘将人请进正堂,恍恍惚惚地看着。
  「三郎君怎就看上我家阿楼了?」
  二夫人捏着帕子笑了。
  「这便要问你家阿楼了,我家老三是个闷葫芦,只说叫我来提亲,再问得多了便红着脸不吭声了。」
  「表姨母,我确不曾见过三郎君的。」
  如今便是温家千好万好,我也不嫁了。
  「这事儿闹得,可怎生是好?」阿娘苦笑道。
  「莫不是阿楼没瞧上我家老三么?我听闻你连聘礼也收了的呀!」
  「我何时……」
  聘礼么?我确收过一个梳妆匣,送我的那人说他是家中老三……
  我一时愣住了,他没说过他姓温呀!
  「莫非他没同你说过他姓温?我家老三千好万好,只这性子,真正是叫人无语得很,心中喜爱人家女娘,连姓名都不告知又是何道理?他在家中行三,名让,字九卿。
  阿楼你也莫怪他,他去岁七月去了扬州为陛下筹建行宫,归家才不几日,该是不及说……」
  原他竟是温家三郎啊!任工部侍郎,朝中三品大员,我却以为人家是个泥瓦匠。
  可我如今的身份家世,如何能配得上他?
  阿娘看起来比我更惶恐不安。
  「她前几日同我讲心悦一个泥瓦匠,我万没想到竟会是三郎君,只是……」
  「夫人莫说什么家世身份的,我家不讲究这许多,只他二人两心相悦就是了。
  我家阿爹阿母听了三郎说要娶妻不知有多欢喜,已催了我不知几次,我今日来只问问你们的意思,若是阿楼愿意,改日便叫媒人来提亲。」
  我怎会不愿?自是千百个愿意的。
  一切似做梦般。
  待到了年底,我就要嫁进温家了。
  阿娘带着我住进了京中新买的院子,他是个需要上朝的官员,平日里总是忙的。
  只休沐日便会来,我将刻的玉牌送他,他慎重地挂在了腰间。
  我带他看我看的各类玩意,他一一看过。
  「不想阿楼竟是这样有才的女娘,是我误会了。」
  他眼中带着笑意。
  「你误会什么了?可是觉得我只会吃?」
  「能吃才是福,我家宝银时时刻刻都将这话挂在嘴上,我亦深以为然。」
  「为何没同我说你是温家的三郎君?」
  「怕将你吓跑了。」
  「怎会?京中哪个女娘不想嫁你?我若是早日知晓了,定然是用尽手段也要嫁你的。」
  「哦?说说看,你要用什么手段?」
  「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可以学的。」
  「按着辈分我该叫你一声表叔,你这般逗弄我怕是不太好吧?」
  他听见表叔两个字,脸黑了黑。
  我噗嗤一声笑了,他也是有些介意自己年岁的。
  他看我笑,伸手揉揉我的脸颊,直到揉红了才松手。
  「话说你看上我什么了?我这人生得不好看,家世就更不用提了,还胆子小,又没主意,还自私,除了会吃简直一无是处啊!」
  我认真地问他。
  「或是从未有人将我当成泥瓦匠还能同我自在地讲话吧?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南楼,你很好。」
  25
  温让要娶我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温家的闲话没人敢说,只我的事儿又被翻出来细嚼慢咽。
  阿娘怕我听了伤心,轻易不让我出门去。
  我在家安心地绣嫁衣,旁人说得有三分真,我没法儿反驳。
  我确实有千万个配不上温让的理由,可我心悦他,便能抵过那万千。
  旁人要说便说去吧!
  有一日宫中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赐了一柄玉如意同别的给我做嫁妆。
  我阿娘千恩万谢地接了,夜间点着灯瞧着,竟落下泪来。
  「今日来的天使说了,这玉如意是温家的大夫人给你求来的,她定然是听说了京中传言,想给你撑腰。
  你说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玲珑心肠的人儿?懂旁人的不易也就罢了!还这样贴心?谁能想到我儿有这般的福气呢?
  待嫁过去了,你定然要用十分地真心待人。温家同旁家不一样,最看重的也是这份真心。你可听见过二夫人将老夫人老太爷唤做婆母公爹的?都是阿爹阿娘地叫着。」
  我用帕子给阿娘拭泪。
  「阿娘,我都懂的。」
  「懂就是了,如今有了皇后娘娘的赏赐,流言蜚语定然少了,旁人心中如何想不知,面上定然要敬你三分的。」
  「阿娘,实则我并不在意,有些事本就是真的,叫旁人说也无妨,只要三郎不在意,温家不在意,其余便随他去吧!」
  「我儿比阿娘看得清。」
  阿娘摸着我发顶,我靠在阿娘肩头,将眼角渗出的泪悄悄抹去。
  有些善意同旁人来说只是一句话,而于我同阿娘来说,便是天大的恩德。
  看出别的难处不难,可看出来还做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才是难得的。
  过了几日淮王府要办赏花宴,这是淮王府第一次举宴,且还是宴请四方。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请了,这日一早温让就亲自来接我同阿娘了。
  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认认真真收拾了一番,才战战兢兢地坐上了马车。
  我悄悄掀开车帘,温让就打马在外面跟着。
  看我掀开了车帘便温吞吞笑着看我。
  「怎得了?」
  「你没甚叮嘱的么?」
  「叮嘱什么?我在你旁边守着,你安心就是的了。」
  他这人从不虚言,既说了,定是会守着的。
  我便安了心,冲他眨眨眼,放下了车帘。
  「三郎真正是极好的。」
  阿娘又叹道。
  「是是是,这话你都说了百遍不止了。」
  「就是好我才说的,怎得,你还不叫我说了?」
  我无话可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说的可不就是我阿娘么?
  我们先去的温家,去时二夫人已去了王府帮忙,其余人皆在家中等着我同阿娘。
  这是定亲后我第一次见温家人,自是慎重地一一问了安。
  26
  这是我第一次见传闻中的温阁老同温学士。
  温阁老的长相,怎么说呢?作为未来弟妹,我本不该评价。
  可却然他虽已上了年纪,可模样依旧是惊心动魄的好看。
  只人太过清冷,或是久在高位,身上自带着一种叫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温学士就不同,生得儒雅不说,说话亦是温雅的,二夫人说话的语气,同他简直如出一辙。
  老夫人拉着阿娘的手只说好。
  「阿娘便饶了我们吧!只这字我们这些时日听了不知多少遍,待阿楼进了门,你再夸也不迟。宝珠同二嫂还等着呢,再磨蹭就迟了。」
  大夫人拉着老夫人的手摇了摇。
  「咱家是不是只你这猴儿生了张嘴?」
  老夫人用手指头点了点大夫人的额头,她.只嘻嘻笑着。
  那冷面的温阁老竟伸出手来,在老夫人点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我忍着要长大的嘴巴,将心中的惊讶全忍了回去。
  原传闻中的宠妻,竟是这般不分地点场合的宠么?
  我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大夫人,这是怎样的人才啊?竟将一个看起来这般吓人的人迷成了这般模样。
  「见多了你就知道了,我长兄待宝银,真正是如珠如宝。」
  温让约是看出了我在忍耐,悄声同我说道。
  我能说什么?好生羡慕啊!
  世上哪里去寻这样的神仙眷侣?待日后我定是要多去寻寻大夫人的。
  寻她取取经,看看如何驯夫有道。
  温家同王府就隔着一道温让修的门。
  我今日确实是见了世面了,什么样的宴会才敢称作赏花宴。
  自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不知王府从何处搬来这许多花草的。
  九曲回廊,雕梁画栋,晃人眼的琉璃瓦,同温家是完全两个模样。
  淮阳今日也在,人生的英武不凡,只肤色黑了些。
  王妃看见宝银,如看见骨头的小狗,跑过来就抱住了她的胳膊。
  温阁老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头,肉眼可见的不开心了。
  王爷脸上透着无奈,无奈中又带着三分宠溺。
  阿娘同我要行礼,王爷一闪身躲在了老太爷身后,老夫人拉住阿娘的手。
  「都是家中晚辈,这礼他们哪里敢受?」
  老夫人道。
  「阿娘说得甚是。」
  王爷附和道,嘴角扯着个笑。
  我莫名觉得他在温家该常这样的,对老夫人老太爷千依百顺。
  一场赏花宴办热闹不已,若不是温让在一旁,我觉得自己个儿真要被旁人给瞧化了。
  宴会开始王妃就说了,办这场宴会也是因着她三兄要娶妻了。
  借着宴会也叫大家瞧瞧,温家老小对未来的三嫂有多么满意。
  末了她还加了句「日后若谁还说闲话,便来温家或王府说也成的。」
  阿娘捏得我手背都疼了,温家如此大费周章地给我做脸,皆是因着温让,我怎会不懂?
  我去瞧温让,他只在我身边站着。
  眼底带着笑,有些憨,又有些满足。
  27
  我嫁他那日,他喝多了。
  二嫂使人端了碗面给我,我一日没吃,将一碗饭全吃进了肚里。
  举着扇子举得手都酸了还不见他来。
  宝珠带着三个小孩儿守着我。
  三个小孩儿都生得好看,一样的生了双桃花眼。
  男孩儿最长,是宝珠家的,同他阿娘更像些。
  女孩儿一个圆乎乎,嘴角有梨涡,一个温雅的,生了张瓜子脸。
  今天日子喜庆,三个都穿着红衣。
  我有些忧心,若是我生,孩儿定然不会这般好看。
  只盼着孩儿更像温让才好。
  「三婶,你便将扇子放下歇一歇吧!三叔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说话的是团子,便是温阁老的长女,她小小年岁,说话小大人般,一点都不像她阿娘,全然同她阿爹一个模子。
  「我阿爹当年娶我阿娘时千难万难,大舅舅娶妻他不敢为难,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小舅舅了,定然要将小舅舅喝倒才了事。」
  大宝说完,温雅便严肃地点着脑袋。
  「那是赵拾安运气不好,谁叫他娶的媳妇有三个兄长开着?不过三嫂,我觉得赵大宝说得甚有道理,你便先将扇子放下吧!三兄不定什么时候能回呢!
  长兄得罪的人不知多少,今日约莫都报到三兄身上了。」
  宝珠将我手里的扇子拿过去搁在床上,我思索着她将才的话,在心底叹气。
  宝珠对她长兄,真正是了若指掌啊!
  「姑母说得甚是有理,三婶要喝茶吗?」不待说完,团子端了茶来。
  温柔又端了点心,我吃饱喝足了,孩儿们没了耐心,跑出去瞧热闹去了。
  房里只剩下我同宝珠。
  「幼时阿姐带着我,什么营生都做过,阿姐为了养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阿爹阿娘同兄长们都不容易,人情冷暖也都体味了一遍。
  我三兄最是温柔不过的人,只他嘴笨,不会说话,一心要娶个合心合意的才蹉跎到了如今。
  我阿姐说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真心了,你嫁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你只管真心待我三兄就是,其余万不要多想。
  你看我阿姐,最是爱谁懒觉,她那日若是起得早才吓人呢!可她为了你同三兄的婚事,已同二嫂忙了许多天了,每日笑眯眯没说过一句累。
  阿爹阿娘是最好相处的人,他们从不为难媳妇儿,我家亦没日日请安站规矩的时候。只要你同三兄过得好,他们便满足了。
  二嫂操持这一大家子,诸多不易,三嫂若是愿意帮衬,她不知多开心。
  我最爱赖在娘家,三嫂莫嫌弃我才好。」
  待说完,她便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我。
  谁说她痴的呀?
  我冲她认真的点点头。
  「我没什么本事,日后便日日给你们做好吃的吧!」
  「不好,你若日日做岂不是累坏了?到时三兄定然又要怪我了。过几日做一顿解解馋就是了,到时我同阿姐给你打下手。」
  她蹙眉想了想才说道。
  「好,到时我们便一起做。」
  28
  温让是被抚回来时我已坐着睡着了。
  婆子将他扔下,笑嘻嘻地出去了。
  我看他模样,是真醉了。
  叫春红打了水来,我梳洗换了衣,使了春红出去,给他擦了脸,换衣是不能了,我搬不动他。
  红烛燃着,他就躺在我身边。
  睫毛根根分明,脸颊鼻头微红,嘴角抿着,有些可爱稚气。
  我竟真嫁到了温家,嫁给了他。
  多么奇妙啊?甚至到了如今我都没弄明白他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三郎,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呢?」
  我慢慢拂过他挺直的鼻梁,他是好看的。
  只日日有长兄那样的人对比着,他自己才觉不出来罢了!
  长兄那是一朵高岭之花,还带着刺,身上没一丝烟火气,让人望而生畏。
  也只我长嫂那般的人,才敢靠近肖想,旁人也就看一眼,再多的想都不敢想。
  可他不同,身上是满满的温情,看着舒朗开阔,叫人忍不住想靠近。
  我喜欢的人,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心无尘埃,明亮耀眼。
  不知我是何时睡着的,待睁眼时,那人便一双眼灼灼地望着我。
  不知何时,我竟躺在了他怀里。
  「抱歉,醉了酒。」
  他开口道,是很浓的酒气,但不难闻。
  红烛还亮着,窗外还漆黑一片。
  「要洗漱么?」
  我要起身,他不让,叫我躺着。
  他自己洗漱了一遍,又换了衾衣在我旁边躺下了。
  「许多事儿都没做,如今如何是好?」
  他平躺着,双手抱在胸前,躺得十分板正。
  「无事,皆是虚礼。」
  然后我们又各自沉默着,烛火摇曳,我觉得额头上沁出了汗。
  「阿楼,我今日很欢喜。」
  「我也是。」
  他转身看着我,我看见他眼里小小的两个我,微微咬着唇,脸颊殷红如血。
  他轻轻挪了挪,将脸靠过来,微凉的唇贴在了我的上。
  我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阿楼。」
  他喃喃自语。
  「可以么?」
  这是兵荒马乱的一晚。
  我不想回忆,估计温让比我更不想。
  第二日我们黑着眼圈去认亲,收到了无数友好但调侃的目光。
  我将自己做的鞋子荷包一一送出去,又收了满满一盘叫春红同我大开眼界的回礼。
  待吃了早食,温阁老将温让提溜走了。
  长嫂提溜走了我。
  我垂着脑袋不敢看她的眼睛,太不含蓄了,说好的看透不说透呢?
  「阿楼啊,这个夫妻生活和谐是十分紧要的,你懂吧?」
  我抬头看了长嫂一眼,又低下脑袋。
  话说您眼中的幸灾乐祸是怎么回事儿啊喂?
  「这事儿吧一回生二回熟,日后慢慢便好了,男人嘛,要多肯定多鼓励才是,明日你们便迟些再起,你看这眼圈黑的。」
  如此这般,长嫂便将我给打发了。
  温让约是被长兄打击了,第二日天还没黑透就关了房门。
  第二日我们确实没去请安。
  日子平淡,郎君们都是朝中的紧要人,日日早出晚归。
  29
  长嫂亦如宝珠所说,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醒的。
  二嫂长着家中中馈,又兼着外出交集的活计。
  自过了新婚,二嫂便拉着我,家中事物便罢了,我亦十分害怕出门,不爱交集。
  多时便是领着一帮小孩儿在厨下倒腾,反正不论做出什么来,都有人捧场也就是了。
  宝珠又有了身孕,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王爷,眼珠子不错地盯着。
  怀孕了约莫脾气会不大好,她总用一双黑漆漆的眼偷偷瞪王爷,每每长嫂发现了便要训她。
  她便耍赖痴缠,直到睡到长嫂旁边才罢休。
  于是家里便时常见长兄站在檐下训王爷,王爷黑着脸默默地忍受着。
  其余人在一旁瞧热闹,时不时还要感叹一番。
  当然敢惹长兄的也只阿爹阿娘同长嫂,长嫂看长兄教训王爷,也只瞥一眼。
  「你多大了,睡觉还要人哄不成?若实在睡不着,便哄圆子去。」
  圆子便是我家的三姑娘,长嫂同长兄的第二个孩儿,刚满两岁,正是黏人的年纪。
  长兄默默地转身去哄圆子了,背影说不出的凄凉可怜。
  堂堂一国阁老,在家中便是这般的待遇。
  不怪宝珠爱缠着长嫂,实在是同她在一处不仅有趣,还能学到许多。
  平日里无事时,除了总在忙的二嫂,我们多都聚在阿娘的屋中做针线说闲话。
  长嫂几乎将大庆走遍了,说到风土人情,各地风俗,她无有不知的,她不仅知晓,还能说得有趣生动。
  听闻宝珠和二嫂的私房钱全投在了长嫂的买卖里,每年都拿分红。
  我将自己的嫁妆清点了一番,温让看我翻箱倒柜的,问我要作何。
  「阿娘都说了,长嫂是个钱串子,最是会赚钱,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旁人求也求不到,我自是要学宝珠同二嫂,将钱投进去的。」
  「你就不怕赔了?不怕宝银将你的银子眛下了?」
  「你这是玩笑呢吧?长嫂是什么样人?我那三瓜两枣她还瞧不上呢!赔便赔了,你养我也便是了。」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唇角,眼里泛着笑。
  「你那点是少了,我便给你添些。」
  我想他的身家全在床头的柜子里锁着,钥匙在我手里,他拿什么给我添呀?
  「钥匙在你手中,你看着取就是了。」
  约是将我看穿了,他又倒。
  我伸手抱了他,他生得高,我要看他就要仰着头。
  「三郎,我好生快活,活了这许多年,嫁给你后我才知什么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家中父母疼爱我,兄嫂妹妹亲近我。
  日日同她们一处说话做事,我这样笨,什么也不会,可她们从不嫌我,只慢慢地教我。出了门也处处护我,家中的孩儿们敬我爱我。
  我能有这样的日子,只因遇见了你。」
  他手指带着薄茧,触过我的发梢眼尾,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阿楼,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家的人都是经历过劫难的,最是将真心二字看得重要。你若不曾真心相待,他们亦不会全心待你。
  你冬日给阿爹阿娘缝脖子,给孩儿们做帽子靴子,帮着宝银带圆子,无有不尽心尽力的。
  阿娘同我说了多少次,我们家的孩儿皆是好命的,娶的嫁的都是万里挑一的。」
  30
  我将他的手指扯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
  「若这是门买卖,我做得多划算?就我一人,换回了多少?」
  阿娘说温家的男人都不会说,要不然长嫂同长兄也不会蹉跎那许多年。
  温让也是这样的,他总是做得多说得少。
  比如我阿娘,他只我放心不下,便在离家走路不足半刻钟的巷口给阿娘买了间院子,又亲自盯着修整了一遍。
  逢年过节家他都会亲自去将阿娘接到家中来一起过,家中二老有的,绝不会少了我阿娘的。
  他拿真心待我,我自是要还报十分的。
  「是,我家阿楼自是最聪慧的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角。
  「你不是最是羡慕宝银去过的地方多么?若是她还出去,我便让她也带你出去看看,我若还出去,也带着你去,这万里山河,有时间是该出去好好看的,拘在后院这一亩三分田里,好好的人也痴傻了。」
  我欣喜地望着他,这就是温家男人的胸怀,从不将妻子看作自己的附属品。
  「你不是要寻宝银去么?乘着宝珠在你便快些去吧!长兄什么都好,唯独对着宝银,那真是心眼雄安得没针尖大,谁多占了宝银半刻钟他都要计较的。独宝珠,宝银万事都护着,他亦没法子。」
  想起长兄看见宝珠赖着长嫂是立马黑下来有敢怒不敢言的脸,我同温让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
  长兄吧他太在乎长嫂了,长嫂又是个有大主意的,长兄能将长嫂放出跑,心中不知多难。
  可见真正爱一个人时,会斤斤计较,亦会叫她活得随心所欲。
  我拿着私房钱去寻长嫂,她在院中陪着圆子同宝珠玩儿呢!
  今日休沐,二兄陪着二嫂回娘家去了。
  长兄站在窗前瞅着院中的长嫂,那窗下是张书桌,长嫂常在那桌上写字读书。
  长兄手里握着本书,眼神却全然不在书上,这是要站成望妇石了。
  宝珠已住了是来日了,王爷今日亦不在,他想找个出气儿都没地儿找去。
  圆子正是惹人疼的时候,肉乎乎白嫩嫩一团,嘴里嘀嘀咕咕学着说话,口水又多,还极爱亲人。
  「小圆子快到三婶娘这里来。」
  我将手中的包裹扔到石桌上,蹲下身去宝圆子。
  她伸出藕节似的手臂将我的脖子一搂,吧唧一声亲在了我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口水印子。
  「这京城不知多少孩儿,为何只我家圆子这般惹人疼爱呀?」
  我抱着她坐在凳子上逗她。
  「阿祖说圆子吃得多,招人疼。」
  小人儿偎在我怀里,说得有模有样,肉乎乎的脸颊,黑漆漆的眼睛,睫毛长得都能扎小辫子了,看着人时都要将人的心看化了。
  「你这是作甚?莫非也要搬到我这儿来住?」
  长嫂玩笑道,我自觉脊背冷飕飕。
  「长嫂千万莫开这种要人命的玩笑。」
  我瞥了眼长兄道。
  我不是宝珠,胆子小,害怕长兄用眼神凌迟我。
  长嫂转头去看窗里的人,噗哧一声笑了。
  「宝珠今日要回去的,她想吃荔枝,王爷去买了,买来了便接她回去。」
  窗里的人画儿便动了,嘴角明显带了笑,伸手将窗户关了,这回该真是读书去了。
  31
  「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长兄,我们圆子都知道让着姑姑,只他不能,他一年四季霸占着阿姐,我只待几日怎就不高兴了?」
  宝珠还不显怀,人恹恹地趴在桌上,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长兄。
  长嫂伸手摸着她的发顶哄她,我在想这才刚五月,王爷去了何处买荔枝?
  「这是我的私房银子,拿来给长嫂,长嫂也帮我赚银子。」
  「你就不怕亏了?」
  「亏了便亏了,我虽不会做生意,也懂买卖有赚有赔的道理,万一真亏了,不是还有三郎么?总之他是不会饿死我的。」
  「是,咱家最有本事的就数三兄,他有手艺,到了何时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我得意地点点头,我家温让,自是好的。
  「不知为何,好好的人进了咱家,脸皮便慢慢厚起来了。」
  「是啊!不知是为何呢?」
  我一本正经地问道,长嫂同宝珠听了,亦笑了起来,圆子看我们笑,亦跟着笑。
  夏日才至,日子这样好。
  阿爹说这样的日子合该去蹭饭,一群人浩浩荡荡穿过那道可有可无的门洞去王府吃饭。
  王爷不知哪里寻来的荔枝,额头还有汗,看着我们带着宝珠回来。
  阿爹阿娘喊得那叫一个殷勤,宝珠捏着帕子给他擦汗,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她不吃荔枝也成的。
  「不吃既成,你还折腾她,我看拾安真是将你给惯坏了.」
  阿娘说道。
  「阿娘莫说她,她好不容易有想吃的,寻来叫她吃就是了,又不是寻不到。」王爷护着宝珠。
  阿娘心疼女婿,也是心疼宝珠的,笑着说了句「你就惯着她吧!」也就算了。
  孩儿们在院中吵吵嚷嚷地玩闹,累了便跑到阿爹阿娘跟前要水喝。
  阿爹摸着花白的胡子笑呵呵地瞧着,阿娘亲自给他们喂水喝。
  温让瞧瞧同我说,我们也生个孩儿吧!
  日子都是这样过的,又似都不这样过。
  长兄同长嫂也闹别扭,不过半日总会好的。
  二兄脾气最好,从不同二嫂红脸,约二嫂是个真正好好教养长大的吧?总是谦和有理,家中数她最累,可她从不抱怨,似乐在其中。
  家中人都体谅她的辛苦不易,她自己却从不居功。
  我同温让也会吵嘴,只我这人没记性,吵过就忘,他性子憨厚温吞,从不记仇,于是很多事儿便这样轻轻地掀过去了。
  阿爹阿娘最是不讲理,儿子同媳妇吵架,定是儿子的错。
  儿媳闺女孙子孙女皆在他们的炕上有位子,独儿子没有。
  每每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一处,我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梦。
  我家的老太太说我压不住游家的福气,而今我却嫁了京城最好的人家。
  到如今我都不知温让看上我什么了。
  只如今这些都不紧要了,牢牢抓住眼前的就是了。
  旧时的事儿就像一场云烟,老太太,阿爹,南笙,不喜欢我的人在不能伤我分毫。
  因为我拥有的已太多,心中装得满满当当皆是爱。
  其余不紧要的,便都释怀了。
  (全文完)
  作者署名:行之

梦如初番外:长公主 – 络贝贝
  我是大庆的长公主。
  虽占了个长字,却比一众皇兄小了足足七岁。
  我父皇是个守成明君,独儿子生得多。
  母妃生下我时九皇兄已然足了七岁。
  我是父皇的第一个女儿,同那一众儿子相比,父皇待我自是更加重之爱之的。
  打我记事起便多数坐在父皇的膝头上,或被他抱在怀中或背于背上。
  宫中除了我,其余兄妹皆没有这般大待遇。
  我阿娘原只是个美人,因生了我便封了慧妃。
  自生下了我后,后宫中陆陆续续又有了三个公主,可她们在不能同我相比。
  一众兄妹里,只我可将父皇唤做阿爹,亦只我一个,跟着皇兄们一道读书。
  或是如父皇所言,我确实是聪慧的吧?
  不过我猜想,多数是因着我生得好看。
  1
  我家太祖生得草率,以至于宫妃虽大多数是美人儿,过去了这许多年过去,却依旧没能让老赵家的孩儿们好看些。
  只我同七皇兄是特例,父皇便格外待我们好。
  比我年长七岁的九皇兄还磕磕巴巴背《大学》《中庸》时,我不仅能倒背如流,还能释义。
  八岁时我还被父皇背在背上游后花园,世人都道长公主多智且貌美。
  父皇听了甚是开怀,每每饮了酒,便念念叨叨说:「我倾城若是个男孩儿,该是何等的文韬武略。」
  后宫中恨我嫉我之人不知凡几,只我有父皇护着,日子依旧过得自在。
  只我阿娘胆子甚小,总是战战兢兢。
  父皇待我好,自是宠她的。
  或是忧思过重,我还不足十三岁,她便去了。
  原还有人能管束我一二,自阿娘一去,我便彻底没了约束。
  我穿男装,交际的全是京中最体面尊贵的郎君。
  虽娶了公主便不得入朝为官,可自我满了十二,身边围着的郎君不知凡几。
  多是不必承继家业,又不想入朝为官的。
  我同一众郎君打马游街,招摇过市。
  父皇听了也只笑一笑,若是还有人多言。
  他便道:「待嫁人了哪还有这许多恣意?她爱做什么便叫她去吧!」
  我是父皇的娇娇儿,谁都比不上。
  如此娇惯,且我早慧,性格自是极张扬自负的。
  在遇见柳余之前,想想我竟从未失去过什么。
  我想要的,只需要招招手就能得到。
  因为得到得太轻易,又从不曾失去过,便以为只要我想要的,就应该是我的。
  我母家姓柳,天家无亲,只皇后的娘家,勉强可算门外家。
  我只知阿娘出身低微,至于有多低从未曾听人说起过。
  直至我阿娘去世足一年,父皇才发了话,允了阿娘的哥哥一家去祭拜阿娘。
  那是我第一次见柳余,在我阿娘的墓前。
  他同他阿爹一起来祭拜我阿娘,他阿爹是我唯一的舅舅,他是我表弟,比我小了整整一岁。
  我不知人间疾苦地长大,平日里一起玩耍的无不是世家贵族之后。
  我从未见过一个小小郎君能将一身褪色的青衫穿得那般磊落好看。
  他就在我眼前跪着,脊背挺直,绝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样。
  我趾高气昂惯了,从未想过要认什么亲戚,便十分冷淡地叫了他们起来。
  他阿爹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只装了一叠纸钱。
  可他跪在阿娘墓前泣不成声,瘦弱佝偻的背弯了又弯。
  直到最后呜咽出了悲痛欲绝的两个字:「阿樱。」
  2
  「大胆,竟敢直呼我阿娘名讳。」我呵斥道。
  我阿娘单名一个樱字。
  少年的柳余抬头看我,眉头皱了又皱。
  他生得清瘦,虽是一双桃花眼,脸颊却微微带肉,是个极有少年气的郎君,可看人时又极淡漠。
  同我识得的郎君比,他不算顶好看的。
  可我识得的郎君,亦没一个敢对着我皱眉的。
  「为何如此看我?」
  我问他。
  他不应我,弯腰去扶他阿爹。
  或许吧!或许只是心怀报复,我叫人去将他查了一番,才知他过得十分清苦。
  他阿爹自生下便多病,只读书却极有天赋。
  柳家祖辈务农,读书是个花费银子的事儿,读了两年家里便没了钱。
  恰逢我父皇选秀,为了五十两银子,柳家便将我阿娘送进了宫。
  自此后便同我阿娘断了联系,我阿娘本只是宫女,却因着一场意外做了宫妃。
  那五十两银子并未将他阿爹给供出来,只够药钱罢了!
  这些年他阿爹还能续命,他同他阿兄还能读书,皆仗着我阿娘悄悄叫人送回去的银钱。
  怪道哭得那般伤心,原是养着他们一家子的人没了呀!
  竟还装出一副清高模样来。
  我求了父皇,将柳余弄进了国子监读书。
  父皇先时不允,实在被我烦得无法了,后来叫人将柳余传进宫来问询了一番,竟欣然应允了。
  父皇甚少夸人,可那日他却对我说:「此子若不走歧路,日后定然是国之栋梁。」
  我心中不服,我自幼在国子监读书,原本夫子们并不允。
  只我父皇说就让跟着学一学,到时不如人意,再让回去亦不迟。
  我只用了半年便让夫子们改了口,自此再也不说女子如何能入国子监读书这样的屁话了。
  那时父皇都不曾这般夸过我,可父皇竟然夸他。
  自他进了国子监,受到的刁难不计其数。
  只因我对他态度恶劣,旁人揣度我的心思,亦不待见他。
  他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交际,除了国子监发放的两套衣服,永远是那套浆洗得干干净净掉色了的青衫。
  他总是不卑不亢,身影冷冷清清。
  可他学识见解过人,一笔楷书更是端正凌厉,不似我们这样的年岁该有的笔力。
  慢慢围着他的人便多了起来,他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待我越发冷淡了。
  有时我问他三句,他连一句都懒怠回答。
  十八那年他中了探花,本是状元之才,只因生得好看,父皇便叫他做了探花。
  十八岁的探花郎,历朝历代也没几个。
  他一时间名震天下,彼时我已十九,依旧待字闺中。
  谁也瞧不上,我的两个幼妹皆已立了公主府且嫁了人,只我还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相夫教子那一套我实做不来,闺阁女儿那一套我更是厌弃。
  倒是父皇偶说起政事,我便滔滔不绝。
  父皇看我时眉眼深深,总说不想养着养着便将我养成了这个模样。
  这一年宫中却接连发生了几件大事。
  太子好端端不知为何一病不起,他是皇后所出嫡子,亦是唯一。
  病情来得凶猛,只十余日人便没了。
  3
  父皇震怒,派人查了月余,将牵扯其中的五个皇子一并发落了。
  又将我大皇兄立做太子,约是太高兴了,大皇兄喝水时就那样被呛死了。
  此乃皇家秘辛,绝不外传,对外只说是得了急病去的。
  如此我父皇便不敢轻易立太子了。
  到我父皇驾崩前,九个儿子余下了三个。
  三个皇兄皆在各自封地,直至父皇驾崩时,却将皇位传给了最平庸无能且怕死的四皇兄。
  如此可笑,可这就是命。
  父皇去之前我求了他一件事儿,父皇允了,却也交付了我一件事儿。
  彼时柳余供职于翰林院,父皇在去前给我完了婚,我嫁的便是柳余。
  他娶了我,毁了一生前途。
  父皇用他,换了我一个承诺,后来没了柳余,那承诺我也未曾坚守。
  嫁他或是我的执念吧?
  我不知爱为何物,只知我想要的,从未有得不到的。
  父皇说我杀伐之心过重,实则自私自利。
  年少时我不服气,以我家世容貌,世间谁人能比?
  我曾问过柳余,可愿做我夫君否?
  他看我时的眼神我永不会忘,像听了一则不可置信的笑话。
  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他根本瞧不上我。
  「公主说笑了,臣万是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那时他刚入了翰林院,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我虽嚣张,翰林院的门是万不敢轻易入的。
  只牵着马在门口等他。
  恰是秋日,翰林院门口的一棵枫树晕红如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去问一人能不能娶我。
  所以直到死我也将那一刻完完整整地记在心上。
  他出得门开,比我初见时不知长高了多少。
  一身绿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既清冷又好看。
  只他不管多少岁,身上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气。
  那是心怀梦想时才有的勃勃生机,是手握命运时的朝气蓬勃。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可我想让他娶我,总是有些理由的吧!
  他看见我便走了过来,不疾不徐,脸上表情也未有变化,只躬身行礼,叫了声长公主。
  「瑾之,同我走走吧!」
  他应了,我没带人,只一个,便将手里的马缰递给了他,他什么也没说就接过去了,不声不响跟在我的身后。
  我甩着马鞭,同他走过繁华市井,走过人潮汹涌。
  我认识他这许多年,他对着我时总是沉默的。
  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似不能撼动他半分。
  「你知晓孟义伯么?他求了我阿爹,想让我阿爹给我同他的小儿子赐婚。」
  我悄悄看他,他只嗯了一声,脸上表情丝毫未变。
  「那孟真言与你是同窗,你觉得他如何?」
  「他总跟在公主身后,如何公主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问你觉得如何。」
  「听闻他极好女色。」
  他平铺直叙,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说的只是事实。
  「嗯!可娶了本公主纳妾怕是不能了,为了他日后幸福着想,本公主当机立断地给拒了。」
  4
  我声调约是带了些快活同炫耀的吧?
  他竟笑了,一笑起来,便更显得少年气了。
  「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我也如此觉得,我这样的美貌,这样的智慧,区区一个孟真言,确实不足以匹配。」
  「是。」
  「瑾之,你愿意娶我么?」
  瑾之是他的字。
  「公主说笑了,臣是万万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是配不上么?只怕是不愿娶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他摇摇头,是认了。
  他竟这般认下了。
  我从未被旁人拒绝过,亦从不曾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一时间火气似直冲到了脸上,不假思索地夺过他手里的马缰上了马。
  回头冲着他甩了一鞭,这一鞭使了全力,不知打到了哪里,声音极响。
  我恼羞成怒,骑着马头也不回。
  「柳瑾之,你莫要后悔。」
  我咬牙切齿丢下了这几个字。
  想来想去,他瞧不上我,定然也是瞧上旁人了。
  父皇怕人伤我,自我少时便给我养了十个暗卫,她们除了护我周全,多是替我打探消息。
  我派了人出去,等了三日,等来的却是一则晴天霹雳。
  柳余他是有喜欢的人了,可他喜欢的不是女人。
  他自幼与一人相识相伴,到如今都已同床而眠了,且柳家上下皆已知晓此事。
  他是家中老二,不必承继香火,且柳家几辈子就出了这样一个读书人,虽各有微词,却也拿他无法。
  我震惊了数日,且病了一遭。
  为了那天杀得无能为力,可我不信,世上那个郎君会不喜欢温软甜香的女人,非要去喜欢硬邦邦的男人。
  富贵人家也有许多人有这样的癖好,偷偷豢养娈童,可那也只是玩玩,从没听说谁不曾娶妻的。
  不过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而已,我生就貌美,父皇才给我起了倾城这样的名字,且天下女子谁有我读书多?
  我之智谋远见,皇兄们亦不能及,我怎可能比不过一个男人?
  我悄悄去看那男人。
  天近冬日,下了第一场雪,盐粒子般。
  我站在柳余在京城租的院子外等着,他那点俸禄,可想而知租的院子该有多小。
  那院门是锁着的,听闻那人原是个戏子,柳余赎了他后他便城西摆了个书画摊子,每日申时才归。
  一个戏子,从何处学会的字画?
  想想每日柳余是如何教他写字画画的,两人又是如何耳鬓厮磨的,我鬓角便突突直跳,疼得厉害。
  等了不足半刻,那人便回来了,背上背了个框子,里面放着几卷字画,手里提着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一颗萝卜同几个馒头。
  他穿一身旧灰衣,头发用一根蓝布条全部束在发顶。
  那是个瘦弱的郎君,圆脸大眼,鼻尖挺翘,嘴唇小巧却殷红,若不是他胸前平坦,谁会想到他会是个郎君?
  他白得发光,是天然的粉白,嘴角微微翘着,天生带笑。
  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将那浓密如蝶翼般的睫毛看得分明。
  他喜欢的,竟是这样一个男人么?
  呵!他同女人有何分别?
  5
  我恍恍惚惚回了宫,那细碎的雪洒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宫墙深深,对旁人来说如同牢笼,对我来说却是自幼长成的家呀!
  父皇已病了多日,我不敢扰他,我的阿娘早死了,偌大的皇宫,我竟无处诉说心事。
  多么荒唐?
  父皇总说生于帝王家,既是幸,亦是不幸。
  既做了皇室中人,便不要盼望平常百姓家的情感羁绊。
  我问父皇他待我可真心?
  父皇摸着我的发顶,说自是真心的,只因你是个女孩儿。
  那时我还小,可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一个女孩儿,长大嫁人了也就是了,那皇位权利,全同我无关。
  所以他才爱我,才像个真正的父亲般待我。
  可我的父皇如今也病了,若是这世上没了他,我还有谁啊?
  只父皇病了的消息传出去没几日,我那远在滇南的六皇兄淮王便反了。
  滇南潮湿,多民族混居,百姓清苦,六皇兄这许多年都不曾回过京,在他的封地兢兢业业,谁知他这一反便势如破竹,直取京城而来。
  只他遇上了对手,封地在淮北的七皇兄。
  七皇兄败了六皇兄,六皇兄却釜底抽薪将七皇兄的府邸围了。
  皇嫂放了一把火,将王府烧了,王府家眷老小无一生还。
  七皇兄心灰意冷,见了父皇一面,竟出家做了和尚。
  余下的只一个贪生怕死,平庸无能的四皇兄。
  命运便是这般,既可笑又荒唐,偏生又不可抗拒。
  四皇兄约从没想过,他竟会捡这样一个便宜吧?
  这是个天大的便宜。
  终究是个庸俗无能之辈,畏畏缩缩无半点一国之君的风度。
  我瞧不上他,父皇自是瞧不上的。
  父皇给了我半枚虎符,叫我看顾新皇,待皇太孙出世长成,将那半枚虎符交到真正能挑起一国重担的明君手中。
  他对新皇全然没有半分要求,只求他勿要乱国。
  我手里捏得半枚虎符,便是对他的震慑。
  这是阿爹对我的偏爱。
  他用若给我同柳余指婚,我便要守住这份承诺,只要我活着,便要守得江山安稳,若不遵守,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了结尾。
  这是父皇作为一国之君的无情。
  只我那时想的却是,我何德何能啊?父皇只是无法了,病急乱投医罢了!
  我应了父皇,最终却是自己乱了这江山万里。
  我也终将在一个风雪夜,死无全尸。
  我想人不能拥有的太多,因为拥有的太多时,便会心无敬畏。
  拥有的太多,永不会明白世上还有几个字,叫事与愿违。
  既不明白,又怎会接受呢?
  那时的我,只觉得我不能拥有的,旁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拥有?
  这是我的执念,就是这执念,误了我一生。
  我执意嫁给柳余,毁了他的一生,毁了九郎的,亦毁了我自己的。
  旁人问我悔不悔?
  我定然要理直气壮地说不悔。
  可我心中好悔。
  在我年华逝去,看惯了生离死别,到死也无一人真心待我时,我便悔了的。
  我悔了。
  可不知要说给谁听,又有谁愿意听?
  若是可以,我愿从不曾遇见柳余,即便遇见,也是在朝堂上的惊鸿一瞥。
  自此相忘于江湖,他不畏世人眼光,一生只一个九郎。
  我听说时感叹一句,原真爱从来与是男是女无关啊!
  自此我便悟了,一生只爱一人也就够了。
  可我终究嫁给了他,毁了他。
  6
  因着父皇病重,我们的婚事并未大操大办。
  一国公主下嫁,且婚后住的是公主府。
  我的封地在汴京,父皇将最富庶之地给了我。
  我在汴京扎下了根,柳余做了驸马,一生再不可能做官。
  我当初用九郎的性命胁迫他娶我,他虽娶了我,却从不曾碰我。
  多时一人坐在房前看书,看见我只当不曾看见。
  他这样冷淡,可不知为何我会那样喜欢看他。
  我能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坐在他对面看他。
  我同他说话,他从不应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有时我会生出极荒唐的想法来,便乘着他不注意亲在他紧抿的唇上。
  原来他的唇并不像看起来那般冰凉冷漠,竟然是软的,甜的。
  每每此时,他便羞愤异常,用那又甜又软的唇说出许多刻薄难听的话来。
  我何时被人这样羞辱过,便也学着他的样子,说些更刻薄的话来,直到将他气得无话可说。
  我心中不知多少遗憾无处去说。
  他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的,至少他喜欢的是女人也是好的呀!
  他喜欢的是女人,我还能努力一下。
  在女人里我不算丑的,且我既有权势,又有钱,同她比一场我不定会赢呢?
  可我寻过一个短袖了一生的人问过,喜欢男人的男人,是不会喜欢女人的。
  我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变成个男人的呀!
  自此我平日里便做男人的装束,柳余看着我,眉头簇了又簇。
  终有一日,他同我说:「你不适合这样的装扮。」
  我低头看看自己波涛汹涌的胸脯,是,我确实不适合。
  我吃不了日日裹胸的苦,即便是为了柳余,我也吃不了那样的苦。
  我只能自苦着,在他面前还有装出一副快乐无忧的模样来。
  我问他为何会将「余」字做名?
  他说家里穷,他阿爹只盼着家中有余粮余钱。
  我歪着头问他:「给你取了这样的名字后,就真的有余粮余钱了么?」
  那是他第一次那般对着我笑,春阳般耀眼夺目。
  「是,后来便有了,姑母捎了银子回来。她生下了一个极贵重的女娘,因着那女娘,我们才活了下来。」
  我忽然羞红了脸,原我在他心里,也是个贵重的女娘啊!
  父皇去了三年,待第四年春日,我办了赏花宴,汴京城中有些头脸的人家皆来了。
  那场春日宴啊,是那般盛大繁华。
  可后来想一想,就是在那日,便埋下了我同柳余终生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伏笔。
  那日不知是谁家的夫人,带着家里的两个女娘来参加宴会。
  其中一个,同那九郎是那般像。
  自我嫁了柳余,我便使人给了九郎一笔银钱,让他走了。
  只听闻他走了,这三年再不曾有过他的消息,柳余也从未问起过,九郎便只是一个时不时冒出来让我意难平的男人罢了!
  或是我盯着那女娘看得太久,那夫人便笑着同我说道:「公主,是我这孩儿有何不妥么?只她幼时走失过,才寻来不几年,若是规矩上有疏漏,还请您担待。」
  我沉默着摇摇头,规矩无有疏漏,只同一个人太像了。
  无一不像,又无一像。
  说不上来,那种像不刻意,可那种不像又太刻意。
  直到她在花园看见了柳余,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才确定她就是那不知去处的九郎。
  两人远远望着,似要站成石头般。
  我恍恍惚惚看着,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气愤,一时伤感。
  原我这些年在他眼前跳梁小丑般折腾,他不知是如何看我笑话的。
  他曾租了个房子,同一个女娘住在一处。
  她为了同他在一起,连束胸这样的苦楚都受得呀!
  7
  我想这一切真像一场笑话呀!
  是我太过自负,看她着了男装便以为她是个男人,该查得更详尽就好了。
  原他是喜欢女人的呀!只他不喜欢我罢了!
  我用了三年,将自己变成了一场笑话,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就这样作罢!
  怎么可以呢?
  若是当年,若是当年我就此罢手了,或许吧,我同柳余,还能有后来。
  柳余那样的人,既娶了我,即便在旧情难忘,他也不会再去招惹九郎的。
  他不忍,不忍耽搁了九郎一生,在知道他什么也给不了她的时候。
  他亦不舍得。
  我开始一宿又一宿的失眠,夜夜提着酒壶在府里晃荡。
  醉了酒便躺在屋檐上哭,披头散发不成模样。
  柳余来寻我,我便指着天上的月亮问他:「天上的明月就在你眼前,你为何不摘?」
  他擦了我眼角的泪,将我蓬乱的头发理顺了,轻轻别在耳后。
  「臣总是要摘的。」
  「可那月亮不总在那处。」
  「臣知晓,她总在那处等着的。」
  「我若圆了你的念想,你会不会待我好些?我字写得亦是很好的,策论我都写的。你不是爱做官么?我去同皇兄说,还叫你回翰林院供职好不好?瑾之,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么?」
  「好。」
  待酒醒了,我以为这些事儿只是不可得的一场梦。
  我亲自去了九郎家,或她并不叫九郎,当年走失,她被买进了戏团,她的师傅给她取名小九,因她自幼学得武生,便慢慢被叫做九郎了。
  我说要将她纳进公主府给驸马做妾,她阿爹阿娘自是不愿的。
  我都不用以势压人,因为小九她爱着柳余,她自会想法子进了公主府的呀!
  过了不几日,一顶轿子将小九抬进了公主府。
  那夜我亲自给柳余端了一碗药,待药性发作时,他满头是汗地哑着嗓子问我,为何要如此。
  「为何呢?你爱她,她也爱你,让你们在一起不好么?」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拂过他修长的脖颈,扯开了他单薄的衣衫。
  「倾城……」
  这是我认识他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他伸手握住我作乱的手。
  他的手心灼热,烫得我一个激灵。
  「倾城,你放小九走吧!我们好好过日子可好?」
  他颤声说道。
  我垂着眼睛不看他,他要同我好好过日子么?
  可这也是因着怜惜旁人,我才不稀罕呢!
  那夜我将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在给他纳了小九的那一夜,我把自己给了他。
  我第二日便寻了处偏僻的院子,让他同小九住了进去。
  虽暂时不得自由,且叫他们过日子去吧!
  我也不再是原来的赵倾城了,我养了许许多多的男宠,个个都是年轻好看的郎君。
  关于我的传言各式各样,我早不在乎了。
  甚至有传言说我将驸马给阉了,驸马么!
  我都很久不曾见了,我寻欢作乐,日日过得开怀,似早将柳余给忘了。
  我寻了皇兄,逼着他改了祖宗礼法,让柳余照旧回了翰林院供职,又将小九送进了京城。
  我长到这般大,从未曾做过这样的事儿,连自己都感动了。
  或许吧!或许再过几年,我就真的能放下了,到时我便同他和离了,此生再也不见。
  彼时我那只喜欢求长生不老的兄长定下了太子,他将太子使来见我。
  那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可已隐隐有了一国之君的气度同见识。
  我那一无是处的皇兄,竟然能生出这样的孩儿。
  呵!这便是天意么?
  那时我还想要遵守同父皇的约定的。
  可我天生又有些反骨,即便是天意,也要将那孩儿折腾一番的。
  我在朝中是有些势力的,一则是因为皇兄毫无建树,一则因为我手中有一半虎符。
  有人想倚着我平步青云,我恰觉得无聊。
  于是一拍即合,行事起来便更是无所顾忌。
  8
  只一日,我刚起身,京城来了消息,柳余好端端的便病重了。
  来的人磕磕巴巴,却说得不甚清楚。
  我发也来不及梳,一路不曾歇息半刻,就那样披头散发地进了京。
  院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噗嗖嗖落雪的声音。
  我已很久很久不曾见那人了,他就安静地在床上躺着,睁着清凌凌一双桃花眼,见我进去,眼珠微微动了动。
  胸口的伤已包扎过了,可依旧渗出了一片鲜红来。
  我惊觉他已白了鬓发,眼角亦生了皱纹,他还比我小一岁的。
  我们原已经老了呀!
  我这一折腾,竟然把我们都给折腾老了。
  我坐在床边垂头看他,散着地发落在他单薄瘦削的肩头。
  想说些嘲讽的话来,可那些话却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我想说你不是爱她么?怎得到头来杀你的却是她呢?
  「你看,如今你终是如愿了!论人心算计,谁比得过你?」
  他吃力地抬起胳膊,将我散落的发别在耳后。
  声音竟带着些微的笑意。
  郎中说他伤了心肺,活不过今夜了。
  他要死了,才愿意带着笑同我说句话。
  「我从没想过要你们死。」
  「那夜你同我在一起时,就让小九隔着一道帘子看着,你在她心里种下了魔鬼的种子,又长久地将我们关在一处,你知道我早就不是我了,知道我们终会互生怨怼……」
  「瑾之,我从未那般想过,我那日那般,只是心中不分,我若真要你们死,又何必放你们离开呢?你做着喜欢做的事,身旁是伴着的是你爱的人。她既爱你,又怎舍得杀你?」
  「傻子。」
  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触我的眉头眼尾,嘴角慢慢扬起来。
  「是,我总以为自己最是聪明伶俐,却原是我错了。我就该将你绑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才好。」
  我将耳朵轻轻贴在他胸口,那颗心还是跳动的,只他已全身冰凉,只余下了胸口那团热气。
  已然迟了,他能熬到现在不死,已是奇迹。
  医者医的是活人,从来不是死人。
  我眼角的泪浸湿了他的衣衫,他似感觉到了,用冰凉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莫要哭了,我自幼多病,只迟早有这一日的,你别怨小九吧!她这半生,亦是诸多不易。」
  「是,我不杀她就是了,可她能还我一个好端端的瑾之么?」
  我已说不下去,伸手捂住眼睛,我最不愿在他眼前示弱的,可没法子,那眼泪不听我的,顺着我的指缝往下落。
  「都是我的错,既误了你,又误了她,倾城,莫哭,莫哭了……」
  他眼中的光慢慢淡了,那手指一片羽毛般垂下,那日,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去了。
  他说倾城,我太疼了,我们便死生不复相见吧!
  小九疯了,光着脚在院中唱戏,戏腔婉转,她唱的竟是花旦。
  我并不很悲伤,毕竟只是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去了。
  只他说死生不复相见。
  「柳瑾之,你到死也要看我的笑话么?为何不再等等呢?等我梳洗罢了,收拾得妥妥当当再来见你,如今这般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只你怕要失望了,死生不复相见定然是不能了,你是要同我葬在一处的,你慢些走,我总是能追上你的。」
  我亲自将他埋在了只有我知晓的地方,小九还在那院里住着。
  她既疯了,就这样一直疯着吧!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我每晚都做梦,梦里总重复着我同柳余的那一晚。
  他额角的汗滴在我胸口,我似还能感受那炙热滚烫。
  他嘴里喃喃念着我的名字,薄唇落在我眼角,他说:「倾城,别哭,别哭,我也疼。」
  那时分明,分明他是爱我的样子呀!
  他分明是爱我的样子。
  如若不是我亲手给他灌下的药,我就要信以为真了,原他是爱着我的。
  可那人,终究是没了呀!
  9
  我从各处搜寻着同他相似的少年,不论眼角眉梢,只要有一丝相像的,我皆带回府中。
  我不断地重复着那晚,可没有一个人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我的欲望,我的痴念,慢慢变了味道。
  我心中沟壑难平,忽然渴望起了权力。
  渴望起了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的快感。
  我背弃了对父皇发过的誓言,亦忘了那许多年里读过的书,柳余走了,似将我仅有的道德人性皆带走了。
  我喜欢未知的事情带给我的刺激,我蓄养了一大批谋士。
  我并不想做什么九五至尊,只想做这世间的最强者。
  许是我的心早已一片荒芜了吧?
  总要做些什么,好证明赵倾城还活着。
  不过一个不爱我的人,一个曾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男人,没有了他,我不还好好地活着么?
  执念一旦开始,便是山呼海啸般,能瞬间将人淹没。
  我本甚少出汴京的,可自那年后,我在京城与汴京间不断游走。
  太子离京已有数载,皇帝整日炼丹求药,我在朝中的影响越来越大。
  那年琼林宴,我遇见了少年的温肃。
  年岁同我初遇柳余时差不多,他也是状元郎,他同柳余生得那样像,特别是那双眼睛,虽极力装出温润亲近来,可明明又那般冷漠。
  他是太子的知己好友,接太子回京的声音渐胜,他恰巧没什么根基,我又恰巧看中了他。
  我从未见过像温肃这般能忍耐的少年,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喂了烈药,将他绑着,我便守在一旁看着。
  他只蜷缩在地上,我怕他咬舌了,叫人用布塞进他的嘴里。
  他只颤抖着,身上水洗了般,却依旧一声不吭地忍耐着。
  从那时起我就知晓了,他不是个普通的郎君。
  他誓死不从,直到我说你怕还不知,你家中的幼妹,还一人流落在外呢!
  我从未见他哭过,可那日,他哭了,流着泪应下了我。
  那双桃花眼里燃着熊熊烈火,又藏着数不清的屈辱遗憾。
  文人么,将风骨看得比命更重,他不怕死,可他为了救他的家人,屈服于我。
  他是个有血有肉,有梦想亦有爱的郎君。
  我已上了年岁,对男女之事早已看淡了。
  只不知为何,对上他那双眼睛,便总也忍不住生出那许许多多的欲望来。
  我知晓,我将对柳余的爱,对柳余的恨,对柳余爱而不得的欲念,全投射在了他身上。
  谁叫他们那般像呢?
  他越是冷淡,便越是像他。
  他同柳余一样,闲时便倚在窗口读书。
  微微垂首,脖颈修长好看,只一个侧颜,也是一幅画儿了。
  我爱饮酒,他坐在窗前看书,我在廊下摆了酒看他,谁也不让跟着,只我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就起风了,风掀起他的书页,他微微转头,便看向了院中的我。
  「瑾之,你每日都看同一本书有什么意思啊?」
  「你怎知我日日看的同一本?」
  「我日日瞧着你,自是知晓的呀!」
  他垂着头一声不吭,哐地一声放下了窗,便再也不理会我了。
  窗里的人已不是柳余,廊下的人也早已是个老妇人。
  10
  我因貌美被父皇赐名倾城,可再美的容颜又如何?终究抵挡不过岁月,终究也没能得到一颗真心。
  都说岁月从不败美人,可我早就年老色衰。
  活着也无非只凭着心底的一股执念,我不知我不顾一切想要得到的,还是不是我想要的。
  温肃很少说话,他的家底我已叫人查的底朝天,他唯一值得赘述的,约只余下是太子挚友这一点了吧?
  可太子如今自身难保,是顾不得他的。
  我应了他保他的父母兄弟,探知他幼妹下落,自是说到做到了。
  我保了他们性命,却不曾使力气将他们放出来。
  他们在牢中一日,温肃便能一日听话,我不需要他爱我敬我,只需在我想起某人时,他能在我身边守着。
  我叫他做什么他便能做什么,如此就够了。
  夏日我叫他坐在榻前给我打扇,冬日叫他给我穿衣,我想牵他的手走过十里长街,他却从不肯。
  我打着伞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慢慢跟着,雪下得那样大,他穿着一件红色斗篷,将那倾世容颜映得更胜了三分。
  因着雪大,路上并没几个人。
  他也不打伞,雪落在他发顶肩头,眉眼便显得愈发冷清了。
  「温肃,你可心悦过什么人?」
  我笑着问他。
  「不曾。」
  他答得很快。
  我知那是真的,毕竟他去了山西读书,一读就是许多年,接触的都是师长同窗,约还没机会接触什么像样的女娘。
  「若是还不曾有,便一直不要有了吧!」
  「……」
  他不曾回应我,我也并不在乎。
  「我虽生在宫中,却自幼得父皇宠爱,皇兄们还不能随意出宫时,我便能打马过街,这十里长街哪里卖什么,谁家的吃食做得好,我无不知晓。
  那时总想着待我有了喜欢的人,便要带他来一遭,将他喜欢的都买给他。如今我已到了这个年岁,却不想与我同来的会是你。
  说说吧!你喜欢吃什么?我买给你。」
  他抬眼看我,眼里覆着万千冰雪。
  他不需要我请什么,只是我心有遗憾,不曾带那人来一趟。
  「公主买碗羊肉汤给我吧!」
  或许是我的目光太过迫切了,他竟应了我。
  还是心太软了,看着冷清,心却还是温热的。
  那日我同他坐在街头吃了碗羊肉汤,热气打湿了他眼底的冷意。
  「待回了汴京,你挑个时候,回去看看你阿妹吧!」
  他陪我吃了一碗羊肉汤,这是我还他的。
  「嗯!」
  他应得干脆,他也等着这一日吧!想见见他家中的人。
  只那日,我受了伤,身边十余护卫,竟被一人所制,若不是一侍卫舍命相护,我便死了。
  那一剑本要刺在我的胸口,被挡了一下,刺在了我的肩窝。
  温肃就坐在凳上冷眼看着,抛开恨,我终究是个同他无关的人。
  他也一样,若将他换成柳余,此刻他若无动于衷,我不知会多伤感,可他不是。
  11
  足足两月我的伤才养好了。
  我本就多梦,自此便更不能安睡了。
  梦中总是柳余,他同我坐在房顶,将还带着他体温的斗篷披在我肩头,将我揽进怀里。
  「莫在喝了,喝多了伤身。」
  「才不是,你不知晓,酒是个好东西,能叫你将不开心的事儿都给忘了。」
  「你为何不开心?」
  「因为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啊!我心心念念他数年,先时以为他喜欢的是郎君,便在他面前穿男装,期盼着他能多看我一眼,后来才知晓他喜欢的人原本就是个女娘,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
  是我生得不好看么?还是他嫌弃我年岁比他大?只是我有什么法子?我阿娘将我生得早,有什么法子呢?你知不知晓,他是我表弟来着?其实我同他生得是有些像的。
  或是我脾气不大好吧?喜欢一个人太难了,我喝了酒,就能将他给忘了……」
  「莫要忘了他……」
  我从梦中惊醒,不知这是梦还是真有过这样一段过往。
  该只是梦吧!若是真的他,只会蹙眉说你尽快将我忘了才是最好的。
  我睡不着了。
  昨夜睡在我旁边的是温肃,府中那许许多多郎君,我能记住姓名的实无几个。
  我不允他们半夜离开,温肃每每完了事便要去洗澡,洗完了也不在上床来,只依着榻躺着。
  他同别人不同,我自是要惯着他些的。
  我房里的灯从不熄灭。
  他躺在榻上,睁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自打叫他见了几趟他阿妹,他慢慢便不同了,从不轻易惹我不快,却想着法子规避男女之事了。
  他是个安静的人,愿意听我说话,我说了他也从不对旁人说起。
  他不同府中的任何人交好,我想,他约是喜欢上了什么人。
  他喜欢的人,定然是个了不起的女娘吧?
  定然是知他懂他的人,才能叫这清冷的郎君动了真心。
  我觉得意外,却并不想去查证。
  总有一日我要死的,这天下迟早会是年轻人的天下,会是他们的天下。
  待那时,他便自由了,爱谁恨谁,全同我无关了。
  许是听见了我的动静,他绝不会像旁人一样来嘘寒问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迅速地闭上了眼睛。
  侍女端了水喂我,我喝了一口。
  将敞着的领口往一处扯了扯,我老了,肌肤没了少年人的莹润光泽,早已不再好看,即便是我自己,也不愿多看几眼。
  12
  我复又躺下,睁眼看着天青色的窗幔。
  约是酒喝多了,我记性已然不大好了。
  有时候想起什么,待想说时又忘了。
  对了,我要去京城了,日后就在京城待着,不回来了。
  我心里盘算着要带走的东西,还有要带去的人。
  「再过几月,你便随我入京去吧!」
  许久不见答复,我转头去看,只一个即便睡着也依旧端正的清瘦背影。
  他不曾睡着,只是不愿同我说话。
  或是年岁大了,我脾气已不如以往大了?
  想一想每每抽他咬他掐他,他身上从没好利落过的伤口,我忍不住叹气。
  不知为何,看他即便喝了烈药也依然清明冷淡的眼神,我便忍不住要那般对他。
  我想将那冷漠撕碎,想让那双眼里只余下我。
  我知晓,我将他当成了谁。
  他若是懂得求饶便好了,可他从不求我。
  白日我身边总会围着四五个郎君,给我打扇喂水捏腿,只他,每到这样的时候便远远站着,微微垂着头。
  从我的方向看过去,便能看见他扬起的嘴角。
  他在发呆,只不知想的是谁。
  他这样一个少年郎君,眼里心里装了一个人。
  他同当年的我那般像,本是冷淡的性子,可因为心里有了谁,便温柔起来了。
  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伪装,唯独爱时,因为万般小心在意,总会露出些许破绽。
  「你可是有喜欢的女娘了?她是什么模样的?好不好看?有一次游船,我看你盯着桥上看,莫非那女娘亦在桥上看你?」
  那端正的脊背忽悠得僵硬了几分,我只是随口说一说,看来那日那女娘确实是在的呀!
  只不知她看着温肃在我身下,心里又是如何?
  「殿下想多了,并没有那样的人。」
  他清冷说道。
  「有便有吧!我又不曾说什么,只你需记住,莫要陷得太深了,你的身份,她虽不说,总要嫌弃的。」
  我恶劣地抿着唇笑了。
  看他更加紧绷的肩头,心里似松快起来了。
  不论多么矜贵冷漠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小心翼翼,总怕她觉得自己不够好。
  温肃这样的性子,听了我这样的话,不知又要辗转反侧几日。
  他太聪明了,定然比旁人想得更多。
  正如我所想,他第二日便有了黑眼圈,神色恍惚,怅然若失。
  我满足了恶趣味,放了他一日假。
  我也并不是日日都闲着的,府中的谋士亦不是白养的。
  说起治国之道,他们能说几日都不累,我将好的挑拣着用了。
  我办了女学,免了束脩,叫愿意去读书的女娘去读书。
  很多人不满意,可不满意又如何?他们终得听我的。
  我想得很简单,只有读书才能开智,只有开智了才知道自己要什么。
  生而为人,本就不易。
  生而为女人,更是大不易。
  连我这样的身份都觉得不易,更何况她人呢?
  我做什么都不大认真,唯独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亲自参与。
  14
  温肃去得早,回的却是晚的,我招了他两次,伺候他的小厮皆说还未归。
  我散了发,梳洗罢了靠在床头读书。
  今夜伺候的是个刚进府的郎君,他父亲有求于我,便将他送与了我。
  他才十五六的模样,青涩得如同春日的杏子。
  战战兢兢跪在床边看着我,我若是有孩儿,也该有十来岁了吧?
  我忽就没了兴致。
  「你下去吧!」
  我叫他下去,他不仅没走,却抖抖索索脱起了衣服。
  真的还只是个的少年,胸膛白皙单薄,又能担得起什么?
  我捏起他的下巴看他,一双圆眼里蓄满了泪。
  「为何不走?」
  「我阿爹说了,定然要讨得公主欢喜,若是公主将我送了回去,便叫我去死。」
  他悲戚道。
  说着,那泪就流了满脸。
  这样狠心的父亲,也是有的。
  「我不送你回去,你下去歇息去吧!」
  我叫人将他带了下去。
  又去传温肃,他却回来了。
  晨间的阴郁一扫而空,脸上泛着柔和的光。
  我开始好奇起来,她喜欢的女娘是个什么模样。
  我将才那个小少年的事儿说了,问他该当如何。
  他凝神思索了片刻。
  「此事不该问我,殿下觉得该当如何,便如何吧!」
  我笑了笑,他虽不说,却将我的脾性揣摩透彻了。
  第二日我便将那少年的爹寻了个由头给宰了,卖子求荣之人,谁敢大用?
  自此后我便不再招温肃侍寝,叫他来也只是说说话。
  过些时日便让他出去一趟。
  我对那个女娘充满了好奇,便生出了亲自去瞧一瞧她的心思。
  那日晌午温肃便出了府,他刚走,我便带了两个人悄悄跟着。
  也不是很悄悄,我不怕他知晓。
  那是间馄饨铺子,看牌匾我便知那是温肃写的。
  那铺子的对面便是家茶楼,我就在那二楼瞧着。
  窗户开着,能将那小小的铺子同后院看得清清楚楚。
  照看铺子的是个女娘,梳着条又长又粗的辫子。
  我朝甚少有女娘将头发这样编的,她很白,我自愧弗如。
  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爱笑的女娘了,她走路轻快,那辫子便来回晃动着,发尾都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铺中只她一人,因是晌午,来吃饭的人极多,她忙前忙后。
  温肃安静地在那后院坐着,他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安静的待着。
  小院的景色那样单调,只一棵叶子都快掉完了的杏树。
  不知他这般坐着无不无聊呢?
  他本就是那样安静的性子,没有他这个年岁该有的鲜活。
  待过了晌午,那女娘似忙完了。
  我看着她将一个碗并勺子递到了温肃手里,又弯腰不知同温肃说了什么,又转身去了。
  那总不鲜活的人便热烈起来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清楚地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炙热的光芒。
  他不知有多喜欢那女娘。
  不一时那女娘提着个小板凳坐在了他旁边,歪头看着他,叽叽喳喳不知说的什么。
  可听那声音,分明是欢快的。
  温肃偶尔回一句,可不知为何我却知道,她问的,他都回答了。
  15
  我在那茶楼待了整整一日,看他那有些痴的阿妹下学回了家。
  看他出了那门依依不舍的背影,看那女娘同他阿妹看他走出了好远还立在门口看着。
  并没什么荡气回肠,只是平日里的烟火气息。
  可不知为何,让人好生羡慕。
  我看温肃去而复返,站在那女娘面前,那女娘的脸恰是对着我立着的窗口的。
  她嘴角的笑能化了春风,温肃磨磨蹭蹭许久,拿了一根簪子出来,在她头顶比划,看她编了辫子无处可插,又赌气般地将簪子塞进她手里。
  「我甚喜欢。」
  独这句我听得清清楚楚,是那女娘说的。
  声音清脆悦耳,不知为何,就这般听着,也能让人心生欢喜。
  似她的世界一直是这般的,这般阳光明媚,从未受过任何苦难。
  温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原他,也有眷恋不舍的时候啊!
  他喜欢的女娘,原是这样一个人,或者本该是这样一个人的。
  「有些人是有救赎的,可有些人终究什么也不会拥有。」
  我说道。
  自不会有人也不敢有人回我的话。
  马车就在后巷里等着,外表朴素,里面却是极华丽的。
  只车角一颗照亮的夜明珠不知价值几何,桌上摆的各色点心赏心悦目,茶杯里的茶是最好的六安瓜片,还蕴着热气。
  抱枕毯子,无一不奢华。
  可此刻看着,只觉寂寞。
  原最好的并不是最奢华的,原也只是一碗馄饨。
  温肃和旁人不一样,他虽在我身旁活得屈辱,可只要出了那道门,总有一个人燃着一盏灯在等他回去。
  我想,他总是有回头路可走的。
  可我想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我有些羡慕起温肃了,好生羡慕。
  我回去使人将那女娘查了个底朝天,真是不曾想到,她原本只是温家的一个婢女。
  只是一个婢女,哪来的这般魄力?
  一个人带着一个有些痴的女孩儿在这汴京,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且不必说一个女娘,即便是一个成年郎君,要谋生亦是艰难的。
  旁人的刁难觊觎,睁开眼睛就要吃要喝得小小女孩儿,还有狱中时刻需要打点的一家人。
  她竟然能拖着这许多人,走了这许多年。
  温肃喜欢她,我忽就觉得并不奇怪了。
  也只有这般的女娘,才配得上这许多年一腔孤勇的温肃吧?
  他从未倒下过,她也未曾,彼此依靠着,支持着一步步朝前走。
  我想他们终能到的,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勇敢这东西,同你的出身,同你是谁皆无关。
  它是在穷途末路时因为有所依仗还能咬牙往前走去,是在狂风暴雨里禹禹独行爷不觉得害怕,是生活给你什么,你都能接受,且坦然自若地活着。
  我想我走到如今,不是因为我拥有的太少了,只是我得到的太多了。
  太多了,太满了,才敢肆意挥霍。
  只我明白得太晚了。
  16
  那年我入了京城,朝堂诡秘,一日一变。
  我自幼学得四书五经,治国理政,可我并不爱这些。
  我那荒唐的皇兄日日求仙问药,我去看他,他穿着一身道袍,束着道髻。
  手里一柄拂尘,一副不问人间世事的模样。
  只他皮肤青黑,眼里无有一丝身材,人也虚胖,走一步,喘三喘。
  后宫中吴贵妃得宠,她生的三皇子身份自然是水涨船高的。
  我去见皇后,她同我算是故旧。
  我还在京城时,她便同我皇兄成了亲。
  她娘家是京城一小官,当年皇兄带她离京就番,我去送她。
  彼时她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人却浮肿得不像样。
  她在一众皇妃里并不显,生得平常,又不爱说话,可看人时眼里透着镇定自若的光。
  后来我总在想,她生的两个孩儿皆像她吧!
  若是像我皇兄,这大庆,便真要亡了。
  皇嫂穿得极日常,见我来了便叫人端茶倒水,亲自端了一盘肉脯来。
  「你年少时吃过一回,说是好吃,听闻你要进京,我便亲自做了些,不知你还喜不喜欢吃。」
  她鬓角已然生了白发,似同天底下所有这个年岁的妇人一般,温和安稳。
  似那因各种缘由骄傲的两个孩儿不是她生下的。
  这便是能成大事者才有的模样,怪道她从未将吴贵妃那般的跳梁小丑放进眼里。
  她还记着我爱吃她做的肉脯啊!
  「还是旧日的味道,从未变过似的。」
  我捏了一片来吃。
  「只是你念旧又不自知。」
  她笑着看我,笑容亲切淡然。
  「皇嫂你觉得我这些年变没变?」
  「年岁长了些,还同旧日一般爱意气用事,只没了人庇护的孩儿,总要想法子自己立住的。」
  她端着茶杯饮了口茶。
  「我想将太子召回京城,皇嫂以为如何?」
  「他是我的孩儿,我自是愿意他时时在我身旁守着,可他亦是大庆未来的天子,你若觉得他已担得起这天下,便招他回来,若觉得他还担不起,便在历练历练也无妨。」
  话说到这儿,自是再无继续下去的必要。
  聪明人都是点到为止,我已知皇嫂心中所想。
  她又同我说了些闲话,后宫佳丽三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听闻我进了宫,尽是要来求见的。
  皇嫂也不拦着,只让我自己做主。
  我自幼长在深宫,什么样的没见过。
  只这许多年过去,原来宫中的娘娘们已然没了旧日的斗志。
  或皇嫂这皇后做得实在太好,将人都调教得这般知理懂事儿。
  我亦笑着这般同皇嫂说的。
  「这后宫中的女人,能依仗的也只陛下的宠爱,可陛下如今除了吴贵妃,谁也不愿看一眼。都是同我一般的可怜人,还有何好争斗的?」
  我点点头,女人一生幸福皆系于一男人身上,他若好便罢了,他若不好,这一生也就毁了。
  皇嫂聪慧,早看得透彻。
  可笑我那皇兄,说起皇嫂时竟还诸多嫌弃。
  只他不自知,这宫中,最傻的怕不是他。
  可悲可叹,可也无法,脑子不好,心还大。
  若是真有长生不老的法子,始皇总要活个千千万万年的,怎会轮到叫他这样的人做个一国之君?
  我想,活得这样长长久久又有什么意思呢?
  17
  京中三年,真正是劳心费神的三年。
  我那空有副好看皮囊的三侄儿上蹿下跳,竟是没一日消停的。
  太子已然还朝,可朝中势力繁杂,各有各的想法。
  我不爱同文人打交道,除了迂腐酸臭,还九曲回肠,最是惹人心烦。
  可朝政就是这样,是兵不血刃的战场。
  皇帝已然命不久矣,嗑药磕的床都下不来了。
  吴贵妃哭哭啼啼在旁伺候着。
  太子监国,我从旁督政。
  太子坦荡,胸怀天下,是天子不二人选。
  身旁又有温肃飞扬这样一群少年人帮衬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这许多年将他折腾得狠了,太子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戒备。
  我无话可说,亦从未生出过要同他亲近的心思。
  我是个恶人,从前就是,以后自然也是。
  从朝中到朝外,谁不说我要篡位夺权?
  我是个同武后吕雉般的毒妇,从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存在。
  她们且还生过孩儿,我为了那皇位,一生连个孩儿也未生。
  不是不愿,只是能让我给他生孩儿的人已然不在了。
  我的孩儿只能姓柳,可他早不在了。
  我想我的时间亦不多了,只不知他还会不会在黄泉路上等我一遭?
  梦醒时分我总在想,当初为何要放他走呢?
  我该将他拒在身边,折腾便折腾吧!没了他我也没少折腾啊!
  又想我找了那许多像他的人藏在府中到底是为什么呢?
  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不甘心啊!
  不甘心他就那样去了。
  什么也未曾留下。
  我再不召见男宠,将府中的人都遣散了。
  只留下了温肃,太子在明,他在暗,留他亦只是为了方便他行事。
  或者只是为了护一护他吧?
  毕竟我那三侄儿对他和飞扬,甚是在意。
  他问我为何?
  「只望着盈盈期盼你的人终能见你安稳地回去吧?我已时日无多,当年既应承了父皇,这许多年已荒唐够了,到了最后总要回护你们一二的。
  就当我欠你们的吧!」
  恰逢除夕,皇兄已卧床数日不起,人早糊涂了。
  吴贵妃日夜在他身旁守着,我那糊涂的皇兄被她哄着写下了遗诏。
  待我得到消息时,三皇子的人已将皇宫围了。
  太子的人却都在外,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有了遗诏,三皇子继位自是顺风顺水,可就此,我大庆便也完了。
  我那三侄儿,还不如他父皇。
  如此我便反了,带人进宫时,皇帝人早都死了。
  这一场杀伐,将皇宫染透了。
  用水整整洗了两日都未曾洗净,宫里到处都是血腥味儿。
  朝中众臣皆以为我要继位,要死要活折腾,没一刻消停。
  我已乏了,我答应父皇的已做到了。
  这世上已没什么舍不得的,亦没什么舍不下的。
  18
  是夜,我招了太子同温肃入宫。
  依旧在我旧时住过的宫殿,宫里出了这样一遭大事儿,人死了大半。
  一时间找不到合心意的庖厨,酒菜有些简谱。
  只他二人都是受过苦的,并不嫌弃。
  我将父皇当年赠与的一半虎符放在桌上,看着太子,今晚过后,他便是新皇了。
  「姑姑何意?」
  「拿着吧!这是你皇祖父当年给我的,我今日将它给你,算是完成了当年对你皇祖父的承诺了。
  你且记住,今日这江山得来不易,你这许多年是如何委曲求全,终于走到这一步的。
  既得来这般不易,自是更该慎之重之。
  我幼时同兄长们一起读书,四书五经,读史,读资治通鉴等等,我却最认同韩非。
  我无心于政,当时读只觉他著书甚有道理。
  于政事你定然比我体会更深,只我觉你有时间或可瞧瞧。
  你如今身旁有文臣武将,定然是要开万世之盛举的。
  大庆交于你,你皇祖父定然也无话可说。
  我今日寻你来,紧要的也只一句。
  一国之君,万不可同你父皇一般,耽于美色,又虚幻于长生。」
  过了今夜便是一国之主的侄儿跪于我眼前,竟认认真真给我磕头。
  「侄儿谨记姑姑今日所言。」
  「你便去吧!拾掇一番,天便也亮了,过了今夜,你便是我大庆的新帝了,姑姑一生荒唐,直到前不久才悟出了一个道理。
  在上位者,虽握着生杀大权,但万事不可只从心,亦要出于义,这义便是义务的义。
  天家受万民供养,自是改为万民鞠躬精粹。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还有些事要同温肃交代,只余下这一遭了,你不要多想,应了就是。」
  年少的君王转身出去了,背影挺拔,是个能载山河的模样。
  我什么也未为他做过,却厚着脸皮觉得欣慰。
  「今日你便陪我饮一杯吧!我误了你这许多年,算是给你赔罪了。」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许多年的荒唐,不是一句赔罪便能了了的。
  那是许多少年郎君一去不复返的意气风发,壮志未酬。
  烛光昏黄,温肃安静地将杯中酒饮下,并未说原谅或者不原谅。
  我曾将少年的风骨踩得粉碎,或后来有人又为他拼凑完整了吧?
  只伤害终究已造成,他今日还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说话,约只是看在新帝的面上。
  「我若死了,你便将我埋在城外柳家村东头的小山坡上吧!那坡上有个坟包,你就将我埋在那坟包旁边即可。
  此事只你知便可。」
  我将屋外的人都遣散了,或是喝了酒吧?
  我提着剑舞了一曲,实则我是不会舞剑的,只那人还在时,他同我说过,他觉得剑舞最是好看。
  我那时想,我终是要学会的,待我学会了,定然要在雪地里穿着红裙为他舞一曲。
  他走了,我亦不曾学会。
  我眼角淌着泪,怎得想起我同他,皆是遗憾呢?
  门外喊声震天。
  温肃用剑穿透了我的胸口,我不疼,早不会疼了。
  这便是我教太子的第一课,为人君者,需杀伐果决。
  他要名正言顺地做皇帝,我一个杀了先帝的人,怎还能活?
  这些恨啊怨啊,便都随着我去吧!
  只我的少年郎君,不知还有没有等我?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我还能遇他,定然要说一句:我心慕你久已。
  (全文完)
  作者署名: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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