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 quỷ nãi – Bạch Đào Nịnh Mông Mã Kỳ Đó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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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鬼奶 – 白桃柠檬玛奇朵

  我家很穷,没钱给妈妈治病,她难产死后变成了一头奶牛。
  这奶一挤就是十八年,奶房越来越大,撑满半个身子。
  家里人都很感激。
  「等二娃读书就不挤了。」
  「等二娃大学就不挤了。」
  「等二娃毕业就不挤了。」
  但现在结婚都要新房子。
  家里人又说,再撑两年买了房就不挤了。
  然后,那晚,奶牛奶房爆了。
  白奶变成了血红。
  1
  90年代,乡下还是有很多人是在家里自己生孩子。
  我妈生我们的时候难产,我出来了,我弟胎位不正,接生婆拿了一根长针直接戳在肚子上。
  我弟疼得在肚子里乱转,还是生不下来。
  接生婆就是我奶奶,她一跺脚,下定了决心。
  叫我爸把家里的奶牛牵出来。
  将还鼓着肚子的我妈放在牛背上,一圈圈走。
  那血把奶牛黑白的背都染红了,顺着牛乳一滴滴地落下。
  按理说小婴儿根本没有记忆。
  但是我就记得这一幕。
  后来,我弟生下来,我妈也没了。
  像这种难产死的叫凶死,进不了祖坟,说是会扰了祖宗安宁。
  我爸就在后面牛圈旁边挖了个坑,埋了。
  我妈死的那天,家里那只奶牛就停奶了。
  2
  那时候出去打工的门路不多。
  我们村为数不多的挣钱法子就是养奶牛。
  家家户户都有一两头奶牛。
  奶牛生了小牛崽就可以产奶,一次大概可以挤十个月。
  然后奶不好了,停了,就又开始配种。
  整个奶牛一辈子基本就是生牛崽产奶的过程。
  村里人每天挤了奶,就用奶桶装着再驮去县城里面卖。
  挣的都是辛苦钱。
  我们家这头奶牛已经五岁了。
  虽然才生了小牛崽,但奶还是越来越清。
  我爸去村里其他家买了奶勾兑在一起,还能勉强卖。
  现在奶停了,我们一家的生计也就停了。
  3
  我爸去请了村里的老人过来看,说是奶牛年纪大了,不顶用了。
  得要配新种。
  但这头奶牛年纪大,就算配了种,也不见得就能生出好奶来。
  通常来说,奶牛生了四五胎产奶量就会下降,但我们家这头奶牛是我妈陪嫁带来的,身体很强壮,奶一直很好。
  平日也是她在照顾,细心温柔,我爸说我妈傻乎乎,天天对着奶牛说话。
  我妈给他说,牛是最通人性的动物,又不求回报,一辈子太苦了,要家里人对它好点。
  我爸就想着,这奶牛肯定通了人性,伤心我妈的过世,所以才停了奶。
  于是就把我和我弟弟抱过去给奶牛看。
  那天正好是我妈头七。
  说来也怪,那天本来恹恹的奶牛跪卧在地上,看到我们就站了起来。
  当时邻居嫂子也在,她一直记得那个情景。
  「那老奶牛就那么看着你们两个,那个眼泪哦,就在眼眶子里面打转转,就跟妈妈看孩子一样,看得我心里都老难受了。」
  我爸和我奶奶就在旁边一直跟奶牛念叨。
  说孩子可怜,说生下来没吃过一口妈妈的奶,说天天饿得哭,说现在是真没法子了。
  要是真的还没有奶,就要把我送人了。
  为啥是我?因为我是姐姐。
  嫂子说,奶牛把头伸长了看我们,突然哞哞叫了一声。
  眼泪掉在我晃动的手心上,然后那天就开始产奶了。
  产的奶还是黄澄澄的牛初乳。
  4
  奶牛产奶要开奶。
  刚刚生了小牛崽那一两天的奶就是初乳。
  奶色泛着黄,营养非常丰富,直接蒸一下,就可以变成鲜嫩嫩的牛奶豆腐。
  我爸哭了,抱着我弟说:「这是你妈给你送的奶啊。」
  已经快要淘汰的奶牛重新复奶,而且量大质好。
  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这事情在我们镇都引起了轰动。
  来订奶的人一下多了好多。
  我奶奶只给弟弟留了一点奶,剩下全让我爸卖了。
  「二娃是难产,身子弱,要多补补。」她这样说,从来没考虑过还有一个孙女也在饿着肚子。
  邻居嫂子可怜我又瘦又小,她正好生了孩子,又用土法子催了奶,奶水够了,就偷偷让我也去她那里吃一口。
  那天我吃完以后,玩耍着回家,被我家的牛看见。
  我不知道为啥心虚,我总觉得不好,就伸手擦了一下嘴角的奶。
  奶牛闻了闻,然后走了。
  那天奶牛的奶一下少了一半。
  我爸听到了,急得连忙从村里的麻将桌上跑回来。
  他着急忙慌给奶牛换了干净的褥草,又打扫了牛圈,换了水和草。
  牛不吃。
  我扒着柱子看着他们,牛看起来很累了。
  这是八年的老牛了,它一身肉满满当当,鼓鼓囊囊,但看起来并不健壮也不好看,反而有一种累赘的虚弱。
  我爸耐着性子说了好多好话。
  奶牛只是站着沉默反刍着,到处都是衰败的青草味。
  这时,我弟说:「是姐姐,打姐姐。」
  5
  知道是因为我去了以后牛才不产奶,我爸把我打了一顿。
  然后给我赶到牛圈里,让我自己去给牛认错。
  我不敢哭,死死咬住嘴巴往黑乎乎的牛圈挪。
  那时候是初冬,天气都冷了。
  我穿着脏兮兮的衣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站在昏暗的牛棚。
  我好怕,但我不敢回去。
  后半夜我靠在干草上面睡着了。
  半睡半醒,我感觉有东西盖在我身上。
  手心湿濡濡的,我睁开眼睛,奶牛在舔我手。
  我手心被爸爸用小棍子打了,手心又红又麻又痛。
  它的舌头很粗糙,但是我忽然不那么怕这个大个子了。
  我揉着眼睛爬起来,跑到了奶牛的肚子上睡。
  牛的奶房又鼓又胀,我翻了个身,热乎乎贴在我脸上。
  就是很饿。
  然后我呆呆抓了一个开始吮吸。
  牛奶原来这么好喝。
  我一直喝得肚子鼓鼓的。
  奶牛又开始产奶了。
  我爸很高兴。
  他看着奶牛低声和奶奶说:「奶还是喝才出得来。这牛真皮实,但毕竟是个老牛,等二娃读书了就不挤了。」
  6
  一般的奶牛五年就开始准备替换,八年基本淘汰。
  我们家的牛很神奇。
  三年没有配种,还能产出这么多好奶。
  每天它除了睡觉就是不停吃草,就像是个把草转成奶的机器。
  但毕竟是个老牛了,估计撑不了太久。
  我爸说了以后,奶牛沉默抬头看了我和弟弟一眼,轻轻甩着尾巴,好像没听懂。
  我奶也悄声说,是呢,趁着现在有肉能多卖点钱。
  弟弟拍着手笑:「卖钱钱,吃肉肉。」
  我虽然小,也知道的。
  淘汰的奶牛下场都不好。
  要被送到屠宰场或者卖给牛贩子,杀了卖肉。
  一想到奶牛要被杀掉,我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爸爸,不卖,不卖。」
  我爸不耐烦推开我,说现在忙,没有那么多时间给牛割草,早晚要卖了。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我就被吵醒。
  我奶奶满院子叫我爸,说奶牛不见了。
  又开始怨我爸,说肯定是牛听懂了话,知道要被卖,跑了。
  正在怨愤中,只看我家奶牛嚼着草回来了。
  它竟是自己出去找草吃了。
  从这天开始,奶牛天天就自己出去找草吃,也不知道它吃了什么草。
  挤出来的奶那是又香又浓。
  县城里好几个家长给我爸推荐客户。
  说喝了这个奶,补钙补脑子,孩子喝了连脾气都好了,也不和妈妈顶嘴了。
  7
  奶卖得好,钱多了,我爸心情也变好。
  他看着奶牛的眼神又怕又爱,轻易不再靠近。
  不过奶牛现在自己又会找吃的,不用我和奶奶割草。
  它除了吃草,其余的时间都不远不近跟着我和弟弟,尤其是我。
  只要我们姐弟一吵架。
  它就会小心挤过来,将我们隔开。
  有时候我哭了,奶牛就会很小心用舌头舔我脸上的眼泪。
  我奶奶偏心我弟弟,我爸有时候也会打我。
  这时奶牛就在屋子外面打转,哞哞一声声叫,叫声时高时低,只有我出来才会停。
  尤其是我们要去上学那年,奶牛将自己吃得足足重了快一百斤。
  邻居嫂嫂看了,她说这牛有情义呢,知道你们上小学了,就要被卖牛肉了,这是吃胖了给你们攒钱呢,就算是亲妈也不过如此吧。
  那时候我们已经稍微懂事了。
  我弟弟在邻居嫂嫂门上砸了一个泥巴:「你妈才是牛。」
  奶牛沉默看着我们。
  反正,靠着它的奶,我和我弟在村小上了学。
  那时候村小还没合并,学校很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
  奶奶留的菜少,我抢不过弟弟,就每天中午偷偷去奶牛那喝上一口奶。
  我弟不喝,我奶奶跟他说,这牛挤了这么多年的奶,喝不得了。
  这时候我家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我爸要给我们娶个新妈。
  8
  新妈是我爸打牌认识的,红嘴巴红,红指甲,黄卷发。
  她第一次上门,来了以后抱着手臂站在门前,抖着脚斜睨我和我弟弟。
  「这么多娃该多费钱。啧啧,只有一只牛挣钱,这牛看起来真老,这院子也小,我结婚可不能住这。」
  吃草的奶牛站在草垛旁边,一口鲜草都不吃。
  明明是牛,我却在它脸上看到了惊慌的神色。
  我好奇又胆怯打量着新妈,一边使劲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压下去,手洗了好几次,上面还是黑的。
  她嫌弃看我一眼,跟我爸说:「你这情况和你说的不一样啊,那彩礼得另说一说。」
  第一次谈彩礼的时候没谈成,奶牛似乎轻松了一点,那日的产奶量格外大。
  结果没过三天,女人又来了,这回来的还有她家里的兄弟亲戚。
  闹哄哄一堆人。
  邻家嫂嫂给了我一块糖,让我别回去。
  我还是偷偷跑回去。
  在后院墙边,我看到一直没栓的奶牛鼻子上了新的鼻环。
  新妈的兄弟有个是配种的兽医,想着能借配种,再挣点钱。
  他手里牵着牛绳,奶牛死死站在那,前脚跪下,一直看着我爸,眼泪汪汪,眼神我看不懂,但是里面就好像好多话要说一样。
  我爸给奶牛说话。
  他说这些年辛苦奶牛了,但村里都知道它六年没配种还产奶,别人都不敢喝这奶了,现在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将它换了,还能给两个孩子一个妈,以后大妞二娃也有人照顾,你也不想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活吧。
  我知道我爸说谎,大家都说我家奶牛奶好,喝了骨头不痛,说里面很多钙。
  我也在喝的,喝了不饿又不困,怎么会不好呢。
  弟弟站在奶奶身旁,笑嘻嘻看着新妈,他捏着一个糖围着新妈叫:「谢谢妈妈。」
  周围人都笑起来。
  奶牛本来不动,听了这话忽然哞哞低声叫了一声。
  这时新妈兄弟使劲一拉,奶牛沉默着一步一步往外面走去。
  我见状心头一急,跳下院墙跑了过去。
  「我不要奶妈妈走,不要奶妈妈走。」
  我又哭又气,眼泪顺着眼眶流。
  我爸起初劝我听话,后来生气,开始打我,一根根掰开我抱着牛腿的手指。
  那时我不到七岁,哪里是他的对手,任凭我哭喊,还是断了两根指头,被扒拉开。
  我爸很生气,觉得我在外人面前让他丢了脸。
  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就在这时,奶牛挣脱了绳子,鼻子扯得血淋淋,将头挡在了我面前。
  9
  那天闹了一通,最后商定等一周后牛鼻子好了再来带牛走。
  那一周,奶牛胃口小了很多。
  我知道它什么都知道。
  我很可怜它,偷偷去给它割草,还把自己的玉米棒子给它吃。
  它一口都不吃。
  每天几乎没睡觉似的,一直看着我们的窗户。
  每一次我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它。
  我走哪里,它就会跟到哪里,永远眼泪汪汪看着我。
  连邻居嫂嫂看了摸着我的头,用我听不懂的语气说:「她这是舍不得你啊。」
  最后那天早上,我上学前听见我爸和奶奶商量,准备卖了牛就不要我上学了,说淑娜来了,家里又没人做家事,以后我就在家里干家务云云。
  我背着书包出门,奶牛跟上来,我忍不住把脸贴在牛脸上哭了。
  我想继续上学。
  熬到下午,放学了,我依依不舍摸文具擦黑板。
  结果回到家发现家里一片混乱。
  听说是奶牛不见了。
  我爸和村里人出去找,一直找不到。
  村子其实就这么大,小山坳后面是乱葬岗和荒树林。
  这么找了大半夜,村里人陆陆续续回来,只有我爸不见了。
  一连找了三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后来是我在乱坟岗旁找到了奶牛和从山丘摔下来的我爸。
  我爸昏迷不醒,下半身都是血,一直各种说胡话。
  我家发生了改变命运的第二件事。
  我爸因为这场意外瘫痪了。
  10
  他瘫痪了,婚事自然也黄了。
  家里终于又重新回到了平静。
  只有奶奶一直哭哭骂骂,从那天开始,她就恨上了奶牛。
  「杀千刀的,瘟神。」她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这奶牛的奶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她骂归骂,但还是得照顾奶牛。因为父亲的瘫痪,奶奶在每日挤完奶后需要请同村的人送奶。送奶工是要分一部分钱的,家里生活一下紧巴了不少。
  为了得到更多的奶,我奶奶不得已用了催乳办法,给奶牛炖了鱼塘的鲫鱼汤。
  这本是人用的法子,牛吃素的。
  但说来也怪。
  奶牛的乳房越来越大,奶真的更多了。
  靠着奶牛的奶,我们顺利读完了小学和初中。
  本来奶奶想要我辍学,但是我只要不读书,奶牛就不产奶,她只能捏着鼻子让我上了。
  村里的孩子都叫我奶妞。
  以前放学了我会立刻去小山坡上找牛,夏天的时候,奶牛总会找到最好的野樱桃和野果树。
  找到奶牛,我就能吃上一些难得吃到的水果。
  有时候也会分给奶牛吃,它伸着紫色的舌头,一卷,手上的东西就没了。
  还有的时候,早上起来,院子里还有一枝果树枝丫。
  上面都是正新鲜的果子。
  这是给我和弟弟的。
  那是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弟弟看在鲜果的份上,至少私下里对奶牛也还算客气。
  奶牛看着我们的眼睛又大又亮,总是像含着微微笑意。
  在年幼的我心里,它某种程度就像我的母亲。
  小小的我们靠着奶牛的奶长大了,而嘲笑和流言蜚语没断过。
  但随着年龄增长,这个荒诞的念头,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渐渐破灭了。
  是啊,一头牛,怎么可能呢。
  弟弟更因为嘲弄,对这种说法格外嗤之以鼻,连私下的亲近都没有了。
  11
  说实话,在学校里,被小学同学大声喊奶妞,我真的觉得不好意思。
  每次喊我,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我那短了一截的裤腿和袖子上,集中在我枯黄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上。
  渐渐,我开始觉得说不出的自卑。
  这种自卑又因为奶牛的存在格外明显。
  周末回到村里,我开始有意识无意识尽量避免和奶牛一起出去。
  奶牛似乎也发现了这个情况。
  它在村口等了我几次,发现我总是低头快步走过,它渐渐也不再跟上来,而是默默远远跟着我。
  而它费尽心力从山上采摘来的野果,味道似乎也变了。
  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酸甜可口。
  而是刺口的酸。
  我甚至奇怪,小时候的我是怎么津津有味吃完一捧又一捧的。
  弟弟被奶奶娇宠,脾气就和爸爸一样越来越大,他开始嫌弃家里的破旧,抱怨家里贫穷。
  除了等奶奶挤奶拿去换钱,他不会主动出现在奶牛面前。
  我们之间,或者说奶牛和我们家人之间,越来越疏远了。
  除了还在持续不断的供奶工作。
  维持着我们一家四口的生计。
  爸爸的腿好了些,他又可以一步一挪去村里打牌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已经十五岁了。
  我来大姨妈的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奶奶在家给我烧草木灰,说用布裹着灰,就可以用了。
  我满身都是抗拒。
  这时,是奶牛带着邻家嫂嫂过来。
  嫂嫂阻止了奶奶的荒唐:「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现在的小闺女,用这个。」
  她给了我卫生棉,又告诉我怎么用。
  卫生棉最便宜的也要一块钱一片。
  那天晚上奶牛出去吃了很久草,第二天早上挤的奶格外多。
  奶奶拿着多的钱,施舍了我十块钱。
  我看着奶牛,奶牛还是沉默,只是低头喝水。
  但那个瞬间,小时候某种情绪在我心里忽然苏醒了,我忽然想哭。
  有妈的孩子,永远不会懂,没有妈妈又不受宠的孩子日子会是什么样。
  如果我的妈妈还在……
  12
  事情并没有结束。
  我成绩很好,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我弟成绩差,得要交钱才能上高中。
  高中和义务教育的初中不一样,学费和生活费高很多。
  好在我学校的老师给我争取了学费减免和生活补贴,省下了很多。
  但奶奶和爸爸都不同意我继续读书。
  按照周围的惯例,能让我上完初中,就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还想高中?还想大学?
  这不是无底洞吗?
  而且弟弟上高中可没有减免学费的,要花很多钱的。
  现在家里没有钱。
  他们都要求我辍学打工,跟着镇上的小姐妹下广东,说人家妹子一年就可以挣一栋楼回来。
  我说不动他们,气得眼泪跟着脸颊流。
  我奶奶越说越高兴,手里的佛珠转的滴溜溜,我爸揉着瘫痪的腿浮想联翩。
  要是有了钱,我弟弟可以读书,我奶可以请一个好的佛像回来,我爸还能再结婚。
  他们开始兴致勃勃讨论谁谁又挣了多少钱。
  我说他们知不知道小娟姐姐在那边做什么工作?
  奶奶骂我:「做什么?做挣钱的工作!现在这世道,有钱就有脸,没钱啥也不是!你要是能像她们一样挣那么多钱回来,我把你当祖宗供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哭喊:「那奶牛呢?她给我们家挣这么多钱回来,你们把她当祖宗供着了吗?」
  奶奶压低了点声音说:「那不一样!那个啊,就是个干活的牲口。我们花了钱买来的,是来还债的,能一样吗!等下,奶牛?」
  我奶奶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转头看向不远处一直死死看着这边的奶牛。
  现在的奶牛乳房比之前大了一大圈,看起来鼓鼓囊囊像长着触手的河豚。
  奶奶慢慢一笑:「有办法了。」
  13
  奶奶的办法很简单。
  就是给奶牛配种生牛崽。
  我们家奶牛一直有奶,她说不应该浪费肚子的空窗期。
  给奶牛配种其实很挣钱。
  生下来一只小奶牛如果是母牛,至少可以卖七八千块钱。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之前不敢配种,就是看你们没长大怕没成功影响了产奶,没收入读不了书。现在大妞你也这么大了,该为家里贡献了。奶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和你爸商量了,你看这样行不。」
  她满脸都是让人心冷的笑意。
  「让奶牛配种,要是成功生出了个母牛崽,卖的钱你和二娃都去读书。」
  「要是生出的是个公牛崽或者没成功,你就别读了,去挣钱供你弟弟读书。这个公平吧。我们给了你机会的。你这个啥表情,哭什么,养了你这么多年,这点小事,你也不愿意吗?」
  我转头看我弟,他比我矮小半个头,面无表情摆弄他手上一个借来的游戏机。
  就像是没听见。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的心情。
  我爸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办了。妈你该早说啊,浪费这么多年,多少钱啊。」
  奶牛配种一般要看牛的发情情况。
  我们家奶牛从来没有发情过,那就得用一种叫催太保的药。
  我偷偷将药换了。
  奶牛根本经不起这种折腾。
  一般配种前的检查各项工作要两个月。
  这足够结束暑假,到时候我到了高中,自然有我的班主任和学校老师护着我读下去。
  也就不需要奶牛下崽了。
  我无比清楚,奶奶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想要拿捏我,免得我读书读多了心野了罢了。
  14
  奶牛浑然不知,它明显很高兴我和弟弟的回来。
  自从我们放假就没离开过我们视线,一直看着我们。
  暑假天正热。
  就是站着也出汗,给牛割草的任务交给了我,我经常热得头昏。
  这时奶牛胃口也更小了。
  它每天晚上都出去吃夜草,白天在家待着。
  奶牛吃了夜草,长得很好。
  甚至比之几年前还要精壮些,肉也紧,皮毛油亮。
  看着它这么小的胃口和吃的那么一点草。
  真的很奇怪,它那么多奶是哪里来的?
  它对我和弟弟尤其亲近,总是跟着我们。
  要是我挤奶,它会格外配合。
  一周过去了。
  奶奶手里捏着佛珠,表情阴鸷等着奶牛反应,要不是还要靠奶吃饭,她早就将牛卖了。
  一般牛的发情季节是六到十月。
  但现在用了药几天了,还是没动静。
  奶奶担心,和我爸嘀咕。
  他们说奶牛毕竟已经二十岁了,挤了十多年的奶。
  要配种,恐怕很难成功。
  他们商量的结果,就是配种时得加大频率。
  在配种那天,我爸打发我去镇上给他买止疼药。
  去的路上,我还看见邻村大叔拉着两头大公牛。
  黑白的皮毛,锃光瓦亮。
  我没多想,因为现在一般牛配种都是人工授精。
  公牛自然配种虽然省事,但会影响种公牛的使用年限,还容易让母牛传染生殖疾病。
  一般都不会用。
  15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很心慌。
  这种心慌让我整个人脑子乱哄哄。
  我没有继续去镇上,而是转身回家。
  还没到家,就听见牛叫声。
  我连忙加快了速度,路上狠狠摔了一跤。
  膝盖顿时渗了血。
  我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回去。
  在院子旁边的空地上,看到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情景。
  奶牛正被四五个壮汉按着,捆在配种架上。
  它的鼻子上都是血。
  嘴巴正被一圈绳子捆住。
  而在它的身后,是一头壮硕的公牛。
  四周都是看热闹的村民。
  因为剧烈的挣扎,绳子深深勒紧了奶牛的皮肤,因为摩擦和挣扎,已经被勒出血来。
  配种的大叔正大声喊着,把公牛牵过去。
  奶奶喊着周围人帮忙,没有一个人动。
  我爸腿已经萎缩了,动不了,于是他喊我弟。
  奶牛浑身一震,几乎颤抖着看着我弟弟。
  我弟满脸不耐烦走了过去,奶牛挣扎得更加厉害,眼睛是难以置信的恐惧。
  那根本不是牛,那是人的眼睛。
  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
  这么多年的懦弱和恐惧,都在这一刻变成巨大的愤怒。
  我扑过去,一头撞在了我弟身上,然后直接和他扭打了起来。
  偷袭占了上风。
  但我根本不是弟弟的对手,他一手扣住我的手腕,一个翻身利落将我压住。
  「打我?」他眼底都是戾气。
  我奶奶有些得意的声音传来:「看,我就说女娃不行吧。哪里有男孩力气大?自己找打哩。」
  周围有人劝弟弟。
  但声音更激发了他的暴躁,他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这一回狠狠咬住他的手,吃痛的他开始疯狂打我。
  「安玲,你狗日的疯了!老子打不过那些人,还收拾不了你?老子今天打死你!」他的脸扭曲,疯狂,渐渐和我爸的脸重叠。
  同样都是被奶奶溺爱大的懦弱的蠢人,终究是长成了一个样子。
  一拳一拳,耳朵开始耳鸣,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一片庞大的阴影走过我。
  我失去了意识。
  16
  我醒来的时候月亮已经起来了。
  邻居帮忙将我抬到了屋檐下。
  身上有异样的触感。
  我睁开眼睛,是弟弟。
  他的脸隐匿在阴影里,不安舔了下嘴唇,手收了回去。
  「奶妈,妈呢?」我问,声音沙哑。
  他有些不自然:「你说那牛啊,牛回牛圈了。」
  「你们还是给它配……」我说不出后面的话。
  弟弟嗯了一声,声音有种异样的情绪:「两头牛,可真他娘的刺激……」
  我别过脸,庭院里是一片惨白的月光,「你们,真不是人。」
  弟弟忽然笑了一下:「我们不是人?你是啥?你是人?我们家就你一个是人。今天可威风了,行啊,一直老老实实的,没想到你也会咬人,挺烈的嘛。」
  「我也不是人。我们都不是人。」
  「知道就好。」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视。
  「安健。」我叫弟弟的名字,「你说,村子里说的是真的吗?那奶牛就是我们妈变的。」
  弟弟勃然变色,一下站了起来:「你神经病啊。」
  17
  奶牛在暑假结束前诊断出来怀孕了。
  我的伤养得差不多,但是一只耳朵有些听不清了。
  那天之后,我总是听见很轻的呜呜声。
  奶奶他们都说那是牛的叫声。
  说这是牛怀崽子了,高兴。
  她故意当着奶牛的面跟我说话。
  「总之,我们说话算话,现在你可以去上学。至于能不能继续上,就要看生下来的牛犊是公的还是母的。」
  奇怪,人生孩子喜欢男孩,到了奶牛,反而只喜欢母牛。
  说来说去,不过是谁更有用罢了。
  男的、女的,都是工具罢了。
  奶牛看着我。
  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死。
  我想带它走。
  到了外面,我给它吃草,它给我吃奶,我们在外面也能活下来。
  我想了很多,心里惊涛骇浪。
  但是懦弱的我只能跪下,只能给它磕一个头。
  我太弱小了,我那时候想,只要等我有能力了。
  等我有能力的时候,我就带它走。
  18
  牛和人一样,十月怀胎。
  高一劳动节回家,奶牛生小牛犊了。
  这么高龄的奶牛生牛犊,真是头一遭。
  村里人都来看热闹,分娩很辛苦。
  我推开人群看到了不远处正在众目睽睽下生育的奶牛。
  它的神色痛苦艰难,浑身抽搐,声嘶力竭用尽全力,终于看到了小牛犊的身体一部分。
  地上是殷红的血。
  我口干舌燥,浑身发颤。
  村里大妈看见我这样,不由笑说:「这有啥,这老牛都生过几胎了,不会有问题的。你这就怕?你可不知道当初你妈生你们姐弟,啧啧。」
  大概看我脸色太白太难看。
  大妈叫两个后生带我回屋,让我别看了。
  「不,我要看。」
  经过艰难的分娩,戴着包衣的小牛犊终于生了出来,掉在地上。
  助产的大叔第一时间就去看性别。
  「可惜了。是个公牛犊。」
  周围都响起可惜的叹气声。
  公牛犊可没有什么价值。
  奶奶斜睨了奶牛一眼:「看来这牛,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啊。」
  她的骂骂咧咧声中,围观的人渐渐散去。
  小牛犊挣扎着站了起来。
  它好瘦好小一只,瘦骨嶙峋,睁着懵懂的眼睛四处看,下意识就要往母亲身边拱。
  这是小牛犊的本能,想要喝奶。
  一段时间不见,奶牛的奶房更大了,现在几乎就像两个篮球那么大,沉甸甸,更像如有实质的肉球。
  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我将配好的玉米豆粕倒进盆里,奶牛没有动。
  它静静躺在那里。
  就像被抽干了力气。
  我问我自己,我在等什么,乌鸦尚且反哺,羊羔跪乳。
  我喝了这么多年的奶,就这样反哺吗?
  19
  小牛犊哞哞低声叫着。
  它很饿了。
  可是奶牛没有奶。
  自从生了小牛犊之后,母牛就一滴奶都没有了。
  奶房也变得硬邦邦,几乎快要涨成黑紫色了。
  村里人都说,这奶牛怕是要坏了。
  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我家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奶奶不信。
  虽然小牛犊不能喝奶,但她还是把小牛犊专门牵到母牛身旁,哞哞叫,想让母牛出奶。
  但没有用。
  小牛犊饿得厉害,叫声都软了。
  我本想偷偷给它吃一点存奶,被奶奶一巴掌拍掉。
  「蠢东西。」
  公牛犊要卖的,喝了东西血就不值钱了。
  一般母牛犊可以养大产奶或者卖个七八千的好价钱。
  公牛犊就不值钱了。
  如果不是留下养着当种牛,那基本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卖牛血清和牛肉。
  小牛犊生下后,不能吃一口奶,不能喝水,保证血液的纯度。
  卖过去后,会被活生生抽干全部血。
  牛肉和牛皮单独再卖。
  一头小公牛我奶奶好说歹说卖了二百五十块钱。
  我麻木看着他们议价,奶牛也没动,甚至没挣扎,就这么看着小奶牛被牵走了。
  生命一旦被金钱衡量,就变得廉价。
  卖小奶牛的这天下午,我家来了很多人。
  我奶奶一面骂奶牛冷血,这样也没反应,一面骂咧咧拿了二百五十块,招呼几个婶子和年轻人进房间喝水。
  房间里因为我爸瘫痪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但他们的眼睛都在我身上。
  「牛的事解决了,现在该是孩子的大事了。」奶奶没关门,就在门口说,声音整个院子都听得到。
  奶奶说生的不是母牛犊,按照约定我不能读书了。
  现在奶牛没有奶,所以现在我要顶上这个位置,挣钱。
  现在比打工更快的挣钱办法就是相亲结婚。
  「总得为二娃着想。」奶奶看着门外,很大声说,「现在牛也没有奶,家里没收入了,就得要钱!那是你弟弟,不能不管。」
  20
  结果第二天,奶牛就出奶了。
  她鼓鼓囊囊的奶房里面的牛初乳就像是挤不完似的,好多好多。
  淡淡的黄,扑鼻的奶香。
  奶奶高兴坏了。
  挤了足足三桶,奶牛的奶房又变得柔软起来。
  她一面给我爸喂奶豆腐一面得意:「看来这奶牛就得敲打。」
  我自然没有结婚,结婚都是借口,只是压榨奶牛的一个借口。
  我看着爸爸一口一口吃着鲜嫩的黄色牛乳豆腐,一阵反胃,忍不住跑到门口大口大口吐了起来。
  整个屋子都是臭烘烘的腥味。
  他们在屋子里讨论:「这奶价格得加一点。这牛老吧,还能榨出奶来,我看等二娃读大学就不挤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院子里又多了一枝新鲜的桑葚枝,上面是红的淡紫的也桑葚。
  是奶牛带回来的。
  我包包里装着户口本,走到了牛圈里。
  将手上一瓶药混在牛的草里。
  有时候,活着不就是一种受刑吗?
  奶牛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
  寻常的牛一般活到十八岁就寿终正寝了。
  但是它还在辛苦的泌乳,养着这吸血鬼似的一家。
  我回报不了它,我能给它的最后温情就是永恒的安静。
  我跪在石槽旁边,最后一次给它拌饲料。
  将那一颗颗桑葚摘下来,青的全部我吃了,红色的微甜的全部放进了石槽。
  我抱住它的头。
  「对不起,对不起。这么多年,你真的辛苦了,我本来以为日子会好的,我本来以为一切会越来越好的,但是我太没用了。」我看着牛棚外面的烈阳,「这日子太苦了,不用再为我们勉强了。奶妈妈。」我把头贴在它脸上。
  这是最后的告别。
  21
  我没有回学校。
  我办了身份证,扔了户口本。
  将那些零零碎碎的一百多块钱藏在腰上,我扒上了一辆南下的火车。
  那时候的火车还不实名,遇到检票的在厕所就能躲过。
  我偷偷来了南方。
  南方很暖和,冬天也不会太冷。
  我在工厂里面上班,在餐馆里面打工,熬了很多难熬的日子,后来我去了一家奶牛场上班。
  我喜欢里面那淡淡的青草香。
  牛棚很大,里面的饲料都是进口的,有苜蓿草和燕麦草,每天还要调制不同的饲料。
  但就算这样,也根本没有我家奶牛一半的出奶量。
  每一次挤奶,都要消毒,擦拭,冲洗,但就是这样,奶牛也会出现乳房肿胀的情况。
  我将一切做到极致,细心对待每一只奶牛。
  老板很赏识我,在我二十岁那年,给我升职加薪了。
  我去新的寺里供奉了一盏新的长明灯。
  灯还是点燃不到一分钟就熄灭了。
  看灯的居士说,这是先人不受灯,要么是先人已经投胎,要么就是先人投不了胎。
  或许,奶牛里面的灵魂已经投胎了吧。
  我轻轻吁了口气。
  我本以为日子就是这样了。
  直到突然碰到一个不速之客。
  就是邻家嫂嫂。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她也是出来打工的。
  嫂嫂告诉我一个让我目瞪口呆的消息。
  奶牛没有死。
  还在挤奶。
  原本说的等弟弟上大学就不挤了,现在变成了等弟弟毕业就不挤了。
  22
  嫂嫂叹气,连连摇头。
  「你走了,你家闹翻了天,你奶奶还去了学校,但是你根本没回校,加上有你留的离家出走的信,找不了学校麻烦。你奶托了好多人找你,但是没人理她。」
  离开了那个小村子,好像说话也爽快起来。
  嫂子一面感慨,一面奇怪:「你家那奶牛真是神了,都这么多年了,还能挤奶。你妈走了十八年,加上原来几年,这都二十多年了。这是成了精吧。」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很清楚我走之前是看到奶牛吃了那药的,怎么可能?怎么会?
  嫂子还在喋喋不休:「那奶牛也真可怜。我看它就像看见你妈,就是这么任劳任怨。两百块钱彩礼嫁过来,老父亲陪嫁了一头奶牛,就想着她能在你家过好日子。结果摊上这么个婆婆,为了省几十块接生钱,竟连接生婆也不肯请,医院也不肯送。你妈当时怀你们的时候就天天念叨,说自己一辈子没享受过母爱,以后一定会好好爱护你们,只可惜……」
  我的眼泪不由流下来。
  「现在她什么样呢?」
  嫂嫂又叹气:「还能怎么样?你走以后,奶牛不吃东西,本来没奶了,你奶把你弟弟喊回来,跪在奶牛面前,跪了两天,奶牛竟然又开始产奶了。真是……作孽。玲玲,嫂嫂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这头牛啊,真是不如死了痛快。你是没看见,现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作孽啊。」
  我闭了闭眼,去和老板请假。
  我要回家。
  23
  我换了衣服,重新收拾好自己。
  老板担心我回去有问题,让我带上两个强壮的牛奶厂同事好友,以收奶的名义回去。
  我和邻家嫂嫂商量后,回去先住在她家。
  一路颠簸,换了飞机,又是火车和大巴。
  经过了近二十个小时,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四年的老家。
  村口依旧是几个老太太,看着我们走过来,没有认出我。
  这几年在外面,会简单打理自己,也不再想之前那么沉默畏缩,自然不一样。
  我进了邻家嫂嫂家,她家常年没人,积着一层灰。
  站在她家后窗,就能看到我家。
  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更破了。
  奶奶和我爸依旧精神着,我弟也在,他旁边还站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那应该就是嫂嫂说的我弟找的女朋友。
  听说两人很要好,已经要准备结婚了。
  他们正招人在牛棚忙活,说是奶牛消化不良,要学现代的治疗方式,做个人造瘘管。
  牛有四个胃。
  其中最大的胃叫瘤胃,里面装的是反刍用的草。
  因为要不停产奶,所以豢养的牛会吃很多食物,这时候很容易会产生积食和胃管阻塞。
  而如果在瘤胃挖一个洞,就会很方便治疗,不用打针吃药那么麻烦。
  一般这种手术两个小时完成。
  就相当于在牛身上开个大洞,等伤口彻底恢复之后,再用硅胶包住洞口边缘,再盖个盖子。
  我在养牛场时见过这种手术。
  要么是喂得太多,要么是喂得太差单一,引起的积食。
  不用说家里的奶牛也知道是哪一种、是什么情况。
  我握紧手,指甲嵌入手心。
  我既为它还活着高兴,更为它这样活着难受。
  24
  我这几年的全部积蓄,足够买下十头成年的母奶牛。
  我一定、一定要带走它!
  这一次,既然等到了,我一定要带走它。
  我一个同事假扮成收奶的,去了家里套近乎,我奶奶特别骄傲热情。
  「十里八乡都知道我们家的奶,最好的。又香又浓。」
  「这牛好好的,要专门造瘘管啊,这不得耽误产奶吗?」
  我爸得意:「我们家奶牛产奶不受这些限制,天天有奶。」
  同事又问:「不对啊,你这手术要用药,那肯定得受影响啊。这还能挤奶吗?」
  我爸摇头:「所以我们没打麻药啊。」
  「啊?」同事张大嘴,转头看向漆黑黑的牛棚,牛棚里面蒙了黑布,到处漆黑一片,又湿又冷。
  我爸做出一副不容易的模样:「你看我家里这情况。小子要结婚了,这又要抱孙子。现在结婚,谁家不得要房子啊!所以现在不得要加大牛奶产量,多吃多挤奶!不是说这瘘管开了,以后都不怕积食了吗?到时候多多的吃,那奶才多啊……」
  同事打了个冷战:「您这,您这……」
  我奶看他穿着光鲜亮丽,长得又人模人样,笑嘻嘻进去舀了一勺冰柜里面的奶给他看。
  「小伙子,不是我吹,你看我们的奶,多白!多浓!除了奶牛,赶上月子里的小媳妇才有的哩。我们这奶牛啊,是挤一天就少一天了,也不能让牛一直挤是不是,再过两年买了房就不挤了!」
  同事没有喝那奶,推让之间,牛奶撒在了手上。
  他顾不得说买牛的事,立刻找了个理由说明天再去先回来了。
  他回来以后,立刻先去洗手,洗完手又闻了,然后又去洗。
  我问他干吗。
  同事忍着恶心问:「那么大的腥味,玲玲,你闻不到吗?」
  另一个同事屏住呼吸看我。
  我使劲嗅了嗅鼻子,我……真的没有闻到。
  25
  半夜,对面的灯熄了。
  我偷偷溜了过去。
  刚刚走到一半,就看见一个庞大的黑影走了出来。
  是奶牛。
  它走得很慢,一如过去的二十年,它现在要出去找吃的。
  我离家出走后,家里只有打牌的爸爸和骂骂咧咧的奶奶,牛的口粮全靠自己找。
  我本来想要叫它,但这一刻,不知道怎么,心里一顿,我没出声。
  我跟着它,走着它已经走了无数次的路。
  月光下,老态龙钟的奶牛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甚至上一个坡都会缓很久。
  它走得很慢,等它整个身体完全出现在月光下,我捂住了嘴。
  它的奶房是那样大,几乎撑满了半个身子。
  乳房上面青筋虬结,看起来格外恐怖。
  而它的身体那么瘦,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现在整个牛就像只是一个移动的奶房。
  夹杂着近乎麻木的呼吸声。
  我眼泪全涌了出来。
  我跟在它后面,看着它到了后山乱葬岗和沼泽,我看到了它吃的食物,看到了它绝望麻木地进食。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同事们会说那么大的腥味了。
  它吃的竟然是……乱坟堆沼泽里的蚯蚓。
  26
  我跟着它又走回了那个熟悉的牢笼。
  等它完全进去,牛棚里面只有哮喘一样间歇性的喘气声。
  我顺着熟悉的路往里面走。
  地上很湿,是各种各样堆积的草。
  草腐败的味道甚至比肉类腐败更加恶心。
  走到最里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那哮喘一样的呼吸声顿了一秒,忽然发出一声熟悉的喘息。
  我跪下,磕了一个头。
  「对不起。」
  牛没有出声,白天手术因为捆住了它的嘴,上面是一圈圈的血痕。
  我咬住唇,血顺着牙齿流到嘴里。
  「对不起,当初我不应该那么走,我至少应该,至少应该……」
  至少应该看着它被药死。
  我说不出后面的话。
  奶牛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心。
  无比温柔。
  对我却像一记响亮的巴掌。
  我回到嫂嫂家里,从厨房摸出刀,开始磨刀。
  磨了一半,一只手按住我肩膀。
  同事问我:「你干什么。」
  我说不出话,只是磨刀。
  另一个同事也过来,拉开了灯,他们一把抢了我手上的刀。
  「是要杀什么吗?玲玲,你怎么了?被谁欺负了?」
  我的手颤抖,抬起头,满脸的眼泪根本擦不完。
  「杀?想杀了我自己。」
  「为什么我们当时没死,为什么我们当时没死。」
  「如果知道她这么多年为了我们做了什么,我根本没有脸继续活下去。」
  27
  天正蒙蒙亮,进去挤奶的奶奶尖叫起来。
  她的叫声把屋子里其他人都吵醒了。
  就在昨晚,奶牛的奶房爆了。
  现在奶全变成了血红。
  他们以为是因为开了瘤胃做瘘管影响的缘故。
  我弟在奶奶一迭声的请求中,不情愿离开被窝,去找镇上的兽医要赔偿。
  弟弟现在快毕业,找不到实习的工作,一直在家啃老,现在也会帮忙做一些挤奶的事情,拿些钱。
  兽医很快来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景。
  见状第一反应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伸手就进去还没康复的瘤胃洞里抓。
  结果一把下去,他忽然惊慌叫起来。
  随着他快速收回手。
  几根蚯蚓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更多的新鲜蚯蚓因为瘤胃打开,蠕动着从洞口爬了出来。
  周围人一瞬间全吐了。
  我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
  同事艰难咽了咽口水。
  「所以,这就是奶牛产奶那么多的原因吗?」
  要产奶,就要催奶。
  而除了鲫鱼,蚯蚓也是催奶的好法子。
  我在邻居嫂嫂那里看过,一锅蚯蚓汤,雪白就像鲫鱼汤,喝多少,牛奶就会有多少。
  这是我奶奶和母亲她们这一辈言传身教的土法子。
  但是,曾经那些喝了那么多牛乳的人,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全都呕吐惊慌失措尖叫起来。
  看热闹的村民和兽医全数都跑了个干净。
  就算是奶奶,也颤抖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个蠢东西!我只叫你好好产奶,以后会让你看安玲的,可没叫你这么产奶啊!」
  28
  奶牛任凭叱骂,纹丝不动。
  奶奶是拿我来拿捏它。
  现在我已经见到了它,也能独立生活了。
  它现在就像心愿残念已了一般,只是站着,缓慢的反刍。
  土腥味一阵一阵涌来,爸爸见状又开始吐了。
  「妈,我就说你这弄的什么啊,这什么玩意儿。我一想到我吃的那些,我就想吐……呕。」
  奶奶手上的佛珠一颗颗爆裂。
  她转头喊弟弟:「去叫张屠夫,赶紧杀了。现在杀了还能卖些钱!」
  弟弟不甘心叫道:「杀了?这么多奶白赚的钱,杀了以后我怎么办?我拿什么买房子!」
  就在这时,我同事走上前去,开口将奶牛买下来,出口就是一个高于行情的数字。
  奶奶根本没多想,巴不得立刻甩开这个烫手山芋。
  弟弟看着那现金,一下没吭声。
  辛辛苦苦一辈子的奶牛,就这么被卖了。
  交割完后,同事转头叫我:「玲玲。」
  「玲玲?」奶奶一下转头,看着缓缓走过来的我,目光又惊又好奇,渐渐变成难以置信,「你是玲玲?这两天村里来的那个黄家的表妹就是你?」
  她忽然反应过来,一把就要扯开合同:「既然是你买,那这个钱就是我们安家的钱,不作数,不作数!」
  弟弟也呆呆看着我,爸爸则眼前一亮,仿佛可以盘算什么。
  我扬手将手里的钱一撒,一把夺过合同:「这合同白纸黑字,你说不作数就不作数?你算什么?」
  奶奶根本没想到我还能有一天用这个口气对她说话,扬手就要打我:「混账东西!你什么态度?」
  我一把握住她手腕,向后一推,她连退了几步。
  我冷笑一声:「我叫玲玲,但我现在不叫安玲,叫万小玲。跟我母亲姓。这钱可不算安家的。」
  我爸气得一吹胡子:「你敢?现在奶牛出了这事,得赔多少钱!这些钱必须你出!安玲,你听见没有!」
  我懒得理他,转头看向奶牛:「奶妈妈。」
  本来沉默的奶牛停止了反刍,看着我,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它的眼睛好亮,里面莹润多情。
  而就在这时,奶奶喊弟弟:「安健,你傻着干啥,还不拿东西。」
  一边说,她也扑过来。
  就在这时,奶牛加快了步子,它就算瘦骨嶙峋,也毕竟是个庞然大物。
  奶奶被撞翻了,炸裂的血奶洒了她一身。
  奶牛看也没看她,一脚踩过她的手,接着是后蹄的第二只手。
  那只曾经蹂躏过它无数次的手,现在连同手腕上碎裂的佛珠,尽数成了齑粉。
  随着佛珠的碎裂声。
  咯噔一声,就像是什么绳索被扯断了。
  爸爸心有不忿,挪过来想要拉住奶牛,被它一脚踹开了。
  弟弟面色一横,扑上前来,拎着棍子一棍子敲在牛头上,砰的一声。
  原本坚硬的牛角就像风化的石头一样碎掉了。
  但牛的脚步并没有停,弟弟被撞倒了。
  牛的蹄子一脚在他身侧,下一脚就要落在他头上。
  弟弟脸色大变,一瞬吓尿了。
  但牛的蹄子并没踩下去,而是停在半空。
  与此同时,奶牛低下头,它的眼睛里,一滴牛眼泪落了下来,砸在了弟弟脸上。
  弟弟眼睛蓦然睁大,他张大了嘴巴,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结结巴巴,却又一句话说不出来。
  他最终只喃喃:「竟!竟然……」
  29
  奶牛终于走到了我身旁,它将脸在我手心蹭了蹭。
  我转身带着奶牛离开。
  将手搭在它佝偻的脊背上,感受这上面岁月的痕迹。
  而此刻手机里面传来居士的消息,我供奉的长明灯突然亮了。
  我将它带回了嫂嫂家的院子,将熬好的米汤倒进碗里捧过去。
  反哺有慈乌,跪乳有羔羊。
  享用了它这么多的照顾,我现在回给它的就是这一碗熬好的米汤。
  奶白的汤水进了奶牛的嘴。
  它一口不剩全部喝完了。
  我又回去倒,等端回去,却发现奶牛已经闭上了眼睛。
  不过就是前后一个小时,它现在变成了一具几乎风干的骷髅。
  干瘪瘦弱,苍老。
  而它的奶房几乎完全缩小了。
  曾经在它身上的奇迹已随着它那一口心尖气和魂魄的散落,全消失了。
  死去不过十分钟的奶牛,却像是死了已经十年。
  身上的皮毛用手一碰,全部散落下来。
  里面的骨架是黑色。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奶牛吃了药没事。
  因为牛其实早就不是牛了,早就死了。
  凭着一口气和体内的魂苦苦撑着。
  作为一个母亲那样撑着。
  我伸手取下一颗牛牙齿,合在掌心。
  最后一丝温暖的气息缓缓散开。
  可是,这么温柔的人,难道就这样被粗暴利用,无情践踏。
  我好恨!
  我伸手摸了那已经磨好的刀。
  现在,我已经没什么顾忌了。
  30
  与此同时,我忽然听见对面院子里传来了惊呼声。
  「啊!奶奶!爸爸!你们的胸?」
  是安健的声音。
  这声音里面听不出惊慌,反而带着惊喜。
  我站起来,从后窗看过去,顿时一愣。
  院子里还僵躺着的两个人,此时被炸开的牛乳血淋漓过的胸口都开始不同寻常地剧烈鼓胀起来。
  越来越大,甚至乳汁已经打湿了衣衫。
  他们竟然……
  安健眼睛越来越亮:「谢谢妈,谢谢妈,我就知道,您最疼儿子了。你不会让儿子娶不到老婆绝后的。儿子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心意,会好好感谢你的哺育之恩。」
  他笑着向爸爸和奶奶走去。
  「儿子也会感谢爸的。」
  「孙子也会感谢奶奶的。」
  「这样,咱们先把今天的奶交出去吧。今天的要是交不出去,会损失很多钱的。」
  爸爸和奶奶惊恐叫起来……
  奶奶叫道:「不能!不能!」
  弟弟最后的声音远远传来:「放心,等我买了房子,就不挤了。」
  我再也忍不住,冷笑起来,扔掉了刀。
  这两个人渣,根本不需要我出手。
  作为母亲最后的温柔,它已经帮我做好了一切。
  甚至连它自己的复仇,都不想弄脏我的手。
  我用力捏紧那颗牛齿。
  番外:
  回去的路上,同事忽然想到一个传言。
  「听说,牛眼泪进了眼睛,就能看到鬼,是真的吗?」
  「嗯。」
  另一个同事恍然:「难怪,牛眼泪落在安健脸上,他会突然那个反应。不知道他看到什么了。」
  我看着窗外,车辆疾驰而过:「就是一个很淡很温柔的影子。很年轻的女人,不能说话,一直在努力微笑。」
  「啊?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我生下来的时候,曾经有一滴眼泪落在我手心,我揉在了脸上。
  那时候,我看到过那个影子。
  我的奶妈妈。
  我的无论曾经如何对她,总是温柔爱着孩子的母亲。
  笨拙,热烈,而又死心塌地。
  将自己的一切给了我们。
  将我们要的一切给了我们。
  对不起。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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