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êu đùa lệnh – Mạc Ny Trà

(Nguồn)

调笑令 – 琵琶手咖妃
  
  我要嫁给一个只有十岁的小破孩冲喜。
  我是不愿意的,毕竟嫁给小崽子,这是过去当媳妇儿还是当娘啊?
  可我没有余地拒绝,本想着算了,就这样过吧。
  没想到后来小崽子化身为狼,还是我亲手养大的狼。
  1
  我知道自己被订下亲事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夜深露重,窗外蛐蛐儿还在叫着,快到秋天了,蛐蛐儿大概也只能蹦跶这几天了。
  为了赚钱,我跑到山上捉了不少蛐蛐儿,因着巧手,还编了蛐蛐儿笼子一起卖给了城里的少爷们。
  我捉的蛐蛐儿个头虽小,却都很凶残,为此,我在纨绔圈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结识了不少热衷斗蛐蛐儿的小爷们。
  即便我是个女子,也能舒舒服服地靠卖蛐蛐儿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
  因为我爹摔断了腿,家里的大事小事全落在了后娘和我的身上。
  卖蛐蛐儿的钱,一部分我交给了后娘,一部分我自己攒着,等到冬天,好给自己做一身新棉花的袄子。
  那身旧的已经不暖和了。
  可后娘却告诉我,我要嫁人了。
  其实我对嫁人也没什么意见,女人嘛,总要有这一回,你哪怕让我嫁给村头的鳏夫赵六麻子,那好歹也是个正常男人。
  可我要嫁的对象今年只有十岁。
  十岁……
  「我不!」
  我倔强地跟后娘对视着,眼神里满是不屈。
  后娘微微转过了头,麻木浑浊的眼中带着泪。
  她并不是个恶毒的女人,即便后来她生了两个弟弟,对我也向来亲厚,只是这一回……
  「你爹的腿完了,青儿,但凡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把你嫁给薛家,他们家急需腊月初九的女孩儿冲喜,给的钱也多,要不然也找不上咱们家了,青儿,娘求你,就当为你爹和两个弟弟考虑一下,今年冬天咱们家粮食都不知道够不够吃,柴火也没人砍,我从哪里抠银子买柴?横不能咱们娘几个都饿死冻死吧?」
  「我死了不要紧,可是你的弟弟们呢?他们还小啊……」
  后娘哭得真切,我看着一旁弟弟们傻乎乎的小脸,心中一片茫然。
  「姐姐不嫁,大宝不饿了……」
  大宝今年八岁,听得懂人话,他明白我不想嫁人,所以仰着小脑袋噘着嘴,眼圈儿红红的。
  一旁的二宝才三岁,只知道扯着嗓子哭,别的什么也不会。
  还有我爹,躺在炕上重重地叹气。
  卖蛐蛐儿的钱,刚把给爹治病欠的钱还上,大宝二宝还在长个子,去年的棉袄已经穿不了了,得做身新的。
  爹爹腿断了后,单靠我和后娘根本种不了那么多地,租出去也无非是拿一半儿的粮,可家里这么多张嘴要吃饭……
  是啊,今年冬天,我们怎么熬过去呢?
  后娘一手拖着一个娃走了出去,她让我考虑一下。
  我一夜没睡,躺在炕上跟烙饼似的翻过来覆过去。
  第二天,眼下一片乌青。
  「娘,你跟薛家说吧,我同意嫁了。」
  后娘感激涕零,扯着两个弟弟给我磕头。
  我神情麻木地把他们从地上拉了起来,对未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2
  刚刚过了大雪,薛家就迫不及待地来接人了。
  人家是名门望族,积年累月流传下来的世族,富贵滔天,家里男人们还做官儿,如果不是因为唯一的孙辈薛明晨得了重病几乎药石罔效,情急之下,求了三德山上的老道士下山来给作法祛灾。
  老道士摸着胡子出了个馊主意。
  他建议找个腊月初九的女孩子来冲喜。
  腊月初九出生的女孩倒好找,但人家一听要给十岁的男童冲喜,大部分都选择了拒绝。
  兜兜转转找到了我家,也凑巧前村腊月初九的女孩要么年龄太小,要么早就过了十五岁,偏偏老道士言明,女孩儿只能找刚刚及笄的,大一岁都不行。
  这才轮到我头上。
  薛家死马当活马医,给银子给得相当痛快,甚至为了安心,又是送炭,又是送袄,还给大宝二宝一人买了俩长命锁,要不是我家太小了,差点儿要给我爹派几个专门伺候吃喝拉撒的丫头。
  生怕晚了我就要反悔。
  可我没有余地反悔。
  一大早,门口就是吹吹打打的声音,喧闹得不像样。
  村子里的人都围在外头看热闹,他们指指点点的,说我家这是卖女儿呢!
  后娘脸色苍白,她强忍着泪水,给我盖上了红盖头。
  「青儿,我对不住你,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啜泣道。
  我眼前一片红色,从知道自己要去冲喜,而且有可能这辈子都要守寡后,我就再也没开过口。
  薛家虽然不地道,但面子给的足足的,全福人和所有礼节一应俱全。
  八岁的大宝用尽全力把我背上了花轿,说是背,不如说是他拖着我。
  「姐,你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把你接回来!」
  孩童稚嫩的声音带着倔强与傻气,他不懂得嫁出去的女儿,除非被夫家休弃,否则,是再也接不回来了。
  我没有纠正他,只是隔着红盖头伸手摸了摸大宝的头顶。
  花轿起,新娘出嫁。
  从此以后,我就是薛家妇了。
  3
  薛家。
  虽然里外都是喜庆的红,但是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带着喜悦。
  花轿进门,我被送去了薛明晨的卧房。
  房内一股子淡淡的药味儿,不难闻,却也说不上好闻。
  因为是冲喜,也少了喝合卺酒绑同心结。
  盖头是喜娘掀开的,我一眼就看到红色被褥里躺着的人儿。
  哪怕病成这幅鬼样子了,薛明晨依旧是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
  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着,周围伺候的人来来往往。
  没多大会儿,人都走了,房内就剩下我跟薛明晨。
  这小娃娃看起来跟大宝差不多大,合该是调皮捣蛋的年纪。
  只是薛明晨却躺在床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他蜡黄的小脸。
  小娃娃呻吟了一声,在这空旷的喜房里显得格外惊悚。
  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安静。
  我赶紧远离了他的床,因为一早起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桌子上摆了不少点心,我随手拈了一枚莲花造型的,一口咬下去,香酥可口。
  大快朵颐了一番,我又狠狠地喝了一壶茶,这茶叶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喝起来格外醇香,口齿间皆是浓郁的茶香,也冲淡了点心的甜腻。
  吃饱喝足眼皮子就容易打架。
  这冬天,到处都是清冷寒冰,尽管房间内烧了地龙,可我还是相中了那铺床。
  但床上躺着薛明晨……
  我纠结了一会儿后,就打消了疑虑。
  小屁孩,跟奶娃娃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我甩了鞋子爬上了床,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跟薛明晨睡在了一个被窝里。
  暖呼呼的被窝里,小小的人儿可怜兮兮地躺着,我心头一软,干脆把他捞在了怀里。
  这一起一浮间,严严实实的被窝里钻进了一丝凉气。
  我把薛明晨小心翼翼地搂着,希望自己身上的人气儿能过给他,哪怕不是为自己,也是心疼这个十岁的孩子。
  想着想着,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直到,几声尖叫把我吵醒。
  我嘴里嘟囔着:「大宝二宝闭嘴!」
  睁开眼却发现所有人都恨恨地盯着我,仿佛我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姑娘也太过分了!」
  这是其中一个丫鬟不满地指责道。
  我揉了揉迷蒙的双眼,这才发现我因为太热把被子蹬了。
  蹬就蹬吧,我一个健全人倒不怕什么,可薛明晨还病着呢!
  我心头一个「咯噔」,赶紧去找薛明晨。
  却见我怀里的人儿被挪到了另一头,身上又盖了三层被。
  蜡黄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
  我皱着眉头嘟囔道:「这房间本就暖和,他又盖了这么多床被子,好人也得让你们捂坏了!」
  众人对我愤愤不平,恰在这时,我的婆婆,也就是薛明晨的母亲王氏走了过来。
  她眼圈儿通红,完全没有娶儿媳妇的欣慰,反而像拉着救命稻草似的让我再说一遍。
  「好姑娘,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好人也得让我们怎么了?」
  我眨眨眼,脑子还迷糊着,便顺着她的话道:「我说,盖这么多床被子,好人也得让你们捂坏了……」
  王氏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满脸恨意,她双手颤抖着摸了摸我的脸,我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一群人来得快消失得也快。
  「你若是照顾好我儿,我保证你一辈子吃穿不愁!」
  王氏扔下这么句话就走了。
  我看她走路带风,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模样,实在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刚松了口气,门口又折回来两个人,把薛明晨身上的被子拿走了两床。
  4
  等薛明晨能下地的时候,我才隐隐约约知道了个大概。
  薛家三代单传,而本家却人丁兴旺。
  有人眼红薛家的滔天富贵,便买通了薛家的郎中,只要薛明晨死了,王氏再生不出嫡子,难免要从旁支抱养一个,这算盘打得太恶毒了。
  为了不被人察觉出来,那郎中便暗中作怪,只要减少药量,薛明晨就会觉得浑身发冷。
  一冷就要盖被,实则虚症最怕内热。
  两下一夹击,本来是个小小的风寒,竟差点儿要了薛明晨的命!
  这样的招数有够阴损,毕竟再换其他大夫来也摸不出什么异样,只当薛明晨体质衰弱内里虚空,命不久矣。
  王氏一连换了好几个大夫,私下里比对药方后亲自熬药,终于把薛明晨治好了。
  为了瞒住儿子,他们并没有如实告知他已经娶妻了的这个事实。
  所以薛明晨以为我是家里的远房亲戚,知道他病了专门送来照顾他的。
  毕竟薛家旁支有的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十岁的男童看起来乖巧,骨子里还是调皮捣蛋的多。
  原在家里就是霸王似的存在,上下里外谁敢惹他?
  单老太爷跟老夫人那一关就过不了!
  于是,他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寒冬腊月,他让我跳湖给他捉鱼。
  这死孩子!真是该打!
  薛明晨长得格外好看,因着身体刚好,王氏为了图一个喜庆,把他从里到外都打扮成了一副红彤彤的模样,像瘦版的年画娃娃似的。
  他的小脸缩在毛茸茸的狐皮裘里,远看跟朵洁白如玉的花儿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命令道:「你若是不下,我就把你踹下去!」
  好家伙,敢情这还是个食人花啊?
  周围的仆人屁都不敢放一个,低着头不敢吭声。
  我跟薛明晨对峙了一会儿,结果他还来劲了。
  「你去不去?」
  他梗着脖子威胁道。
  而我则丝毫不动地还击:「我!不!去!」
  听了我的回答,薛明晨生气了。
  他伸出手来推我,差点儿把我真推了湖里去。
  那冰碴子,这要是跌进去了,绝对会伤风。
  我稳住了身子,一阵后怕,再看向薛明晨的时候,难免带了气。
  「你这混账!」
  说完这句话,趁其不备,我直接把他摁倒在了膝盖上,让他屁股朝上,跟在家里时教训大宝二宝似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
  打得薛明晨捂着腚哀嚎不已,一边嚎还一边叫嚷:「孟青!我要杀了你!我要让我爹杀了你!」
  我打得起劲儿,口中训斥道:「你有本事就自己杀了我,找你爹算什么能耐?」
  仆人们围过来想要把薛明晨解救下来,无奈我纹丝不动,又投鼠忌器,他们只能派人去搬救兵。
  而救兵姗姗来迟,等王氏赶到的时候,薛明晨哭得脸都花了。
  「娘!她打我!」
  恶人先告状!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得到的却是薛明晨有恃无恐的鬼脸。
  王氏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儿子的脏脸,连问都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接对我说道:「辛苦你了,明晨以后还要多麻烦你管教了。」
  等着被骂的我:????
  这是什么娘?
  薛明晨你别再是抱养的吧?
  王氏匆匆而来,施施然而去。
  临走之前还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
  得到了准许,我坏笑一声,对着薛明晨就扑了过去。
  「让你欺负我,让你推我!还捉鱼不了?还下水不了?」
  薛明晨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哭喊:「祖父!祖母!救我!」
  5
  我在娘家的时候,大宝二宝也曾调皮捣蛋,最后还不是被我治理得老老实实的了?
  薛明晨也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他敢欺负别人,唯独不敢欺负我。
  在经历过给我被窝里放老鼠和蛇,让我捏着蛇头撵着他跑了三条街,追上后我直接把还在动的蛇塞进了他的衣服里头。
  薛明晨眼皮子一翻,人差点儿晕过去。
  幸好他让人弄来的蛇都是无毒的。
  又经历过给我坐的椅子上放针,被我用针差点儿把他的屁股扎烂等等一系列恶作剧后,他终于老实了。
  在别人面前威风八面,在我面前老实得不像话。
  就连我那婆婆王氏都感叹,儿子总算有了怕的人。
  至此,薛明晨依然不知道我是他正儿八经娶回来的妻子。
  而我也不想跟这臭小孩提,毕竟他实在是太讨厌了,空有一副好皮囊,别的一无是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薛明晨也不知道是不是命不好,上次风寒差点儿死了,这次又染上了天花。
  这倒霉孩子。
  薛家老夫人和老太爷都被惊动了。
  薛家在京城本就是世家,薛家男人们虽然官职不高,但架不住家底子厚实,所以,眼红薛家的人不少。
  而薛明晨这次感染天花也很蹊跷,他明明很少出门,却无缘无故感染了这种病。
  王氏一脸倦容,就连满身绫罗绸缎也掩盖不住浑身的疲惫,原本管理这么大的家业就够她操心的了,儿子又接二连三的病倒,还次次来势汹汹,她怎么能不担忧?
  唉!都说大户人家烦恼多,我也算体会到了。
  「你们都别去,我来照顾明晨。」
  王氏拦住了老夫人,她接连上火,嗓子也哑了。
  「我的儿子,就让我来照顾!是生是死,全看天命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看着王氏毅然决然,然后,弱弱的开口道:「我得过天花,不怕传染。」
  话落,满室寂静。
  王氏眼中含泪,她骤然看了过来,双眸绽放出精光,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就连老夫人都蹒跚着走了过来:「好孩子,你说的,可是真的?」
  老夫人双手干枯瘦削,颤抖着握住了我的手。
  我被这么多人盯着看,顿时有些紧张。
  「真的,但不晓得乡下土法子给明晨治管用不?」
  「你尽管去治!」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太爷发了话:「别怕,哪怕明晨真的……也是他命中注定,我们不会怪你。」
  老太爷叹息一声后,转过身子去不敢再看,一把年纪还要为孙辈担忧操劳,怪不容易的。
  薛老爷,也就是我那位公爹一直在外地没能回来,所以暂时不在,能做最终决策的唯有薛老爷子。
  得了他的话,我也算安了一半的心。
  看着他们信任的眼神,我咬了咬唇角,这才笃定地说道:「好,我会尽全力照顾他!」
  6
  发痘的人会觉得浑身痒,经历过前期的高热后,薛明晨总算挨到了发痘。
  只要能熬过去,他就会好起来的。
  作为得过天花还痊愈了的我表示自己很有经验。
  乡下土法子还是管用的,起码薛明晨的高热也退下了,只除了浑身痒。
  我哄着,劝着,总算让他不再老想着抓痒了。
  好看的脸上布满了可怕的水泡,那水泡里的水流到哪里,哪里就会刺痒难耐。
  薛明晨抬手便要抓挠,幸亏我眼疾手快给他摁住了,急道:「你那张脸不想要了?」
  薛明晨目光里如水般清澈。
  「为什么?」
  他问。
  「什么为什么?」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薛明晨:「为什么要照顾我?还担心我的脸?」
  我死死摁住他的手,生怕他挠脸,随口说道:「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吧?还有,你除了那张脸,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优点?万一脸花了,以后谁还肯嫁你?」
  薛明晨小脸绷得紧紧的,都这时候了,还不忘纠正道:「我比你弟弟大了两岁半快三岁!」
  「好好好,你大,你哪里都大,行了吧?」
  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说完这句话后,薛明晨的脸上浮上来一抹可疑的红。
  「你又发热了?」
  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并没有再发热。
  「你脸红什么?」
  我不解地问道。
  薛明晨扭过脸不肯看我:「要你管!」
  好吧,别扭少爷真难伺候!我撇撇嘴,也懒得再理他。
  是夜,薛明晨嚷嚷着冷,非要跟我一起睡,他是病人,我得理解一下他。
  无奈之下,我掀开自己的被窝,大方地拍了拍床:「过来吧!」
  薛明晨磨蹭了两下后才肯钻进来。
  冷冽的风带着药香,我的怀里多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你……身为女子,竟然毫无防备之心?」
  纠结半天,他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头顶,道:「防备什么?防备你啊?我家里两个弟弟从小就是我带大的,你们男娃身上什么样子我都清楚明白,快睡觉吧,长天花都闭不上你那张嘴!」
  薛明晨委屈极了,他仰起头来看了看我,最终还是闭上嘴选择了睡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小声地叫我。
  习惯性地拍了拍怀抱里的人,我嘟囔了一句:「大宝二宝别闹!」
  梦里,我仿佛还在家里搂着两个弟弟们睡觉。
  「……你脑子里除了你弟弟还有别人吗?」
  一道愤恨的声音响起,但我已经听不真切了。
  「算了。」
  「孟青,谢谢你。」
  7
  薛明晨身上的水泡终于结疤了,这就意味着他快要好了。
  明明前两天为了防止他挠脸,我几乎彻夜不睡地守着他,无奈跟我睡了一夜后,他的脸上还是落了疤,好在位置不是很明显,倒像是一枚新长出来的酒窝。
  我沮丧极了,本来完美的小脸,现在多了道疤,都怪我,太大意了!
  我用手抬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左看看,右看看的,直把薛明晨看得不耐烦。
  「长疤怕什么?我又不是女人!」
  他气鼓鼓地说道:「你为何如此关注我的脸?」
  我深深地叹息一声,遗憾地说道:「你除了那张脸,还有别的优点吗?」
  薛明晨:「我善良!」
  「你之前还把蛇塞我被窝里呢!」
  薛明晨:「我聪明!」
  「是了,聪明的薛少爷捉了一堆蜘蛛扔我杯子里,结果捂了一夜,蜘蛛都下蛋了,您可聪明了!」
  薛明晨:……
  「好了。」
  我揉了揉他的小脸,这张脸才养出来的肉,如今又瘦下去了,下巴尖尖,大眼睛显得很突兀。
  「长得好看也是种本事,比如我,长得不好看,皮肤也黑,这辈子就盼望着能变好看呢!」
  说着,我捂着嘴偷笑,眼睁睁地看着他哑口无言地耷拉着脑袋。
  小屁孩,跟我斗嘴!
  哼!
  经过天花一事后,薛明晨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一大截,几乎是飞跃性的进展。
  对此,薛家上下都对我非常满意。
  尤其是王氏,她拉着我的手亲切地说要认我当义女。
  我震惊极了。
  说好的儿媳妇呢?
  王氏眼神微动,用帕子微微地擦了擦眼角,笑道:「好孩子,当初便是我家不厚道,硬是逼你嫁过来,这门亲事,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明晨小你五岁,我也不想耽误你的姻缘,孩子,我是真心喜欢你,放心,你嫁进来的事,我保证不会有人知道,以后你若是想嫁人,我定会准备厚厚的嫁妆,当嫁女儿一样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如何?」
  「青儿姑娘,你要想明白了,从薛家出嫁,好过于在你们孟家。」
  王氏意有所指地说完后,又留下一堆珠宝首饰,这才带着伺候的仆人们,前呼后拥地走了。
  我看着木质托盘里摆放的那些首饰,说不心动是假的。
  拿起一串红宝石项链,那红,是赤红,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艳丽的红。
  一如这薛家的生活,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8
  挑了个清晨,我趁着天还蒙蒙亮,偷偷从角门跑了。
  看门的婆子夜里吃酒吃多了,此刻睡得正香,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钥匙。
  外头的空气充满了自由的味道。
  过完年后,薛家就陷入了短暂的平静当中。
  据说王氏出手整治了不少人,我那位公爹回来后,甚至亲自与本家翻了脸,有人偷了家里的杯子出去让得了天花的病人用,用过后再拿回来,薛明晨年纪小,喝了天花病人用过的茶杯,自然就感染上了。
  那些旁支又是哭又是闹,被公爹领着下人给打了出去,并断了往年的例银。
  原本顾念着血脉亲情不舍得断,如今自己唯一的儿子接二连三地发生意外,哪怕是泥塑的菩萨也该生气了。
  薛明晨的生活也走上了正轨。
  他每天不间断地读书用功,仿佛曾经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变了个人似的,就连夫子都夸他。
  他也确实聪颖,夫子讲的课,他很快就能吃透,回来便洋洋得意地跟我炫耀。
  我看着他越来越好的状态,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但这份高兴,不该继续维持下去了。
  夜晚,我一遍遍回忆王氏跟我说的话,满心苦涩。
  我明白王氏的担忧。
  薛明晨虽然调皮捣蛋,但家世良好,又天生聪颖过人,恐怕以后也是要读书上进考取功名的。
  断然不会娶一个大他五岁的村妇做妻子。
  更何况,我低头看着自己。
  一双做惯了活儿的手,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如何能配得上薛家的家世?
  只要我假装不知道此事,以后薛明晨就可以再娶一门门当户对的妻子了。
  我并不嫉妒薛明晨以后会娶妻,我只是不甘心自己被人这样甩来甩去。
  有需要的时候把我抬进门冲喜。
  没需要了就想摆脱我,还打着为我好的旗号。
  凭什么?
  就因为我天生命贱吗?
  我不甘心。
  于是,我背着自己的包袱,从平时放月例银子的盒子里拿了一枚碎银子,就当伺候薛明晨一场的奖励吧!
  回头看了一眼即便是角门也修得这么齐整的薛府,心中顿时松快起来。
  再见了,薛明晨,祝你能娶一门合心合意的妻子。
  从今往后,大家互不相欠了。
  然而我想的倒好,前脚刚找到落脚点,后脚薛家就抬了绝食三天的薛明晨,哭着嚎着求我回去。
  王氏是真心忏悔,几乎要给我跪下了。
  「青儿,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明晨离开你后就病了,起初是吃不下饭,后来就干脆绝食了,不找到你他就绝不吃一口……」
  说着,还让人把薛明晨抬过来给我看。
  果然,薛明晨又成了病秧子,半死不活的。
  可我不想再回去了。
  「夫人,我跟薛家其实本来就八竿子打不着,您要是让我回去,完全就是增添我的负担,我并不想混吃等死一辈子老死在薛家,对于嫁人……说实话,如果不是后娘给我订了亲事,我原也不打算这么早就嫁人的……您不满意,大可以写封休书给我,哪怕不给,我也可以走,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说到这里,我抬眼看向了王氏,眼神里充满了坚定:「您总不能一辈子让我守着薛明晨吧?他迟早还是要娶妻生子的,那样对我也太过残忍。」
  话落,我转身走出了客房。
  因为想要自食其力,所以我出了薛家就找了个客栈打扫的活计,却没想到薛家手脚倒快,很快就找到了我。
  「你难道要我跪下求你吗?」
  王氏在我身后哀怨地泣道。
  我没有回头,而是淡淡地说道:「您为了薛明晨可以跪我,我却没有母亲为我也跪一跪。」
  9
  我果然还是低估了薛家的不要脸。
  他们把薛明晨扔在我这儿了,一大群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走了。
  走
  了
  薛明晨,你别再真是抱养的吧?
  客栈掌柜一开始以为我是乡下来讨生活的,却没想过我跟薛家还有牵扯,这下可好了,前两天还骂我手脚不利索,这几天甚至开始夸我把桌子擦得都反光了。
  掌柜啊,你睁开绿豆眼看一看,这桌子我还没来得及擦呢!
  而真正的大麻烦还躺在客房里,一会儿要吃茶,一会儿要喝羊乳,一会儿要吃酥酪。
  我看你像块酥酪!
  薛明晨苍白着脸,噘着嘴耍小孩子脾气:「我要吃东西,我要你喂我!」
  被我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疼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没长手啊?自己吃!」
  一碗满满的打卤面摆在他面前,好消化也适合病人。
  薛明晨委屈极了,他偷偷觑我一眼,只能巴巴地自己拿筷子稀里哗啦地吃完了面。
  「你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我甩着抹布不满地说道。
  而薛明晨吃完了饭已经开始用功,他把家里的书本全搬来了,一掷千金租下了这间客房。
  即便我问的勤,人家就是不接茬,你说气人不?
  身为薛家人,薛明晨从小接触的都是世家子弟,然而世家子弟也有很多不学无术的纨绔。
  这群人里,不一定所有人都认识我,但总有人会认识我。
  比如之前惯爱找我买蛐蛐儿的孙大少,前脚刚踏进客栈,后脚就「咦」了一声。
  「孟姑娘?」
  孙大少挥舞着玉扇,惊讶道:「真的是你?倒是巧了。」
  他倒没有详问我在这里做工的缘由,本就是利益往来的关系,只不过孙大少对蛐蛐儿的痴迷有目共睹,也因为我卖给他的蛐蛐儿打了不少胜仗,这才让他高看我几眼。
  「孙少爷安好。」
  我对他微微行礼后就去忙着做别的了。
  完全没看到楼梯旁脸色阴郁的薛明晨。
  孙大少今年十四岁,最是喜欢玩乐的年纪,我在他身上赚了一笔小钱,所以对他颇有好感。
  这份好感,也只是感激他让我把我爹的欠款还上。
  否则,我跟后娘只能去山上挖野菜充饥了。
  也不知道薛明晨脑补了什么,非缠着我问我怎么跟他认识的?
  我被缠得烦了,就说是因为蛐蛐儿。
  「我爹病得厉害,还欠了好多钱,要不是孙少爷喜欢蛐蛐儿从我这里买了几只,恐怕还不知我家的日子要难成什么样呢!」
  听了我的话,薛明晨脸上神色莫辨,当晚就缠着我要跟我回乡下去捉蛐蛐儿。
  我无奈地看着撒泼打滚儿赖在我房间不走的熊孩子,干脆把他往被窝里一塞,捂着他的嘴,蒙头盖脸地睡了。
  10
  谁也想不到,正是由于薛明晨一时兴起非让我带他去乡下而又躲过了一劫。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大手把他推向我的身边。
  我跟掌柜的告假,倒也没说自己要去干嘛,只说回乡探亲。
  如今掌柜对我格外开恩,我这头刚请假,那头他就准备了易储存的吃食让我带在路上吃。
  倒是个有心人。
  薛明晨鬼鬼祟祟跟在我身边,生怕被家里人察觉到。
  我对他的执着精神简直甘拜下风。
  「说好了带你去一次,捉了就赶紧回来!你不知道自己身份金贵啊?到时候你家里人若是骂我,你可得给我顶上!」
  薛明晨点头如捣蒜,拍拍胸脯说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事他顶着。
  我后娘知道我把薛明晨带回来后,顿时吓得手足无措。
  城里金贵的少爷,能来到我家都属于蓬荜生辉。
  后娘让大宝去村头屠夫家里买肉,二宝看着多出来的少年,死活开不了口喊他姐夫。
  只憋出来一句哥哥。
  好在薛明晨也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的具体关系,只以为我是八字好,被特意选来伺候他的人。
  大宝买了肉回来,就跟薛明晨两个大眼瞪小眼。
  男孩子之间的敌意来的非常突然,我一人一巴掌拍在了后脑勺上,怒吼一声:「都很闲是吧?」
  两个孩子这才偃旗息鼓。
  不一会儿,大宝又开始偷偷摸摸地瞪了薛明晨一眼。
  薛明晨自认为比他大,这才格外开恩不与他计较。
  我领着一串儿孩子,去到后山逮蛐蛐儿。
  薛明晨打小也没进行过这样的活动,捉一个跑一个,偶尔还会死一个。
  大宝二宝在一旁哈哈大笑,气得薛明晨小脸涨红,额上汗水津津,用手一抹一脸灰。
  他发誓一定要捉到最好的!
  结果到了最后也没捉住一只全须全尾的。
  要么断了腿,要么缺了须,这样的品相,卖也卖不出去。
  他恹恹地跟在我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乡下没什么吃的,待客也多是做肉菜,薛明晨在家里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压根看不上后娘做的那些山野味道。
  不过勉强就着肉汤啃了个半白半黑的馒头。
  晚上,大宝二宝挤了过来,要跟我一起睡。
  「好,等姐姐洗完澡,你们要听话,不要吵。」
  我嘱咐完他们后,端着澡盆就去了外头柴房洗漱。
  天空还是那个天空,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我就已经适应了薛家的生活,再回自己家,反而多了些陌生感。
  比如在薛家,不需要我叮嘱就会有人烧好热水,还有温暖的澡房。
  而娘家却处处简陋。
  方才饭桌上,大宝二宝争夺饭菜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反观薛明晨,虽然平日里活得像个大爷,但一进孟家就先拜访了瘫痪在床的我爹,吃饭也要问我爹可有人照顾?
  后娘端了饭菜给我爹送去,他虽然腿断了,但是上半身还能活动,所以并不怎么需要人照顾。
  想着白天的种种,不知不觉就洗完了。
  再回到房间的时候,炕头并排躺着三个人。
  大中小。
  一眼看去,格外好区分。
  薛明晨死死霸占靠近我的位置,而大宝蠢蠢欲动试图抢夺回属于自己的地盘,只有二宝,睁着眼睛傻乐。
  我吹了灯,理都不理这群幼稚的男孩子们,安安静静地睡下了。
  迷迷糊糊之际,我总感觉有人在翻过来翻过去,习惯性地一巴掌拍在了那人的屁股上,嘟囔道:「薛明晨,赶紧睡觉!」
  世界陷入了寂静。
  一夜无梦。
  11
  等再回去的时候,王氏哭哭啼啼地寻来了。
  她这回是真得踏踏实实地给我磕了头。
  「孟姑娘,我们薛家不能没有你,求求你,跟我们回去吧!」
  我跟薛明晨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怎么……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无需我多问,一旁的薛家下人自然就把前因后果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明白。
  原来是薛家本家那边不甘心,这么多年的冤大头突然不给钱了,况且薛家的独苗突然就上进起来,恐怕日后还会继续读书用功考取功名,那他们还指望什么?
  在得知薛明晨跑到客栈小住,脱离了薛家人的掌控后,本家那边的人就留了个心眼,暗地里观察薛明晨的一举一动。
  在掌握了他的作息后,于某个午夜时分,把一瓶装有燃烧物的瓶子扔进了薛明晨的窗口。
  瓶口碎裂,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而这群人丧心病狂到把客栈也点了火,完全是不给薛明晨留后路!
  可惜的是,客栈虽然被烧了,但薛明晨却不在。
  他那时正跟我一起快快乐乐地捉了一天的蛐蛐儿。
  薛家没找到人,立马就问了客栈掌柜。
  被熏了一脸黑灰的掌柜这时候才反应过来,道是我回乡探亲,有没有可能把薛少爷也带走了?
  这个可能性让王氏又有了希望。
  她一方面派人赶紧去我老家探探实情,一方面让人守住进城的路口,一旦发现我们的身影,立马汇报。
  还好,我们安全地回来了。
  我目瞪口呆,看着还散发着烟熏味道的破败客栈,心头一阵乱跳,后怕极了。
  而薛明晨小脸惨白,估计在幻想如果自己没一时兴起跑去逮蛐蛐儿,大概早就化成灰了。
  我本不打算回薛家,奈何薛家一大家子人都跪了,苦苦哀求让我一定要回去。
  唉!
  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头刚答应王氏回去,那头薛老夫人站在门口翘首期盼,正等着我们的身影。
  一见了孙子还好好地活着,人一激动就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非要认我当干女儿。
  好家伙,这薛家作风属于一脉相传啊,之前王氏认我当干女儿,我还可以理解。
  现在薛老太太又是什么情况?
  薛明晨啊薛明晨,我当不成你妻子就要当你姐姐;当不成你姐姐,就要当你姑姑。
  这可真是打不散的亲戚关系!
  好在王氏还没糊涂,她赶紧阻止了薛老太太的认亲仪式,从儿媳妇跟义妹这种身份上的转换,她可接受不了。
  再回薛家,我的待遇呈直线上升。
  之前薛家人对我只能说是疏离客气,现在就是过分的热络,大喘气都怕把我吹飞了。
  几乎要把我供起来了似的。
  唯恐我一时不开心就跑了。
  甚至还给我拨了好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走哪儿跟到哪儿,就差亲自帮我出恭了。
  12
  薛明晨的父亲一直在外当差,虽然离京城不远,但大部分时间都不回来。
  只是如今儿子出事了,当爹的自然要告假回来。
  上一回他只是把人打出去,这一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人证物证俱在,薛老爷把人送进了大牢。
  这还不算。
  薛家旁支的那些半大孩童,几乎全被他接走了,据说送到了某些苦寒之地,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若我不残忍,恐怕他们还会觉得有机会,下次,下下次,千百次的害我儿,我们如何防住?不如一次性斩草除根!」
  薛老爷手腕强硬,办完一切后神情淡漠地冷声道:「其他人,这辈子也别想再生出孩子来!」
  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
  再也生不出孩子……
  难道他把薛家旁支的男人们集体嘎成了太监???
  那场面,也太震撼了吧?
  许是我的眼神太过直白,向来不爱解释的薛老爷看在我间接帮儿子躲过灾祸的情分上,也难得和颜悦色地跟我解释了一番:「这世上有的是不能生孩子的药。」
  你早说嘛!害我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薛明晨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
  「明晨,我薛家不能再继续蛰伏下去了。」
  他摸着儿子的发顶,没有丝毫掩饰。
  「以后,为父会更加忙碌,这个家,全靠你了!」
  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薛老爷的这番话代表了什么。
  而眼前的情况则是,我该怎么面对薛明晨?
  是把他当弟弟,还是丈夫?
  看着比我矮的薛明晨,脸上明晃晃的稚嫩与童真,冲我一笑双眼充满了狡黠。
  丈?夫?
  想想我就要吐了。
  算了,日后再说。
  眼下我要做的,就是努力提升自己,不为了薛家,而是为了给自己长脸。
  薛家府中的暗涌暂且不说,外头人可都开始盛传,道是薛家娶来一门冲喜的儿媳妇,看来是真的有用,薛家那病秧子小少爷都会骑马了!
  为了不影响到儿子,王氏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传言给压下去。
  对外只说当日娶进门的不过是从三德山上请下来的道姑,有了道姑坐镇,薛明晨的身子才好了起来云云。
  道姑只是住在家中,乃是名义上的儿媳妇罢了,为了上达天听,让想收走薛明晨的鬼神们知道家里有「儿媳妇」坐镇。
  管他有人信没人信,反正借口就是这。
  而薛明晨也老老实实地给那位「道姑」晨昏定省的磕头请安,一日都不敢落下。
  13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薛明晨长成了十四岁的少年人,身形拔高不少,对比前些年,如今需要仰视的人换成了我。
  而这几年,由于不需要我再去外头做活儿,原本黝黑的皮肤也养了回来。
  其实我长得更像我娘,杏眼柳眉,倒也算温婉可人,可惜她死得早,我对她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王氏这几年在我身上花的银子海了去,光每日补身子花费的汤汤水水就够普通人家用上好几年了!
  成效就是原本干瘪单薄的身子,如今该长肉的地方长肉,皮肤水滑光洁,比那些闺秀也不差什么。
  对外,我的身份是薛家远亲,家里孩子太多了才送到薛家来的。
  反正薛家没女儿,养谁不是养?
  因着薛老爷突然从微不足道的小官一跃成为了天子近臣,所以就开始有人打听我婚配与否?
  每每王氏都要给我找借口遮掩过去。
  可眼看我已经十九了,都快成「老姑娘」了,外头就有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我大概要给薛老爷做妾了。
  听了这样的话,王氏差点儿气死!
  从哪头说都不可能的事儿!那群人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为了平息传言,王氏也开始假装积极为我相看人家了。
  高官厚禄的不敢肖想,家境殷实点的倒可以考虑。
  王氏风风火火拿了一堆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画像给我,要我没事儿的时候多挑一挑。
  虽然她比谁都不想我嫁人,但挡不住这人言可畏。
  我苦恼地把画像一一摊开,这可真是环肥燕瘦要什么有什么了。
  正看着,外头传来了丫头的声音:「见过大少爷。」
  是薛明晨下了学回来了。
  翩翩少年郎,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了。
  「你想嫁人?」
  少年经历过变声后,嗓音低沉沙哑,像有石子儿在耳边划过似的质感。
  尤其他高我一头,一进门,压迫感扑面而来,这几年坚持不懈的骑马射箭,让他身形更加坚实挺拔,完全不再是那个单薄脆弱的孩童了。
  在这样灼热的眼神下,让我莫名心虚,只能干笑几声,敷衍道:「没,只是随意看看。」
  说着,我赶紧把那些画像收了起来。
  薛明晨倒来了兴致,他坐在我身侧,胳膊从我腰间环绕过来,从远处看来,仿佛我被他圈在了怀里似的。
  「这个,刘侍郎家不成器的儿子,二十岁还未定亲,听说性子太过温吞,吃顿饭都要吃一个时辰。」
  「这个,祝大人的亲侄子,命硬,说一门亲克死一家的姑娘。」
  「那一个,虽然没什么大问题,但小时从树上摔下来,脑子有点儿不大机灵……」
  说来说去,在薛明晨眼里简直就没有好人了。
  我被他说话喷出来的气弄得不太舒服,伸出手来把他推开了一些。
  「你离我远点儿,都多大的人了?该有点儿分寸了!」
  我其实没好意思说男女有别,总觉得他还是几年前的那个不听话的臭小子。
  薛明晨「呵」了一声,身上的松香气味愈发浓郁。
  「小时候,你不是日夜搂着我?」
  他不怀好意地揶揄道,眼看我红了脸,低低地一笑,道:「姐姐今夜不如同往日一般?与我同榻而眠?」
  薛明晨的嗓音沙哑,在我耳边低喃的时候让我有种心跳加快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让人陌生。
  我赶紧逃离开他的身边,像只受惊的兔子。
  「闭嘴!滚出去!」
  我浑身颤抖,虽然语气够坚决,实际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
  薛明晨冷哼一声,顺便把那堆画像都收走了。
  「站住,你把画像收走我还怎么选?」
  薛明晨脚步微顿,他头也没回地扔下一句:「你!休!想!」
  整个人大步离去,怀里还抱着一堆男子画像。
  让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选夫呢!
  14
  又是一年过去了,薛明晨十五岁了。
  长相俊美,又是个用功读书的,所以明里暗里打听他可否议亲的人家也多了起来。
  有了薛明晨做筏子,盯着我不嫁人的人也少了。
  薛家来做客的夫人太太们一股脑地开口说话,跟几百只鸭子在你耳边嚷嚷似的,听得人头都大了。
  她们夫人之间聊天,便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其实并不太想跟这群闺秀们一起,奈何薛家也实在没有其他这个岁数的女孩,我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我以前常年爬山做活儿,所以体力比这群闺秀们强得多,不过稍微走了一圈儿,就有人嚷嚷着累了,要吃茶,要休息,要帕子,要换衣裳。
  唉!这群闺秀,真麻烦啊!
  我叹口气,让下人们带领她们该吃茶的吃茶,该休息的休息,想换衣服的,找间房隔了屏风可劲儿地换吧!
  有位叫做王秀萍的闺秀,乃是王氏的娘家侄女,对我倒还亲热,其他的闺秀言语间多是讥讽。
  毕竟我名义上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却穿着打扮比她们还鲜亮。
  尤其是头上的发簪,还是薛明晨在我生辰之际特意定制了一枚上好的羊脂玉做成的,一整块羊脂玉刻成,通透润泽,上头雕着一朵绽放的梅花。
  簪在发间,黑发白簪,更是衬托得人如玉般温润。
  我不愿与她们发生龃龉,对那些风凉话就当听不见。
  反倒是王秀萍在我耳边悄悄问道:「青儿姐姐,表哥生得芝兰玉树,你就真的不心动?」
  我无奈地翻了翻眼皮:「他小时候往我被窝里扔蛇,给我杯子里放蜘蛛,还偷偷把墨汁洒在我床上,用臭腐乳抹了我一枕头,我对他心动?我有自虐倾向啊?」
  说这话的时候,我难免带了气,声音也略大了一些,竟然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薛明晨听到,他的脸色也由一开始的阳光明媚突然变得阴沉沉的。
  他身子微动,轻轻地倚在了栏杆上,仿佛经历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一样。
  其他闺秀们羞红脸的羞红脸,低下头的低下头,唯有王秀萍仗着亲戚关系,红着脸叫了一句「表哥」。
  薛明晨谁也没理,只是目光深沉直直地盯着我,那一眼,要望进我的灵魂深处似的。
  好像我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赶紧假装看向栏杆外的风光。
  夏天到了,荷花都盛开了,回廊外头就是一片荷花池。
  微风徐徐,荷香淡淡,少年立在一群少女中间,是那么的鹤立鸡群。
  许是我无视的目光惹怒了他,薛明晨冷哼一声后,步伐踉跄着离开了回廊。
  徒留一群少女伸长了脖子看着他离去的身影。
  「表哥他……当真是格外俊美……」
  王秀萍捧着红透了的脸,殷红的小嘴喃喃着。
  不等她们从犯花痴中清醒过来,远处的房内突然传来了一道女子尖叫声。
  我心头一慌,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立马有人猜出来那是谁了。
  「听声音,像是孙阁老家的芸姐姐!」
  身穿鹅黄色裙子的少女突然惊道。
  我收敛起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赶紧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把那群闺秀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不能让任何闺秀在薛家出问题!
  而等我气喘吁吁赶过去的时候,王氏也听到了这间的响动,再加上还有小丫头的通报,她身为女主人,不来看看都不可能。
  屏风内,女孩子哭哭啼啼的声音像是一道细细的丝线,缠绕在众人的耳膜中,让人听得心烦气躁。
  薛明晨衣衫凌乱站在屏风外,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
  他不喜不悲,就那么站着,少年桀骜的神色让人很难想象,他会对屏风内的人做出什么事来。
  「……我方才进来换衣裳,不晓得为何,薛家的丫鬟借口说腹痛要暂离片刻,我,我不疑有他,便在屏风内解着衣裳,不想……薛少爷突然闯了进来……我,我,我……」
  孙芸儿不过是个庶出,但因为孙家女孩儿就这么一个,也是如珠似宝一般娇养长大的。
  我看着她抱着雪白而又浑圆的双肩,鲜红的肚兜刺痛了我的双眼。
  只要一想到薛明晨闯进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我的心口就像被人割碎了一样难受。
  痛得我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
  我透过屏风,看向那个挺直的身影,没有半寸的弯曲。
  而那个人,也在定定地看着这边,只是不晓得他在看谁。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里有什么不满,甚至连半点恼怒都无。
  「母亲,儿子,愿承担所有。」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清淡,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与不满。
  王氏安抚完了孙家的人后,又捶了儿子几下:「作死的混账!」
  「母亲,儿子愿意娶她。」
  他看着王氏,再次重申了一遍,似乎对方是谁完全不在乎。
  薛明晨才十五岁,明明该是桀骜不驯的年纪。
  却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身上,竟然沾染了这么多的悲哀?
  我双拳紧握,有些不敢看这样的场景。
  待众人都走出去的时候,薛明晨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
  「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的双眸里带着祈求。
  我闭上了双眼,把几乎要夺目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口吻,像过去那般,拍了拍他的发顶。
  原先的时候,薛明晨会配合地弯下腰来。
  这一回,他没有。
  是我踮着脚尖,努力地伸出了手。
  「恭喜你了,薛明晨。」
  恭喜你,以后再也不必因为我的存在而背负这么多的误解与难堪。
  15
  薛家与孙阁老孙女儿结亲的消息传出去后,一时之间引起了不少热议。
  有人说,孙芸儿对薛明晨一见倾心。
  也有人说,是薛明晨爱上了温婉秀丽的孙芸儿。
  世家子弟配大家闺秀,天作之合。
  王氏忙完了迎来送往的亲朋好友后,特意抽时间来到我这里小坐片刻。
  「青儿……」
  她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抢在她之前开了口:「夫人不必多说,我明白,跟薛少爷之间的这桩亲事,本就非我所愿,既如今薛少爷也要娶妻,我便不适合再继续留在薛家了。」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急急开口道:「不是的青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只是如今,明晨定下了亲事,我也是怕你在府上觉得憋闷,不如出去散散心?」
  「好。」
  我怔怔地看着不远处多宝阁上的缠枝牡丹的花瓶,耳朵里也已经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只默默地答应了下来。
  青篷马车载着一堆的礼物还有我,稳稳当当地走出了薛府。
  这几年的富贵生活虽然让我流连忘返,可我没有片刻敢忘了自己那见不得人的身份。
  王氏问我想不想去庄子里?
  我摇了摇头。
  那还不如回家。
  这几年,因为我断断续续地往家寄银子,还有薛家的帮衬,临走之前家里的破败土房,如今也盖上了阔气的青砖瓦房。
  爹的身子好太多太多了,闲暇时也能勉强拄着双拐下地喂喂鸡。
  大宝二宝也从懵懂稚童长成了半大少年。
  大宝比薛明晨小了两岁,如今也是十三岁的小大人了。
  他的身子壮实,一个人抵得了全家的力气,下地干活儿是把好手。
  前村的猎户见他体格健壮,索性收他做了徒弟,习得了一些拳脚功夫。
  而二宝也胖乎乎的,一头扎进我怀里,把我撞了个趔趄,力气之大,完全不再是过去那个鼻涕眼泪糊一脸的瘦小孩童了。
  「姐姐!」
  两个小少年目光闪亮,齐齐喊道。
  我的心胸里被一种幸福感塞得满满当当。
  我突然就不恨后娘,也不恨王氏了。
  如果没有薛家,我跟弟弟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这样就好。
  「你怎么回来了?」
  后娘上了些岁数,多年操劳让她不到四十岁鬓边就多了白发。
  她把手往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紧张地问道:「可是薛家……不要你了?」
  村子里消息闭塞,即便当初我被娶走冲喜,村民也只以为是城里的富户,具体是哪一家,他们也分不明白。
  眼看我长成了富贵人家的小姐似的,皮肤莹白细腻,一举一动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疯丫头了,后娘有一瞬间的愣怔,也有些不敢置信。
  我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后娘心知我有事瞒她,便不再多问,先是拉着我见了爹爹,爹爹气色倒好,比前些年胖一些了,也乐观了不少。
  「爹也不问你旁的,回来就回来,这家里总归有你住的地方。」
  这是爹爹头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后娘又带我去了正房旁边的一间空屋。
  这里面,有我小时候睡过的炕,如今换了新的炕席,还多了桌子椅子并一座木头打的洗脸架,中间挖空了,搁上铜盆我就可以在房里洗脸了,到处都擦得干干净净,可见后娘的用心。
  「平日里总挂念着,怕你回来的时候准备不及时,所以我每天都来打扫一遍,青儿,你放心住着,我跟你爹……再也不会糊涂了。」
  「你走后,大宝跟我闹了好一阵子,直到近些年,他大了,也懂事了,才原谅我,青儿,你恨我吧!」
  后娘闭上双眼,干枯粗糙的脸上滚下来一行清泪。
  听她这么一说,我鼻头一酸,一句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什么恨,什么怨,早就烟消云散了。
  「我不怪你,真的。」
  16
  原本以为我回来后就再也不会见到薛明晨了。
  却没想过他脚程倒快。
  村子里的人正在胡乱编造谣言,说什么我被休了之类的话,结果就看到薛明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快如疾风一般。
  马儿停在门前,薛明晨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动作干脆利索,不带半分拖沓。
  大宝二宝还以为是来闹事的,抄了家伙就冲出去了,结果见到的竟然是薛明晨。
  大宝不改当年的敌意,怒目圆睁,喝道:「你来作何?」
  薛明晨敛起一身桀骜,对他抱拳道:「我来找孟青。」
  「孟青也是你叫的?」
  大宝一把菜刀耍得虎虎生威,薛明晨两根手指夹住刀刃,大宝竟然再不能动半寸。
  「我要见她!」
  薛明晨终究大了他两岁零五个月,再加上平日里跟着名师学习拳脚功夫,比那野路子出身的猎户不知强多少,几下夺过大宝手里的菜刀,提着一旁准备咬他的二宝,施施然进了大门。
  再见到薛明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有酸涩,有妒恨,也有眷恋。
  他就像我一手带大的孩子,终有一天,还是要离开我的怀抱。
  我把这种情绪称之为:不舍。
  几日不见,他更沉稳了,眼神坚定,小时的肥嫩脸庞也变作了锋利。
  轮廓分明,让人一眼难忘。
  少年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了进来,让我这卧室也生出了珍珠般的光辉。
  「为什么要走?」
  薛明晨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窗外,一阵微风刮进来,带动了他身上玉坠底下的穗子。
  那是小时候他生病了,我为了哄他而编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带在身上,穗子有些发旧了,我曾劝他摘下来再换一个,他偏让我给他再编一个。
  年幼时我可以随意送他贴身的东西,可他那时已经十四岁了,我不能随随便便送他什么了。
  穗子就这样一直被他带在身上。
  红得都有些发灰发暗。
  我不是不懂他的那些眼神以及暗示,可我不能。
  因为门不当,户不对。
  我没有吱声,眼神躲避着他,看向了一旁。
  「是因为我要娶妻,所以你才走?」
  薛明晨一步一步地逼近,一直到我退无可退,不得不伸出手来推拒着他的胸膛。
  手掌底下,就隔着一道薄薄的衣料,我甚至能感受到薛明晨身上的体温。
  常年习武,让他肌肉发达,触感结实。
  我的脸突然就红了。
  「你说话啊!」
  薛明晨低着头死死地盯住我,生怕错过我的任何表情。
  「薛明晨,你娶妻,我在那里也只是多余,再加上,我也想我爹娘和弟弟了,你总不能拦着我回家吧?」
  我扭过头依然不敢看他。
  我怕自己的情绪会突然就崩溃在他的面前。
  他陡然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是你怕看到我娶妻,怕看到我跟旁的女人和乐美满,所以你才跑了。」
  薛明晨低低地笑了起来,方才还阴郁的双眸,此刻笑得眉眼弯弯。
  仿佛雨过天晴。
  他来得快,走得也快。
  让人摸不着头脑。
  唯有大宝恨恨地扔下一句:「下次我一定要打败他!」
  17
  薛明晨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说动了王氏,没过几天,大宝二宝就被他接走了。
  心甘情愿的那种。
  「你若是想打败我,不如来城里,跟着正经师父学拳脚功夫!」
  这一句话,成功说动了蛮牛大宝。
  而二宝也是捎带手跟着蹭学的。
  「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千字文都能倒着默写了!你总不能让人以后笑你姐姐有个文盲弟弟吧?」
  因为学费全被薛家承包了,大宝二宝两个带了几身换洗衣服就走了。
  后娘却看得开:「跟着去城里见识见识总是好的,别像我跟你爹,一辈子窝在这儿。」
  薛明晨笑吟吟地把视线转移到我的脸上,炙热的眼神像要把我烤焦了似的。
  「青儿姐姐,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吧?」
  这句话,是磨着后槽牙说的。
  顶着那道吃人的目光,我头皮发麻,同手同脚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很快就又回到了薛家。
  王氏憋着一肚子话,却在看看儿子后又咽了回去。
  只能哀怨地看着我。
  别看我了,我也是被逼无奈。
  扔给王氏一个眼神让她自己品味,我低着头跟在薛明晨身后,老老实实的。
  「青儿姐姐,别再想着跑,我成亲那天,还指望姐姐指点指点!」
  冷笑着说完这句话后,薛明晨这才走出了房门,留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我被他这番话说得眼皮子狂跳,总觉得他大概知道了什么似的。
  然而薛明晨这厮揣着明白装糊涂,今儿跑过来问我买什么首饰送未婚妻,明儿过来跟我商讨明年他成亲时要穿什么花样的喜服。
  就连头冠是镶玉还是镶宝石,他也要啰唆半天。
  闹得我这里鸡犬不宁。
  「青儿姐姐……」
  现如今,我一听他这么叫我就浑身发麻,鸡皮疙瘩起一身。
  我趴在桌子上装死,打算让他知难而退。
  「姐姐也没喝酒,怎么就醉了呢?」
  薛明晨看了看杯子,又闻了闻有没有酒气,疑惑道。
  我心想:你赶紧走!我不想再听你成亲的破事儿了!
  没想到这厮不按套路出牌,眼见我装死装得很真,还故意来捏我的鼻子,差点儿憋死我。
  「看来姐姐真的累了。」
  他叹息一声后就没了声响。
  我正暗自窃喜,不妨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松香味道,夹杂着少年特有的冷冽气息。
  「姐姐这么辛苦,不如跟我回房休息吧!」
  身子腾空,我不自觉地就环上了那人的脖颈。
  脸贴在他的胸前,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松手!混蛋!」
  我挣扎道。
  可惜自从他十三岁那年,我就再也挣脱不开他的束缚了。
  薛明晨胸前一阵微颤,笑声低哑,听得我又是一阵脸红心跳。
  这混蛋!越来越让人无法琢磨了。
  「姐姐怕什么?小时我们经常……」
  「好,打住!你也知道那是小时候!现在男女有别!赶紧把我放下来,当心让旁人看见!」
  我晃动了一下身子,打算挣脱开他的怀抱。
  薛明晨低下头凑在我的耳边,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怎么?长大了就不可以同榻而眠了吗?」
  我抬起头来双眼冒火地看向他,却不期然看到了一双柔情似水的眸子。
  那眼神,活脱脱是男人看女人才会有的神色。
  我喉头一干,想说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我……」
  突然好渴,好想喝水。
  我嘴巴微张,却始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薛明晨反而把我轻轻地放了下来。
  「我最喜欢看姐姐这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了。」
  他嘴角微扬,满足而又欣慰。
  呸!
  你才欲说还休呢!
  这臭小子!
  18
  婚期迫在眉睫,王氏却没有什么娶儿媳妇的喜悦感,成天摆着一张哭丧脸,跟谁欠她二百吊钱似的。
  也是,毕竟不是头一回了,银子都要花第二茬。
  我还挺理解她的。
  跟王氏愁眉苦脸不一样的是,我开始尽量避开薛明晨。
  但这混球毕竟是薛家硕果仅存的少爷,他想干什么还没人能拦得住。
  「我在外间忙得很,姐姐却躲在这儿偷吃。」
  薛明晨哀怨着走进来的时候,我正跟几个小丫头围着暖炉烤橘子吃。
  烤得橘皮破裂,汁水四溢,满屋都是橘子的馨香。
  他就着我的手,把我手里的橘子吃了下去。
  温软的舌触碰到了我的手指,让我瑟缩着收回了手指。
  温热感还在。
  过了年,他就十七岁了。
  十七岁的薛明晨,褪去了青涩,逐渐有了成熟男人的味道。
  轮廓更加分明,他又长个子了,声音也越发低沉,让人一听便会沉醉,容貌又是那么的出尘脱俗。
  怪道人都说,薛家出了个好儿郎!
  这么一看,果真不假。
  「你们忙,我反正没事儿干。」
  我把手指在身上擦了擦,看得薛明晨眼神一暗,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初。
  「那怎么能行,身为『一家人』,姐姐怎么能独自躲懒?不如……」
  我心想,你可千万别让我出去帮忙,我又不是薛家的主子,做不来这个。
  「不如我跟姐姐一起守岁。」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把我身边的缝隙堵了个严严实实。
  三十这天,家里明明很忙,薛老爷在皇上面前越发得脸,迎来送往不知多少人。
  偏薛明晨窝在我这里,守着暖炉,烤着橘子,喝着茶。
  红泥小火炉,炉火温暖,烤得人昏昏欲睡。
  外头是不间断的爆竹声,一年又过去了。
  薛家老太爷跟老夫人打发了人来寻他,薛明晨赖着不走硬说要留在我这儿守岁。
  小丫头没敢应声,低着头跑了。
  我被炉火烤得昏昏欲睡,除了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扰人清梦。
  我困到头不住地点来点去。
  没过一会儿,一双大手捂上了我的双耳。
  鞭炮声瞬间消失,世界一片静谧。
  我侧过脸,看到的是身边的薛明晨。
  「睡吧。」
  他说。
  我闭上眼,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这副羸弱的肩膀,也不知什么时候长成了这般宽厚,倚靠在上头,让人无比的安心。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
  「祝姐姐,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此生不变。」
  男子低沉的嗓音断断续续响起。
  一夜无梦。
  大年初一,薛府拜年的人不少。
  我昨晚是被薛明晨抱在床上的。
  就连外衫都是他脱的。
  一想到这里,我老脸一红,顿时恼羞成怒,再看到薛明晨的时候,难免生了一股子邪火。
  「你以后,莫要随随便便脱我衣服,不是有丫鬟吗?这种活儿让她们做就是了!」
  我咬着牙对他说道。
  薛明晨一脸的云淡风轻,完全没有耍流氓后的羞耻之心。
  「姐姐说什么话呢?这种活儿怎么能让丫鬟干?身为弟弟,帮姐姐脱脱衣服怕什么?小时候姐姐不也经常帮我脱衣服吗?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捂住了嘴,只剩下「唔唔」的声音。
  「闭嘴!再多说一句割了你的舌头!」
  我被他气到额前青筋凸起,这混球,越说越不像话!
  「好,我的舌头只给姐姐割。」
  他大言不惭,说得理直气壮。
  我踉跄几步,擦了擦手上的温热,落荒而逃。
  拜年的时候,薛明晨跪在祖父祖母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头。
  薛老太爷跟薛老夫人笑意盈盈。
  「成婚后,别忘了尽早给薛家开枝散叶,争取明年后年就生孩子,你祖父和你爹都不指望了,整个薛家现在就指望你了!」
  老夫人慈祥地叮嘱道。
  薛明晨笑弯了眼。
  我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思考今年我拿了多少红包,却不妨撞进了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里。
  他看着我,对薛老夫人诚恳地说道:「好,孙儿定不负所望!」
  19
  十七岁这年,距离薛明晨还有三个月娶妻,他高中状元,跨马游街。
  薛家一时之间成为了世家中的楷模。
  人人回去用薛明晨激励自己家不成器的儿子上进。
  「那病秧子都能成状元,你难道还不如他?」
  我看着高头大马上红衣少年,真正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胸前一朵红绸花,让他更加惹眼。
  远远地,有人向他投了帕子,不过片刻,各类帕子和鲜花就砸满了他的四周。
  薛明晨接了一枚手帕,看都没看,竟然团成团后,冲着我在的地方丢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吓得我目不斜视假装不认识那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男人。
  真是疯子!
  回去后,王氏高兴的连干三杯酒,拉着我的手说着絮叨的话。
  薛家门口鞭炮声不绝于耳,这一天迎来送往不知多少人。
  是夜,嘈杂的声音总算变小。
  我换了中衣,散了头发,倚靠在床上看着大宝和二宝给我写的信。
  自从进了城,大宝二宝本以为离我更近了,却没想到黑心肝的薛明晨给他们找的学堂又远又严格,平日里都不可随意出门走动。
  尤其是大宝,学完了功课还要去习武,往往累得一沾枕头就睡了。
  这两人正给我写信再次咒骂薛明晨,我看着这兄弟二人一人一张纸,字迹清晰,再也不是过去村子里目不识丁的野孩子了。
  一股子欣慰之情涌了上来。
  先别说薛明晨人怎么样,单凭他把大宝二宝都接了过来又给请了先生,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几乎可以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然而我这感动还没完,薛明晨一脚踢开了我的房门。
  门口,是青年委屈极了的模样。
  薛明晨小时候就生得极好,幸亏长大后没长歪了,除了侧脸那枚得天花时留下来的疤痕之外,容貌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此时此刻,薛明晨一身鲜红状元袍还未脱,扁着嘴,眼神哀怨,似哭似怒地看着我。
  吓得我心头一跳,以为他又要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了。
  我「噌」的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小丫头顶不住薛明晨的眼神,老老实实地给我们把房门关上了。
  「怎,怎么了?」
  我强笑着问道,顺便伸手把架子上的衣服给拿了下来,准备穿上。
  薛明晨吸溜了一下鼻子,带着酒气冲我一步一步走来。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了我的心坎上似的。
  脑中警铃大作,我得跑!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可惜晚了一步。
  薛明晨动作极快,一把就把我捞在了怀里,力气之大,勒得我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薛明晨放手!」
  我不停地拍打着他的手臂,无奈这人就跟听不见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脖颈处一片湿润。
  他,哭了?
  天可怜的,薛明晨除了小时候被我痛揍的时候会哭,其他时候我可没见过他的眼泪!
  「明晨,你好好跟我说说,怎么了这是?」
  或许是我温和的语气让他冷静了下来,薛明晨依旧死死地搂住我,说什么都不肯松手。
  「孙芸儿,行事不检,被我发现了。」
  良久,薛明晨才瓮声瓮气地说道。
  大概是因为哭过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怎么说?」
  我大惊失色,孙阁老不是家教甚严吗?
  养出来的孙女儿虽然不是嫡出,可好歹也是正经的闺秀,怎么可能……
  我扶着他坐到了一旁的床上,薛明晨醉醺醺的,眼角还沾着泪,显然是极度的伤心。
  想来也是,还有三个月就要成婚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样的事,哪怕薛明晨再大度也无法接受,更何况他可不就是那小心眼儿的人吗?
  「到底怎么了?」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这家伙仗着醉酒,噘着嘴让我喂。
  好吧,看在他伤心难过的份儿上,我忍。
  就着我的手,他喝光了一杯茶后,这才缓缓道来。
  今日他本是打马游街最为骄傲的日子,所以提前派人去孙家,特意请孙芸儿来一道看看状元郎。
  不想下人去催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到人,薛家这边觉得不妥,便说跟着一起去瞧瞧。
  孙家本不欲让薛家人一道前去,无奈薛家也是担心孙芸儿,这才勉强同意。
  薛家人到了孙芸儿的闺房,发现人正好好地坐着,只一双眼睛媚态十足,眼神婉转之间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薛家人心里头存了个疑影。
  私下里查了,终究查到了蛛丝马迹。
  原来那孙芸儿是庶出,却跟嫡母家的外甥有了首尾。
  她那姨娘怕事情败露,就教她如何栽赃。
  孙芸儿盯上了薛家,也是因为薛家人丁单薄,到时她若怀了表哥的孩子,恐怕薛家还会高兴的感恩戴德!
  打着这样的心思,她算计了薛明晨。
  什么薛家丫鬟腹痛去如厕,明明是她的丫头扯了借口把薛家丫鬟弄走了。
  而她又让自己的丫鬟去把薛明晨引过来,只要她在房内发出尖叫,薛明晨定要进来查看一二。
  至于薛明晨身上的衣服……
  自然是孙芸儿故意扯乱的。
  薛明晨一直以为一切都是天定,他这辈子注定要娶孙芸儿了。
  所以他积极筹办婚事,大事小事全都过问,比王氏这个婆婆都忙碌。
  没想到……
  在他高中状元这天,孙芸儿跟表哥为了刺激,还特意幽会,被孙家人捉奸在床。
  这样的丑事,怎么能遮掩?
  所以薛明晨喝了好多酒,借酒消愁。
  「姐姐,难道我不够好吗?」
  他醉眼惺忪地扯着我,摇着我的手哼唧。
  我不回答他就一直晃,晃得我头晕眼花,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敷衍道:「谁说的?明晨最好了!」
  「那我要姐姐亲亲。」
  他嘟起嘴,作幼童状,被我一巴掌拍了回去。
  「你给我老实一点!」
  我凶巴巴地威胁道。
  薛明晨又是一阵委屈。
  「姐姐都不跟明晨好了。」
  我听着他的醉话,头疼极了。
  这薛明晨,看起来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怎么喝醉了是这副德行?
  懒得理他,我正准备起身去喊人过来把他弄走,却不小心被他拽住了袖子。
  「姐姐要去哪儿?」
  他双眼戒备地盯着我:「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到孙芸儿那里?」
  一提孙芸儿,我的心瞬间就软了下来。
  可怜的娃,都说人生三大幸事,他可倒好,洞房花烛夜直接提前变绿帽现场了。
  唉!
  「没有,你乖,你听话,姐姐去喊人,你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的。」
  我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薛明晨更加躁动了起来。
  他一股大力把我扯到了他的怀里,酒气袭来,熏得我也跟着头晕眼花了起来。
  「我!不!」
  他像个偷到糖吃的熊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我今晚就要睡在姐姐这里!」
  他死死摁住我让我没办法动弹,我又是挣扎又是踢腿,屁用没有。
  反倒是累得我气喘吁吁的。
  眼看外头天都要亮了。
  薛明晨用胳膊捆住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没有半点儿睡意。
  对峙了接近一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薛明晨浑身上下皱皱巴巴的,一脸神清气爽,无所畏惧地从我房内走了出去。
  20
  王氏没有半点儿愁苦的感觉。
  反倒继续操持接下来的婚事,让我觉得昨晚上的一切都是错觉。
  我有心去打听一番,又怕被人不喜。
  薛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甚至还有人特意上门来量尺寸做衣服。
  「他成亲,我量什么尺寸啊?」
  我不解地问道。
  王氏皮笑肉不笑强忍着牙痛似的解释道:「全府上下都要量,上到丫鬟下到洒扫的婆子都要穿新衣,明晨嘱咐的。」
  我狐疑地看着忙碌不堪的王氏,搞不懂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薛家可真是不把银子当银子花。
  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薛明晨为了救三皇子,被刺客刺伤,生死不知。
  王氏立马吓晕了,我也跟着腿软起来,浑身上下仿佛被浸在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似的,两排牙齿不断地发颤。
  「刺客目标明显,为的就是三皇子,据说皇上身体不适,有意把皇位传给三皇子,没想到,明晨竟然能舍身取义……」
  薛老爷说到这里也不免掩面痛哭起来。
  唯一的儿子为了救皇子,如今被抬进了宫里医治,谁都见不到他。
  正在大家焦急万分的时刻,宫里来人了。
  薛明晨受伤太重,希望能有个熟悉他的丫鬟仆人跟着去伺候一二。
  王氏蜡黄着脸,挣扎着要亲自去照顾儿子,爬了半天却爬不起来,就她这个状态,别说伺候儿子了,恐怕去了先得让太医来医她!
  而这个时候,我反而出奇地冷静。
  「我去。」
  我对着王氏说道。
  「只有我去才最合适。」
  王氏抱着我号啕大哭起来。
  皇宫内院宫规森严,一进去就有可能面临生死危机。
  而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只知道,那个人需要我。
  那个我好不容易把他带大的人,需要我。
  进了宫,我顾不上看宫里的景色,一心扑在了薛明晨身上。
  一处殿内,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药香。
  这种味道,几乎伴随了薛明晨很长一段时间。
  内心的惶恐越来越强烈,我双手冰凉,浸出了一手心的汗。
  硕大的床上,躺着的人正是薛明晨。
  我跟着宫人对着另一侧的三皇子行礼,三皇子很和善,一直在催促太医院的人赶紧救人。
  那担忧焦虑的样子,不似作伪。
  我跟着忙忙碌碌,一会儿帮他擦汗,一会儿帮他喂水。
  唯有他胸口的那道伤,我不敢去看。
  生怕自己会忍不住落了泪下来。
  这里是皇宫,最忌讳眼泪。
  三皇子见我勤勤恳恳地照顾,便多问了一句:「你可是薛家的?」
  我冷不丁被问了一句,心中一颤,赶紧应是。
  不料三皇子又问:「叫什么名字?」
  我思忖片刻,道:「青儿。」
  身为下人是不能有姓的,我生怕惹了忌讳,索性隐去了姓氏。
  好在三皇子不再追问什么,我这才松了口气。
  抖着手,我又一次用沾了水温热的帕子擦了擦薛明晨脸上的冷汗。
  你不能死,薛明晨你听到了吗?
  我七年前把你冲喜冲好了,总不能再看着你死一次。
  我无声地控诉着。
  而床上的那个人,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21
  小时候薛明晨曾经非常顽劣。
  结结实实地捉弄了我一段时日。
  后来也不知道是被我打服了还是不想再捉弄我了,他便开始缠着我,问我在村子里的事。
  村子里能有什么趣事?
  不过是人朝黄土背朝天,每天琢磨着下一顿吃什么罢了。
  倒是在说到我捉蛐蛐儿的时候,他来了几分兴趣。
  因着跟我回了乡下一趟,虽然捉了蛐蛐儿,却没察觉到有什么艰难的。
  我便告诉他,那最好的蛐蛐儿往往在深山老林里,你得趴在草丛里找,有时难免会遇到蛇虫鼠蚁。
  尤其是蛇,原先我一跟蛇对上,往往会吓个半死,后来习惯了,用木棍挑开就是,权当看不见。
  累是累的,为了捉蛐蛐儿,我手心都磨破了皮。
  小小的薛明晨窝在被窝里,看着我伸出胳膊,露出手心上还未消下去的疤痕。
  「看,这里原先可疼了,磨破了后又露出里面的嫩肉,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疼!」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家境优越的小少爷,怎么能懂这人间疾苦?
  我以为他不懂,却发现他省了月例银子给我。
  「喏,这些给你,以后别捉蛐蛐儿了,手再受伤就没办法打我了!」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我一把把他拽了过来,眼泪打湿了他的发顶。
  后来家里的私塾已经教不了他了,薛老爷给他找了学堂,薛明晨就能来回出府。
  偶尔见了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总要带回来给我。
  什么木雕的小人儿,面捏的钟馗,糖做的兔子。
  起初他给我带的都是小玩意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小玩意儿里偶尔会夹杂着一枚簪子,一副耳铛。
  我怕极了,一股脑儿地把那些东西都锁进了箱子里。
  结果他开始光明正大的趁我生辰之时送礼。
  镯子,胭脂,水粉,全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第一枚玉镯就是他送我的。
  「姐姐手腕纤细,戴这对儿翠绿的镯子,果然衬得肌肤雪白。」
  他这话越说越不着调,我干脆把镯子摘了下来,再也不敢戴上。
  薛明晨眼神灰暗,他低着头,耷拉着肩膀走了。
  他那么伤心,我却不敢回应他什么。
  不仅仅是门不当户不对,还有我们这五年的差距。
  我怕他只是少年心性,往后一旦遇上了真正喜欢的人,就会后悔。
  我不想让他后悔,也不想让他为难。
  可我,终究还是动了心。
  「薛明晨,只要你能好起来,我答应你任何事!」
  我扑在他的身边,强忍住哭声。
  22
  薛明晨好不容易醒了过来,他一看到了我,双眼顿时绽放出一抹喜色。
  星光点点,如同坠入凡间的星河。
  「姐姐……怎么在这里?」
  他憔悴的样子让我心疼,好不容易才养出来的肉,不过几天就折腾没了。
  「你省些力气少说话,我讲给你听就是。」
  薛明晨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太医对他的恢复能力感到满意,并且表示再吃几副药,人就能下地了。
  我高兴极了,赶紧跟着太医出去煎药了。
  薛明晨在身后「嘶」了一声,我又掉头跑回来,兢兢业业地叮嘱道:「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
  「一日……不见姐姐……我想念得紧……」
  这样的话他也好意思说出口,我臊红了脸,这次是果断跟着太医走了,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等薛明晨好不容易能下地了,我本以为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宫内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大皇子带人逼宫,三皇子为保护皇上身负重伤。
  而薛明晨手上提了一把利刃,不顾劝阻就冲了出去。
  走之前,他还不忘叮嘱我,让我好好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
  我怕死了,跟一群小宫女小太监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外头是兵刃相见的声音,还有不断的厮杀声。
  近在耳边,令人胆战心惊。
  宫外的女眷也被捉了进来,听说杀了一些反抗最激烈的。
  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薛家,希望王氏和老夫人都能平安。
  一场争斗一直持续到夜晚。
  反贼现在只顾着在前头厮杀,仿佛忘了我们这里,只是断断续续的打斗声还是会传来,弄得人心惶惶。
  还有胆小的宫女晕了过去。
  大家哭的哭,傻的傻,却没有人敢大声喧哗,生怕把反贼引来。
  是夜,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水冲刷了外头的血腥气息,浓厚而又令人作呕。
  打斗声渐渐小了。
  我壮着胆子偷偷趴在窗户边向外看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姐姐,你在哪儿?」
  这声音莫名熟悉。
  我再仔细一听,怎么那么像大宝的声音?
  果然,外头的人一进来就点燃了火把,打头那个一脸血污的果然是大宝。
  我一见了亲人,立马扑过去痛哭起来。
  不等我哭够了,大宝又对我说道:「赶紧走,薛明晨让我把你先送出宫!晚了怕有变故!」
  听了他的话,我更害怕了。
  「他呢?他在哪里?」
  大宝拖着我头也不回地道:「你管他呢!赶紧出宫!」
  「那你呢?你怎么进的宫?」
  我一肚子疑问,可大宝却没有跟我解释什么。
  「你先别管那么多,薛明晨有的是办法,我先把你送回家,外头乱得很!」
  外头果然很乱,尸体躺了一地,还有没死透的人在哀嚎着。
  大宝骑着匹马把我送回了薛家,薛家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几个死人,就连大门上也有打斗过的痕迹,想来薛家也不好过。
  大宝拖着我进了薛家,安全把我送到了薛夫人手上后,这才调转马头往皇宫方向跑去了。
  「大宝!」
  我在他身后奋力呼喊,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夜色中,只能听到马蹄声声。
  我爱的人,和我的亲人,都在那深不见底的宫中。
  我如何能不怕?
  薛夫人安顿好老太爷和老夫人后,握着我冰凉的手,劝慰道:「好孩子,你信咱家男人的吧!他们不会有事的。」
  王氏这回反倒异常冷静,她的发丝凌乱,脸上沾染了不少脏污,只精神还好,想来这一夜也没被少折腾。
  「你那公爹跟明晨不会轻易死的,他们爷俩儿,命硬着呢!」
  慌乱之下,我甚至连王氏突然更改的称呼都没听出来。
  我只知道,薛明晨身子还未好痊,这下又要经历宫变,他如何能撑得住?
  而我的担忧也成了真。
  薛明晨果然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这回被老老实实地抬了回来,就连太医也说,听天命,尽人事。
  我总觉得一切太过荒唐,明明,他才跟我笑着说,想回家吃我做的酥酪,我为了他学会了这道点心后,他再也不肯吃别人做的了。
  明明,差一点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我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点点滴滴地砸在了地上。
  汇集成了一小摊的水渍。
  薛老爷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几岁,满脸风霜,浑身上下全是血污。
  他没有去换洗,而是握着儿子的手,不住口地呼唤着。
  院子里跪满了人。
  皇上圣谕已下,封薛老爷薛辉勇毅侯,薛明晨为世子。
  而这封赏,分明是薛明晨挣回来的。
  我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远离我的身边。
  我摸不着,也捉不住,只是整个人浑浑噩噩地走在薛府,每一寸,都有我们走过的痕迹。
  当年,我就是在这湖边,差点儿被薛明晨推进湖里。
  也是在这里,我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顿。
  我抖着手,抚摸白玉栏杆上被薛明晨调皮砸坏的痕迹,怎么一切都变了呢?
  一时之间,透彻心扉的寒意笼罩了过来。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不住地咳嗽,一直到,咳出了一大摊的鲜血,洒在了雪白雪白的栏杆上,刺目的红,一如当初那套红宝石项链。
  眼前一黑,我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昏暗当中。
  23
  大夫说我是「哀莫大于心死」,忧伤过度导致的心火上升。
  那口血如果不吐出来,才是大问题呢!
  我没时间管我自己好不好,我拉着大夫问他,薛明晨什么时候能醒来,还有救吗?
  那糊涂大夫不知道是从哪里请来的,他摸着胡子说道:「不一定,也说不好,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七八天,运气不好,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的……」
  我见他说话太不着调,干脆把他打了出去。
  薛家又把三德山上的道士请了下来。
  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老道士穿着紫袍,看起来高深莫测,胖脸上写满了自信。
  又是算,又是做法,老道士在薛明晨身边燃了一盏长明灯。
  若灯灭,人则死。
  而这盏灯,最多能维持一天一夜的时间。
  老道士说,要找到心甘情愿给薛明晨冲喜的人,不能掺杂任何私心。
  王氏扯着嗓子嚎哭起来,赶紧打发人去了孙家,让他们把孙芸儿嫁过来冲喜。
  结果得到的是退婚通知。
  话里话外是孙芸儿已经跟表哥私定终身了。
  气得王氏撸起袖子要去跟孙家打一场。
  好在薛老爷理智还在。
  「夫人莫急,那孙家自有我去收拾!咱们还是赶紧找人吧!贴布告,撒银子,只要能找到人!」
  一片慌乱中,我看着那忽明忽灭的灯,不知怎么突然就不怕了。
  我只要他活着。
  活着就好。
  「别找了,我来嫁。」
  忙碌的身影全部停止,王氏和薛老爷不可置信地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这一回,我没有慌乱。
  「我说,我来嫁,我来给薛明晨冲喜。」
  「让我嫁,我只要他活着!」
  声音掷地有声,不容任何人质疑。
  长明灯颤了一颤,火苗「噌」的一下由弱变大。
  不过瞬息之间的变化。
  老道士捻着胡子呵呵笑。
  王氏这次是心甘情愿地给我跪了下来。
  「好孩子,娘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哭倒在我腿边,我把她扶了起来,情真意切地说道:「若您以后不喜欢我,哪怕把我休了,这一回我也要嫁他!」
  王氏哭着摇头,眼皮子都肿了。
  「不会,娘再也不会嫌弃你了……」
  薛府,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一片鲜艳的红,冲淡了些许药草的味道。
  明明是喜庆的日子,每个人的脸上却挂满了哀伤。
  一如七年前,我被抬进薛府冲喜的时候。
  一晃眼,七年过去了。
  当初的嫁衣,我已经穿不进去了。
  王氏早就备好了,一针一线,格外精美,完全不像临时买来凑合的。
  我顾不上研究喜服的花样,盖上盖头后,就被人抬了出去。
  自薛府出,自薛府入。
  依旧是没有新郎官的一天。
  我坐在花轿里,被轿夫抬着绕了京城一大圈儿。
  路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指指点点,不知又在说些什么。
  我心中满是焦急,只想着薛明晨能赶紧好起来,也不枉费我七年间嫁他两次。
  快到薛府的时候,不知为何前头竟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欢天喜地的鼓乐声,交织在一起。
  我掀开盖头,悄悄地从花轿的窗口看了出去。
  这一眼,差点儿把我气死!
  只见大宝拖着二宝,横在薛家大门前,手中握着一杆红缨枪,阻拦着花轿进门。
  「薛明晨,别装死!赶紧滚出来!小爷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要来抢亲!」
  我的天老爷,哪有新娘兄弟抢亲的?
  好歹也得是新娘子的情人啊?
  你这算哪门子的『抢亲』?
  更何况,现在什么时候了?你闹什么?
  我刚要开口阻止大宝继续闹下去,却见薛家大门口站着一身鲜红喜服的薛明晨!
  他除了脸色略有苍白以外,人竟然能稳稳地站住,看来三德山上的老道士果然有两把刷子。
  「你是我小舅子,我不跟你计较,今日是我大婚之日,你拦什么拦?」
  薛明晨嘴角噙着一抹笑,他人还虚着,那笑看起来就憔悴了许多。
  他一只手扶着门口粗大的柱子,说多了话,人也微微有些气喘。
  「当年你半死不活,把我姐姐娶进门冲喜,这几年连个名分都不给她!生生拖着她!我娘在姐姐这个岁数的时候,二宝都揣肚子里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说什么也不可能让姐姐再进你薛家受苦!」
  「我跟二宝会养她一辈子!」
  大宝年少,二宝年幼,兄弟二人却毫不畏惧,只因为,小时他们没有能力阻止我嫁进薛家。
  薛明晨踉跄着走下了台阶。
  一步一步,步伐坚定不移。
  大宝的枪划在了身前的地面上,一分为二,隔绝了薛明晨再前进的步伐。
  「你以为,凭你跟二宝两个能抢得了她?」
  薛明晨冷笑出声,一把攥住了大宝的枪头。
  红缨飘荡,大宝二宝跟薛明晨对峙着。
  「凭我,如今是武状元!」
  大宝身形微动,薛明晨毕竟是伤患,枪头在他的手心划破了一层,有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地面上。
  「就凭我靠自己能照顾得了姐姐!」
  他对着薛明晨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休想再逼迫我姐姐!」
  薛明晨没有理会手心的伤,而是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倘若是她心甘情愿呢?」
  大宝神情紧张地回过头来,远远的,我从花轿跌落出来,口中惊呼:「大宝二宝放手!他还伤着!」
  薛明晨冲着大宝粲然一笑,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小厮的身上。
  「你这辈子,只能做我薛明晨的小舅子!」
  24
  大宝二宝亦步亦趋跟在我屁股后头,涨红了脸,跟在薛家门口要抢亲的时候完全是两副面孔。
  「姐姐……」
  二宝先扛不住,出声道。
  「闭嘴!」
  我瞪了他一眼,二宝撇撇嘴,差点儿哭出来。
  「出息了啊?知道抢亲了?孟大宝,你现如今可厉害可威风了,都是武状元了,还能带着弟弟胡作非为了是吧?」
  我身上还穿着嫁衣,眼看薛明晨晕了,顾不得还要行礼,赶紧把他先送进喜房。
  大夫忙着把脉,王氏忙着抹泪。
  只有我,揪着弟弟们的耳朵骂人。
  大宝二宝两个低着头,不敢吭声。
  没多大会儿,床上的薛明晨睁开了眼睛,此刻正挣扎着要起来。
  「青儿莫再训斥他们……」
  薛明晨撑着身子,嗓音嘶哑。
  「是我,没本事,没能力护住你……大宝二宝担心姐姐,也是对的……要怪,就怪我……」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沾染上细碎的泪痕,看得我心头又是一软。
  恶狠狠地瞪了大宝二宝两人一眼,我赶紧给他顺了顺后背:「莫再给这两个臭小子找借口了,你身子要紧。」
  薛明晨气喘吁吁地止住了咳嗽,他皱着眉头,虚弱地说道:「可……这冲喜……」
  我急忙安慰道:「你放心,是我心甘情愿,倘若你身子好利索了想要休了我,我也别无二话!」
  大宝二宝不甘心的同时开口:「姐姐,你这又是何苦!」
  「是啊……青儿……这么好,我怎么舍得休弃于你?」
  薛明晨倚靠在我的肩膀上,一脸虚弱:「往后,我就指望青儿了……」
  我连连点头,完全没有一脚踏进火坑的自觉。
  「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大宝二宝被我骂了一顿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薛明晨道了歉。
  薛明晨大度地表示不跟小舅子们计较。
  大宝感动得手都哆嗦了。
  第二天,外头人就开始热闹地议论着,什么武状元抢了文状元的亲之类的谣言。
  大宝含泪被踢去兵部锻炼,从底层摸爬滚打,每天累得像条死狗,日常就是跟二宝两个吃饭睡觉骂薛明晨。
  日子过得倒也算充实。
  春去秋来,半年过去了。
  薛明晨总算能恢复如初了。
  他站在阳光下,笑得一脸明媚。
  而这半年差点儿要了我的老命。
  他日夜跟我黏在一起,就连晚上也借口身子不爽利,要我贴身伺候着。
  从起初我的别扭,到后来几乎坦然接受,再到后来他洗澡我都能面色不改地给他搓背。
  就连王氏对此都见怪不怪,甚至还一脸欣慰地期盼我有天能给她生个孙子。
  我:?????
  说好的冲喜呢???
  我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有错。
  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薛明晨化身为狼,还是我亲手养大的狼。
  这次冲喜,终究还是把我自己折里头了。
  (全文完)
  作者:莫妮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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